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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了出去。

  姜祖望回神,追出大帐,只见女儿已去远了,她的步伐稳健,一道孤影,渐渐消失在了微白的晨色之中。

  东面天际彻白,当第一缕阳光从寒霜覆盖的原野地平线上迸射而出的时候,载着贤王的马车和队伍出了城,往南,朝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深夜,隐隐一道更漏之声,从连绵不绝的殿宇重楼深处飘来,传送到了人耳之中。

  子时二刻了。少帝早已回寝宫去歇息。这个点,皇宫之内,也就这间所在,依然还是灯火通明。

  此处文林阁,位于皇宫二道宫墙内的西北一隅,距中朝正殿宣政殿不远,是朝议结束后摄政王用来日常理事召议兼作休息的场所。

  漏声悄绝。候在外间的老太监李祥春见跟在身边的张宝上下两个眼皮已开始打架,便扭头,往里瞧了一眼。

  摄政王依然坐于案后,微微低头,聚精会神地阅着奏折。

  这段时日,京中发生了太多的大事。

  先是兰太后寿日当夜,当朝大司马高王突然暴病身亡,摄政王亲自主持了丧葬之礼,高王后事,荣哀自不必多言。就在丧礼期间,皇城领军、护军、左右卫、骁骑、游骑六军将军也大半调离职位,换了新员。又,就在高王大丧过去没几日,一众圣武皇帝朝的勋员们,陆陆续续纷纷上表乞骸,朝廷一律准许。为表对这些老功臣的感念,各赐厚赏,并食邑千户到五千户不等。随后,朝廷又废了从前沿用多年的武侯府监门卫等部,另设天门地门二司,下领武威、奋扬等营,负责京畿内外保卫。

  类似这样的革新举措,早在先帝明宗朝时就曾推过了,奈何阻力重重,最后不了了之。而现在,高王束晖的暴毙,竟令不少人吓破了胆。就在几个月前的朝议中还惯会跳出来说三道四的某些大臣,如今竟成了新政的鼎力支持者。道道政令,畅行无阻,直达下方。不但如此,最近检举成王极其同党的秘奏,也如雪片般从各地飞来,堆满御案。

  至于摄政王,那日他亲自到高王王府祭奠。堂中之人,上从诸王,下到百官,皆俯首三拜,屏息敛气。他定睛凝视,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人胆敢与之对望。

  好似就是那日之后,迅速传开了一句话,说什么摄政王才雄心狠,杀人于无形。

  那些话是宫里一些不知死活的小侍不知哪里听来私下学舌,偶被李祥春听到的。在老太监听来,简直都是屁话。他也是武帝朝的老人了,说句托大的,就是看着摄政王大的。从安乐王到祁王再到如今的摄政王,主人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

  当时,那几个小侍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求饶。摄政王若是听到了,想必也就一笑罢了。所以李祥春也没怎么为难,只叫人各杖二十下,让长个记性。

  就算有人真的死在摄政王的手里,那也全是该死鬼,活着,糟践口粮的主。

  老太监冷冷地想道。他只心疼摄政王,本就总揽朝政,少帝又……

  老太监心里暗叹口气。他是一刻也不得空闲,最近诸事还纷至沓来,忙碌之程度,可想而知。

  仲冬了,今年入冬又早,夜间寒凉侵袭。阁屋内虽燃着火炭,但此处楼阁空旷,候久了,李祥春还是感到手脚有些发冷。

  今晚摄政王从少帝离去后,更是一直如此伏案,没起身过。

  打着盹的张宝突然打了个哆嗦,一下清醒。跟了老太监多年,见他眼睛看向了里头的那只暖炉,立刻会意,赶紧要进,却见老太监冲着自己摇了摇手。

  估摸炉里的炭火不旺了,老太监自己轻轻走了进去,掀盖,拿炉钳通了通火,夹几块炭,添进去,再将盖仔细地盖了回去。

  他动作很轻,但束慎徽还是被惊动,信口问时辰。

  李祥春等的就是这个,“方才鼓楼响过子时二刻的漏了,殿下你大约专心于事,没听到。”

  “这么晚了?”束慎徽口里说着,头没抬,手中所执之笔也未停。

  “是啊。老奴知道事多,都需尽快处置。只是,老奴虽认不得几个大字,也听说过,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摄政王便如咱们大魏的重器。您要是累坏了身子,如何为陛下分忧?昨夜摄政王您就才睡了两个时辰而已。总这样,便是铁打的,那也受不了哇!”

