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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殿下夫妇要去拜祭吴越王陵,他也要跟去。他揉着酸腿,正要收拾了躺下去,太妃身边的一名侍人来唤,道太妃叫他过去说话。

  他也不知是何事,寻思莫非是方才自己插话不当惹太妃不悦?心中忐忑不安,慌忙整理衣冠,飞快地去了。再入南阁,看见太妃独自一人端坐在方才的位置上,疾步上前,人就趴跪在了地上:“太皇太妃在上,奴婢来了!”

  庄太妃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好些年没见,你模样倒是没有大变。你爹爹这两年身体如何?”

  李祥春最早在宫里就是服侍庄太妃的。张宝偷偷抬眼,见她神色慈和,这才松了口气。他心中本就对太妃极是爱戴,又磕了好几个头,欢喜地道:“多谢太妃记挂。奴婢的爹爹身体好着的。待奴婢这趟回去,告诉他去,太妃问起过他。”

  庄太妃笑着点头,叫身边人赏他钱,张宝愈发欢喜,头磕得砰砰地响,这一路上受的苦全都不算什么了。他起来后,见太妃屏退了人,问:“殿下与王妃在京城时,处得如何?”

  张宝一愣,迟疑间,见太妃目光望来,又道,“究竟如何,你老老实实,把你所知说给我听!”

  他一凛,不敢推搪,再次跪了下去:“太妃所问之事,奴婢实在不敢称知,就只能将奴婢的所见讲给太妃听了。”

  庄太妃颔首。张宝便一五一十将殿下夫妇出发离京前的蹊跷讲了出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殿下连着几日不回王府,庄嬷嬷叫奴婢去请,殿下也不回,后来是王妃命奴婢再去叫,殿下才回了一趟,回来已是深夜,片刻后,当夜竟又走了,是到了动身的前夜才回来的!”

  庄太妃又问:“他们这一路行来,又是如何光景?”

  “奴婢见殿下二人路上也无多话,有时竟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说完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庄太妃听完,命他自去歇了,再沉吟片刻,眉头越皱越紧,叫人道:“这就去把祁王叫来,就说明日出行之事,我有话要叮嘱。”

  这处鉴春阁的位置极好,推窗,正对湖光山色,一览无遗。只是此刻入了夜,目力尽头所及,只剩昏黑一片。

  束慎徽身上着件白绢中衣出来,看见她凭窗而立。他的视线又掠过那只装着华鬘的锦盒,想到她方才刚走进来就摘下要还他,仿佛烫她脖颈似的。他收了目光,自顾上榻,翻身便卧了下去。

  姜含元听到他出来的动静,回头,见他已闭目仰在枕上了,便也闭窗,收拾了心绪,正要洗漱也去睡下,这时门外传来唤声:“殿下,太妃请殿下再过去一趟。明日祭拜之事,她有话吩咐。”

  束慎徽急忙翻身而起,匆匆穿衣,到了太妃面前。屋中只他母子二人,他问:“母亲还有何吩咐?”

  庄太妃答非所问:“兕兕生辰是哪日?她嫁你为妻,第一回 不好忽略,我拟提前为她准备庆贺仪物,到时候,即便她人在雁门,也是可以递送过去的。”

  束慎徽一顿。

  当初立妃的一应礼仪,自有贤王和礼部的人操办,他整日忙碌,何来空闲亲眼去看婚贴。婚后这几个月,事情更是不断,他自然也从未想到过这个,更不可能亲口问她。却没想到母亲会问。

  他反应极快,立刻笑应,“先前事忙,一时竟没记住。等我回去再问问,问来了,告诉母亲。不过,母亲不必为此操心,不用管了,儿子会记住的——”

  庄太妃看着他,面上笑意消失,冷冷道:“你如此忙,连一个日子都记不住,我还指望你能有空准备仪物?”

  束慎徽觉她恼怒,心里有些没底,迅速过了一遍今晚见面的经过,实在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到,竟惹她起疑?

  他心里想着,口里是是地认着错,自责了一番,脸上又露出笑容,像少时那样凑上去,讨好地给她捶肩,哄道:“母亲你这些年无甚大变,就和我小时一样……”

  哄的话还没说完,手就被庄太妃一把扫开。

  “三郎你给我老实说,你究竟待她如何?你们出发前,你为何和她怄气?还怄气了一路,来我跟前?她为何新婚才两三个月,就要回雁门去?你可莫拿军情紧急来诓我!你这回南巡,必是为筹粮草军费而来。南方远离北方前线,你顺便再为北伐造些人心上的声势罢了。如今朝廷的钱粮都没筹齐,我不信雁门那边有何重要之事,非要她如此快便返回!兕兕是个老实孩子,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你就不一样了!是不是你慢待她,伤了她心?”

