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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慎徽虽不明所以,但这一刻,他如释重负,点头:“多谢你理解,如此我便去了。”

  他转身,匆匆要走。姜含元目送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束慎徽转头。

  “殿下你打算如何帮?”

  “温家与我非亲,涉及婚姻之事,实话说,我也不便直接插手。不过,我知大长公主那儿子过去犯了不少事。去年在先帝国丧期间,便就私闯皇林行猎,当时有御史欲参奏,可大可小,我不欲多事,便压了下去。这就去叫人把旧事翻出来追究治罪,大长公主自然也就有数了。”

  姜含元道:“这个法子是不错,不过,我也有个想法,可供殿下参考。”

  “你说。”

  “殿下可否想过以她为侧妃?如此,往后再无麻烦。你放心,我此言绝非试探,而是真心实意。温家女儿若来,我绝不计较。”

  束慎徽一怔,看了她一眼,断然摇头,“我无此意。此路也非她最好归宿!”

  当放便放,何况早就时过境迁,如今他又岂会为了弥补便无事生非做出这等蠢事?便是当真如她所言,她不计较,落入外人眼中,和羞辱新妇有何区别?

  他说完,见她瞧着自己,神色间隐隐似见同情,忍不住皱眉:“姜氏,你如此看我作甚?莫非你是不信?”

  姜含元收了目光,继续道,“那我还有另外一策。贤王王妃应当不惧大长公主。何不请王妃认温家女儿做个干女,如此,王妃主婚,理所当然,大长公主自然也就知难而退了。不但如此,温家女儿有了这层身份,往后便也如有了护身符,在这京中再不至于如同弃子,受人轻视,忍气吞声。”

  束慎徽听完她这话,一时定住了。

  实话说,少年之时,他确曾对温家女儿怀有好感。那样一个宛如娇花的温柔女子,谁会不喜。然而,人若一旦将国认作是家,肩担江山,便就别无选择,必然是要抛弃与之相悖的一切私欲。他知温家或一直是将女儿寄希望在他身上的,怕误了对方,便借那年探病之机,委婉私言太傅,将来婠娘若是大喜,他必以兄长之礼嫁之。自那之后,于他,温家人是彻底淡出了他的世界,但他没有想到,婠娘却依然一直误了下去。

  那日在护国寺,时隔多年之后,他和少时玩伴的那一番坦诚对话,固然是出于内疚而揽责安慰,为保全她误蹉跎了年华的颜面,然而,也何尝不是他对自己少年时的一切自由和率性的彻底埋葬。

  以婚姻为交易,来换取军队的绝对支持,固然可鄙,但他不会后悔。像他这样出身又自己选择了国的人,必要之时,便是他的性命,也可拿出来作为秤砣,何况区区婚姻或是感情之事。

  但是这刻,当他听到他因这婚姻得来的妻,姜家的女将军,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的心下,还是慢慢地生出了些惊诧和感动,甚至,还有些微的感激。

  巧的很,其实他原本想到的第一个法子,恰就如她所言,让老王妃认温婠为义女。不管他是否曾经有所提醒,但温婠确实是因自己而误的,这一点他无可推责。如此的安排,也算是对温家的一点弥补。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他实是有些顾忌,担心若是过于抬举了温婠,会惹姜女不快,所以退而求其次,另想了个方法。

  他实是没有想到,她会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如此肯为温家女儿着想。

  他注目了她片刻,一言不发。

  姜含元见他看着不说话,神色略显古怪,道:“你看我做甚?这法子你若觉妥,便去办。”

  束慎徽陡然回了神,转头,开门匆匆而去。

  姜含元望着他去了的背影,在原地立着,渐渐愣怔,忽然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仿佛摇去一切扰她的杂念,捡回了刚才那被打断的心情,回到案后再次坐下,取出刚才藏起来的纸和笔,继续刻苦临起她的帖。

  刚写了两个字,突然,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门被推开,束慎徽一脚跨了进来,左右一看,瞧见了她,转身快步向她走来。

  姜含元吓了一跳,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字,一把将纸给压住,站了起来。

  “你怎又回来了?作甚?”

  她不大高兴的样子。

  他的视线掠了一眼案上的东西,随即望向她,“无事,就是想起来,方才我还未曾向你言谢。”

  “姜氏,多谢你了!”