  束慎徽终于停笔,抬头看了老太监一眼,“比张宝的话还多。”

  外间张宝听到忽然提及自己,不知何事,耳朵一竖。

  老太监躬身,“老奴多嘴!若说错了,殿下勿笑话老奴。”

  束慎徽一笑,待墨迹干了,合上方批完的本子,将笔轻轻搭在一只小山玉架上,搓了搓手,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扇。

  连日阴寒,今夜亦是浓云蔽月。窗外的近处,庭院花木凋秃,满眼萧瑟,池边几杆枯荷残叶。远处,夜色勾勒着重重殿宇的沉沉轮廓。那立在飞檐翘角上的鸱吻和脊兽也不复白天庄严威武,望去,阴影森森。

  一阵带着浓重寒意的夜风扑入。

  李祥春忙取了外衣,送了上去,“殿下,当心冷。”

  束慎徽没接,对着窗外出神了片刻,自言自语般地道,“贤王出去,也有些时日了吧?”

  便如心有灵犀。恰这时,外头一个小侍快步入内,和张宝轻声道了句话,张宝忙进来传话:“殿下,方才刘将军递了个消息进来,说贤王老千岁回了!老千岁人就在宫门外,问殿下是否歇下了。”

  束慎徽目光微动,蓦地回头,立刻朝外大步而去。

第10章

  贤王束韫今夜方到,连整休也免了,直奔皇宫,直接就将车停在了宫门之外。

  束慎徽亲自将贤王从宫门接到文林阁。李祥春带着张宝等人奉上热水毛巾等物。束慎徽拂了拂手,他会意,领人退了出去,轻轻闭门。

  束慎徽将束韫扶入座,亲手替他拧了热巾,双手奉上。

  “皇伯父这年纪,本早该保养年寿,享受子孙侍奉,如今却还不顾年迈,如此奔波劳顿,只怪侄儿无能。侄儿万分惭愧,更是感激不尽。”

  贤王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郎你为朝廷尽心竭力,我不过是出门跑一趟路罢了,谈何劳顿!况且,这也是我自己要的差,莫要如此说话!”说着接过递上的面巾,擦了把脸和手,再匆匆喝一口束慎徽斟上的茶,立刻便入正题。

  “高王怎的突然暴病身亡?”他开口就问自己的侄儿。这也是他如此迫不及待连夜便要见到面的原因。

  他问完,却见侄儿没有应,只走到自己面前,默默行了一个告罪之礼,便明白了。

  这一路回来,他千思百想,心里早已有所预料,但当真如此,心还是咯噔一跳,沉了下去。

  “自取自灭啊,自取灭亡……”他喃喃地道了一句,神色惨淡。

  束慎徽依旧沉默。

  “他意欲何为?”片刻后,贤王压下纷乱心情,低声问道。

  “拟于太后寿日于护国寺造乱,城内武侯府和监门卫呼应。被我反杀。”

  高王不是贤王的同母弟,这些年,二人关系也日渐疏离,但早年却也曾有过兄友弟恭的日子。

  贤王也知自己的这个侄儿,看似温文,实则隐锋于鞘。他也是武帝皇子当中唯一一个继承了武帝这种深沉而又霸烈果决特质的儿子。武帝钟爱此子,人都以为是因其母亲的美貌和出身,然则武帝后宫个个美人,似吴越王女那样身份的妃子,也不止她一位。贤王心里很清楚,很大程度,其实是武帝喜此子这一点最像他自己。

  他已亡故的另个侄儿明帝,自然也深知这一点,这才会在临终前将少帝托付给他的这个三皇弟。

  贤王早前也暗暗有所准备,知高王若再不知收敛,迟早要成这侄儿出刀的祭刀之鬼,时至今日,他知时机也是差不多了。

  只是仍然没有想到,侄儿此局如此隐秘,就连自己,此前竟也分毫没有察觉。

  现在看来,他向姜祖望求婚,便是反杀的开始。

  贤王也沉默了下去。

  “请皇伯父恕侄儿之罪。”束慎徽说道。

  贤王一下回过了神,摆手,反而起身,朝着侄儿深深作揖,回了一礼。

  “摄政王无需任何自责。高王有今日之果,皆是咎由自取。我反而要代我大魏谢过摄政王,幸而及时除凶,免去了一场祸乱。”贤王正色说道。

  束慎徽上前,伸手再次扶他落座,“多谢老千岁体谅。”

  贤王知他应也在记挂自己此行的结果,定了定心神,转了话题,“殿下,关于我之此行,算是不辱使命,留下了信物,姜祖望应了。”

  这答案应当就在束慎徽的意料之中,他只点了点头,表情丝毫也不见喜色。

  “你提求婚,姜祖望如何反应?”他只问道。

  束韫自然不会隐瞒。观察姜祖望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起初我观他虽略勉强,倒也没有拒绝之意。不过中间出了一个意外。”

