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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名贴身负责少帝今日出行的亲卫,也远远地从门外通道尽头的拐角处现了身,跪地,神色惶恐。

  这少年便是当今那位年方十三的少帝束戬,再过几个月,到明年,也才十四岁,但因为长得快,如今个头看似就有十五六的样子了。只是他竟这般着装,原本戴的那顶垂珠冠和身上的弁服,全都不见。

  他打量少帝的装扮,倒也没露出什么诧异之色。

  少帝一见他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待发问,立刻先行坦白。

  “方才一直不见你跟上来,我不想就这样回去。我就叫边上人脱了衣服,在车里换了,我觑了个机会,下车回来找你。三皇叔,你留这里做什么?”

  束慎徽看着他,似笑非笑。

  “就算太后车驾在前没有察觉,后头那么多的大臣跟着,莫非全被风给迷了眼,任你就这么半路大摇大摆离队?”

  少帝知瞒不了他。反正在这位他从小就亲近的三皇叔跟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从前比这更荒唐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他索性老实交代,说经过一处有个小树林的道路拐弯处,等太后的车驾拐过去后,他称内急停车,下来钻进林子,逼随行的小侍和自己换衣裳,再命跟来的另几人拥着小侍回到舆驾继续前行。停下来等他的百官浑然不觉,见车动了,全都跟着继续前行,他就这样偷偷溜了回来。

  说起自己脱身的经过,他颇是得意,哈哈大笑。

  “哎呦,这可太好笑了!那么多人,全都无知无觉!还以为我真的又上了车!”

  束慎徽眉头微皱,“陛下,你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少帝打断。

  “三皇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你说,丁太傅天天就在我耳边念叨,我耳朵里都要生疔了!是,我知道何为天子威仪,我当如何去做,只是我都已经半年多没有出来过了!我快要闷死,不闷死,也会累死!今日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三皇叔你就可怜可怜我,别再教训我了!”

  他又叹了口气,“要是我的太子皇兄还活着,那该多好,我也就不用这么累了,似从前那样,天天逍遥快活……”

  他的太子皇兄几年前外出行猎,骑马出了意外,不幸身亡。后来查出竟是二皇子母族之人的算计,暗中将一种能令马匹癫狂的毒药以特制的厚蜡密封之后,混在草料里,喂入马腹。蜡层完全融化之后,药效发作,马匹发癫狂奔,将一众随卫抛在身后,太子自己无法停马,最后堕马而亡。

  事情查清后,牵涉到的皇子遭到重惩,便是如此,皇位最后落到了束戬头上。

  束戬虽是皇子,但因年幼,且母家兰家,从前也非显要,将来不过就是一个享受清平的闲王罢了,所以一向并不引人注意。他喜欢寻他的三皇叔祁王玩,加上天性大胆顽皮,从前常找各种机会偷溜出宫去祁王府。因是个普通皇子,明帝和自己三弟的关系也极是亲厚,虽对这个儿子的举止有所耳闻,但知他和祁王亲近,也就听之任之,没有特别约束,如此,竟养成了他不受拘束的性子,待到后来命运使然,叫他变成继位皇子后,生活骤变,课业管教之严,可想而知。

  已有几年了,束戬却至今还是没有完全习惯,平日人前倒也中规中矩,看不大出来,今天趁着这机会,竟又旧态复萌。

  束慎徽听侄儿如此哀叹,想到自去年他登基以来,确实也算努力,各种事情学得有模有样,丁太傅对他的学业,也算认可,几次自己问询,应称陛下聪敏,每日皆有所进益,唯一不足,便是定性不够,偶会取巧躲懒,倘能改掉这一点,那便大善。

  其人清慎,乃至迂直,向来不会作迎合违心之语,如此评价,可见侄儿真的是有进步。

  人如禾生,揠苗助长,弹压过度,怕也是不妥。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缓了下来,“我知道你辛苦,课业繁重,还要学着处理奏折应对国事。你不是最崇拜皇祖父吗,他在位时,天下群雄割据,诸国林立,战乱不断。那时我比你还小,不过七八岁,却至今记得,你皇祖父白天上马作战,夜间处置快马送至他战营的紧急奏折,勤奋不怠,辛劳之程度,远超你我今日能企及的地步。你将来若也想成为像皇祖父那样的一代圣君,今日这些苦,都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他说一句,少帝便点一下头,宛若小鸡啄米。等他说完,手一挥,“我记住了!”说完挨了过去,靠到他身边,扭头,看了眼身后刚来的方向,压低声,“三皇叔,我刚才进来,看见温家女儿正出来,我不想被她撞见,就躲了起来,却见她低着头匆匆走路,眼睛红红,好像哭过——”

  束戬脸上露出暧昧之色,冲自己的皇叔挤了挤眼。

  “三皇叔,她是不是……”

  “大司马伏诛。”束慎徽出声打断,说道。

  少帝一愣,张着嘴巴,方才想说的话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之外,他圆睁双目:“三皇叔你说什么?大司马死了?”

