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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慎徽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了,并且,极是不甘。

  他想不明白。

  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别人?

  张宝传完话,站在一旁,见摄政王低头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翻着面前的奏折,等了一会儿,再次道:“殿下?庄嬷嬷盼着殿下回呢!殿下都好几日没回府了。”

  “王妃这几日在干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王妃啊,天天都在家中校场,不是射箭,就是习武,今日白天,还和王仁他们对阵。奴婢听王仁说,好似齐眉棍都叫王妃折断了好几根嘞!他们个个对王妃都佩服得很!”

  束慎徽气得忽然脑壳发疼,额角的青筋啵啵地跳,揉了揉,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殿下?殿下怎么了?可是太累了?殿下好些天没回了,王妃应当也很是记挂。”

  她会记挂他?应是巴不得他不回才好。

  他更不是闲人。临出京在即,本就事都忙不完了,何来的精神,再去和她应承。

  “今日有事,也不回。”

  他回过神,冷冷地道。

第51章

  张宝只得出宫,回王府偷偷寻到正在等着的庄氏,将方才的经过讲了一遍。

  庄氏眉头微蹙,沉吟了片刻,望一眼天色,道:“殿下既忙,那便罢了,去请王妃用饭吧。”

  这顿饭是庄氏亲自下的厨,菜色只几样,但做得极是精致。姜含元白天在小校场里泡了一天,折了几根棍,不但郁气大减,确实也是饿了,一个人闷头,吃了不少。

  庄氏在旁陪侍,看得眉开眼笑,“庄太妃一直盼着和王妃见面。这就要去了,等她见着王妃,怕是不知道如何喜欢才好!”

  姜含元对即将去见束慎徽母妃一事,说实话,略觉发憷,苦于躲不开罢了。她不知见了面,该如何和对方相处。

  她朝庄氏笑了一笑,放下碗筷起身,“我吃饱了,有劳嬷嬷费心。很好吃。”

  庄氏跟出来送她回房,到了,也不像往日那样止步在外,而是跟了进来,亲手为她奉茶。

  姜含元再呆,也看出来了,她应当有事。

  “嬷嬷可是有事要说?”

  庄氏命侍女都出去,走到她近前,微笑道:“请王妃莫怪我多事。殿下这几日总说事忙不归,今晚我便自作主张,叫张宝去请他回来用饭,他也没回。我寻思着再忙,也不至于如此——”她望着姜含元,“春赛那夜王妃去公主府赴宴,殿下还曾亲自去接王妃。王妃可否知道,殿下怎的突然连着数日不归?”

  姜含元摇头:“我不知。”

  庄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春赛那夜王妃回来,醉睡过去,我也去睡下了。殿下却忽然唤我起来,问前几日王妃送进库房的那些物什,还去看了。当时我等在外。殿下一个人在里头停了些时候,等他出来,便说有事,径直走了……”

  她凝望着姜含元:“殿下从小到大,性情一向平和,我也是头回见他如此反复无常。若他哪里惹得王妃不快,还请王妃看在庄太妃的面上,暂且多多担待。王妃受的委屈,一一记下,等见到太妃,只管告诉太妃,太妃定会好生管教殿下,替王妃出气。”

  庄氏这一番话,倒叫姜含元略略窘迫了起来,忙道:“庄嬷嬷你误会了。真的没有委屈——”

  庄氏笑道:“王妃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王妃今日在校场一日,应也累了,我不打扰,王妃好生休息。”

  庄氏欠身告退。

  白天耗的精力确实令姜含元感到有些疲乏了,本想早些睡下去的。

  她看着庄氏离去的身影,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时候,道:“庄嬷嬷,开下库房门。”

  她秉烛独自进去,走到放置箱笼的所在,略过前面的,直接打开最后一口的箱盖。

  箱中物件如旧,但她一眼便瞧了出来,那口刀匣被动过了。

  她看着刀匣,渐渐地,若有所悟。

  原来竟是如此。前几日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突然态度大变,接连几日不归,只是因为,他发现她留下了这一把刀?