  他郑重地道了一句,眼角风又瞄了眼桌上的纸笔,丢下她去了。

  姜含元心还在扑腾扑腾跳,盯着他出去,却见他走到门口,仿佛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再次回来。

  “殿下你还有事?”姜含元担心自己的字,真的有点不耐烦了。

  “姜氏,”他望了眼美人榻,用商量的语气道,“要不,还是你睡里头去?我堂堂一男子,岂能让你睡在外,传出去了,别人如何看我?或者,我若是不在,你一个人睡进去,岂不也是一样……”

  他说着说着,见她始终不予反应,只用隐含了不屑似的目光盯着自己,打住了。

  “罢了罢了,我也就一说,随你意吧!我走了!”

  他拂了拂手,略带了几分悻悻然,转身去了。

  姜含元跟到门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这回是真的去了,关门,顺便上了门闩。

第25章

  几天之后,一个消息传开了。

  贤王王妃向来关爱已故太傅温节之女温婠,趁着她本月初八寿日之喜,好事成双,认她为干女儿。

  不但如此,另外还有一喜。那便是温婠的婚事。

  据说几年前,她还在守孝之时,温家和内史上士周家就已相互属意,现在各种准备齐全,正式议婚,老王妃顺带做主婚人,两家就此正式结亲,日子也定了下来,趁热打铁,就在三个月后。

  这下,再也无人敢在背后说温家一句闲话了,原本车马稀落的温家门庭前也再次热闹起来。至于贤王老王妃的寿日,更是成了最近长安贵妇们关注的大事。

  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一是贤王老王妃的地位摆着,据说当今少帝到时也会亲自出宫过府贺寿,如此荣耀,长安城里头一份。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众人听说那拒了一切应酬往来的摄政王妃女将军,当天也会过去替老王妃贺寿。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除了无知无觉的坊间小民,长安城的贵妇人们,再没人拿女将军从前的传言来说话了。那些都是老黄历,该翻过去了。现在关于女将军的最热的讲法,便是新婚次日,她入宫觐见敦懿太皇太妃,当众竟给了南康大长公主一个下马威。此事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大长公主固然地位尊贵脸面极大,但长安城里看不惯她的对头也多的是。这么多年来,总算看到她被人落了脸,还不跟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不但如此,还有一个说法,她不但性格悍猛,生得也是貌美,把摄政王是牢牢捏在手心,摄政王对她唯唯诺诺,服服帖帖。

  传言满天飞,众人对女将军王妃的好奇心愈发盛了,哪个不想到时候近距离看一看人。

  无数人期待的初八这日,终于到来。

  早上,摄政王束慎徽人还在皇宫里。上午他将如常理事,午后再回,和王妃一道去贤王府贺寿。

  忙了一个早上,手头剩下最后一件事。大理寺将最近审结的一批死刑案申报刑部,刑部复核,再报中书门下。因牵涉人命死刑,事关重大,照常例,最后一步是提交皇帝批准。

  现在摄政王摄政,自然是提交给他。中书令方清将卷宗呈上后,退到一旁等着,以备询问。

  束慎徽将卷宗分给少帝,教他仔细复核。束戬却一心想着今日要出宫的事,外面鸟语花香,阳光明媚,他屁股却在椅上已钉了半天,早坐不住了,哪还有心思在这上头,只是不敢表露太过,接了,草草地瞄了几眼,正想混过去,忽然“咦”了一声,来了兴趣,仔细看了一会儿,噗嗤笑了起来。

  见束慎徽投来目光,他将手里的卷宗推过去:“三皇叔你快看,护国寺和尚通奸!上次母后寿日去了寺里,我看里头和尚个个老实,怎也六根不净,做出如此之事!”

  束慎徽接过,浏览了几眼。

  案情是说护国寺的一个和尚和良家妇女通奸。据供述,和尚阴龙异巨,女方死心塌地,为做长久夫妻,毒杀亲夫,两个人都判了死刑。但和尚叫屈,称自己只是通奸,从未指使杀人。案情一度停滞,后来又查出,原来不止这一名妇女,和尚几年间,竟和多达几十位的女子有过肉体关系,其中不少还是有头有脸的长安贵妇,多为寺院供养人。因这和尚精通奇技,竟叫众多妇人对他崇拜不已,以活佛称之,私下还贡献大量财物供这和尚挥霍。

  “中书令,这和尚此刻人在何处?朕去看看,到底怎生个厉害法?”少帝盯了片刻卷宗上的那段“阴龙异巨”的字眼描述,抬起头,兴致勃勃地问方清。

  方清面露难色,含含糊糊道了句收监待斩,便望向摄政王,补充道:“三司经过审核,认为败坏风俗,影响尤其恶劣,为正视听,最后也判死刑,且罪加一等,是为腰斩。此案是否判得太重,还请陛下和摄政王复核。”

