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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哎,你想干什么,我可是皇帝——”

  少帝口里嚷着,忽然,鼻息里闻到了一缕好似头发里的香,一顿,急忙闭嘴,屏住了呼吸。

  她已拿开他那只捂住伤肩的手,淡淡道:“会有些疼,陛下且忍忍。”说着,一手护他肩窝,一手拿了垂落的胳膊,缓缓摇晃几下,摸准位置后,发力,往上一顿。

  少帝忍不住又是“哎呦“一声,她已放开,起身后退了。他试了试胳膊,眼睛一亮,“嗳!好了!不疼了——”

  话音未落,通往宴堂的那扇月洞门外,传来了一道拍门声:“陛下!陛下!摄政王来了。”

  是他那小侍所发!听声音哆哆嗦嗦,怕是又已吓尿了裤。

  今天这个结果,实在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真的无法相信,那夜在摄政王府里见的女子,就是长宁将军。假冒不可能的话,绝对是冒领功劳欺世盗名,回去后,就总想找个机会试一试她。

  这八个武士,都是他从自己的亲卫里挑出来的好手,今天带了过来,如此安排,自然了,不会告诉他们女子就是摄政王妃,只命他们全力攻击,将她打倒。

  照他原本的设想,这个姜家之女必定不堪一击,等她倒地屈服了,自己就可以出来,当面揭穿画皮,再去告诉三皇叔,让他心里有数,免得他被蒙蔽,更可以拿此要挟姜祖望,令他再不敢有任何的二心。

  这可是大功一件。

  他可做梦也没想到,她身手竟如此了得,以一敌八,这下不但计划破灭,还把三皇叔给引了过来,惹了一身骚。

  这个祸事不小。这可如何收场?

  少帝自己也是有些慌,从地上一蹦而起,低头看了眼身上衣裳,又看了看那满地的狼狈侍卫,热锅蚂蚁似的,在原地绕了两圈,还没想到该怎么应对,“砰”的一声,门已被人从外强行破开了。

  那月洞门外,站了一道宝蓝色的身影。不是三皇叔是谁?

  少帝脸色微变,人僵在了原地,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作者有话要说:

  裈衣是古代有裆的裤,归类于亵衣。

第28章

  宴席半途,少帝说他醉酒想睡,这样也不便回宫,束慎徽和贤王等人先安排他在王府小憩。束慎徽是亲自将侄儿送到房中的,安顿好后,命侄儿的随行守着,随后自己回了宴堂。接着片刻后,张宝再次匆匆寻了过来。他以为是女堂那边姜家女儿出了什么意外,不料张宝说他回去后,没看到王妃,起初道她去更衣了,左等右等,不见回来,不放心,去将坐她身旁的永泰公主请了出来,悄悄打听。公主说,皇帝和摄政王议事,派人将她叫走了。张宝心知不对,掉头就找了过来,向他回报。

  束慎徽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少帝,再联想到他说醉酒的举动,立刻去往他休息的地方。果然,人已不见。

  他还不知少帝到底意欲何为,但凭感觉,必是坏事,若是闹大了,非同小可。好在贤王是自己人,无须顾忌,立刻单独将贤王叫了出来,紧急查问王府下人。幸好很快,有人说曾看到王妃去往梅园方向。那里今日没人,他愈发紧张,知少帝没轻没重,此前似乎又对姜家女儿颇多微词,怕姜家女儿万一在他手里出个什么事,若真不好了,那就没法收拾,焦急不已,和一个王府的老管事一道,火速赶了过来。

  往这边来的,不止他这一拨人,还有永泰公主。

  张宝向她打听摄政王妃的消息,走了后,她越想越是不对。

  这小侍是摄政王身边的贴身使唤,若真是摄政王来叫走了王妃,张宝怎么可能不知道,还要过来向自己打听?

  她对女将军慕名已久,今天见到了面,更是折服,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颇是关心,加上也是好事之人,便也坐不住了,出来,被下人告知,知摄政王等人都去了梅园,自然也就找了过去。

  束慎徽赶去梅园,远远看见入口处的门闭着,外头守着个少帝身旁的小侍,又隐隐似有呼喝声越墙而出,心知不妙,但还是先停了步,让同行的王府管事和后面追上的公主等人不要跟来,等在这里,自己独自上去。

  那小侍本就胆战心惊的,突然看见摄政王到了,恐惧万分,慌忙拍门,又跪在了地上,手抖得连门钥都找不出来了。束慎徽急躁不已,一脚踹开门,便如此闯了进来。

  虽然来的路上,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没想到,眼前所见,竟比自己想的更加严重。

  梅树拦腰折断,断枝和残花落了一地,七八个不同程度受伤的作王府侍卫打扮的皇宫卫兵……满目狼藉。

  方脸侍卫见他来了,急忙跪了下去,他那几个受了伤的还清醒着的同伴也挣扎着爬了起来,忍痛一道下跪,头也不敢抬起半分。

  见到这一幕,束慎徽完全明白了。就在片刻之前,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万幸,皇帝无碍,姜家女儿也是无事!