  摄政王望向他。

  “姜祖望之女,那位长宁女将军,应是不愿,获悉消息后,竟连夜不告而走。姜祖望不欲叫我知晓,极力瞒我,哄我去城中去住。他应以为女将军负气去了其母家所在的云落城,打发我后,暗中派亲信去找人。就在我收到京中来的消息,预备动身回来的前一夜,再去试探姜祖望,可以肯定,女将军没去云落,并且还是没有下落。且大约受此影响,姜祖望态度大变,竟当着我的面意欲拒婚——”

  贤王顿了一顿,“我便略略施压于他。等到次日清早,他再来见我,改了口,又应了婚事。只是我觉着,他改口,似乎并非完全是因我前夜施压的缘故。”

  “可是那日你走后,姜祖望之女又有消息了?”

  贤王点头,“应当便是如此。姜祖望若当真抗命拒婚,岂非乱了摄政王你的考虑?我怕出意外,当日回城前,留了个人盯着。也是巧,次日天明之际,女将军竟独自从外归了营。他父女见了面,不知说了什么,或是又权衡利弊,最后顺利定了婚事。”

  束慎徽沉吟了片刻,“知道姜祖望之女去了哪里吗?”

  贤王摇头,“这个,我也不知。”

  他看了眼束慎徽,“关于此事,摄政王莫放心上。姜祖望之女非一般女子,常年行伍,行事与男子无二,骤然谈及婚嫁,反应难免过了些。不过,话也说回来,再如何,她也是女子。待日后她见到了你,必会回心转意。”

  这话,倒也不是做伯父的往自己侄儿脸上贴金。长安多少女子,被祁王风采所倾。

  所幸摄政王极是大方。

  他微笑着,摆了摆手,“无妨。”

  贤王忽然想起一事。此前他多少也有所耳闻,侄儿似与温家之女情投意合,奈何造化弄人,武帝去后,明帝便对他多有倚重,直至今日摄政,他肩负重责,行事一切自然以大局为重,似这等小儿女的私情,也就只能放一边了。

  世上少了一双玉璧人,老千岁也颇觉遗憾,暗叹口气,便丢过不提,又谈及他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

  “我在雁门停留多日,经暗中四处探访,军中确实纲纪整肃,各部将官,未曾听说有结党营私之事。姜祖望与高王成王之流,应当确实不曾有过深交。”

  束慎徽道了声好,终于释然,笑道,“实不相瞒,姜祖望应许婚事,在我意料之中。我唯一不放心,便是此事。他将来的位置,关乎国运,绝不能出任何差池。如此最好不过。”

  贤王这趟北上的两个目的达成,谈完了话,束慎徽想他年迈,夜也已深,便道:“老千岁快回府歇息,侄儿送您回去。”

  贤王却还是不走。

  “等等!我待了那么些天,关于姜家之女,另外也得了些消息。”

  不待侄儿回话,贤王自己便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姜祖望善战,女也大有父风。虽是女子,但我看,军营之中,从上到下,无人以此为异。士兵提及,皆以其号长宁将军呼之,敬重由衷而发。这回我虽没能见到面,但京中传的那些关于此女狼女化身之类的闲言,荒唐至极!不过,我倒也确实听说,她与狼有些渊源。据说是她尚在襁褓之时,与母外出,路上不幸遭遇意外,母丧生,她则机缘巧合,也是上天垂幸,竟受母狼哺乳,方得继命,后来被寻了回来。但也仅此而已。其余种种,想必因为自古便少有女将军,一些从没见过她面的无知愚人凭空附会,以讹传讹罢了!”

  虽然心里为侄儿和温家女儿感到可惜,但既是要娶姜女,毋论这桩婚事初衷如何,身为亲长,贤王也是希望二人将来琴瑟调和,自然要替姜女予以澄清。

  “老千岁所言极是。费心了。”束慎徽笑道。

  “另外,她的外祖老城主去年去世,当时殿下以陛下之名,特意着使送去哀册,赗赐马匹粟麦布绢,加谥号,以示朝廷恩德,殿下应当还有印象。姜女与母家之人感情亲厚。我听说这回她本是要去云落祭拜老城主,中途被召了回来,对婚事毫无准备。这应当也是她起初不愿的原因。”

  “侄儿明白。”他又笑道。

  解释到这里,贤王忽然又想起他此行听来的另外一个消息。

  据说,云落城中有个西行归来的年轻比丘,是位高僧的弟子,从前落难,恰被女将军所救,带回到城中,后来那僧人便留在了那里,至今没有离开。

  这本没什么,问题是,传言那僧人容貌俊美,被女将军收为了面首。女将军每回去云落,必找那年轻僧人,还曾有人看到过女将军留宿。但云落城的人对此却丝毫不以为异,似乎认为即便是真,她收面首,那也理所当然。

  “老千岁可还有别话?”