  姜含元凝神思索了片刻,心胸里缓缓地溢出了一种经过熨帖般的淡淡的酸热之感。

  她合上箱盖,转身走了出去。

  庄氏还等在外,见她现身,走来相迎。

  “嬷嬷,你叫人再入宫一趟,请殿下何时方便,回来一趟。说我寻他。”她吩咐道。

  庄氏面露欣喜之色,立刻点头:“我这就叫张宝再走一趟。”

  她的话迅速地再次被递送到了皇宫中的那处阁室。这时的束慎徽,依然还是没能从起初他那被勾出的怒气里完全地摆脱出来。他唯一的能用来压制心绪的手段便是继续翻阅着案头的文牍。当听到他的那个小侍用强调的语气说,这回是王妃请他回去,他那原本胀至无法排解的一腔郁懑之气,终于仿佛获得了一个口子,慢慢地舒了出去。

  他想寻她当面质问。在那一夜刚从库房里出来之时,他便就如此想了。他可以容忍她心有别属梦见他人,但他无法容忍她如此对待这把聘刀。

  但他还是没有立刻回去。这来自于她的邀约太过突然。只顾闷气了几天,他还没想好他该当以何种面目回去和她面见。他打发走了张宝,待到他终于想好回来,这个夜晚也过去了一半,又是深夜。

  她还没睡,竟是独自坐在书房里,手中执笔,临着他的那册碑帖,专心写字。他在门口默默站了片刻,缓缓入内,看见案头摊着一张张的习字,足有一二十张,上面全是她的字。

  她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轻轻搁了笔,等着纸上墨迹干的功夫,抬头望向他,微微笑道:“晚上趁着等殿下的功夫,来这里写字,一气竟写这么多,晾满了案,也算是头回。殿下你来瞧瞧,我的字,可有几分上进?”

  她的头发随意绾了一髻,穿件藕褐青的家常夹衫,因是夜间在家,腰带便也未束,袂袖飘飘展展。明烛映照,她的面容明快而利落。

  束慎徽看着这一张脸容,那来时路上还存着的几分愤念忽然便就消失了。方才实情,是他独自在文林阁里想了许久,也未能清楚地知道,在负气多日不归之后,他该当以何种面目再来见她。忽然发觉夜又已深,于是匆匆出宫,回了这处几天前他同样也是深夜之时离开的所在。

  他不觉地看起了桌上那些出自她手的墨迹,“你的笔锋自有峭厉之态,倒也不必一味压制,刻意模仿——”话未完,他忽然惊觉,他的语气何以如此谆谆,像在和她应答。这未免荒唐了。

  他顿了一顿,面容转为生硬,看着她,闭口,不说话了。

  姜含元微笑道:“多谢殿下称赞提点,我有空会去揣摩。”

  她站了起来,开始收拢案上那一张张摊开的字纸。他看着她微微低头,目光专注于字纸的侧容,心里的怒气仿佛又腾了几分上来,慢慢地伸手过去,压住了她正收着纸的那一只手,将它牢牢地钉在了案面之上。

  她一顿,再次抬头,望他。他看着她眼,淡淡道,“叫我回来,何事?”

  姜含元和他对望了片刻。

  “殿下连日不归,是恼我了?为我留在库房的那把刀?”

  原来她自己也知道了。难怪主动邀他回来。

  束慎徽未做应答,只盯着她的一双眼。

  她微微垂下了眼眸,目光落在他压着她的手背之上。

  “怎的,叫我回来,你又无话可说?”他忍不住,语气里已是带出几分冷笑的意味。

  她听到了,再次抬眸,注视着他乌沉沉的眼,片刻后,忽然启唇,问道:“殿下,你对我,可是有些上心了?”

  “当日我被炽舒追索,殿下你冒险亲自攀山下水,是出于殿下你的责任之心,必须寻回你的王妃,姜祖望的女儿,还是你挂心于我姜含元这个人?”

  她的话音落下,书房内便陷入了寂静。

  束慎徽没想到她竟会问出如此的话。他怔住了。起初那诧异过后,惊觉过来,发现她正用她那一双眼眸在静静地看着他,还在等待着他的直面回答。

  他的心中陡生窘迫之感,又仿佛涌出了一阵茫然,一时竟如口塞,应不出来。

  姜含元注视了他片刻,微微一笑,将她被他还压在案上的手,自他的掌心里轻轻抽出。

  “殿下不必为难,我也无别的意思。我明白了。殿下此番如此气恼,是认为我不够尊重殿下和这桩婚事。”

  束慎徽尚在茫然里,骤然醒了神,听到她在继续说着话,“我本以为是将来某日,我才需要给殿下一个交待,没想到这么快,殿下便就知道了——”

  她笑了一下,“其实也无区别。”

  “所以,你到底何意?”