  束慎徽颔首。

  也不用他再解释什么,束戬迅速反应了过来,自己醍醐灌顶,猛地拍了下额。

  “我明白了!早上你忽然出去,我见他也跟了出去,后来你回,他却没回,走时也不见他人!莫非就是那段时间,三皇叔你——”

  束慎徽再次颔首,“果然聪明。”他赞了一句。

  少帝嘴巴圆张,在原地定定立了片刻,突然,一下蹦得老高,整个人竟直接在空中翻了个蜻蜓筋斗,连头上的帽儿都飞了出去,双足落地之后,哈哈放声狂笑,笑声惊得栖在附近枝木里的鸟纷纷惊慌飞散。

  “我懂了,我懂了!”他手舞足蹈,绕着他皇叔不停转圈,快活得像只不小心掉进了米缸的老鼠。

  “父皇驾崩前指他为辅政,不过是迫于局面,稳他罢了。如今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打算动手了!却没想到三皇叔你等的就是他动,否则还真动不了他!老东西!早该死了!”

  “哈哈哈哈——”

  少年又一阵顿足大笑,“太好了!老东西死了!他再也休想骑我头上了!三皇叔,你还记得上月我叫人送你府里去的南方进贡来的果子吗?小侍偷偷跟我说,那批果子入宫之前,竟被老东西的孙儿先给拦了,说老东西最近口淡,拣了一层好的,剩下的才送进宫!反正事小,见惯不怪,三皇叔你事忙,我也就没和你讲。我呸,他算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稀罕吃,但真要论第一份,那也该孝敬三皇叔你,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了!”

  少帝一把攥住束慎徽的臂,用力摇晃,仰着脸看他,目光亮晶晶的,充满骄傲和崇拜。

  “三皇叔,我的亲皇叔!你可太厉害了!居然不动声色就这么除掉了人!我可做梦都没想到,原来今日这一趟还另藏玄机!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来。走的时候,一直不见那老儿,我心里还寻思,到底去了哪呢!”

  束慎徽待他情绪稍稍平定些后,请他入座,郑重解释,“陛下,今日如此大事,本该提早叫你知道。但大司马精明过人,臣恐陛下万一临场沉不住气,神色有所表露,若是被他看出端倪,莫说下回想再动他,眼前恐怕就生大乱。先帝临终将事交托于臣,未料今日始成,这两年来,令陛下受尽委屈,是臣无能。事先不告之罪,还请陛下恕罪。”

  少帝眉开眼笑,手一挥,“三皇叔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见怪!三皇叔你考虑得极是周到!只要能把人除掉,我怎样都行!”

  说到“除掉”二字,他咬牙切齿,目光不善。

  束慎徽一笑,又正色道:“其人今日虽除,京中党羽也一并被捉,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若所料没错,某些心怀叵测之辈,必然还会有所反应,且动静不会小。不过,这也是必然之结果。他既伏诛,其余便成不了大气候,不足为惧。”

  少帝点头:“我知道,是青州成王吧?和那老东西一个鼻孔出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有三皇叔你在,天塌不下来,我什么都不怕!”

  他说完,眼睛一转,再次重重拍了下脑门,“我又明白了!”

  “你又明白何事?”束慎徽问。

  “三皇叔你之前是故意放出求娶姜祖望之女的消息,就为刺激那老儿,是吧?今日事既成了,三皇叔你就不用真娶了!太好了!趁还来得及,快快,赶紧的,快派人把皇伯祖叫回来!要不然事情要是定了,板上钉钉,三皇叔你岂不是惨了?”