  束慎徽一时语塞。

  怎能说是她心机深沉,新婚之夜就讲三月后离去,如今连聘刀也归还了过来?

  庄太妃见他不说话,愈发坐实猜想,喝道:“你给我跪下!”

  束慎徽老老实实跪了下去。

  庄太妃忍下怒气道:“我知你为何娶她,这本司空见惯,也不算什么。但既娶了,你连最起码的敬重也不知吗?我以为你是有分寸的人!你不会以为你地位高贵,天潢贵胄,天下女子都争抢着想要嫁你不成?我告诉你,她未必就愿意!只是世上女子婚嫁,多的是身不由己!既娶了她,毋论你心中有她无她,你便须尽到你为人夫之责。如今你却这般轻慢她,你到底是为何意?”

  束慎徽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生气,更不用说这般疾言厉色地呵斥自己。他何敢开口辩解,也是无话可说。

  他岂不知这段时日,他确实是慢待了她。但是倘若要他依然心无芥蒂当做没事一样,他做不到,没那个胸襟。

  况且,她要他对她好吗?她根本就不屑他对她好。

  他只一言不发,低头任凭训斥。等她斥完,沉默了下去。他悄悄抬头,见母亲双目已投向那蒙了层碧云纱的窗外,落在夜色之中,仿若陷入了某种凝思。他不敢出声打扰,怕万一再惹来她的痛骂。

  又片刻,终于见她仿佛回过神,待到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已经转为低沉。

  “三郎,姜家女孩很好,我不会看错人。你若好好待她,她不会负你。我叫你来,就这一句话。”

  “是。儿子谨记母亲教诲。”束慎徽连声应道。

  “你去吧。”

  束慎徽见她面露乏色,朝她叩首后,从地上爬了起来,上前道:“母亲你也累了吧,我送你去歇息。”

  庄太妃注视着面前儿子这张早已变得沉稳的脸容,思及他年少的飞扬模样,再想他这些年的背负,抬手,轻轻摸了摸,“我不累。你也不要累到自己。你们都好好的,便是我此生的唯一所求了。”

  “儿子好得很,心里也是有数。请母亲放心,好生颐养身体。”

  他微笑着,将庄太妃从坐榻上扶起来,轻轻挽搀她臂,一直送她到了寝殿前,命人服侍她进去歇了,转身回来,没走几步,看见了张宝。

  他的脸色一沉。

  张宝方才刚从太妃跟前退出,就窥见他被叫了过去,受赏赐的喜悦没了,忍不住瑟瑟发抖,此刻见他脸色阴沉,不待他开口,自己先便扑着跪了过去自辩:“殿下饶命!可不是奴婢去告的,方才奴婢都睡下了,也不知怎的,太妃自己传奴婢去问话,奴婢不敢不说啊!奴婢对殿下是忠心耿耿,此心日月可鉴!殿下若是不信,奴婢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以表心迹!”说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半晌没听见动静,偷偷抬头,这才发现,殿下人早就已经走了。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舒了口气,暗呼侥幸,否则,他是真的撞,还是不撞,又或者,撞的话,撞到如何程度,实在有些不好把握。

  姜含元此刻才卧下没片刻,忽然听到门动,睁眼转头,见他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脱了衣,上了榻。

  她是背对他的。总感觉他没睡觉,仿佛在看她。

  她再次睁眸扭头。

  果然,发现他斜斜靠在床头,就和此行出发前的那一夜一样,双目正在幽幽地俯视着自己。

  她登时后颈起毛,忍不住了,“你又这般看我作甚?”

  他眯觑了下眼,“知道方才我母亲叫我过去何事?”

  “不是吩咐明日事吗?”

  他微微冷哼,“她为你此行北归,归咎于我,道是我迫你为之。”

  姜含元略略吃惊,想了下,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掀被下榻。

  “你做什么?”他一把拽住她臂。

  “我去见她,我向她解释清楚,和你无关,确是我青木营有事,需我急归。”

  “你给我回来!”他用力一拽,将她拖回到了榻上,她仰面卧倒,半个人压在了他的小腹和大腿之上。

  只见他也跟着坐了起来,朝她俯面,呼地压了下来。

  “痛骂还不够,你是想叫我再挨打,你才算是称心满意?”