  他终于稍稍松下了一口气。

  她就站在少帝身旁,人应当是好的,看着毫发未伤的样子,唯一……他的目光掠过她那幅卷到了腰的石榴红裙,还有那赫然露在外的裈衣……

  他顿了一顿,先没顾少帝,快步走了上去,停在她的面前,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姜含元没有回复他关心的问询,也没看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裙裾,遮回裈衣。

  他看见她那一幅掉在地上的披帛,迈步要去替她拿,她已自己走了过去,拾了,抖去上面沾着的几朵残梅和灰土,披回在了肩上,又理了理略乱的鬓发,方道:“我回宴堂了。”

  “我送你吧!或者你若需要休息,我此刻便先送你回王府去!”他跟了上去。

  “不必了。我很好。摄政王还是顾好您自己的事吧。”

  她回头说了一句,语气极是客气,说完转头丢下他,从少帝和那些个跪在地上的武士身前走过,去了。

  束慎徽看着她的背影,回头又望了眼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少帝,在她快要出那扇洞门之时,目光微动,略一迟疑,随即快步追了上去,再次拦了她,低声说:“王妃勿怪!今天得罪太过,我心里全都有数。我会处置的,过后,必给你一个满意交待。你先去也好,我等下送陛下回宫,宴毕你可先回王府,等我事一完,我立刻回来找你。”

  姜含元抬眼,对上了这男子的目光。他的双眸紧紧望着她,神色显得极是恳切。

  她和他对望了片刻,道:“我确实无事,摄政王大可不必如此。”收目,走了出去。

  束慎徽再次目送她的身影,等那影消失,人走了,猛地回头。

  束戬正悄悄地抬头偷看,突然见他扭头望向自己,目光射来如电,吓了一跳,慌忙上去,讨好地道,“三皇叔!你别生气!我有个主意!京城六军春赛不是快要到来吗,三皇婶这么厉害,又是女将军,到时候请她去排兵评判,你说好不好……”

  他说着说着,见他只盯着自己,神色严厉,非但没有缓和,面容上竟还现出了罕见的怒色,平日的小聪明再也没法施展了,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

  “我……我只是想试一试她的底子……我没想伤她的……三皇叔你也瞧见了,人都没带兵器……”

  他最后停了下来,垂头丧气,不敢再和他对视,头再次耷拉了下去,一声不吭。

  束慎徽平常极少动怒,但这一刻,他的怒意实在抑制不住,油然而起。

  他呼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怒气,目光扫了眼少帝身上的衣着,冷冷道:“怎么来的,就怎么回房,你这样子,休要让人入目!换了衣裳,出来回宫!这里我来善后。”

  “知道了……我方才是翻墙来的,这就翻墙回房……”

  束戬嗫嚅了一句,看了眼那满地受伤的人,转头奔向梅园深处。

  束慎徽转向那唯一一个看着还没受伤的方脸宫卫,命他跟上去。

  这宫卫名叫贾貅,是这些人的领队。看到刚才摄政王和那女子的一幕,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率众围攻的,竟然就是摄政王的那位女将军王妃。

  其实想想就知道了,除了女将军,京中还有哪个女子能挡得住像自己这样八个人的围攻。少帝起先不讲,应当就是怕他们知道了她的身份,不敢尽力。他本是恐惧不已,此刻见摄政王似乎并未迁怒自己这些人,侥幸感激之余,朝他用力叩首,随即爬了起来,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束慎徽目送少帝离去,向还跪在地上的人问了几句刚才的经过,听完,走了出去,将还等在外的王府管事唤了进来,只说这些人醉酒打架,各自挂了些彩,叫他安排一下,将人送出府去。

  管事隐隐猜测,应是少帝今日在这里又淘了个大气,或是冒犯到了王妃。自然了,这是必定是不能外传的,连声应是,让他放心。说完话,再看一眼地上的人,暗自倒抽了口凉气。若非亲眼所言,实在不敢相信,王妃一人,竟就将这么多的七尺大汉给打得如此狼狈。

  “永泰呢?”束慎徽没见堂姐,又问。

  “方才王妃出来,公主就跟她走了!”