  他急急忙忙,从位子上一跃而起,跑出去就要喊人。

  “陛下!”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少帝停步扭头,见他微笑道:“你说对了一半,确有逼迫高王之意在内。不过,求婚一事,也是当真。”

  少帝无奈,只好折了回来。

  “三皇叔,我知道你想示恩信于姜祖望,可是你这样,也太委屈自己了!我听说姜祖望之女从小以狼为母,月圆之夜还要嗜血,否则便会化为狼身,獠牙利齿!”

  他比划着双手,瞪大眼睛,“就算那是传言不实,但姜祖望之女从小在北地军营长大,上阵杀人,那是实打实的事!可见她即便不是獠牙利齿,也必容貌丑陋,举止粗野——”

  束慎徽出声打断,“陛下!倘若换成一位男子,如她那般军营长大,上阵杀敌,陛下是否还会以容貌丑陋举止粗野来下论断?陛下就不怕寒了那些为朝廷奋勇杀敌的将士的一腔热血?”

  束戬脸一热,“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但……但我就是觉着……”

  他耷拉了脑袋,一声不吭。

  束慎徽语气原本带了几分严厉,但见他这模样,神色缓了下来,“戬儿,三皇叔是想让姜祖望知道,朝廷是真正看重他,希望他一心一意,为朝廷效力。”

第7章

  少帝一声不吭。

  束慎徽岂会看不出来,他心里还是不服气,一笑,“你还不服?想说什么,尽管说。”

  “这可是你叫我说的!”束戬小声嘟囔,“我就不信了,难道大魏就只姜祖望一个人能打仗,三皇叔你要这么笼络他……”

  “是,大魏以武立国,能领兵打仗之人,原本多如繁星。我记得你皇祖父圣武皇帝最后封功的那一次,光是一等公,便封了不下十人,然而短短不过十来年,当中大多的昔日功臣,这些年,或耽于享乐,武功废弛,或居功自傲,难当大用。”

  “戬儿,北狄在这几十年间,却出了一位雄主之王,仿中原立国称帝不讲,又挟早年夺取北方诸州之势,控弦号称百万,纵然有所夸大,但国战力之强,前所未有。不但如此,国中几名王子也非庸才,其中一名王子,名炽舒,更非常人,引汉人投效,青木原一战后,便由此人坐镇燕朔之地,尊号南王。想夺回我大魏的北方门户,将来最后之决战,乃国战,艰难之程度,或将超过当年你皇祖父的那些征伐。不是将猛不畏死便能所向披靡。领军之人,须有运筹帷幄举重若轻之能。放眼如今之朝廷,日后最适合当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人,便是姜祖望。”

  少帝起先一脸不服,渐渐地,凝注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束慎徽略略沉吟,继续道,“还有件事,先前还没来得及和你讲,正打算近日告诉你的。姜祖望早年初入行伍,是高王部下,得过他的提拔,高王一直想要将他收为己用。这也是此番我求婚之举令他如此沉不住气的原因。这就罢了,就在几个月前,成王还暗中遣人秘密去见了姜祖望……”

  远处的角落里,掉落的蛛儿在漫如经海的架上爬,想回它辛苦吐丝结成的网上,却是漫无目的,在原地焦急打转了片刻,又胡乱爬上近旁的一扇槅窗。

  少帝吃了一惊,“什么?竟有如此之事?难道姜祖望也和他们是一伙的?”

  束慎徽摇头,“姜祖望其人,行事保守而谨慎,这几年大约也看出高王日益膨胀,应当是惧怕惹祸上身,据我所知,并无主动往来。这回成王使者和他到底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以我的推测,必是劝他提防功高震主,意欲拉拢。姜祖望应当没有答应,不过,就此事,他也未曾上报朝廷。以他之历练,时至今日,不可能看不出高王和成王之流的意图。”

  少帝大怒,“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样,企图墙头骑坐,观望而动?”

  束慎徽神色凝重,“他出于念旧,隐瞒不报,也是有可能的。不过,也不能不防。”

  “便如你方才所言,这种时刻,必然要显朝廷对他的恩信。自古,联姻便是两姓紧密交好之捷径,皇家欲恩信于臣子,亦概莫如此。将来会是如何再论,至少今日,我是借此向他传递态度,只要他一心向着朝廷,朝廷和陛下你,对他寄予厚望,绝无恶意。为表郑重,这回代我去求亲的还是你皇伯祖。我早年巡边,和姜祖望处过几日,虽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来,是个有识之人,料他能够体会我此举的个中之意,做出他当有的反应。那也是我期待的。”

  “可是人心隔肚皮,倘若他万一也和那些人一样存有二心,意图作壁上观…”少帝停住。

  束慎徽淡淡一笑,“这就是高王必死的原因了。敲山震虎,让长久以来的摇摆之人明白,及时纠错,时犹未晚。”

  “为什么要给那些摇摆之人以机会?为什么不趁机杀光,以绝后患!”少帝恨恨地道。

  “戬儿你记住,世上最难掌控者,便是人心。”

  “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如此,整一海内,整齐万民。这话你读过吧?”他看向少帝。

  束戬应:“礼书之言。”

  束慎徽点头:“不错!”