  贤王正出着神,忽然听到侄儿发问,回过神,迟疑了下。

  他本欲将此事隐下不提,免得凭空添刺。但再想,日后若再叫他知道了,反而更为不美。晚不如早,本就是为联姻的目的,还是明明白白,无论好歹,叫他全部知晓,以便应对,如此才为妥当。

  “还有个事,不过,也只是小事……”

  束慎徽望向他。

  老贤王微微咳了一下,“我还听闻,云落那里,有个西域回来的和尚,从前曾被女将军所救,后来二人便有所往来。殿下你也知,入人眼中,难免就会往别处想去。但照我看,似这等传言,应和女将军狼女之说那般,捕风捉影,以谣言居多。”

  摄政王果然大方得很,听完神色丝毫也无变化,只道了声明白。“多谢皇伯父提点,您这一趟实在辛苦。侄儿送您。”

  他将贤王送至宫门,本要亲自再送他回王府,贤王不允,叫他立刻也去歇了,不可太过操劳。

  束慎徽应了,停步于夹门,目送贤王一行车马去后,回身往里。

  暗夜影深,他双手负后,独自缓行在两侧宫墙高耸对峙的幽深夹道之上。李祥春带着小侍提了宫灯,悄然随后,知他是在虑事,不敢靠近,唯恐惊扰。便如此行到那夹道的尽头,忽见他停了步。

  李祥春碎步疾赶而上,听到摄政王吩咐:“今日朝议前,你唤礼部尚书先来我文林阁。”

  李祥春一下便明白了。

  此前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摄政王欲娶姜氏女之说,至此,事定。

第11章

  姜含元到了云落。

  云落地方不大,小小一座城邑,雪山之下,户不过数千。它是如此宁静。在这里,无论身处何地,只要抬眼,便能看见城南远处那座山顶终年积着皑皑白雪的连绵雪山。晴天的时候,山下湖泊的水面仿佛一面镜子,能清楚地倒映出云落女儿那如花朵一般的美丽脸庞。

  二十多年前,趁着中原多国战乱,北狄尝到了从晋国手里夺走朔、恒、燕等州的甜头后,食髓知味,又将目光放到了大魏的西关,试图获得这一带诸城的藩属权,继而以此为跳板,封锁魏国西关,当时,位于要冲之地的云落便首当其冲。

  姜含元的外祖,当时一边率领举国两千勇士奋勇抵抗,一边向宗主国大魏发去求援消息。那时武帝还顾不上北境,但也容不下如此公然挑衅,派军北上,协助云落,打退了北狄的来犯。

  武帝派去的将军便是姜祖望。他出身将门,有着极高的军事天分,十八岁时,便已在武帝的征伐战事里屡立战功,声名赫赫。他也和许多与他同样出身于世家的开国勋贵子弟一样,正当年轻热血,在为武帝剑指九州的千古功业而沸腾不已,梦想能更上一层,在其间留下属于自己的辉煌烙印,名垂青史。

  这位来自大魏的年轻将军,英俊勇毅,意气风发,吸引了无数云落女儿的目光,他爱上了云落最美丽的女儿燕氏,娶了她,将她带回到了京城。

  故事的开头总是很美好。年轻夫妇两情相悦,虽聚少离多,却也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几年后,燕氏又得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她盼战乱早日止歇,那样,夫君便再也不用离家征伐,便给女儿起了一个寄托愿望的乳名,兕兕。兕,那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出,天下盛定。

  京城之繁华,远胜云落,但是燕氏渐渐还是开始想念她那雪山湖泊旁的遥远家乡。正逢老城主寿日,姜祖望恰也回了长安,向朝廷告假,亲自护送她回。便是如此,夫妇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踏上了这条探亲之路。

  一切原本非常顺利,经过一段长途跋涉,再过些天,他们便就可以到云落了。但这一日,后头却忽然追上了人,传来一个消息,当朝新寡的南康长公主出京去往封地,不知为何,中途改道,竟如此巧合,也朝这个方向来了。她的玉驾现就停在后方武城,命姜祖望前去觐见,称有要事。

  七天之前,夫妇二人路过了那个叫武城的地方。

  南康是高祖之女,据说她出生时,一头麋鹿自京城郊外经过,有相术者称为祥瑞,果然,不久之后,便有小国前来归附。高祖因此宠爱此女,特意为她建了麋园,择婿尚之。武帝继位后,封长公主,对这个妹妹也是有求必应。当时的京中,南康长公主权势遮天,麋园更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一个地方。