  他的脸压迫着她,离她的脸很近,神色不善,再加上说话的这种口气,原本该是叫人很不舒服。但不知为何,和他四目近望,当脑海里浮现出他俯首帖耳地被他母亲责骂的场景时,她竟不合时宜地忽然有点想笑。

  她极力压下就要上扬的唇角,严肃地道:“笑话!你挨打挨骂,于我有何好处?”

  她抬手,一把推开他逼来的脸,仰身想要起来,刚起一半,肩膀一沉,他抬臂一捺,她半边身子下去,又被压了回去。

  “你在笑什么?”他的脸色仿佛愈发难看了。

  “我有笑吗?”她眨了下眼睛。

  他不说话了,盯着她。姜含元绷着脸和他又对峙了片刻,慢慢地,发现他沉默了下去,仿佛哪里不对,人一动不动。

  先前毕竟是和他有过几次亲密行为,他身体的反应,她渐渐已是了然。

  她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也意识到这姿势躺他身上,实在不妥。急忙发力,立刻便挣脱了他的钳制,翻了个身,人就滚回到她方才睡觉的地方。她装作无知无觉,立刻闭了目:“罢了。不用我去解释更好!今日乏了,我睡了,明日要早起。”

  身旁那人也没再靠近她,只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片刻后,翻身下榻,开门,走了出去。

  他并没走远。姜含元辨着隐隐入耳的步足声,觉他似乎就是在这间寝阁外的庭院里游荡着。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他结束了月下游荡,进来,停在床榻之前,一字一字地道:“明日起,到接你的人到来之前,你什么也不用和我母亲解释。免得徒增她烦恼。”

  “全是我错就是了。”

  最后,他淡淡地又道了一句。

第54章

  从行宫往西南再出百里,青山回环,大江如带,此处,便是束慎徽外祖吴越王的陵寝所在。

  庄太妃的兄弟多年前就被封在东阳为王,地方五六百里之外,束慎徽昨夜微服悄然到来,那边自然还没得到消息,便也无需大张排场。一早,在太妃安排的一位执事官的随同下,一行几十人出发去往了王陵。午后抵达。守陵官昨夜便从快马信使处收到消息,早已准备好拜祭的一应仪物。整休更衣后,束慎徽带着姜含元踏入王陵,行拜祭之礼。

  外祖在他幼时去世,唯一处过的一次,是他七年那年。当时外祖年老病重,他的父皇体恤他母妃,破格允她带着皇子南下省亲。记得当时住了两个月。虽然总共只处了两个月,在他回京之后,外祖便驾鹤归去,但外祖对他的喜爱和宠护,令束慎徽印象深刻,至今记念。这也是为何时隔多年之后,他刚来此,便就不顾行路疲乏,今日一早前来私祭。

  这不是做给人看的场面之事,是他对去世的亲长的怀念和敬重。

  他神色端凝,极是郑重。姜含元不识吴越王,但也知其于乱世守护江南、庇一方民众免受战火涂炭的伟绩,既来了,自然也是虔诚敬拜。

  祭礼过后,天将日暮。因此地离回城的路途不算近,当夜,二人循着惯例,宿在了附近山中的功德寺中。

  每年,王族前来祭祖过后,人员必会夜宿功德寺,于次日出山回城。所以寺内也专修了十几间用来迎住贵人的精舍。尤其这回,来的是当朝的摄政王夫妇,接待更是周到,住持亲自出山来迎。

  一行人入寺,用过素斋,山里天黑得快,很快便入了夜。

  所谓深山老寺合好眠。姜含元虽没觉得人如何疲乏,但没地方可去,在张宝和两个小沙弥的引领下,在附近随意走了一圈,回来,早早闭门睡了下去。

  她和束慎徽虽是夫妇,但因身在寺院,男宾女眷自然不宜同居。她住的地方,位于后殿西厢,那是专为女眷而设的一处僻所。束慎徽居前,靠近住持住的一片僧寮。

  张宝侍奉完毕,回到了束慎徽的跟前。

  此间有个能下得一手好棋的和尚。晚间山中无事,束慎徽便将人唤来,煮茶对弈,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方尽兴而散。

  入室后,他问王妃今晚都做了什么。

  张宝道:“王妃饭后只在山门附近走了几步,早早睡下。山中安静,此刻应当睡得正好呢!”