  “一个君主,在他之下,固然有誓死效忠之人,但也永远会有摇摆之人的存在。这样的人是杀不完的。即便是昔日圣武皇帝一朝,你以为就没有?不过是慑于圣武皇帝君威,不敢心存二念罢了。身为君主,你现在要做的,便是熟悉朝政,慢慢立威,当有朝一日,你的君威足够强大,那时你便尽可驱策,恩威并施,令所有人都为你所用,包括昔日的摇摆之人。”

  “这回我求娶姜祖望之女,除了向他示好,还有一点用意。人人都知他是高王旧部,早年交往不浅,现在高王倒了,暗中大约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他却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更得朝廷器重。这是在向所有人递送朝廷态度,只要不是首恶,往后效忠朝廷,既往不咎。戬儿你懂了吗?”

  少帝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三皇叔,你讲书,可比丁太傅讲得有意思多了!我一听他说话,我就想睡觉!”

  “丁太傅的学识造诣,远胜于我,你不可造次!”

  “是,知道了。”少帝老老实实应了一句,又看向束慎徽,神色犹犹豫豫,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艰难决心似的,一咬牙,用悲壮的表情说道:“三皇叔,倘若一定要娶姜家之女,那也不一定非要你娶!我也可以!我娶便是!”

  束慎徽大概没想到会从他口里冒出这样的话,惊讶,打量了他一眼,“你?你方才不是对那位女将军百般瞧不上吗?”

  束戬涨红了脸,“三皇叔,你别以为我还小,我什么都知道!方才走出去的温家女郎,你二人分明情投意合!必是她知晓了你要娶姜家女,她才那么伤心,我知道,三皇叔你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他猛地挺起胸膛,满脸就义般的凛然之色,“三皇叔你完全是为了大魏,为了朝廷,才决意做如此之取舍!既然如此,我是皇帝!这般牺牲是我身为大魏君主的本分,不该由三皇叔你来承担!你为我,已经够劳心劳力了!”

  他一顿,“倘若因我还小,不能即刻成婚,可以先定下婚事,待我成年之时,再行婚礼仪式,意思岂不是一样?”

  听到如此的话从侄儿口中说出,望着他露出的决绝表情,束慎徽忽然生出些忍俊不禁之感,但很快,心下更多的,却是油然而起的感动。

  少帝性格飞扬,厌恶拘束,常令束慎徽顾虑,也不知他何日方能稳重下来,真正明白,帝王在享受无上权力和荣光的同时,双肩需承担的同样无上的责任。而此刻,自他口中说出的话,虽仍脱不了稚气,但也足见他的心意了。

  他便道,“戬儿,你听好了。第一,这件婚事于我,绝非牺牲,乃我之所谋。第二,我与她年纪更相匹配,日后自有更合适你的女子。”

  “可是三皇叔,你和温家女郎亦是天造地设般的佳偶!我真的不忍心令你和心爱女子就这样生离——”

  “戬儿!”

  束慎徽再次叫了他一声,打断他话,顿了一顿,道:“我与她只是因太傅的缘故,从小认识,较旁人多几分渊源罢了,此外无任何深交。似这种毁人女孩清誉的话,你往后再不要提!”

  少帝显然不信他这解释,小声嘀咕,“……又不是我说的,外头人都这么传,说她至今未嫁,就是在等三皇叔你……”

  束慎徽蹙眉,少帝有眼力见,立刻闭了嘴。

  “戬儿你记住了,”束慎徽神色郑重,“姜大将军是我大魏名将,至于其女,我虽未曾见过她面,但她绝非一般人可比,容不得轻慢。你如何待我,往后便需如何待她,不许你心存半分不敬。”

  “知道了……”少帝含含糊糊应了一句。

  束慎徽抬眼望日影,“差不多了,我该回城,你也要回宫了。走吧。”

  好容易才走脱,这就回去了,束戬满心不愿,却也明白,今日情况特殊,上午出了如此的大事,现在皇城各处关键有司虽都在掌握之中,但三皇叔确实是要回去了。

  正磨磨蹭蹭,外头匆匆冲过来了一行人,打头正是刘向,后头跟着禁卫。

  刘向一眼看到了少帝,果然是和摄政王在一起,长长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疾步上前,先便下跪请罪:“微臣护驾不力,请陛下和摄政王恕罪!”