  方清说完,却见他手里握着那卷宗,目光微微凝定,仿若出神地在想着什么,便咳了一声提醒。

  束慎徽也不知怎的,方才看到这案子,莫名立刻就从这个和尚想到了另外一个和尚,虽然两个和尚隔了十万八千里,风马牛不相及,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极是厌恶,被中书令的一声咳嗽给唤回了神,转头,见少帝一副好奇不已的样子,便掷下了手里的卷宗,冷冷道:“此等妖僧,入了佛门,不好好念经,玷污净地,祸害良家,影响殊劣,以其身份而论,更是可恨!照律例处置就是了,三司判决无误。”

  少帝偷偷吐了吐舌头,顿时打消了想去开眼的念头。

  其实卷宗上的死刑囚,皆犯下人命大罪,不乏穷凶极恶之徒,不说影响的话,比起来,这个和尚的罪行算是轻的了,至少看供述,妇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也不知三皇叔怎的唯独对这和尚特别厌恶,措辞之严厉,颇为罕见。

  “是,摄政王所言极是。”方清应道。

  “陛下,所剩也不多,抓紧看完,陛下便可准备出宫,去为贤王妃贺寿。”

  束慎徽提醒少帝。

  束戬应是,又打起精神阅卷,全部看完,盖了印鉴,发回给了中书令,这个上午的事,终于全部完成。

  “三皇叔,我准备去了!”

  方清一走,束戬噌地站了起来,见他点头,拔腿出了御书房,飞快地走了。

  束慎徽先回文林阁收拾东西,意外见到陈伦在那里等着自己。

  他娶的是贤王的女儿永泰公主,今天贤王老王妃寿日,他这个亲女婿自然要多出力,束慎徽便放了他假,让他早些回去,没想到见他此刻人竟还在这里,便问他何事。

  陈伦向他见礼后,面露为难之色,似有难以启齿的话说不出口。

  束慎徽和他多年相交,少年时,关系亲近到同床寝同池浴互称表字的程度,这几年虽因地位的关系,陈伦谨守礼节,二人之间不复少年时的随意,但关系还在,束慎徽岂会看不出来他有话,便叫人都下去。

  “子静,你有何事,尽管说,跟前无人了。”束慎徽笑道。

  陈伦这才道出来意。说前段时间他因公事过于繁忙,时常夜不归宿,直接睡在了衙门里,结果公主误会,以为他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在房里和他大闹了一场。

  他面上露出羞惭之色,“怪我实在无能,永泰她比母大虫还要霸道,说东不让我西的,平日我就让她处处压了我一头,如今她又这么闹,我只好赔罪,好不容易总算哄好,我是想趁这个机会,带她去温泉驿那里住几天,衙门的事,我也都安排好了,想来你这里再求几天假……”

  束慎徽大为诧异,永泰公主比他大些,因是贤王夫妇中年所得的老来女,所以有些娇惯,但平日看着,也就是比寻常女子活泼了几分,万万没有想到,关起门来竟凶悍如斯。他看着自己在外也是威风八面人人敬重的好友,忽然发现他额角似还留有一道未曾褪尽的指甲抓痕,想必便是永泰公主所留。

  本以为只有自己最为无用,没想到,陈伦竟也不比自己要好多少。

  同情之余,束慎徽忽然心情大好,忍住笑,点头:“好,家事为大,母大虫得罪不起。准你三日假!”

  陈伦大喜,连声道谢。

  “永泰既然如此刁蛮,你是如何哄好她的?可是送了她什么女子喜欢的好东西?”

  束慎徽忽然心念一动,顺口问了一句。

  陈伦却不说了。束慎徽笑道,“怎么,到底送的什么宝贝?不能说吗?”

  陈伦咳了声,“也没什么,就是在家关了门,多陪了她些时候……”

  束慎徽起先还没领悟,忽见他神色间隐有得意之色,多年相交,顿时便就悟了过来,指着他,哈哈两声,“怪我,平日让你做太多事。公主见着我,怕是要骂了。”

  陈伦忙道,“她敢?倒是我夫妇的这鸡毛蒜皮事叫摄政王见笑。”

  束慎徽收了玩笑,问他预备要去哪个温泉,得知他是要去陈家在那里的一处别院,道,“你带公主去仙泉宫好了。”

  仙泉宫是当年武帝赐他母妃的一座宫苑,内中一口温泉,乃长安周围之最佳,宫苑围着温泉而起,亭台楼阁,宛若仙境。

  永泰公主本就是想去那里的,说自己去找摄政王弟讲,陈伦却怕有僭越邀宠之嫌,压着死活不让她来,听到摄政王如此发话,自然欣喜,但又迟疑,有些不敢应,“这恐怕不妥……”

  束慎徽道,“有何不妥。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去住便是。”