  束慎徽沉吟了下,估计永泰公主应当也猜到了内情,不过,她虽性情烂漫活泼,倒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回去了,让陈伦再提醒她一下便可。

  女堂筵席里,姜含元回了,和贤王王妃颔首致意,再次入座。她面前送上的那梅枝烤乳鸽的宝莲盖还在。侍人要替她去盖,老王妃忙道:“怕是已经凉了,凉了便就没了味道。莫再用!换别的上来!”说着,连声命人换菜。

  姜含元笑道:“无妨。去了也没多久,不必换了。”侍人照她话,再为她去掉那荷叶包裹,露出内中乳鸽,果然,竟还是温的,散着淡淡热气。

  老王妃笑道,“那快些吃!下回见了摄政王,我少不得倚老卖老要说他一句了,媳妇再能干,也不能这样累着她,问什么军情!吃个饭都不得安生。”

  同席之人都跟着笑,又奉承不停。

  束慎徽回到宴堂。

  里头的人浑然不觉。老贤王也依旧在和客人应酬,见他回了,投来询问目光。束慎徽朝他微微点头,示意放心,随即入座。很快,一个宫中侍人也来了,说皇帝睡醒,要回宫去,众人便全部起身,连同那边女宴堂来的,一道列队等候。

  稍顷,少帝摆驾现身,垂目低头,在身后的恭送声中出了王府大门,登上舆车。摄政王同行护驾。

  他走到大门前,回头,看了眼身后人群里的那道石榴红裙影,随即跟上御驾离去。

第29章

  束慎徽伴驾,回到皇宫,随皇帝入了正大门后,便停在了下马桥上。

  少帝继续入内,过三道宫门,入了后宫,照制,先去兰太后和敦懿太妃两处问安。他出来,天已黑透,没有回寝宫,掉头到了太庙,走进了戟门,经过左右两侧的前配殿和焚香炉,终于看见正殿前方的阶陛之下,立了一道人影。

  是老太监李祥春。他微微佝偻着他的一副老身躯,一动不动,仿佛不是活人,而是生在了这地方的一根石头柱子。终于,他动了。这个老太监鬼影一般,朝少帝无声无息地走来,到了近前,躬身见礼后,用平板的声音说,“摄政王殿下在殿内等着陛下了。”

  束戬继续走向前方的那座大殿。虽然殿前燃着明火,但那亮光显得是如此微弱,到处依然乌沉沉的,他的周围暗影重重。他从有记忆起,那个是他母妃的女人就喜求神拜佛,住的宫里,一天到晚香烟缭绕。天一黑,更是到处仿佛都是鬼事。所以他小到大就不喜欢皇宫,只想往外跑。而这个地方,又是他觉得皇宫里的最为阴森森的所在。配殿里的王侯将相,主殿里的他的祖宗,还有后头祧庙里的那些不知道是谁的神位,全部都是鬼。

  他抬手,略吃力地慢慢推开主殿入口处的那一扇仿佛高可通天的沉重的金丝楠木大门。门枢发出一道吱呀之声。声音不大,但在这个高大空阔死一般寂静的地方,格外刺耳。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终于,他看到前方又有了亮光,光中有道人影。

  看到这道他熟悉的深为信赖的影,他才终于彻底松出了一口气。身后仿佛一直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跟着,此刻他才终于胆敢有所反应,几乎逃跑一般,拔腿就朝那道身影奔去,靴履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步声。他在那响荡于大殿四角的自己脚步的回音声里,终于冲到了近前。

  然而,就在快到的时候,束戬又忽然慢了脚步。

  那道人影,背对着他,双膝落跪于地。对面,是一只只祖先的神座。那跪影凝定,仿若塑像,似乎已经这样跪了很久了。

  带了几分怯意,束戬看着这道光里的跪影,继续朝他挪去,一点点地靠近。终于到了身后,他默默站了片刻,用细弱的声音道:“三皇叔,错的是我……和你无关……你无须自罚……起来吧——”

  “跪下!”束慎徽没有回头,突然厉声喝道。

  这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愤怒的命令之声。在这道命令声里,束戬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磕头!”命令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束戬立刻顿首到地,发出砰砰的额头落地之声,叩首完毕,不敢起来,依旧趴在地上。

  “你道是你错?错在哪里?”