  他应完,见摄政王也无应答,就停在窗前,向着夜空,久久地眺望明月,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片刻后,慢慢低头,闭窗,道了句去睡吧。

  是夜风清月明,到了这个时间,耳边除了山中的风,偶只能听到山中深处的几声隐隐的夜枭鸣啼而已,更是倍添寂寥。

  已是深夜了,束慎徽卧于榻上,安静闭目,人一动不动,却是久久无法入眠。

  睡他外间的张宝大约是最近太过疲累,一躺下去,便鼾声如雷,吵得束慎徽更是无法入睡。他再闭目片刻,忽然想到姜祖望派来接她的人,据说月底便至,只剩不到十天了。

  他的心里骤然涌出一阵烦躁之感,翻身而起,在夜色里坐了片刻,下榻,摸黑穿回了衣裳,从鼾声不绝的小侍身旁经过,打开了门。门枢扭动,发出“吱呀”一声,传入了张宝的耳中。

  他人虽睡着了,多年值夜练就的如同本能的反应,听到声音就会惊醒,一下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摄政王仿佛出去了,立刻就从榻上蹦了下去,追上问道:“这么晚了,殿下是要去哪里?”

  束慎徽是想到了下棋时,主持提过一句,今夜丑时三刻,有江潮涌过,几十里外的江畔处有座古塔,是附近观潮的最佳地点。他实是被张宝的鼾声给吵得没法入睡,心浮气躁,算着时辰应还赶得上,不如去观夜潮。便道了一句,让他自管去睡,不必跟来。

  张宝岂肯被丢下,慌慌张张套上靴子追了上去,说他也要跟去听用。走了两步,想了起来:“殿下不带王妃一起去吗?”

  束慎徽停步,回头瞥他一眼,“你不如明日告到太妃面前,再去领个赏。”

  张宝缩了缩脖,闭口匆匆跟上。

  束慎徽带了两名值夜的侍卫,再唤来一个认路的和尚,加上张宝,马厩里牵出马,几人从山寺后门走了出去,往江畔而去。

  月色皎洁,足以照路,但在山中弯弯绕绕,几十里路,竟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没等人赶到江畔,算着点,今夜的江潮,应当已是涌了过去。

  观潮本就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出来后,束慎徽便无多少期待,此刻愈发兴致寥寥,慢慢放缓马蹄,最后勒马,停在了月下的山道之上。

  同行之人觉察,全都停下,望着马背上的摄政王。那领路的和尚十分惶恐,下马乞罪。

  束慎徽坐于马背之上,遥望前方。

  脚下离江畔已是不远,隐隐能看到那座古塔的轮廓,月夜之下,顶尖高耸,影影绰绰。

  和尚说,虽今夜江潮已过,但那古塔却有几分说法,不但有些年头,据传塔下还聚有吉气,登顶之后,能护佑平安。

  束慎徽岂会听信这种乡间野话。但行走了半夜,已到此处,原本无论如何,且登个顶,也不算是白走一趟。

  他却忽然毫无兴趣了。正要掉头动身回去,忽然这时,听到身后的张宝大喊:“起火了!好似是寺里起火了!”

  束慎徽闻声回头,果然,看见身后来的方向,山间那功德寺的所在,朝天正冲着一团火光,那火势看着不小。因是深夜,周围大片的漆黑,独那的一片红光,极是醒目。

  火光化作两点,映跃在束慎徽的双瞳之上。他想到一人,心口若也被这火光灼过,倏地一紧,在身边那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然将坐骑生生地扯转了个方向,纵马便朝那火光疾驰而去。

  山风正大,火借风势,熊熊而燃。他的位置看着离那寺院不远,举目便能望见,若在眼前,然而实则回旋,山道曲曲折折,他非神人可腾云驾雾,凭这一身沉重血肉之躯,一时间,又怎能赶得回去。他唯一能做便是纵马狂奔,一路马蹄疾落,带得碎石窸窸窣窣地往山道侧旁不绝滚落,将那几个随从抛下老远。