  原来,方才他追上了舆驾,少帝下车出恭,回来上车,行了一段路,他留意到车驾外步行随驾的小侍竟少了一个,联想到少帝从前的一些跳脱举动,心里便起了疑虑,于是上去到了车旁,寻了个借口,和车里试探应答,里头却长久无声,他心知不对,叫停御驾,开门,果然不见了少帝,车里只跪着那个套着冕服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小侍。

  这下同行的诸王百官炸了锅,议论纷纷。刘向禀了前头的兰太后,太后这才知道儿子中途走了,又气又怒,当场便命斩了那个胆敢僭越的小侍,刘向进言劝阻,称今日太后寿诞,不宜见血,那小侍这才捡回来一条命。他便命人先护送太后回宫,自己匆匆回来寻找。

  少帝人虽没事了,但一个上午,自己竟接连两次重大失职,刘向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好在摄政王似乎并未责怪,只在听到兰太后要怒杀那小侍时,看了少帝一眼。

  少帝低头。

  “陛下,请回城吧。”摄政王恭声请道。

  束戬这回不敢再拖延了,怏怏迈步,当先跨出门槛。待摄政王次位而去,刘向急忙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带着手下人跟了上去。

  一行人远去,伴着脚步之声渐渐消失,耳畔悄然。

  秋风自南窗掠过,一片黄叶飘飘荡荡,寂寞落地。

  阁楼那暗僻的西北角落里,蛛儿努力往上,终于又从槅窗爬回到了方才断丝跌落的经架顶端,奈何断丝在半空随风拂动,蛛儿一次次企图攀够,又一次次地抓空,如此反复,竟有不死不休之势。

  忽然,一只手探来,停在了小虫之旁,静待这小虫爬上了指端,举起,轻轻放在断丝之缘。

  那小虫得了机会,立刻抱住,沿着蛛丝飞快往上,终于回到网中,坐定,片刻也不得歇,又继续忙忙碌碌,吐丝不停。

第8章

  雁门西陉关,十一月,枯草萧瑟。

  女儿从留下那两个字消失到现在,已过去了月余。这些天对于姜祖望而言,度日如年。

  云落城地处西极,距此地的路途,实在不算近,樊敬还没消息。更令他烦心的,是那位被他以营帐无法抵御夜寒的理由给送到城里去住的贤王还没走,时不时着人来问消息。

  他之前是拿女儿去祭拜外祖周年还没回的理由去挡的,只好每回搪塞,称路途遥远,消息和人来回,都需时日。至于贤王所在的城中,他更是避而不入,免得被对方知道了,找上门麻烦。

  这日,正心事重重之际,小校前来禀告,樊敬终于回来了。

  可惜,樊敬带回来的消息,令姜祖望大失所望。

  女将军人没在云落,据她舅父所言,也没有去过那里。

  短暂的失望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浓重的担忧。

  女儿开口说话很晚,会说话后,从小到大,虽也沉默寡言,但却极是稳重,从没有过像这样不告而走的经历。虽说她走之前,也曾留下了字,但姜祖望怎可能真正放得下心。

  他听完樊敬的回报,眉头紧锁,定定立在帐中,半晌不语。

  樊敬很是自责,“是卑职无能,没能找到将军。不过,大将军勿过于忧心,卑职这就带人再去别处寻!”说完要走,却被姜祖望叫住了。

  “罢了。她从小就隐忍,有事从不和人讲。我虽然是她父亲,却也不知她心中所想到底为何。既然不在云落,以北地之大,你漫无目的,能去哪里找?”