  陈伦也不客气了,作揖道谢。

  束慎徽收拾了下,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与他一道出宫,经过太医院的附近时,太医令和几个医官正从对面走来,看见二人,忙上前行礼,随后分道,各自继续行路。

  陈伦时间耽误了点,急着出宫,越走越快,见他却越走越慢,渐渐被自己丢在身后,便等着,见他忽然停了下来,“子静,要么你先去,我忽然想起来,另有件事还没办,我回去办了,再回府去接王妃。”

  陈伦自然不会问是何事,立刻点头:“好,那晚些见。臣先去了,殿下你慢慢来。”

  束慎徽立在原地,目送陈伦匆匆离去,回头,望了眼太医院的方向,走了进去。

  太医令带着众医官正在各自忙事,见他来了,都来拜见。

  “我无事,只是打算将来有了闲暇,编纂一部医书集成,正好此刻有空,来查医书。”

  摄政王从前爱好颇多,他擅书法,工金石篆刻,现在突发奇想要编撰医书,自然是件好事。太医令亲自将他带入藏书室,说全部的医书都已分门别类地放置,大方科、小方科、妇人科、养生等等,无所不包。他要什么,照类查询便可。

  摄政王叫太医令自己做事去,不必同随,一个人在藏书室里待了约摸半个时辰,出来之时,脚步轻健,直接出了宫门,回往摄政王府。

第26章

  束慎徽回了王府,李祥春和张宝服侍他更衣。脱去平日穿的沉色公服,换了身宝蓝地的衣裳,系一条玉饰鐍头的墨青色腰带。墨青压宝蓝,这样的场合,既不张扬,显得稳重,也不至于过于板正。他人本就生得出众,穿上这身平日不大穿的行头,人被衬得愈发英俊挺拔。

  姜含元也差不多了。

  她本穿不惯裙装,从小到大,穿的几乎都是军中制衣,前几天王府里的日常着装,也是利于行动的袍衫。但今天是登门做客,去的地方,不是朝堂,不是战场,姜含元更无意在军营之外,处处向人强调自己与众不同的将军身份,便也如大婚那天一样,换了盛装。

  她穿的衣裳,自然是庄氏比照时下长安贵妇出席隆重场合的盛装而备的,上是霜月色的对襟大袖,下是颜色极正的朱砂红起暗锦长裙,肩覆披帛,披帛上的绣纹,不是时下常见的以艳丽取胜的花朵,织的是很别致的云外秋雁行。庄氏说替她备衣时,一眼就相中了它。她的头发梳成了牡丹髻。庄氏说,虽然牡丹髻如今不时兴了,但她觉得极是适合王妃。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姜含元闭着眼睛耐下性子任她折腾。等梳好了头,侍女们都围过来看,赞叹不已。

  姜含元为了配合,光梳头就坐了半个多时辰,见终于好了,站了起来。

  “王妃等等,还没上胭脂。若再上轻轻一层,气色想必更好——”

  庄氏叫她。

  姜含元说:“可以了,就这样吧。”

  庄氏知她大婚那夜也没上妆,虽有些遗憾,但她不喜,也就作罢,笑道:“也好,王妃天生翠眉明目,也无需过多修饰。我去瞧瞧殿下那边好了没。”

  话音才落,外头一个侍女说,殿下来接王妃了。

  束慎徽走了进来,目光落到姜含元身上,打量着。

  姜含元被他看得浑身宛若针刺,拿过侍女递上的一件御寒披风,迈步就要出去。

  “等等——”

  束慎徽忽然说道,快步走到案前,拈了支毛笔,往胭脂匣里蘸了一下,回到她的面前。

  “别动。”他轻声道。

  姜含元一怔。他已举笔,往她眉心正中间处轻轻点了数下,随即收笔,略略端详。

  “极好。”他展眉,轻轻赞了一句。

  随他眼锋过处,姜含元的心口仿佛啵地轻轻一跳。眉心那一处被柔软笔锋猝然点过的肌肤微凉,似有看不见的细小爬虫,慢慢地从她肤下钻了出来,向着周围弥漫。

  她从短暂的晃神里回神,一名侍女已笑着捧镜到她面前。她看见镜中的女子,她的眉心处,已添上了几点朱砂红,宛若梅状,正比裙色,人面相映,煞是娇艳。

  庄氏捂了捂嘴,正色道:“画龙点睛,锦上添花!殿下和王妃实是璧人天成。”

  屋里那些侍女,胆大的,已在吃吃地偷笑,纷纷夸好。

  他一笑,放落了笔。

  姜含元下意识地抬手要擦。下一刻,抬起的手腕却被那男子给握住了,慢慢地拿开。

  “留着吧。”他注视着她的眼,低声说道。

  她不动了,他转头,吩咐门外候着的李祥春:“可以走了。”