  束戬不敢耽误,趴着忙道:“我不该不相信三皇婶的本事,不该怀疑,更不该用这样的法子去试她!我太蠢了,我错了!”

  束戬认完错,没有听到来自身前的回应,心宛若打鼓似的敲个不停,等了片刻,急忙又道:“戬儿若是说得不对,请三皇叔尽管教训!”

  “教训不敢。你是皇帝。只是我既应承下先帝临终托付,便就斗胆直言了。”终于,耳边再次响起那道冷冷的声音。

  “第一,今日之举,你道你蠢?简直蠢不可及!你以为你只在挑衅姜女一人?你实是在破坏我皇家的联姻!你有无想过,倘若你今日举动传到姜祖望的耳中,他会如何做想?当今皇帝,竟对他女儿羞辱冒犯至此地步!你叫他颜面何在?叫他如何安心相信朝廷联姻本意?古往今来,边将和朝廷只因相互猜忌,养寇自重便算是忠的,重的,将会导致如何结果,无须我再和你多说吧?我再告诉你,皇帝,莫说今日你没试出什么,就算他姜家女儿是冒功博来的虚名,那又如何?你道我娶她目的为何?是娶一个女将军?我要的,是她父亲和听从他父亲命令的军队的绝对忠诚!”

  他的厉斥之声,回荡在大殿上方那幽暗处的横梁之上,发出一阵嗡嗡的回声。

  少帝后背冒出了一层热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是,是……我错了……”

  “你错的,何止只是此事本身!“他的三皇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认错。

  “去年秋护国寺之行,只因你肆意妄为,你身边那名被迫服你衣冠的小侍当场险被太后砍头。我本以为你会有所反省,没想到你依旧我行我素。今日你瞒着贾貅等人,命令他们攻击王妃,无事也罢,倘若她出意外,治罪治谁?难道治到皇帝你的头上?”

  “我就不说那些天下以人为重或是爱民如子的大道理了,只是为你自己想想吧!何为肱骨和心腹?你身边的这些人,位虽卑贱,你可生杀予夺,却是他们昼夜在你身边,见面比之你的亲母和我都要频繁!就是这些你浑不在意的人,才是你的肱骨和心腹!必要之时,是要他们拿命去护着你的!你却如此慢待,视若草芥!皇帝,他日等你需要之时,谁会心甘情愿以命护你?我大婚当夜遇刺,倘若不是下面人紧守相护,此刻还能在此和你说话?”

  “还有!贤王王妃寿日,如此场合,你竟生事!你心中可有半分敬重?上无亲长!下无体恤!你这样下去,是当真想做这天下的孤家寡人?纵然你号称天子,然天下之重,江山之大,黎民千千万计,莫说你只一凡人,你便是三头六臂,一人能够担当得起来?”

  “皇帝!你非三岁!”

  束戬心砰砰地跳,方才后背出的那一层热汗此刻转为了冰冷,人依旧趴着,一动也不敢乱动,只不停地重复:“是,是,我记住了……我错了……”

  “到底是要何日,你方真正能做你当做之事?”

  这一道问话过后,耳边终于静默了下去。

  良久,周围始终悄无声息。就在束戬以为他或已弃自己而去之时,忽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起吧,地上寒凉。”

  他听这声音似带了几分怒气过后的寂乏和寥落,已不复片刻前的严厉,慢慢地抬起头,见不远前方的人已从地上起了身,立着。

  “不不,戬儿不起。我该跪!”束戬还是不敢起来,说完,又再次趴在了地上。

  他也没再勉强,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望着自己的侄儿。

  “身为皇帝,己不如礼,何以服人?天子自弃,谁能兴亡!这种话,从前你的太傅,还有我,不知已讲多少遍了,今日我不想讲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

  或是他的声音和缓了些,束戬慢慢地又从地上抬起了头,对上了面前投来的那道目光,迟疑了许久,终于,小声道:“三皇叔,那……我就说了……三皇叔,你就从来不会觉得,这皇宫可怕,又像个牢笼吗?”