  他压下因方才那一句问得他答不上来的话而充塞在了满腔胸腹里的烦闷和沮丧,维持着他的冷硬之色,一字一字地发问。

  姜含元迎上了对面之人投向她的两道隐含威逼之势的目光,再次开口:“殿下,将来出关作战之后,我不知我是否可以归来,倘若侥幸我能归来,朝廷必有封赏。到了那日,我想向殿下求一赏,除我王妃之位。以殿下之雅量,应当不会不应。”

  她的声音平静,说出来这段话时,不疾也不徐,显然,这是她早就已经考虑完熟的话。

  他的目光微动,眉头亦随之皱了一皱。

  她继续说道,“我感激殿下你在新婚之夜说,你将敬我一世。言下之意,殿下是要将这联姻视为永久。但是殿下,你完全不必为我做出如此的牺牲,因这,也并非我之所欲——”

  她顿了一顿,看着对面之人的双眼。

  “如若有需,我是可以为殿下牺牲一切的,包括我之性命。但是将来,我若还在,殿下你也达成了当初立我为妃的初衷,则你我这夫妇,何必再强作下去?我无意再入长安!”

  “这无关别的一切,而是我的本心所想。我长于边城,幼时曾经以狼为母,到了那一日,我只想永远继守边塞,或者去云落城。而殿下你,你生来是属于这座皇城的,你和它血脉交融。我和殿下,本就合该只是路人。那把宝刀在你看来,是婚姻之聘,而在我看来,不是,是殿下你用来探问我姜家忠心的投路石。而今大事,殿下与我已然互相信任,贤王当日也曾提及,此刀是殿下的心爱之物,来自圣武皇帝所赠,陪伴殿下多年,如此珍贵,于殿下也有特殊的纪念,所以这一趟出京,我不能带走,也无须带走。”

  “这便是我留刀的缘由。”

  她说完了或是她平生首次说过的最为长的一段话,静默了下来。

  她对面的男子也陷入了沉默,定望着她。忽然一阵夜风暗暗沁入,案头上的烛火摇曳了几下,他仿佛骤然醒神,肩微微一动,点了点头,再次开口,声音发凉:“你心思既然早就如此定了,那么那夜在文林阁里,你又算是在做什么,你分明……”

  他戛然而止,余音却掩不住那几分咬着牙似的凝涩。

  姜含元凝视着烛火里照出来的这一张男子的脸,轻声地道:“殿下你是真的生得好看,那夜醒来,我确实本是被你吸引,想摸你的脸,不想却惊醒了你。我不过一凡俗之人。你我又是夫妇,你若要,我又何必扫兴,叫大家无趣。”

  他仿佛被她的话噎了一下,神色又僵冷了好一阵子,终于,慢慢地,似自己又艰难地缓了回来,最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姜氏,当真是我小看了你!”

  他将对她的称呼恢复成了最初的姜氏之后,心绪似乎也完全地沉稳了下来,又用带了几分睨视似的目光,打量了下她一眼,语气也变得随意了。

  “如此也是最好。索性我也叫你知道,我对你的种种,也不过是出于娶你后的必要的维系考虑而已。既然你早有归还聘刀之念,大婚之夜,你就该拿它出来,全部和我讲明的——“

  他的神色水波不兴,微微一顿,“大行不顾细谨。我固然是强娶了你,如同将你从雁门拘到我这王府的方寸之地,但这几分肚量,我谅我还是有的。”

  姜含元垂眸:“是我的错。殿下见谅。”

  他不说话了,又定立片刻,忽然再道,“今夜我回来,本也是有另个事要你说一声。”

  姜含元抬起眼眸。他淡淡道,“大赫王既提早归去,我这边的事,前几日也处置得差不多,回来,是想和你说一声,三日后便可动身了——”