  二人乘着马车去往贤王府。路上,姜含元总觉身边人和前几日不大相同。像此刻二人独处,他虽也没说话,但人却显得格外精神抖擞。这样的感觉非常明显。也不知他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自然了,她也不会去问。

  到了贤王府,早有人提早去报消息,二人下了马车,贤王夫妇领着阖府上下以及众多男女宾客已候在门外,黑压压几百人迎接。礼毕,二人进去,姜含元要往老王妃所在的宴堂锦晖堂,似他这样的男宾,则是去往贤王一边。

  “我往那边去了。王妃若是有事,只管来叫。”

  当着几百双眼,摄政王微笑着,微微俯首,唇靠到王妃耳畔低语,状若亲昵,貌似不舍。

  周围鸦雀无声,姜含元暗暗捏手为拳。人群里忽然有轻笑声传了出来。敢笑的,也就只有永泰公主了。只见老王妃身侧走出来一名身着鹅黄锦衣的年轻美貌女子,到了摄政王夫妇面前,轻盈见礼后,笑道:“摄政王放心去好了,阿姐会帮你照顾好王妃的。”

  摄政王一笑,道了声谢,退开去了。姜含元向贤王妃祝寿,老王妃笑着连声道好,“摄政王妃亲临,蓬荜生辉。阿蒙,你不可造次无礼,惹王妃笑话。”

  公主道,“母亲看你说的,上回摄政王和王妃入宫,我就极想去了,偏我没那个分位,去不了。我恨不能早点认识我的女将军弟妹,只能等着今日。好不容易盼到了,我欢喜还来不及,怎敢造次。”

  周围起了一阵附和的笑声。

  今日除了宫中的太妃和兰太后外,长安城所有的贵妇包括大长公主在内的人全都来了。贤王妃寒暄了两句,便将站在身后的温婠也叫了过来,对姜含元说是自己新认的义女,又笑着让温婠也来拜见摄政王妃。

  温婠盈盈下拜。

  姜含元没受礼完便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不必多礼。”

  她的语气十分温和。

  温婠慢慢站直,双眸凝视着姜含元,轻声道谢:“多谢摄政王妃。”

  温婠向她下拜的时候,周围人都在看,见状,一阵短暂静默过后,某些原本抱着看热闹的心的人,未免失望。贤王妃看了眼周围,笑说叫了幻戏入府,继续领人进去,这一幕便就过去了。足足百来个有资格入宴的女人们跟随在后,花团锦绣地来到了宴堂。

  少帝此刻还没到来,寿宴尚未开席。众女便围着老王妃和摄政王妃,以二人为中心,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观看幻戏。片刻后有人来传话,陛下驾到,于是又都出去接驾。

  少帝从头到脚,一派庄严,拿着腔调让众人平身之时,视线瞟了下姜含元,随即收目,向老王妃贺寿。过后,两边再次分开,寿宴也即将开始。

  姜含元回往宴堂,快到时,大长公主上来了,对永泰公主笑道:“公主的话可说完了?我见摄政王妃到了后,你就巴着她不放,好歹留一会儿出来,让我们这些人也说说话。”

  永泰公主皮笑肉不笑地应,“看姑母说的,你要说话,说就是了,我封了你口不成?”

  “罢了,你这丫头一向牙尖嘴利,也就驸马容你,姑母是怕了你。”

  大长公主自持身份,岂会和永泰公主纠缠,一句话丢下她,自顾转向姜含元:“摄政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含元双足未动。

  大长公主面不改色,看了眼周围,其余人识相,全都退开,剩永泰公主不走,大长公主也是视若无睹,当她空气一般,神色已转诚挚,向着姜含元道:“王妃,我知你因早年之事,心中对我应当恨极,我也不敢指望什么,毕竟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每每想到旧事,我也椎心泣血,懊悔万分。全怪我,倘若知道会铸成那般后果,当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京的。不管你信不信,当日那道传令并非由我所发。是路遇野兽袭击,我受惊昏厥,身边下人唯恐我出事担责,听那武城里的人说,你父亲前些日刚路过,便擅自做主召他护驾,我岂知竟会因此而酿大祸?虽是无心,但我仍旧罪责难却。今日终于得这机会,我愿亲口向王妃赔罪。”

  “且受我一礼。”

  这往日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大长公主,竟在来自远处的诸多暗看目光之中,朝着姜含元下拜,行礼。