  “不,不是牢笼。”束戬听见他的皇叔说道,“这是责任。生于皇家,凌驾世人,享受了万人之上的荣耀,就要担当为万人计的责任。河一日未清,海一日未晏,便就一日没有资格抱怨。你,我,皆是如此。没得选择。”

  束戬沉默了下去。

  “皇帝,我知你非朱、钧之性,纵然尧舜亦不能训。你并非做不到,你更不是想不明白,你只是不去想,向来唯我独尊,以己欲为先惯了。”他的皇叔又继续说道。

  束戬的头垂得更低,忽然却又听他语气一转。

  “倒也不只是你,唯我独尊,以己为先,这是皇族之人的共性。纵然我敬父皇,但还是不得不说,你的皇祖父、皇姑祖母,还有此刻在你面前的三皇叔,包括我在内,人人都是如此!皇帝,你知为何?”

  束戬未料他竟如此说话,吃惊抬头,略带惶恐,飞快地瞥了眼对面那座凛然在上的圣武皇帝神座,又对上他三皇叔的目光,嗫嚅着不敢说话:“……不知……”

  他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吧,只因王法便是皇法。皇帝是天子,皇族是天族。所以理所当然,可凌驾一切。名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你真见到同罪吗?又譬如姜家父女,你以为姜祖望愿意嫁女,女将军愿入我王府?不是。他们不愿。但我还是达成了目的。至于你,你是皇帝,你更加可以随心所欲。所以,越是如此,你越要知道谨守礼法克制私欲的重要,更不能将私欲凌驾国家之上。否则,你今日自以为是无大害的小恶,肆意为之无妨,但到他日,就会胀为巨兽。待到吃人不足之时,便是噬己吞身之日!你明白吗?”

  束戬惊觉,打了个哆嗦,“是!我明白!”

  “你当真明白就好!”他的语气再次严厉。

  “三皇叔,我明白……”

  束戬叫他。

  束慎徽再次沉默了下去,转过头,望向一个地方。束戬定了定神,随了他的目光望去。

  他在看自己的父皇,明帝之神位,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束戬再不敢出声,屏声敛气,唯恐惊扰。

  “皇帝,”片刻后,他再次开口。

  “你的父皇为我长兄,我自幼起便受他处处照拂。十二岁,我忽罹患重疾,太医无计,昏迷性命垂危之时,终于有当时的太医令,便是如今胡铭之师,从古方里觅到一则偏方,只是药引奇特,不近人情,要取至亲血肉入药。我当时有兄弟多人,你父皇贵为太子,获悉当场取刀,竟生生自他左股割下条肉为我用药。我后来侥幸病愈,他却因失血晕厥,腿伤难愈,足足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多,身体方慢慢恢复。后来他在位,身体一直不好,或应便是受那早年割肉病痛的遗留所害——”

  他走到了明帝的神牌之前,下跪,郑重叩首,起身,目光再次望向了呆呆看着他的束戬。

  “皇帝,你也应当记得,先帝病重之时,南方正遇水灾,波及数省,我去赈灾。出京几个月后,获悉他病情加重,急召我回京。我赶到,他本已断食三日,连睁眼都没了力气,只留着最后一口气在,见我到了,竟推开左右,自己坐了起来,将他身上玉带解下,亲手系我身上,随后便就溘然而去……”

  他停住,闭了闭目,再次睁眼。

  “我知你心里对我应是有所不满。你已渐大,我却依然处处限制。我知我惹厌。今夜你未来时,我在反省,是否因我做得太多,反而令陛下你无所事事,失了担当,方无所顾忌。今日你固然大错,然则,何尝不是我这个摄政王之大过!”

  “如今高王既死,内廷平定,我欲召百官,议拟归政,去我摄政之衔,回归臣位,往后,我必尽心尽力辅佐陛下,创大魏之盛世……”

  “不行!”

  束戬大惊失色,话脱口而出,膝行着,飞快地爬到了他的脚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声音已是带着哭腔,“三皇叔!你不要这么说自己!和你无关!你也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不管!你不是答应先帝了吗!我尚未成年!我还需三皇叔你摄政!戬儿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我太混了!求三皇叔你原谅!我发誓,往后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说着,突然松手,抹了把眼泪,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她赔罪!只要她能消气,怎么样我都行!我也去给她下跪!只要她不去告诉姜祖望……”

  他掉头,迈步就要走,被束慎徽叫住了。

  “戬儿回来!”