  长公主突然现身在了此地,召丈夫前去见驾,到底是为什么缘由,燕氏心中自然有数。此前在京中时,新寡的长公主频频向他示好。

  姜祖望满心不愿,但忌惮对方的地位和威势,最后还是不敢不从。

  夫妇当时所在的地方,前头不远有个名为昌乐的城邑,与云落世代交好,相互守望。姜祖望只好将妻女送到昌乐,吩咐燕氏安心等自己回来,随后匆匆掉头,赶往武城。

  他不知道,从他做出掉头这个决定的那一刻开始,灾祸便降临到了他的头上,继而改变了他这一生的命运。

  昌乐老王已去,继位的新王被北狄来的密使游说心动,图谋将来在此扩展自己的势力,几个月前便开始暗通款曲。得遇如此机会,密谋入夜动手,将人交给北狄。所幸,计划被一个和云落老城主有旧的人得知,那人告知燕氏,燕氏脱去华服,乔装带着女儿悄悄离开,混出了城。但是幸运没持续下去,逃出去没多远,追兵便追了上来。

  身边的随行护卫越来越少,最后,只剩燕氏抱着襁褓里的女儿,退到一处悬崖尽头,再无可退之路。

  崖下,乱石深渊。

  燕氏性烈,不愿落入北狄人之手,更不愿让自己成为胁迫亲人的工具。

  她脱下厚衣,一层层紧紧裹绑住襁褓里的爱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祈祷雪山圣神护佑女儿,随后,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女儿远远地抛向了崖下一处生着茂枝的密林,自己纵身跃下。

  当姜祖望赶回,已是半个多月后了。燕氏在崖下被找到,自是粉身碎骨。不但如此,遗体也遭野兽陆陆续续啃噬搬运,附近只剩了几片残余衫角和零星残骨,情状惨不忍睹。女婴也是不见踪迹,只在附近密林之中,寻见了零星的狼足印痕和一个散落在远处的襁褓。人皆以为她已被狼吃掉,尸骨无存。不料几个月后,她竟被发现,还侥幸存活,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距离几十里外的一处荒林独狼穴中。

  她是被一个猎人追踪狼迹之时无意间发现的,据说当时满身脏污,眠于母狼之侧。姜祖望闻讯赶到,凭着胎记才认出了女儿。当母狼被驱开,她被强行带走后,那母狼还是迟迟不肯离去,远远跟随。姜祖望令人勿伤,它便跟了长长一路,最后大约知道是无法夺回了,这才伤心嚎叫着离去。

  而当日,那位新寡长公主将姜祖望传去,所谓“要事”,据说是前日路上遭遇野兽,公主受惊病倒,夜寐难安,需这个大魏的勇武将军护驾同行。

  姜祖望呕血大病。后来病愈,武帝为表弥补,赐婚他与南康长公主。姜祖望以曾对亡妻毒誓此生绝不另娶之由,拒了婚。武帝便也未再勉强,做主为长公主另择佳婿,此事算是过去。

  再后来,当他昔日的那些旧游实现梦想,纷纷在武帝统一九州的战事里立下耀目功劳的时候,他自请来到北地戍边,风沙为伴,一吹便是二十年,从此,再未回过京城一步。

  这就是故事的最后结局。

  去年,姜含元那位一次次守住这座雪山小城,守了一辈子的外祖父,也走完他一生的路,去了。她的舅父燕重成了城主。他是一个脾气暴躁说话大嗓门的汉子,继承了燕氏世世代代的勇武和忠诚。他更以姜含元为荣,获悉她到来的消息,当天亲自出城去接。

  城门附近的人们看见她,纷纷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向她行礼。

  她幼年那段离奇的经历,在别人看来,或是不祥的化身,恐怖的象征,但在云落城的人们眼中,她却是受到神灵护佑的神女。

  是啊,倘若不是如此,襁褓中的女婴,怎能活下去,又怎能变成今日如此一位令敌人切齿痛恨的悍勇之将?

  舅舅见这一幕,开怀大笑,扬鞭指着那些迎接外甥女的城民,“兕兕你瞧!我们云落之人敬重勇士!他们敬你,竟还超过我这个舅舅!大家都盼你能一直留下!这里就是你的家!”