  “可是——”

  姜祖望摆了摆手,“她自小便有主见,既然已经留字提醒,那便无事,就照她意思行事吧。无论她有何事,等办完了,她自己会回来的。”

  他望向樊敬,“你也连日赶路,辛苦了,去休息吧。”

  “大将军!宗正卿贤王老——千——岁——驾——到——”

  姜祖望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了杨虎那拉长调的吼似的通报声。自然了,那是在提醒大帐,外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樊敬望了过来,姜祖望立刻示意他先避一下。樊敬会意,匆匆出账。

  姜祖望快步走了出去,远远地,果然看见杨虎搀着一个老者正朝这边行来,那老者须髯飘飘,走路都好似颤巍巍不大稳的样子,忙快步去迎。

  “你就是安武郡公杨家的那个小七郎?记得你小时有一回,跟着你爹来本王府里赴个重阳宴,本王见你虎头虎脑,甚是聪明,要你背则诗文来听,你斯斯文文,声音小得都听不到,怎的几年不见,嗓门如此之大?轻些!轻些!你吵坏本王耳朵了——”

  这皱眉说话的老者,便是贤王束韫。

  杨虎想起旧事,还是一肚子的气。当众背不出诗丢了脸,回家就被大人狠狠打了一顿屁股。

  “禀老千岁,军营里说话就是这么大声的,我还算斯文了!要不然,等上了阵,厮杀起来,自己人喊话都听不见!老——千——岁——”

  他故意笑嘻嘻凑过去,又大吼了一声。

  “哎呀!我看你这小娃娃,就是故意要吵本王耳朵!”

  “便是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啊!老千岁你冤枉我了——”

  你一言我一句,一老一少,竟好似斗起了嘴。

  姜祖望赶到近前,压下心中的烦恼,告罪:“大营离城几十里路,若是有事,老千岁怎不叫人传个话,我去城中见老千岁便可,怎敢劳动老千岁亲自来此?”

  他这话绝非客套。

  束韫份位极高,是高祖的嫡长子,圣武皇帝的同胞长兄。当初高祖要立他为太子时,束韫认为国强敌林立,需一智勇双全的太子,而自己才智平庸,处处不及胞弟,坚决要将太子之位让出。武帝继位之后,亦厚待长兄,封号同万岁,束韫又极力不从,最后只受了贤王的名号。他人如其号,贤明不争,性情豁达,百官无不敬重,人称老千岁,在明宗朝时,便得了上朝赐座的独尊待遇。就是权焰炙盛的高王束晖,见了这位嫡长兄贤王,也不敢无礼。

  这些也就罢了,问题是束韫一把年纪了,看他走路都需人搀扶的样子,这段路又坑坑洼洼,很是颠簸,万一路上闪了他的老腰腿,担待不起。

  “大将军你中帐繁忙,连日不见你入城,本王无事,今日就自己出来。万一扰到大将军,还望莫怪。”束韫笑眯眯地道。

  “万万不敢!”

  姜祖望忙从杨虎手里接过束韫,要将人扶入大帐。

  “不用不用,本王老当益壮!我自己能走,不用大将军你扶!”

  束韫挡开姜祖望伸过来的手。姜祖望只好在后小心护着,入帐后,又恭敬地请他坐到正中位上。

  束韫拒绝,“中军大帐主位,岂是我能坐的?莫说我了,今日便是陛下亲至,亦不可夺。”

  姜祖望只好使人替老千岁另外设座。束韫坐定了,张望帐外,“本王方才入辕门时,听一小校讲,女将军帐下有位樊将军,今日也归营了?我进来时,依稀瞧见一位将军自你帐中出来,满面须髯,虎背熊腰,威武雄壮,人莫能及。本王想再看个清楚,却是老眼昏花,一晃便找不到人了,不知那位将军姓甚名谁,担任何职?”

  姜祖望没想到束韫贼精,隔老远,这都被他看见了,只好应道,“那位应当就是樊将军了。”

  束韫眼睛一亮,“莫非是女将军和他一道回了?”

  “樊将军确系小女麾下之人,不过他这回出去,是另有要务,和小女无关。小女那边,前几日末将也给老千岁递过近况,她还没回。待她回来,立刻派人通报老千岁!”

  束韫面露失望之色,抚须微微点头:“原来如此,我还道是女将军回了呢!”

  姜祖望告罪,称时不凑巧,令他久等。

  束韫道了句无妨,“女将军之名,本王在京中便早有耳闻,这回摄政王求娶,本王自告而来,除了要替摄政王转达诚意,也存了一点私心,是想比旁人早些见到大将军爱女之面,本朝独一无二之女将军!可惜如你所言,时不凑巧,未免遗憾。不过,这些日,本王在城中也听到了不少女将军英勇善战的过往之事。记得青木原那一带,早几年还是被狄人占住的,是女将军领兵夺了回来,建镇亲自驻兵,打通了东西防塞。提起女将军,我看城中是人人敬重。这一趟,路远是远了些,却没白来!”