  束戬终于又听到他叫自己小名了,方惊魂稍定,急忙站住。

  束慎徽走到他身边,“她应当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你放心,便是你不愿赔罪,她也不至于告到姜祖望面前。”

  他沉吟了下,“不过,你既知错,也愿亲自赔罪,最好不过。只是不是现在。等我回去了,我向她转达,看她如何讲,到时再论吧。”

  “好,好,我听三皇叔你的……”束戬急忙点头,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下。

  束慎徽见他看着自己,一副心有余悸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

  “你想说什么?但讲无妨。”

  “我……我在贤王府那里,感觉三皇叔你好似……有些怕她,外头人也都这么说。她又这么厉害,会不会怒气未消……等你晚上回了……打你?或者……还是我这就去赔罪……”

  束戬终于壮着胆,看着束慎徽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道。

  束慎徽一怔,忽然失笑,摇了摇头,“别胡思乱想了。我怎会怕她,她又不会吃人。你照我吩咐就是了。”

  “好。我听三皇叔的。”束戬立刻闭口。

  束慎徽凝目在侄儿的脸上,见他依然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顿了一顿,想起侍卫讲他不服输从后偷袭被摔以致胳膊脱臼,目光落到他的肩上。

  “胳膊如何了?回去叫太医再替你看一下。”语气已是转为温和。

  束戬顿时只觉丢脸至极,下意识地捂住肩,飞快摇头:“没事!也不是她扭的!是我自己落地不小心撞的!她还帮我装了回去。我一点儿也不疼了!”

  束慎徽看了眼殿外的沉沉夜色,“没事就好。你回寝宫休息吧。我等下也出宫回府。”

  束戬知他今夜应还要回去替自己向那姜家的女将军赔罪,羞惭不已,“三皇叔,全怪我,为难你了……”

  束慎徽微微一笑,“我与她乃夫妇,有何为难。去吧。”

  束戬哦了声,转身,慢慢去了,忽听身后又传来唤声,急忙停步转头。

  “戬儿,今日最后一事。”他说道。

  “三皇叔你讲!”

  “你今日出王府时,垂头丧气,谁都能看出你的心情。你是皇帝,你可让大臣知你喜,知你怒,但你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临事的沮丧恐惧和无力,哪怕你当真如此。”

  “露怯,此为人君之大忌。”

  束戬一愣,随即肃然应是。

  “我明白了!多谢三皇叔提点!”

  “去吧。”

  束戬向他恭敬行礼,退出大殿。外面,李祥春还在守着,替他握着一杆灯笼,默默送他出去。

  走在空旷漆黑的祭道之上,少帝思想今日所有之事,忽而后怕,忽而羞愧,忽而懊悔,忽而感动,望了眼身侧正替自己照路的老太监,忍不住道:“李公公,我三皇叔小时,你就跟在他身边了。有件事,我能不能问你。”

  “陛下呼奴贱名便可。陛下要问何事?奴婢毫无见识,怕是答不上来。”

  李祥春仍面无表情,但语气听着,仿佛也比刚开始的时候要多了几分人味。

  “我听说三皇叔以前巡边归来,曾向我皇祖父请求,要去北地任职。你知他后来为何没有去?”

  “陛下,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便要做什么样的事。何况皇子?殿下少年之时,了无牵绊,倒确曾是想去做边郡刺史的,但他回来后不久,圣武皇帝位列仙班。先帝朝的那些年,庙堂之上,高王虎视,民间又是接连灾害不断,先帝对他颇多倚重,殿下如何能去得成?”

  老太监竟也一反常态,轻声细语耐心地说了一番话。

  束戬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还道,是我之牢笼,恐怕我才是三皇叔的牢笼……”

  他这没头没尾的话,惹来老太监的一望,却也没说什么,送人到了庙外,交给候着的侍人,躬身道:“陛下走好。”

  少帝去了后,束慎徽又独自在神殿内立了许久,殿内隐隐飘入了来自皇宫钟楼的漏声,听声,不知不觉竟已亥时。

  他惊觉,身影动了一动,走到神位之前,朝前下拜,行了一礼,随即起身退出,匆匆出宫。

  他护少帝回宫之后,贤王府的寿宴一直持续。姜含元宴罢才归。回来沐浴过后,因吃了酒,直接睡了下去,自然,也是睡在那外间的美人榻上。

  她倒无多心事,梅园意外于她不过如同舒活筋骨,加上酒意袭来,很快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渐渐梦魇又袭,她紧了身子,极是不安,翻了个身。

  那美人榻狭仄,她又卧于外侧,身下本就局促,一个翻身,半边便就空在榻沿之外,好在她反应极快,脑未清醒,身子便就有了自我保护反应,下意识地伸臂便要抱住床沿,奈何出来太多,竟抱不住,半边身子一下沉了下去,迷迷糊糊正以为自己这下要摔了,忽然身形一顿,身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迅速赶到,稳稳地接住了她。