  姜含元含笑感谢城民,在周围的热烈的欢呼声中,纵马入城。

  青木塞地理重要,却被魏国夺了回去,那南王炽舒正是因那一败,亲自坐镇幽燕等地。去年外祖过世,姜含元正领着军队与一支图谋夺回青木塞的狄军在周旋作战,没能赶来。是以今年祭日,本打算提早来,没想到中间又出周折,直到今日,才终于得以成行。

  燕重准备亲自带她去祭祀。

  “舅舅,我自己去吧。去年我没能赶到,今年又错过日子。我想一个人陪外祖几天。”

  燕重知她和外祖感情深厚,便也不勉强同行,点头应好。

  老城主的安眠之地位于城外的山谷。那里也是燕氏世世代代的埋骨之地,晴天的时候,从谷口便能看见对面的雪山和镜湖。

  姜含元独自在一顶简陋的草庐里住了下来,席地而卧,伴着外祖,还有她记不得模样的母亲。不过她知道,母亲是真实存在过的,这里的这座坟茔,就埋着那几片碎衣和那几根残骨。她原本应该有着幽兰的气息,温热的皮肤,温柔的声音。她是雪山脚下最好看的女子。镜湖留下了她倒映过的那张美丽面容。

  是的,姜含元能看见这一切,就好像她总是能在梦里看见那头曾经哺乳过自己的母狼。

  一个包裹在重重襁褓里的婴儿,带着她母亲全部祝福,穿过一片茂盛的树顶,掉落的时候,挂在了一簇网结的枝蔓,悬在空中。小小的,独自一人,已经一天一夜。她因为饥饿啼哭不停。她的记忆告诉她,只要她这样啼哭,就会有一个散着好闻香味的温柔的人抱住自己,让自己的嘴贴上她温暖而柔软的胸,甘甜的乳汁就会喂饱自己。但是这一次,那个人却再也没有来。最后她挣扎着,用自己的小手小脚挣脱开了襁褓,从树顶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厚厚的灌木丛里。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到处去找那女子。她哭得声嘶力竭,嗓音沙哑,直到再也爬不动,变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来了一头母狼。

  那是一头年轻母狼,她第一次做母亲,不幸的是,当她外出觅食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狼崽不见了,窝里只剩下一滩血迹。失去狼崽的母狼悲伤而愤怒,涨乳的痛苦更是令她焦躁不安,她到处寻找自己的孩子,闯入这里,发现了地上的这个人类婴儿。她扑了上去,利爪深深刺入婴儿那娇嫩的后背皮肤。就在它低头要咬上婴儿脖颈的时候,那人类的孩子,闻到了母狼腹下乳头处正渗滴不停的乳汁的气味。那是母亲的味道。她被饥渴和强大的求生欲望驱使,忘记了来自背上的痛苦,张大嘴巴,狠狠叼住,用尽力气使劲地吸吮,大口大口地吞咽。那乳汁畅通的骤然快感令母狼中止了撕咬的欲望,她注视着身下那正在吸食自己乳汁的人类婴儿,眼里的凶光渐渐散去,静静立着,任这幼崽吸自己的乳,等到她终于吃饱,闭着眼睛入睡,她舔去了婴儿背上刚被自己抓出的血,叼着,拖走离去……

  梦境一转,姜含元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婴儿,仓皇奔逃,狼狈不堪,最后她逃到了路的尽头,立在悬崖之上,那些追赶的人就要逼到近前了。

  停住。不要再继续梦了,她不想梦下去。梦中的姜含元这样告诉自己,努力挣扎,想要醒来。可是每一次,梦都是如此的深沉,将她吸住,她犹如身处旋涡,无法挣脱。

  “是你害死了姑母!是他们说的!姑母本来已经藏起来了,坏人都已经过去了,是你哭了起来!你害死了姑母!”

  一个四五岁大的男童伤心地嚎啕大哭,用尖锐的嗓音冲着姜含元叫嚷。

  他想不明白,祖父和父亲,为什么都对这个来了几年后才开口说话的阿姐,比对自己更好。

  停住。不要再继续梦了!

  梦里的姜含元再次逼迫自己醒来。可是梦境啊,它还是不肯结束。

  姜含元又看见了西陉关大营外的那座熟悉的铁剑崖,她就站在顶上,迎风纵身一跃而下,便仿佛她曾许多次做过的那样。崖下的那口潭水,在梦里,也再一次地变成了嶙峋山石。又一次,她重重地砸在了上面。血如红练般喷溅,她粉身碎骨,四肢百骸灵魂深处,没有一处不是疼痛至极。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她在死去的那一刻,应就是这种感觉。

  她该是如何的痛苦啊。

  血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已分不清是那女人的血,战死的同袍的血,还是自敌人那被一刀砍了头的脖腔里射出的血。只剩下满天的血雨,将她从头到脚浇湿,浇成一个血人。

  那浓烈的腥味,深深地渗透到了她皮肤的每个毛孔里,散不去,永远也散不去了。

  她的身体痉挛,紧紧缩成一团,僵硬得仿佛一块冰雪里的冻石。

  不能哭。梦里的那个自己再次提醒。

  从知道是自己的哭声杀死了那个女人之后,她便发了誓,永远不会再哭了。

  跨上马,挽最强的弓,握最坚的刀!