  他盯她一眼,“倘若不是碍于我母亲的缘故,原本倒也不必再要你强留。幸好也没几日。前头都忍过来了,你权且再忍忍,当是委屈吧。”

  他的语气听着平平,言下却又似透着一股冷讽的味道。

  姜含元道:“不敢。”

  他仿佛轻轻哼了一声,不再停留,转身走了出去。

  两天之后,入夜。

  明日,摄政王束慎徽便将南下。他的这趟南巡,随行之众,文官有礼部、驾部、屯田、都官、水部等二三十人,武官则以禁军刘向为首。陈伦和兰荣留京伴驾。

  摄政王离去的这段时日,少帝则由贤王和中书令方清共同辅政。

  一切事务全部交待完毕,已是深夜,束慎徽还在日常用作小议的宣政殿西阁,面见少帝。

  束戬听完他最后的各种交待,一一点头,郑重道:“三皇叔你放心去吧,我会记住你的话。有事我若自己不决,我便去问贤王和中书令。也不早了,三皇叔你明早就要动身,快些回去休息。三皇婶应还在等你呢。”

  束慎徽微笑道,“我无妨。”

  他微微一顿,转头,示意西阁侍人全部退出之后,道:“陛下,上回春赛陛下让箭于长宁将军,过后太后那里可有发话?”

  束戬道:“那日她将我唤去,竟然没有责备,反而夸了我一番,我实是意外。总觉得不对。再两日,下朝和舅父闲谈两句,方知是舅父之功。他也怕太后不分青红皂白,劝过她,总算才叫太后回心转意,没寻我的晦气!多亏了舅父明理。”

  束慎徽听罢,含笑点头,略一沉吟,又道:“陛下,臣临行之前,还有一言,乃臣之肺腑之言,恭请陛下垂听。”

  他走到少帝的面前,撩起袍角,双膝下跪。

  束戬吃一惊,从位上起来,几步到他的面前,伸手便要拉他,口道:“三皇叔,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你有话说就是了!”

  “请陛下入座,受拜,臣方能讲。”

  束戬见他神色肃穆,无可奈何,勉勉强强挨着半个屁股,坐了回去。

  束慎徽行过一个郑重至极的叩拜之礼,直起身道:“陛下,社稷依于明主。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这道理陛下必然明白。臣今日便不多说了。”

  “唯一想再说的,是朝堂上下所有之人,包括臣在内,皆为陛下的臣子。陛下可以信任,可以委以重任,但是,即便是陛下眼中那些再亲近信任的人,也包括臣在内,将来待陛下亲政之后,亦是不可全然放权交付。”

  “身为人君,绝不可被臣下裹挟。”

  少帝愣怔了,迟疑了下,反问:“三皇叔你的意思,是我要做个孤家寡人?”

  束慎徽道:“陛下所坐之位,本就为孤家寡人之位。孤家寡人与兼听纳谏并非对立。臣之言,陛下今日即便不能全解,也是无妨,陛下只需记住,往后,等再多些历练,自有领悟的一日。”

  束戬似懂非懂,沉默了片刻,颔首:“我记下了。三皇叔你平身,你快回去吧。明早我送你和三皇婶出京。”

  束慎徽这才起了身,含笑点头,叫他也回宫去歇了,自己转身,终于结束这又一个漫长的劳作之日,入了那乌漆墨黑的沉沉之夜,回到摄政王府。

  这个点,已是子时,姜含元早已和永泰公主等人辞别,回来后,知他今夜必归,并未睡着。她听到他蹑足入内发出的动静,装作不知。终于等到他收拾完,知他也上了床榻,却又久久没有躺卧下来。

  她闭着眼,装睡,装了好些时候,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实在憋不住了,微微睁眸,只见他盘膝,静静坐于身侧,两只眼睛凉幽幽地盯着自己,仿若暗夜里的两点幽光,看着有些瘆人。

  姜含元吓了一跳,倏然睁眼,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收了目光,一言不发躺下,扯过被,闭上了眼。

  这夜后来各自睡觉,他仿佛很累,睡下去后,一觉沉沉。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是各自无言,出发上路。