  她彻底醒来,睫毛微动,慢慢睁开眼睛,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男子深沉眼眸。

  竟是束慎徽回了,她落在了他的臂抱之中。

  她吃了些酒,睡得便沉了些,也不知他是何时回的。看这样子,大约是他方才就一直站在榻前,抢上来接抱住了,免她跌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朱是尧的儿子丹朱,钧是舜的儿子商钧,据载,两人不肖,傲慢荒淫。意思是说不肖本性,就连尧舜也没法教育好。

第30章

  姜含元收了视线中断对望,一个滚翻,人便从他臂抱之上回了榻。

  “殿下回了?”她顺势也坐了起来,招呼了一句。

  白天在贤王府的梅园,在他刚赶到的那个时候,必须承认,她确曾一度是有怒气的。

  怒,并非是因少帝对自己的无礼,而是因此生出的失望。

  但到了此刻,她也想开了。

  自周天下起,江山易主,王朝更迭,天下能遇英明之主的机会又有多少?若全是英主,周天子的国祚也就不止八百年了。所谓圣人出,黄河清,可是她又听说,千年难见黄河清。身为武将,御敌守境,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和他们的家园,尽己之所能,去做一名武将能做到的一切吧。至于这皇朝庙堂的顶端,不是她能左右。

  “你方才是做了噩梦?我见你……”

  他看着她,缓缓地收了手,问。

  “没有!你看错了。”姜含元立刻道。

  他一顿,改了口,“口渴吗?”

  姜含元倒是被他这一句话给提醒了。

  房中夜间仍有烧暖,她又喝了些酒,睡了一觉醒来,确实感到口干舌燥。

  她便要下榻,却被他拦了。

  “不用下来,你就坐着。我来。”

  他说完,不等她的回应,转身替她倒水去了。

  姜含元是半点也不想劳他替自己端茶,但他已去了,她若再过去和他争夺,也无必要。便作罢,看着他的背影。

  他倒了茶水回来,递过茶盏。姜含元喝了。水是温水,正好能饮。

  “还要吗?我再替你倒。”他接过被她喝空了的盏,又微笑着,体贴地问。

  “够了。多谢。殿下你也去休息吧。”

  姜含元卷了被,自顾睡了下去,背朝着他。

  片刻后,她闭着眼眸,再次开口了,“殿下怎还不去休息?”

  虽然没有回头看,但她知道,他就没走,一直还那样立在她的榻前。

  “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最后还替陛下正了臂。我很是感激。”他的语气很是诚挚。

  姜含元依然闭目,人也没有动,依然背对他,淡淡地道,“他是人君。殿下没有怪罪我出手过重伤了陛下便好,倒也不必如此说话。”

  “不不,我此言是真!今日在梅园,我当时对你讲,我会给你一个满意交待。出了这样的事,实话说,如何才叫一个满意交待,我也不知,唯一能做,便是尽力弥补。陛下他已知错,知大错!他向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犯,并且,他想当面向你谢罪,望你见谅。”

  “当真不必。陛下在摄政王你这里有了交待便好。在我这里,此事过去便过去了。”

  姜含元没说什么不敢受之类的暗含讽刺的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是平和的,并且,这话也是出自她的真心实意。

  她估计束慎徽和少帝回宫后,二人之间,应已有过交流了。

  若是那位年少轻狂的皇帝真能因此多多少少记些教训,往后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那么她反而觉得,今日梅园之事,是件好事。

  身后,静默了片刻,她听到那男子又开口了:“多谢你的大度。不止是陛下,我也需向你陪个罪。”

  他又揽罪上身?莫非这是他的习惯?

  姜含元便想起了大婚次日宫中出来的路上,他代他的那些家人向自己赔罪的一幕,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睁眼转头看他:“殿下你向我赔什么罪?”

  “先帝临终,将陛下托付于我,殷殷嘱托,我却没教好陛下,是我极大失职。不但如此,你是我的王妃,乍入京城,人生地也不熟,我本该对你多些看顾。今日之事,事先我却分毫无察,致令你受如此委屈。不论别的,单就夫君身份而言,这也是我的大过。我向你赔罪,是分内之事。”

  姜含元看着他,他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忽然有些怀疑,他这模样到底是真,还是装出来的。忍不住就盯着瞧。

  也不知是自己道行太浅还是他道行高深,看了半晌,她也分不出真假。忽然又觉得有点想笑,再次的,有点可怜起面前的这个男人了。

  身为摄政,每天要他操心的事想必不少。别管他这痛心疾首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给自己看的,处理朝事完了,回来还要这样费心思对付自己,想想,确实也不容易。

  “罢了,不必和我说这些。”

  她偏过脸,不去看那张脸了,顿了一顿,又说,“我不气了,是真的,你放心吧。陛下倘若这回真能记你话,今日事,反而是好事。”

  “就这样了。”

  她不想再让他待在自己跟前,说完闭目。以为这下他该走了,谁知这人竟还是不走。

  “你还有何事?”