  姜祖望何来的心情听束韫唠叨这些,一心只想快些把这尊大佛给请走,在旁唯唯诺诺,又代女儿自谦了一番,便看了眼帐外。

  “老千岁,您看,外头这天也不早了。边地不比京城,这节气,天黑得极快,入夜更是骤寒,与凛冬无二。营帐透风不暖,老千岁您万金之体,不如由末将送您及早回城,免得冻着了老千岁。”

  束韫笑呵呵地道:“看来今日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到了大将军。大将军这是下逐客令了?”

  姜祖望自然连声否认。

  束韫转为正色,“罢了,本王今日前来,是想告诉大将军一声,今日收到了一则京中加急递送的消息——”

  他微微一顿,神色凝重,语调也转为低沉,“大司马高王于前些日暴病身故,本王须尽快回去。”

  姜祖望大吃一惊。

  高王束晖虽年过半百,却是龙精虎壮,传闻他王府后院曳绫罗者不下百人,夜夜笙歌。万万没想到,竟突然暴病,人就这么没了?

  他震惊之时,忽然,又联想到了一件事,顿时心惊肉跳,后背骤然迸出了一层冷汗。

  姜祖望沉默着,没有发话。

  束韫那边继续说着话,“本想等见了女将军再回的,看来是等不及,只能先走。只是我一想,关于摄政王求婚之事,大将军你好似允了婚,又好似还没给个准话,若就这样回了,本王不好回复。”

  他望向姜祖望,“如何?关于那日我之所请,大将军可考虑好了?摄政王对令嫒女将军是诚心求娶,本王身为亲长,乐见其成。”

  他轻轻抚掌一下,外面便进来了两名随行,一个双手捧着一只长匣,另个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盖。

  匣里静静卧着一柄长约尺余刀身微弯如月的短刀,刀柄环首,刀鞘覆犀,上面累缠乌丝,又镶嵌文玉,整柄短刀,古朴凝练,而又不失华丽。

  贤王转向姜祖望,笑道:“此刀,乃大匠效仿上古之法,淬以清漳,以百炼精铁铸造而成,光若烂星,吹毛断发,本是当年圣武皇帝的腰佩,随圣武皇帝南征北战,后转赐給了当时年不过十四的安乐王。此刀已伴摄政王多年,摄政王视若珍宝,此番为表诚意,愿为信物。”

  “刀剑本是聚汇血气之器,不宜用作嫁娶,但女将军不是一般女子,摄政王以为,倾其所有,惟此才配得上女将军。倘若大将军应允,本王便代摄政王留下月刀,回去回话。”

  姜祖望半晌应不出来,最后慢慢朝着那柄短刀下跪:“摄政王之美意,臣感激不尽,只是……我女儿自小在军营长大,资质愚钝不说,举止行为粗陋,与男子无二,微臣……微臣实在是怕含元当不起摄政王妃之位……”

  束韫看着他,面上笑意渐渐消失,咳了一声,“大将军这是看不上摄政王?”话里,已是隐隐带着压力。

  姜祖望额冒冷汗,硬着头皮低声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老千岁恕罪!只是……”

  只是……他一时竟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正心乱如麻,听到座上束韫语气一缓,又道,“罢了,儿女婚事,为人父母者,思虑也是应当。本王明日动身,还有一夜,大将军可再细想,明早再给本王回复吧!”

  姜祖望送走了人。

  夜幕降临,他独自一人坐在帐中,望着那把留下尚未带走的月刀。

  短刀泛着冷冷寒光。

  深秋的北风,在边地的旷野上空呼啸了一夜,天快亮时,才渐渐止歇下去。

  大帐内的灯火也亮了一夜。

  姜祖望无眠。束韫在等着他的回复,他知自己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他也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他猛然起身,抄起月刀,步出大帐,朝外走去。

  北地初冬清晨的这个时间,头顶天穹上的夜色依然浓重,唤醒士兵早操的角声,也未响起。

  姜祖望出了辕门,迎着瑟瑟晨风,接过了亲兵牵来的马,正要上马入城,这时,忽见远处有个骑马而来的身影。

  姜祖望停住,扭头观望。

  渐渐地,那一骑近了,他认了出来,竟是一去便就没了下落的女儿姜含元!