  别说别人,就是永泰公主,也被她这破天荒的放低身段的举动给惊得愣了。

  姜含元目光平静如水:“既和大长公主无关,又何须内疚,赔罪更是从何说起。今日你我都是为贤王王妃贺寿而来,大长公主如此,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我不敢受。还是都去入席吧,更为妥当。”

  “是,是,王妃所言有理。是我唐突了。”大长公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笑着应道。

  姜含元去了。永泰公主暗笑,故意又道,“姑母,我母妃在等着和你饮酒呢,还不快来。”说完提裙,急急忙忙追上了去。

  束慎徽娶了王妃到现在,虽然才小半个月,但也知姜女性情直来直去的,和长安城里的贵妇大不相同。倒不是担心她会失礼惹人笑话,便是当真失礼,也无人胆敢笑话,恐怕还会替她寻借口开脱。

  他是对自己的姑母南康大长公主不大放心。先有新婚次日姜女当众拂她颜面,现在又是温婠的婚事。以她性情,必然怨恨。公然如何谅她不敢,但保不齐会有言语不和或是小动作。放姜女一人在那边,虽说有老王妃和永泰在,束慎徽还是略略挂心,再次分开后,便吩咐张宝看着点,有事来叫自己,这才随少帝也去入了宴。

  张宝勤快,两头来回跑。过来告诉他,刚开始入席,王妃周围空荡荡的,谁都不敢靠近。永泰公主坐到她身旁,她朝众人笑了一笑,主动过去,先扶贤王王妃,再扶另位年高的王妃老姐妹入席,同席的妇人们这才争相入座。王妃也不大说话,自顾吃席,但只要说一句,无论说的是什么,周围必定附和声一片。

  总之,气氛不要太好了!

  束慎徽听得哭笑不得,又问大长公主如何。

  “奴婢一直盯着。开席之前,她竟当着众人的面去找王妃说话,好似是在赔罪。”

  “王妃怎么样?”

  “王妃也没为难她,和和气气的。大家后来都去吃酒了。”

  大长公主接连被挫面子,将身段放得更低,束慎徽是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也不难明白其中道理,不过是见风使舵忍气吞声,做给自己看罢了。

  倒是姜家女儿今天遇到大长公主,居然不再冷目相对了。

  坦白说,他自然也希望如此,但本是没指望的,也根本不打算在她面前提,免得连带自己也遭她冷眼。大婚次日皇宫出来路上和她说话收获的尴尬,他是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现在别管内里如何,表面能一团和气,他自然求之不得。又想到少帝方才说喝了两杯,头晕想睡,还是先安顿好他,就让张宝再去那边听用。

  女宾宴堂之中,宴席渐入高,潮。

  贤王王妃为了款待客人,今日寿宴的菜肴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其中一道主菜是烤鸽。腌渍后的全鸽以荷叶包裹,用梅枝为柴,慢慢烤熟后,连荷叶裹着热气盛于宝莲盘中,再分别送到每位贵客面前,以供享用。

  贤王府后有个梅园,秋天为促梅花冬日盛开,王府下人会修锯掉多余的梅枝,所以这道独有的梅枝烤乳鸽,也是贤王府一向用来待客的名菜。

  几十名侍人捧盘,往来穿插,忙而不乱,一一为座上的贵妇人上菜。

  一个侍人捧盘上来,轻轻放到姜含元的面前。元泰公主介绍:“王妃,你尝尝看,这是我家独有的一道菜,替你烤的梅枝,是从我家梅园一株自别地移来的生了五百年的骨里红上锯下的,全长安也没有第二份。”

  盘的边缘四周应景,缀了几朵早春梅。公主看了眼姜含元眉心上的那点朱砂红,赞道:“真巧,你眉间也似落了点梅,方才我一看到,就想说了,画得真叫好看!我明日和驸马去仙泉宫,我也仿上一仿。”

  同席的妇人这时也看出来了,女将军虽然不主动说话,但若你和她讲,她也不会不理,加上都各自饮了些酒,渐渐放开,便都跟着奉承了起来。说说笑笑,每人面前的乳鸽都已奉齐。侍人为贵妇人们掀开宝莲盖,香气弥漫。

  一名少帝身边的宫中侍人入内,走到姜含元身边,躬身轻声道:“王妃,陛下和摄政王殿下在一起,殿下打发奴婢来请王妃过去,有和青木营有关的事,要问王妃。”

  贤王王妃听到了,摇头笑道:“这是什么要紧事,连今日饭都不叫人好好吃。”

  姜含元见过这侍人,既来叫了,便站了起来,向贤王王妃和座上的几名年老妇人告了声罪,先退了出来。

  走了段路,见这侍人引着自己到了贤王府的后园,甬道两旁植梅,路上遇见的王府下人也越来越少了,起了疑心,停在了一道洞门之前:“陛下他们在哪里?”