  这一路赶回,他满心全部只有一个盼念,那就是起火之处离她远远。她平安无事。然而越是接近山寺,他心中的这个盼念便显得越是渺茫。当他终于赶了回来,从马背上飞身跃下,冲入寺院的大门之时,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了。起火的地方,不是别地,竟然就是她所在的后寺一带。风裹着呼呼的火舌,四面狂卷,在满耳的杂乱呼号声中,他看见和尚们个个神色张皇,抱着桶盆,来回奔跑送水,然而泼出的水,于这熊熊大火,如同九牛一毛,转眼蒸腾干净。那住持被几个和尚扶着,站在附近。和尚们有的顿足,有的嚎啕,有的在念佛,看见了他,跌跌撞撞地奔来,跪了一地。说什么是后殿的香烛被老鼠咬断了,烧了大殿,很快又连绵燃到了近旁的厢房。

  他根本没有留意这些和尚在说什么,他也不想听。他的视线紧张地掠过一道又一道的在他面前杂乱晃动着的身影,焦急地寻着他想看见的那个人。这时,他看见刘向朝他大步奔来。

  “王妃呢!她人呢?”束慎徽吼道。

  一个盼念已然破灭,他心中此刻剩下的唯一另外一个盼念,便是她早就脱身而出了,此刻正等在一个安全的没有火光的地方。

  然而刘向的答复却令他的心再次下沉,沉得犹如坠入冰底。

  从火场出来的人里,不见王妃,今夜负责值守她西厢住处的两个手下也一道,不见人影。

  “起火后,我便到处寻找王妃,但西厢屋距离后殿太近,正又是下风口,过火太快了。微臣带人几次冲了进去,也找不到。后来烟火太大,实在没有办法——”

  他的面上满是烟熏的痕迹,须发焦燎,嗓子也被熏嘶哑了。

  束慎徽将人一把推开,在身后发出的一片惊呼声中,冲过一道烧得摇摇欲坠的门梁,往她住的地方奔去。

  正如刘向所言,火势已将整片后殿和附近的厢房一带全部吞没,火海熊熊。空中不断地落下点点烟火,稍逼近,扑面便是滚滚的灼浪,逼得人须发张扬,毛孔皆开,灼热倒逼,渗入皮肤。

  “阿元!阿元!”

  “姜含元!”

  束慎徽想起当初他喊的那一声。再次放声大喊。

  然而这一回,再无人回应了。只有一阵夹着火星子的烟随风向他迎面卷扑而至。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刘向和另些随卫冲了上来,“殿下快走!这里火太大了!”

  她到底人在哪里。难道真的沉睡不醒,此刻正被困在火海当中,已然丧了性命?

  他眼目被这烟火和热气逼得几乎不能完全睁眸。他眉发也若要被这烈火灼燃。他周身的皮肤,感到了针刺般的燎灼痛感。在他的心里,又涌出了一种他之前似曾经历过的,而此刻仿佛比从前还要更加锥心的恐惧之感。

  他被这种恐惧之感给紧紧攫住。

  他悔自己,为何今夜莫名地离开了她。倘若他没有,他就在这个地方,那么发现起火后,他完全可以及时赶来,而不是如今夜这般,徒呼奈何。

  他看见一个侍卫又奔了上来,身上披了张打湿的厚毡。他一把拽下,迅速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方位后,将湿毡往头脸上一裹,闭住呼吸,朝一处着火点的空处冲了过去。

  屋舍还没有塌,里面还没有完全烧光。她说不定只是被烟火熏迷了过去。

  他就在这里,若不亲自进去看一眼,他是不会甘心的。

  “殿下回来!”刘向嘶声大吼,奋不顾身和手下人追上去阻拦。

  “殿下——”“殿下——”

  “殿下!”

  在这满耳杂乱的嘶声力竭的殿下呼声之中,束慎徽突然听见了一道女子的声音。

  这一声殿下,如一片混钟当中骤然发出的最为清亮而深沉的那一声,压下了一切的杂声,击中了他的耳鼓,直达他的心脏。

  他的心咚地一跳。

  他在火光前停脚,回过头,看见一道身影正朝他的方向疾奔而来。

  “殿下回来——”

  姜含元提起她全部的嗓,冲着那边火光前的模糊人影,大声地呼叫。

  今夜睡下后,她在心里计着樊敬要来的日子。如无意外,应当是月底,不过只剩七八日了。她实在睡不着,便想到了傍晚散步时小沙弥的话。称附近几十里外有一绝佳的观潮古塔。她一时兴之所至,便起了身,和两名随身侍卫一道出了寺,骑马寻路,走了半夜,终于寻到那处江畔的古塔,登顶临风,夜观野潮。

  当时夜潮涌过,江面渐渐平息,观潮过后,她仍不是很想回,索性攀上塔顶,独自靠坐在高高的塔尖之上。她迎着夜风,四面环顾,竟意外地发现寺院方向起了火光。她赶了回来,才入寺,便听人说摄政王到处在找她。

  “殿下!”