  惟其如此,才能保护一切需要她保护的人!

  姜含元紧闭着的眼皮忽然一动,还没睁眼,反手便抽出了身上带的刀,自那她从小起便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里猛然坐直身体。

  “阿姐!醒醒!”

  “是我。”

  夕照黯淡,一个瘦弱的少年站在几步之外,见状,微微后退。

  “父亲派我来请阿姐回去。”

  燕乘望着面前这双布满了红丝的充血的杀气流露的眼,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阿弟来了。

  姜含元目中杀气退去,略微茫然地环顾四周。

  日将西落。她靠坐在母亲的墓碑之侧,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她闭了闭目,慢慢吁出一口气,收了刀。

  “是我父亲那边来消息了吗?”

  她问。嗓音嘶哑而疲倦,仿佛一片撕破了的绸缎。

  “是的。樊将军来接阿姐你。”

  “他说,京中的迎亲使者到了,要接阿姐你走了。”

第12章

  樊敬等在谷外,待姜含元走出,迎了上去,“迎亲使者到了,黄门侍郎何聪。”

  这个官职平常给事于宫内,是皇帝侍从,内顾问应对,外则往往陪乘,关系亲近,居官之人,往往是皇帝信任的重臣或是外戚宗室。

  “现在就回吗?”姜含元问。

  “自雁门出发,若随大队日行夜宿走着,路上需月余方能到京。况且这里到雁门,也是需要些天。何侍郎说,婚期是太史测天时观星历选的良辰吉日,所以最好……”他停住。

  姜含元已点头:“我明白了。”

  她转头,眺向西北方向的远处。

  樊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有座千年风吹而化的石头山,山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状若蜂巢,上有摩崖。正当黄昏,那摩崖岩便静静地卧在夕阳的斜晖之中,远远望去,橘光一片。

  “你们先回城吧。明早汇合,一道走。”

  樊敬又看一眼那座沐浴在夕阳里的摩崖石山,似若有所悟,却也没说什么,只用复杂的目光望了眼女将军,应是,扭头便带着人去了。

  最后一抹夕阳落下了山巅,天色骤暗,昏鸦绕着山头秃岩聒噪。山脚,有条通往上方的简陋石道,石道的尽头,是个不知哪朝哪代的修行人在这里依山凿出的窟。此刻在那石窟之外,一对城里来的父子正弯腰,向着对面之人表达着感激之情。

  那是一个年轻的僧人,肩披葛衣,脚穿草履,因为清瘦,他显得眼眶微凹,目光却也变得愈发炯炯。他面带着笑容,双手合十,朝那对父子还礼。那儿子千恩万谢过后,拿着草药,搀着父亲,沿着便道下来。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往城中,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姜含元,认了出来,忙相扶着走了过来,向她行礼。

  姜含元知这对父子应是从云落城来这里求医的,便颔首,示意不必多礼。

  那僧人目送父子离去,转身回往石窟,正要入内,忽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停步,转过了头。

  姜含元立在那如天梯般的石阶之末。暮色朝她四合而来。她朝僧人微微一笑,迈步,沿着石阶走了上去。

  “无生,我又来了。”她说道。

  这个名叫无生的僧人注视着她,也笑了,合掌:“小僧等候将军多时了。”

  这个独居于摩崖洞的僧人,曾有过一段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往事。他本出身于一个末代皇室,帝之幼子,聪敏早慧,过目能诵。在他六岁那年,国为大魏所灭,他侥幸存活,与比丘结缘,成为了一位来自天竺的高僧的嫡传弟子,从此割断红尘,改名无生,取无生无灭真谛之意。多年之后,高僧圆寂,那时,无生虽年纪尚轻,却已得禅学衣钵,精通梵文,造诣高深,声名远扬,长安护国寺也慕名,派了使者请他入寺主持讲经,然他舍了一切,踏上了他的前行者曾走过的那条苦行之道,风沙砥砺,西行漫游。

  三年前,他终于带着所得的经文东归,随一队商旅同行,不料经过这一带时,遭遇到一伙狄国游骑的劫掠。同伴纷纷被杀,狄人见他是比丘,暂留了性命,却肆意加以凌辱。正当生死攸关之际,是姜含元带着士兵如神兵般从天而降,将他救下,带到了这个地方。伤好后,他停下了脚步,栖身在这个不知名的先人所留的摩崖石窟里,一边继续修行,一边翻译经文。这个独居城外摩崖洞的比丘,不但精通梵文,亦通药理,时间长了,周边民众慢慢传开消息,便时常有人来此找他看病。他从不推拒,后来还将石窟辟出一角,专门用来存他跋山涉水采来炮制而成的各种草药。便这样,一晃,竟已三年之久了。