  侍人躬身:“王妃再随奴婢走几步,前面就到了!事关军情机密,陛下和殿下在梅园议事,前方亭子里等着王妃呢。”

  这侍人垂着眼皮,说话都不敢看自己。

  姜含元又道,“早上摄政王才和陛下宫中见过面,怎又议事?”

  “是……是紧急的事……”

  侍人结结巴巴,腰都弯得快要落地。

  姜含元转身便回,才走两步,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那洞门里赫然涌出来了七八个人,直奔她来,将她团团围在了中间。

第27章

  姜含元被围在中间,目光扫了眼四周,皱了皱眉:“你们何人?”

  总共八人,全部脸生,她之前没见过面,看装束好像是贤王王府的侍卫,但这显然不可能。好端端,贤王府侍卫怎敢如此。这些人摆出的是攻击的姿态。果然,她话音落下,无人应答,八人一围合,二话不说,立刻便朝她扑了上来。

  最前的两名武士,一个方脸,一个环目,展眼便到她面前,突然齐齐矮身,一左一右,各自扫堂腿,朝她旋踢而来,看着是要将她一脚撂倒的架势。

  姜含元避,再问:“谁派你们来的?”

  剩下几人如何不清楚,但这二人一上,她就看出来了,下盘稳扎,出腿又快。这种身手,若是同时也具备经验,便是在最重近身肉搏操练的步卒营里,担任百长也是没有问题的。

  二武士依然一言不发,见出腿扫了空,迅速起身,再次扑上,左右联合攻击。

  姜含元不再说话了。

  这八人手上没有携带武器,目的不是伤人,那么极有可能,就是要和自己缠斗。

  虽然她还没想明白是为什么,但十有八,九,这些人应当是受少帝驱使的。

  不是少帝,谁敢又谁能使得动宫中内侍,敢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公然将自己骗来这里?骗来又只徒手围攻,目的不是取命。这不是脱裤放屁是什么。这样的事,也就只有那个看起来极不靠谱的少帝才能干得出来的。

  她不想被缠在这里,顺手倏然抽下肩上披帛,一头卷在手上,另头猛地朝着左侧攻在最前的那方脸武士劈头盖脸抽了过去。那武士猝不及防,“啪“的一下,面门正中,伴着一阵刺痛,那披帛卷住了他头脸,视线被挡,顿时看不见了。他身形一顿,停了攻击,姜含元却没停,迎面直上,屈膝,猛地顶在了对方的下腹。那人骤然吃了个巨痛,惨叫一声,人弯了腰,身体佝偻着跪了下去。姜含元片刻也未停,一脚蹬上他背,借高,如灵猱般攀跃上了近旁的一株梅树,踩着老枝,再纵身跃起,便从那跪地武士身后的两名同伴头上越过,双足落地,人已是出了包围圈。

  一出包围,她立刻掉头要往回去,却见来的那扇月洞门也已关闭,锁住了。

  姜含元停步,回头望去。

  除了那个刚遭了重击的方脸还没缓回来,仍弯跪在地,剩下七人紧紧追着不放,又上来了。

  前有人虎视眈眈挡道,后头来的院门也被闭锁住。这是非要让自己留下的意思了。

  姜含元一把卷起累赘红裙,裙角束于腰间,露出本为女子亵衣的裈衣,随即朝着对面勾了勾指,示意一起上。

  七武士见这贵妇装扮的美貌年轻女子卷裙,露出了内里裈衣,本有些不敢看,纷纷闪避了目光,但见她竟又这般手势,分明是不将自己这些人看在眼里,如何服气,相互对望一眼,使了个眼色,随即再次朝她拥了上来。

  冲在前的这回是个身形壮硕的武士,拳握如钵,力道骇人,向姜含元出拳而来,快到之时,又仿佛有些不忍,迟疑了下。

  姜含元早有准备,没等他拳到,先便纵身扑上,出拳如电,既准又狠。

  伴着一道犹如捣肉的沉闷之声,那武士的一侧太阳穴如遭铁锤重击,头“嗡“的一下,眼前发黑,一道鼻血流了下来。他后退几步,待晕眩过去,低头抹了下鼻血,抬头再看面前这女子,目中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对于姜含元来说,这种阵仗,从前在军中操练之时,如同家常便饭。军营就是个狠勇好斗的地方。周围都是男人,个个雄浑彪悍如狼似虎,她若没有以一敌十杀出重围的凶狠和能力,凭什么让他们对她唯命是从?靠她是姜祖望女儿的身份吗。