第52章

  摄政王身份殊贵,加上官员随行,南巡的仪仗和随同护驾的士兵必然是有的,上下总和计千。不过此行,他不治车驾,不受路贡,如此,耗费自然也谈不上奢靡。

  次日上午,少帝率贤王之下的百官,为摄政王夫妇送行。他将人送出了皇城,还是依依不舍,眼中那种恨不能甩了衣冠跳上马背也跟着走的目光,就连姜含元也看了出来。

  束慎徽再三请止。最后一次,行到南城外的十里亭畔,他下马行礼,郑重拜谢,少帝方止了步。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不顾身后大臣的侧目,竟快步奔到摄政王妃乘坐的车驾之前。姜含元急忙下来。

  “三皇婶,我有在习相搏之术,待你这趟南巡归来,我再请你指点一二,如何?”

  束戬压低声说道。双目望着姜含元,目光炯炯。

  显然,他是对上次刚近身就被她扭脱胳膊的事还是耿耿于怀,大约想着如何再扳回点面子。

  姜含元望了眼近旁的束慎徽。他的双目望着前方,神色平淡,恍若未闻。

  他还没有将她即将北归的消息告诉少帝。

  争强好胜,这才是少年人的气质,至于军人,更当如此。她很是欣赏,便微微一笑,带了几分含糊地应:“陛下若是方便,臣妇也在,自当从命。”

  少帝眼睛一亮:“好,那便如此说定了!三皇婶你也一路顺风。”

  姜含元向少帝行过拜谢之礼,回上马车。

  这一行人是在天和二年的四月中旬离的长安,出京兆后,收了仪仗,沿着官道往东南方向而去,以行军的速度,依次路过了上洛、南阳、汝南、汝阴各郡。

  这些地方并非此次南巡的目的所在,逢城不入,晓行夜宿。如无特殊情况,入夜也往往只在官道附近择地扎营,摄政王则直接在宿营之所夜见从城中赶来拜见的当地官员,对百姓分毫未扰。到了四月底,一行人便入了庐江郡。

  苏湖熟,天下足。这趟南巡的主要巡视地是苏湖扬一带。为不耽误行程,从这里开始,摄政王和随行的大队分开,命官员照既定路线继续去往扬州,他则携王妃轻装简行,先到钱塘拜望庄太妃,过后,他再去往扬州汇合。

  他只带着刘向,领一支几十人的随卫,另外张宝同行。姜含元也终于摆脱掉车驾累赘,一身便装,一顶帽笠,和他一道骑马行路。速度比拖着官员同行,不知要快出多少。

  他们原本每天最快只能走五十里,改成简骑之后,中途若是无事,疾驰一日,在沿途的驿站更换马匹,一日至少能走三百里。沿途每每经过桑田大县,束慎徽还会停下,微服亲下田垄,察看农桑水利,遇到劳作间隙在树下休息的农人,他会上去,递些吃食,同坐闲谈,询问当地的民情和农桑赋税之事。

  但即便这样,路上有所耽搁了,从庐江到钱塘,也不过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一日,五月二十日,他们抵达钱塘。而那一支去往扬州的大队人马,依然行在半路,按照计划,六月初,才能走到扬州。

  摄政王为北伐而南巡,并且,他将携新娶的王妃来钱塘探望庄太妃,这个消息,在当地早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他的外祖是吴越王。早年乱世,当地百姓之所以能避开战祸过安稳的日子,就是靠着吴越王的庇护。民众对吴越王极是爱戴,人虽早已去了,如今当地依然到处都是纪念他的神祠,香火家家旺盛。现在摄政王要来,消息传开之后,当地上上下下,为之狂热。官员写了表忠心的奏表。豪门巨贾相互攀比,暗地打听,各自准备珍玩和字画,就等到时进献。因了当地富庶,寺院和道观便也处处可见。那些出了家的和尚道士也不甘落后,木鱼敲起来,铙钹打起来,纷纷要给摄政王夫妇做祈福消灾的法事。至于街头巷尾的百姓大众,随着日期临近,如今更是天天都在议论,就翘首等着他夫妇五月间的到来。

  几十万的钱塘人,谁也没有想到,摄政王夫妇竟会提前到来。是夜戌时一刻,这一行几十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入了钱塘,也没进闹城,径直去了位于城西湖畔凤凰山上的一处吴越王的旧日行宫。