  “殿下你回来——”

  他定了片刻,突然一把脱去湿毡,转身朝她疾奔而来。

  他奔到了她的面前,张臂便将她抱住,一下收在了怀中。

  他便如此,在周围人的注目之下,紧紧地抱住她,低头,脸压在她的发上,一动不动。

  他的臂力是如此的大,以致于姜含元感到自己的肋骨都似要被他勒断了,隐隐生痛。不但如此,她也闻到了他发肤上沾染的烟火的味道,她也感觉到他胸下的那正剧烈地怦动着的心跳。

  她双手垂落,安静地任由他将自己如此抱着。片刻后,觉他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了她,改而抓住了她的手,带着便朝外大步而去。

  刘向等人纷纷也都相互扑灭头发身上的火星子,迅速跟着撤出火场。

  就在一行人出来后,稍顷,伴着一阵骤然涌来的大风,那片过火的后殿和厢房轰然倒塌。

  这一夜剩下的几个时辰,姜含元是在束慎徽的那间僧寮里渡过的。他命她不许出来,睡觉。叫刘向守着。

  外头僧人跪了一地,都在请罪。他出去后,安排人员救火。待到天亮,那火终于灭了。所幸没有死人,只烧伤了四五名僧人。他回来,休息了下,未再多做停留,立刻就便带着姜含元,下山归去。

  这趟回去的路上,姜含元觉他异常得沉默。好几次,她感到他似乎在看自己,但待她转头望他,他却又避了她的目光。

  她心情亦觉纷乱。昨夜那一场意外之火,令她也是心情周折。然而除了默然,此刻,她仿佛也是无话可说。

  他们是在这一日的午后回的行宫。才登上山阶,就见昨日那执事太监疾步来迎,行礼过后,笑道:“王妃殿下,雁门来的那位樊将军到了!”

  姜含元一怔,停步在了阶上。

  昨夜她刚又算了樊敬到的日期,以为会是月底,没想到他竟提早了。不但如此,竟还提早这么多日,今天就竟已到!

  她本该为此感到欢欣。然而不知为何,或是还没从昨夜的那场意外大火里醒过神,这一刻,当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她的心中竟仿佛毫无欢欣之感。

  她下意识地转头,望了眼身畔那正和她同行的人。看见他也骤然停步,转脸望向了她。二人正四目默默相望,忽然,前方又传来一道洪亮而充满了欢喜的声音:“小女君!我来迟,勿怪!”

  姜含元抬目,看见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竟在几名宫人的带领下,匆匆正从宫阶上下来,朝着自己大步而来。

  真的是樊敬樊叔。

  她回过了神,急忙也走了上去,面露笑容:“樊叔!你怎今日便就到了?”

  樊敬笑容满面,正待答话,又看见了她身旁的人,一顿,收起笑脸,疾步走到那人近前,行大拜之礼,恭敬地道:“末将雁门行营樊敬,拜见摄政王殿下!”

  摄政王早年巡边之时,樊敬见过他。如今他虽不复少年模样,但脸容五官大抵相同,气质有所变化而已。樊敬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束慎徽的目光落到这位雁门来客的面上,慢慢地,露出笑意,叫他平身,不但如此,竟还伸臂,虚虚地托了下他,将他从地上托起。

  “樊将军不必多礼。”他说道。

  樊敬极感意外。

  他不过是雁门为数众多的中低级将军当中的一名,素日里不算出名。初初见面,摄政王竟会对他如此礼遇,未免受宠若惊,忙道谢,连称不敢。

  束慎徽再打量他一眼,“先前不是说樊将军还有些日才会到吗?”

  樊敬早年虽也见过他面,对他留有极好的印象。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今非昔比,如今他是摄政王,威势非早年可比,却没想到多年之后,他亲善如故。

  樊敬心情一松,解释道:“末将奉大将军之命来接女将军,怕耽误了摄政王在此处的正事,便日夜兼程,这才来得早了几日。”

  束慎徽面容依然含笑:“明白了。樊将军忠心可嘉,也辛苦了。方才可曾见过我母妃?”