  窟内的陈设,和姜含元上回来时见过的一样,分毫没有改变。除了那些草药,便是一几,一灯,笔墨纸砚,再一石榻,榻上一领薄薄麻被,一口陈旧藤箱,窟外另有一处简陋火坑,用以煮食烧水,旁贮几袋口粮。

  这便是全部了,一个人得以维继生命的最原始的需求供应。

  这地方的唯一丰盛,便是那一册册堆叠而起的梵文经卷,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可见主人平日爱护的程度。

  姜含元曾让舅舅每隔段时日派人送些补给过来,却被无生婉拒,让她不必为此挂心。他饮食简单,倘若入定打坐,可七天七夜不饮不食。他笑着说,即便自己没有劳作采摘,光是靠着那些来他这里看过病的淳朴城民不时送来的食物和口粮,便就足以果腹了。

  姜含元知他澄心空空,天龙护念,所求不是这些凡人的身外之物,后来便也未再提过了。

  无生盘膝坐于石窟内的那张案几之后,就着青灯,译着经文。姜含元靠坐在摩崖窟的洞边,望着远处雪山顶上的那缕白日余光。当黑暗彻底降临,雪顶消隐,她整个人也被笼罩在了黑夜里。

  “无生,你知道吗,我要嫁人了。”她忽然说道。

  无生那执笔的手在纸卷上微微一顿,一个墨点从笔尖滴落。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窟口的那道青色的背影,慢慢地,低头,就着方才的那个墨点继续落笔。墨点消失。

  “是吗?”他应答。

  “是的。我以前见过那个人的。在我十三岁的时候。那时他也年少,我见他仿佛爱笑。”

  “无生,你见过晴天之时,来自雪山的风吹皱镜湖,湖水泛出层层涟漪的景象吗。这就是他笑起来的感觉。”

  僧人再次停笔,思索了下。

  “小僧未曾见过。”他沉声说道。

  “你何日有空,可以去看看。湖水非常美。当然了,他必早已忘记他见过我。其实莫说他了,便是我,倘若不是这回他向我父亲求亲,我也早已经忘了。毕竟,那是多远之前的旧事了。谁总会整天记着从前的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你说是吧。”

  “将军说的是。”

  无生在她身后继续低头译着经。油灯的昏光微微摇动。

  “无生,你知他为何娶我?”她悠悠的声音再次传来。

  “想必总有他的理由。”无生应道。

  “是。他以天下为棋枰,上有宏图和大业。我是他枰上的棋子。但是我却愿意为他去做一个马前卒,心甘情愿。无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僧人又一次地停笔,思索了下。

  “不管为何,他是一个有福之人。”最后他说道。

  那道青色背影仿佛笑了起来,因为无生的这句话。

  “无生,你心有慧灯,通常你总是对的,不过这次,你错了。他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失了此生所爱,何来有福可言?”

  “求仁得仁,亦是福缘。”无生在她身后应道。

  她再次轻声而笑,为这一句话。

  “其实我本曾打算与他面话,因我实是不甘就此受下我所不欲之安排。但是在我见了他后,我却改了主意。他的为人何其无情,心性何其坚硬。似他那样的人,为达目的,可绝人欲,可劈山,可裂海。无生你相信吗?我被这样的人给说服了。我无法不成全他的所想,因他的所想,便是我之所想,所以,我改了主意——”

  她停住,似第三回 ,自己笑了起来。而这一回,是自嘲的笑。

  “算了,我今日话太多。不说这些了,你也不会懂的。无生,你的世界距俗世太过遥远。你生来就和普通人不同,高高在上,低眉慈悲。你的使命是传播佛法,普度众生,将来成为释迦那样的伟大之人,去受世人的顶礼和膜拜。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扰了你的清净。”

  “你可以的。无论你想说什么,都是可以的。”身后传来回复之声。

  姜含元转过脸,看见摩崖窟的深处里,昏暗的油灯映出一团朦胧的身影。无生并没有看她,还是那样低着头,继续写着他的经文,一边写,一边在和她对话。

  她看了片刻,环顾这处枯寒到了极点的石窟,摇了摇头。

  “有时候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不走,偏偏要留在这荒凉之所。”

  他停了笔,慢慢抬起头,在昏暗的灯火中,远远望向她。

  “这是小僧的修炼。”

  他应道,“译经也将会是小僧这一生的重大责任。只要有笔墨,无论身在何地,莲台宝境,九荒之野,于小僧而言,都是一样。”

  他说完,放下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