  姜含元真的从没遇到过如此拖泥带水之人。被他这样站在榻前看着,叫她怎么睡觉。她再次睁眼望他,语气已变得不耐烦了。

  他却仿佛分毫也未察觉到她的不耐,见她睁眼瞧来了,那张片刻前还痛心疾首的脸,此刻露出了微笑,说:“我是还有个想法。你来京城也有些日了,我却总是忙着,无法陪伴。连大婚休沐那几日,你去送信,我也没有陪你。我心中极是过意不去。陈伦永泰夫妇明日要去仙泉宫,离城五六十里路,不如我们也一道去吧。”

  姜含元想都没想,正要摇头拒绝,他已抢着说道,“你先莫拒。你听我讲。那里除了有温泉宫,附近也与皇林相毗,骅骝厩也在那里,养了些良马。我是想着,你也不喜与人往来,与其坐在王府,不如去那里小住,无事可在皇林骑马狩猎。不敢说有多逍遥,总比你整日闷在王府要有趣味些。”

  姜含元一顿。

  他察看她的神色,见她似乎有些意动,接着又道,“你放心,我是不会留那里的!明日我送你过去,到了我就回,绝不烦扰你!那边也清净,没那么多眼睛盯着,我想你应当会喜欢。”

  不得不承认,他这一番游说,还是有几分诱惑力的。姜含元心里盘算了下,住到那边的话,白天骑马,晚上一个人,看不到他在旁边走来走去,三个月很快就过去,到时候便能离开了。

  “好。”她痛快地应了,“不过,明日也不用你送了。你忙你的。我随陈伦夫妇一道过去便可。”

  他否决:“不妥,还是我送你吧。正好明日没有大小朝会,只是议事罢了,可以推后无妨。你我新婚还没多久,叫你一人去,落入人眼,不知会怎么说。你也知道的,京城多有喜在背后论人是非的长舌之人。”

  姜含元想想也是。虽然她不在乎别人背后如何议论自己,但他应该是在意的。

  “可以。”她便也随他了。

  他的脸上再次露出微笑:“那好,我没事了,不烦扰你了。我去和庄嬷嬷说一声,略做准备。你睡吧。”

  他退了出去,替她熄灯,走了出去,片刻后回了房,自入内室。随着一阵轻微的脱衣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过后,房中便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早,两人起了身。

  庄氏昨夜得知今天的安排,很是欢喜,连夜派了两个人过去,提早收拾住处。一早,这里也备好了今日要携出去的器件,除了吃食衣物梳妆匣等等,连罗伞马扎也没落下,一应俱全。趁着出发前,她在房里忙着查漏补缺,姜含元顺手把那本碑帖也塞了进去。带过去,到那边晚上无事,可以练练字。

  庄氏自然也是要跟过去服侍的。等全部收拾妥当,虽说只是简行,不计随行,光是东西,也放满两辆马车。摄政王夫妇同乘一驾,庄氏带着两个侍女一车,侍卫统领王仁选了手下骑马随行,趁着还早,街上人少,一行车马出发去往东门外的龙首桥边,在那里与得了消息的陈伦夫妇汇合,一同上路。马车不紧不慢,行了约两个时辰,中午前,便到了仙泉宫的所在。

  仙泉宫地处禁苑。禁苑南临渭水,西北为山,周袤绵延足有三百里,当中有大小离宫几十所,十来处人力所掘的湖池。其中这座仙泉离宫,是当年武帝为吴越皇妃所修,不但建筑壮丽装饰华美,为解皇妃思乡之念,还特意在宫苑内修了小桥流水垂柳假山,望去犹如江南,是所有离宫当中最为别致的一座。这里附近的风光,自然也和皇城周围不同。

  时令虽仍未出冬寒,远处山头仍可看见残雪,但在近水向阳的溪边,冻冰渐化,冰下甚至依稀可见芦芽萌绿,甚是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