  樊敬忙又恭恭敬敬道:“末将今早刚到,便就有幸得蒙太皇太妃召见,亲切叙话,还赐了饭。末将极是感激。”

  束慎徽微微颔首,转向身旁方才一言不发的姜含元:“你与樊将军应是有话要叙,我不扰了。”

  他说完,迈步入内。

  樊敬目送摄政王身影飘然而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对着姜含元衷心地赞道:“摄政王风范更胜当年!”

  姜含元一笑,领他入内,问那边的众人如何。

  樊敬说众人各都安好,又说她才走了一个月,杨虎那些人就三天两头地寻他打听她何日归来。知他这趟出来接她,全都高兴得很。

  姜含元含笑道:“我也颇是记挂他们。”

  跟前没有外人了,樊敬笑道:“我心知小女君你心系雁门,离开三四个月了,如今恐怕日夜思归。樊叔就是怕你久等,这才紧赶着今日到了。方才面见太妃之时,我还特意提过一句,道你军营里是有要事,免得太妃以为你不愿留下。小女君你可想好了,何日动身?”

  姜含元沉吟片刻,道:“樊叔你既然提早到了,我们便就尽快动身。尊长在位,我先去和太妃说一声。”

第55章

  姜含元叫樊敬领着与他同来的随卫下去休息,转身自己寻到了庄太妃的面前。

  束慎徽也在,和他母亲说着昨夜功德寺里的意外失火之事——如此大事,他便是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他言语里将火势说得小了不少,但太妃依然后怕,安慰了一番姜含元,又痛斥儿子:“你怎的一回事?多大的人了,竟然只顾自己游乐?深更半夜出去也就罢了,不记得也叫一声兕兕?若非先祖保佑,兕兕她也出来了,你留她一人在那里,人都睡熟了,岂非危险至极?”

  姜含元觉庄太妃是真的生气,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便插话:“母妃误会了。他起先是叫过我的,是我自己不想去,回了他。后来等他走了,我睡不着,又改了主意,自己也出去了。真的和他无关。”

  庄太妃停了,神色这才终于缓好了些。

  姜含元感到身旁的人转过脸,仿佛在看她。她没动,目光继续落在对面太妃的脸上,接着道,“这回得见母妃,我心中倍感亲近,如遇亲母。得蒙母妃错爱,我也极想再多留些时日,侍奉母妃,只是樊叔已经到了。我来,是想敬询于母妃,是否还有别事。倘若无事,我打算尽快动身。”

  她是真的喜欢太妃,也喜欢这个地方。但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她来自何方,又将归去何方。这一点,她心中极是明白。

  庄太妃沉吟了片刻,目光突然转向正默望着姜含元的儿子,冷不防叫了他一声,“三郎!”

  束慎徽醒神,迅速从她身上收目,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

  “兕兕这里,你可还有别的事?”庄太妃问道。

  束慎徽仿佛有些迟疑,没有立刻回答。不想,没等他最后开口,庄太妃便自己点了点头,“知晓了。那便是无事。”

  她不再看儿子,望向姜含元笑道:“兕兕,我也极是不舍放你离去的。还有那位樊将军,我想着他远道而来,也需安排游玩一番,算是尽几分地主之谊。但早上听他的回话,仿佛雁门那边确有要事,他着急得很。既如此,罢了,正事要紧。我这边,王陵既已去了,别的事,便都可有可无。兕兕你自己安排,哪天都好……”

  太妃再一沉吟,又道,“你不必顾忌我。若当真有事,明日也是无妨。”

  束慎徽迅速抬眸,看着自己的母亲。

  庄太妃却分毫未觉,只望着姜含元,静待她的回话。

  姜含元垂眸:“多谢母妃体谅,不计较我的无礼。那我便明日动身。”

  庄太妃点头,随即叹息一声:“我是真的舍不得这么快放你走。关山迢迢,即便知道将来你必还会再来瞧我的,但却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她停了下来,忽然示意姜含元到她身旁。

  姜含元过去。她伸臂,将人搂入怀中。

  姜含元温顺地把脸埋入太妃温暖柔软的怀里。她的鼻息里,仿若也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混合了清檀和兰芬的暗馨。