  姜含元眼观六路,前击后挡,将这七人悉数打倒在地。两人口鼻挂彩,其余无碍。

  如此轻松,固然是因她擅长近身肉搏之战,但她也看了出来,这些人虽体格强壮,底子很是不错,但应该都是出身于朝廷护军的武士。不是说护军技不如人,而是和他们这种在边境与敌人进行生死鏖战的军人相比,没有经历过战场的你死我活的兽斗厮杀,不知尸山血海是如何填堆出来,经验和反应,必然是存在落差的。

  她见人都倒地,迈步便要离开,不料这些人竟不知进退,从地上爬起,又追了上来,再次将她围住。不但如此,最先那个被击中下腹的也加入了,八人紧紧盯着她,神色戒备而紧张。

  姜含元本不欲伤人,但这样纠缠不放,她也禁不住恼了,看了下周围,一脚重重踹开又一个扑了上来的武士。那人直接飞了过去,“砰“的一声,后背重重撞在了一株梅树上。这一脚的余力加上体重,碗口粗的树干喀拉断裂,缓缓倾倒,枝头梅花乱坠,宛如雨下,姜含元跟上,踢取了一条粗细宛若手腕的梅枝,猛地回头,枝干在她手中化为长,枪,枪头啪地捣向又一个扑来的武士,正中心窝,顶开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挑向侧旁的另个武士,扫向他腿,“啪”的一声,那人痛呼,腿骨应声而裂,人跌坐在了地上。

  她素日的兵器,便是一杆狼头红缨枪。

  像杨虎用的长戟,战场上劈杀破甲,威力巨大,但体量很重,只适合体格硕大的猛将。

  刀剑也是杀器,却只合近身对战。在混战的战场上,刀剑砍斫出来的长浅伤口杀伤力有限,而且容易钝锋。

  只有长,枪,不但具备戟的破甲之能,比戟轻便灵活,而且,枪枪夺命。枪头直捅肉,体,穿透内脏,足使人当场致命,其杀伤力远胜刀剑,当之无二的战场兵器之王。

  姜家世代传有枪法,她练了十几年,炉火纯青,此刻手中握的虽是梅枝,但用来对付这八人,绰绰有余。劈挑刺扫,如疾风扫落叶般,很快将这八人再次打倒。

  这回她下手没刚才那么轻了。八人当中,两人腿骨折裂,一个被击中头,晕死了过去,剩下几人也是各自挂彩,鼻青脸肿,呻,吟不停。只有那个方脸武士,应当是这些人中身手最好的,顶到了最后,竟还不放弃,企图想要效仿她,取枝为棍。

  姜含元岂会再给机会,梅枝一抽,扫开他手,一挑,木枝那尖锐的一头刺他咽喉,快如闪电。方脸武士骇然失色,眼睛看得清楚,身体却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就在他手脚汪凉,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尖枝倏然停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这里若是战场,你已是个死人。”她冷冷地道。

  他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沮丧无比。

  姜含元收手,要掷梅枝,忽然这时,身后梅林之中仿佛又有人出来,直扑到了她身后,竟宛如熊抱般贴了上来,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腰身,接着,猛地发力,似要将她扭摔到地。

  姜含元这下彻底怒了,也没回头,矮身一个过肩摔,便将身后那偷袭自己的人给脱开了。那人风筝般双脚离地飞了起来,仰面朝天,重重摔在地上,一条胳膊也被反扭,生生地脱出了臼。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她怒喝之时,听到那人“哎呦“一声,发出一道惨叫之声,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她看去。

  这从后偷袭被她摔出去扭得胳膊脱臼的人,不是别人,竟就是当今的那位少年皇帝束戬。只不过,他和这些武士一样,此刻身上穿的,也是侍卫服。

  姜含元一顿,慢慢松了手。

  “陛下!陛下——”那方脸武士回过神来,见状,慌忙想要救驾。

  “都给朕走开!朕没事——”束戬喝道。

  明明脸色惨白,豆大的汗自额头往外冒了,却还逞强。她便也不管了,先只站着,没行礼,冷眼见他自己抱着那条脱了臼的胳膊,咬着牙,终于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抬目,望向自己。

  起先的猜测竟然是真。是他安排的。

  姜含元还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何如此针对自己,但对眼前的这个少年皇帝,实在感到失望。

  边地男儿浴血奋战,江山之主,却是如此一个接二连三荒唐行径不断的顽劣少年,未免令人寒心。

  或是她的目光和表情透出了她此刻的念头,少帝忽然道:“你看我作甚?”说着,大约是扯动了受伤的胳膊,又呲牙,面露一缕痛苦之色。

  姜含元面无表情,先是向他行了礼,赔了个罪,接着上去,蹲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