  姜含元纵马到了辕门前,一个翻身便下了马,大步走到了姜祖望的面前。

  她作出行的便利打扮,风尘仆仆,面上带着夜风吹出的淡淡霜色,显见是披星戴月长途跋涉连夜归来。

  姜祖望的神色已从起初的欣喜转为恼怒,盯着女儿,没有立刻发话。

  “婚事,可。”

  她望向姜祖望,简短地道了一句。

第9章

  姜祖望吃惊,片刻前生出的那因女儿不告而走而生出的淡淡恼意也顿时抛开了。

  他一顿,转头眺望了一眼远处那还笼罩在夜色余暗下的城池方向,命等在附近的亲兵避开,随后道:“含元,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为父已经想好,方才正准备去城中给贤王最后回复,拒掉这门亲。你不必胡思乱想了,放心去休息吧,我去了!”

  他说完,走向坐骑。

  姜含元望着他的背影,再次开口。

  “父亲你误会了。方才我说了,婚事可。”

  姜祖望停步,转过头,打量着女儿。

  辕门附近的火杖经夜不熄,火光在寒风里跳跃,映着她的脸容。她神色如常,只是眉目之间带着疲乏之色。

  姜祖望看了女儿片刻,一股浓重的愧疚之情,再次在做父亲的人的心底翻涌了出来。

  摄政王求婚,连贤王这样的人都请了出来,自是势在必得,有他意图。

  姜祖望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拒婚,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获悉京中出了那样的大事之后。

  但是,倘若说,一开始突然获悉求婚,他确实有些不敢拂逆上意的话,在亲眼目睹女儿如此强烈的抗拒反应之后,身为人父的天性,终于还是压下一切,最后占了强烈的上风。

  从前因为懦弱,他已铸了大错,这一次倘若还是如此,因忌惮天威便违心承命,半点的可能性也不去争取,将来他便是死了,也无颜去见亡妻之面。

  “你随我来!”

  他转身朝里走去。

  姜含元跟着,入了大帐。

  “含元,你不必为了顾全我,违心应许,委屈了你自己。你先前质问没错,摄政王绝非良人,莫说为父不能就这样将你嫁了,便是因你性情,也不能答应。你从小长在边地,自由惯了,京城那种地方,于你如同牢笼,你待不住,也不适合你。”

  一进去,姜祖望便如此说道。

  “雁门之西陉关,天下雄兵将来聚集之地。摄政王娶你,本意在我,应当还是以示恩羁縻居多,他需要用我,所以此事,并非完全没有转圜余地。何况,他少年时巡边来此,我和他处过几日,虽年轻,却风猷暇旷,廓然有气度,应当是个能容人进言之人。关于这件事,为父心意已决,推掉婚事!”

  姜祖望的语气坚定,再无半分先前的犹豫仿徨。

  他说完,却见女儿双目落在自己脸上,一言不发,对自己的话依然没什么反应。

  “你有听阿爹在说话吗?”

  她仿佛忽然回过了神。

  “我方才说过了,我接受婚事。”

  “兕兕!”

  姜祖望叫了声她的乳名,语气加重,“阿爹说过了,你完全不必顾虑过多!一切有为父的担着!朝廷现在需要用我,摄政王不会对我如何的!”

  她慢慢抬起眼眸,望着自己的父亲。

  “多谢您为我着想。不过,您照我意思答复便可。另外——”

  她顿了一顿,“不知婚期何时,倘若来得及,我去趟云落。”

  她说完,朝自己的父亲行了一礼,转身去了。

  姜祖望万万没有想到,女儿失踪多日,回来竟态度大变。

  做父亲的直觉告诉她,就在一开始,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是极其抵触的。这些天,她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让她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忍不住,再次叫住了她。

  “兕兕!你到底怎么了?你当真愿意?你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

  姜含元在帐门前停步,立了片刻。

  “父亲,你自己方才也说过,此关会是将来天下雄兵聚集之地。”

  她慢慢回过了脸,望着姜祖望。

  “束慎徽需要你这样的大将军,你也需束慎徽那般的上位之人,这件婚事于我,也并非不可,我应下了,心甘情愿。父亲你无需任何自责,只需厉兵秣马,等待那一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