  慢慢地,她的眼睛有些发热。

  眼前的太妃,令她忽然想起了她梦中的母亲。

  庄太妃静静抱她片刻,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慢慢放开她,又端详着她的面容,最后抬手,替她抚平散落出来的一缕鬓发,面上露出了温柔笑意:“那就这样吧。兕兕你一路平安。”

  她撒开姜含元,目光再次转向儿子,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慎徽,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兕兕。如今人见到了,我也知足,我该回了,你们不用送我。她明日动身之事,你安排好。”

  她唤来了执事太监,吩咐回山。太监预备太妃起驾,忙而不乱,很快,舆驾准备完毕,众人恭候在外。束慎徽和姜含元将庄太妃送出了宫门。她没再说什么,走到舆驾之前,停步,转头深深凝望了一眼那正并肩站在宫阶之下的两人,面上露出微笑,拂了拂手,示意二人止步,随即登上舆驾。

  姜含元目送太妃,待前方一行人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转过脸,便对上了身旁之人投来的两道目光。

  她脸上露出了笑意,道:“我这边无事,无须殿下替我安排。殿下若是有事,尽管忙去。”

  她说完,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她朝他点了点头:“我先进去收拾东西。”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他在身后说道:“樊敬远道而来,我领他去附近走走吧。也算是来过一趟。好在几步就到,无须他再劳累跋涉。”

  姜含元转头忙道:“不敢劳你大驾。我带樊叔到附近转转便可。”她说完,却听他道:“无妨,我今日无事。我母亲方才之言,你也听到了,本就是我该尽的地主之谊。”

  “你昨夜受惊了。去休息吧。”

  他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迈步离去。

  姜含元看他的意思是这么定了,只好随他,自己回房去收拾东西。

  樊敬听到摄政王说要亲自带自己游湖,愈发吃惊,怎敢受,再三拜谢,称不敢。却见摄政王笑道:“樊将军不必客气。王妃唤你为叔,关系亲近,不是外人,本王略表地主之谊,也是应当。你与刘向从前应也认识,本王叫他一同作陪。”

  樊敬一是推却不得,二是愈发觉他爽快,是个性情中人,很是仰慕,不觉地生出了几分想要结交亲近的念头,又听到刘向也在,确实,多年未曾见面了,于是连声道谢,应了下来。

  这个剩下的白天过去,天黑了。

  姜含元在行宫里等人回。左等右等,不见樊敬归来,最后只等到一个张宝。

  张宝绘声绘色地和她讲,摄政王领樊敬游湖,刘向同行,傍晚去了一处极是雅致的地方吃饭,还有曲子唱得宛如天上仙乐的娇娘来助兴,宾主兴致很高,一时看着回不来,摄政王便打发他回来,先和王妃说一声,道吃过了酒便归,叫她不必记挂樊将军。

  姜含元到这里后,没做长久停留的打算,需重新归置带走的行李不多,早已收拾好了。

  又是一个月朗风清的长夜。张宝去后,她久久无法入眠,起身靠在一面临湖的窗前,望着窗外月色下的宁静的湖光和山影,还有远处,山麓那通往此处半山行宫的道。那里亮着一团用作夜照的灯火。影影绰绰。

  许久,她闭了窗,回到床榻之上,躺了回去。

  她在房中留了灯。

  她闭着目,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又许久过去,门外的庭院和走廊里,始终静悄悄。耳边,除了偶有清风拂动庭院角落里的桂枝而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没有别的任何动静。

  应是半夜了,房中的那支明烛也慢慢地燃尽,终于坍塌,烛芯倒在一窝滚烫的蜡泪里。

  烛火灭了。

  屋中陷入昏暗。月光渐显,映入窗牖,静静地落在窗前的地上。

  姜含元闭目,翻了个身,决定睡去了。

  明早就要动身上路。她必须要休息了。

  她闭眼,若入梦,又似还醒着。也不知过来多久,她的耳中再次传入了一道来自庭院里的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若清风再次过院,又仿佛不是。

  她静卧片刻,慢慢地睁眸,终于,坐了起来,下榻,趿了双软底的便鞋,无声无息地,朝着那扇门走去。终于,她走到了门后,心忽然跳得厉害,几乎就要撞破她的胸腔。

  心里的那微妙的感觉,在这一刻,隔着门,变得愈发强烈。

  她抬起手,慢慢地,打开了门。

  门外,一道人影,映入了她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