  庄太妃提早得知消息,白天便从她平日长居的一处位于山中的隐庙里过来,在行宫等着。

  此间落脚之处,便是山温水暖的江南之地。姜含元第一次到来,在湖边的山麓下了马,随束慎徽沿着山阶往行宫去时,回头,眺望了一眼周围。

  天已黑了下去,为赶在闭城前回去,近旁湖边白日里那些游湖踏春的人早已散尽。此刻举目,只见一轮淡黄的凸月,静静地挂在远处那一望无际的平湖和远山的淡影之上,山中别处皆黑,唯半山的行宫和近旁的一座宝塔,充盈了明亮而昏黄的灯火。

  此情此景,和她惯常热爱的那雄浑苍莽的北地风光截然不同,眼前的一切,温山软水,静谧如梦,不似人间。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

  束慎徽正独自行在前,张宝在她身后跟着,再后面,是刘向那一队人。

  这可怜的小侍,体格如何能与刘向以及那一队选拔出来的悍卫相比。才出发几日,姜含元便觉他走路都开始劈叉起腿了,怕他吃不消,也曾开口,叫他不用同行,不如等着,和走在后面的庄氏侍女等同行。他又不肯。就这样勉强跟上,一路跟到今日,骑马骑得屁股都要裂成两瓣了。湖边山矮,行宫所在的位置不高,上去也就百来道台阶而已,他却爬得要死要活,两条腿抖得如同筛糠,忽见王妃停了步,赶忙也跟着停了下来,趁机喘上几口气。

  束慎徽大步上山,丝毫也无停顿,姜含元不过略缓,就被他抛下了十来道的山阶,惊觉,急忙收回目光,继续迈步往上。

  庄太妃的身份何其高贵,虽然出宫在此养病修行,但在周围,自也有同迁而来的舍人、詹事、宫卫等等。那些人都等着了,拜迎摄政王夫妇。当中一名执事太监欢喜道:“太妃白天便到了,等着摄政王殿下和王妃殿下。”

  “我母妃的身体如何?”束慎徽开口便问。

  “启禀殿下,太妃身体安康。”

  他不再说话,双目紧紧望着前方那道宫门,脚步再次加快,几乎是几步并作了一步,踏着宫阶往宫门而去。

  姜含元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想起路上来时张宝提过一嘴,他已五六年没出京,未曾和太妃见面。这是思母心切了。

  但是实话说,于她而言,接下来却绝不是什么令人期待的场面。她是真的半点儿也不想踏上面前的这段宫阶。尤其是,如今和束慎徽的关系变得如此别扭。

  这一路出来,人前两人自然如常,无论宿在哪里,也是同寝。但私下里,除了必要的关于行程之类的简短交流,此外别无多话。他往往进来就倒头睡下,她自然更无话可说。直到今早,临上路前,二人方进行了一段特殊的交流。

  他的态度很是客气,表示,等见到了他的母妃,希望她守口如瓶,不要让他母妃知道二人就将来关系所达成的共同决定。

  其实不用他提醒,这一点,姜含元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分明同床异梦共同认可要做陌路人了,就等再过几日,父亲派来接她的樊敬一到,她便可以走了,此生或许再不用和他见面了,今夜,却还要装成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跟着他,去应付他的母妃。

  姜含元实在没底。她本也不擅长这种长袖善舞人的事。

  她心中不确定,脚步便又迟缓了下来,再次被他抛在身后。

  苍天!若能不用见这场面,姜含元愿意减寿三年。

  她正又发着憷,忽然,看见前面的他停了步,立在宫阶上,转头望向她。他面无表情,眼底眸光却在微烁。似是提醒,又似暗含告诫。

  她暗暗咬牙。自然也不想令他在多年未见面的母亲面前难看,振作精神再跟了上去。才入宫门,她便肉眼可见地发现,身旁的这个男子,他的面上开始露出笑容。

  那太监引路,道太妃人在南间暖阁里,又问二人是否需要先行更衣。

  姜含元瞥了束慎徽一眼。

  她是以王妃该有的宫廷贵妇貌去见他的母亲,还是就如此刻这般风尘仆仆一身骑马简装,但看他的意思了。她是怎样都无妨的。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便道不用,脚步未停半分,继续往里疾走而去。

  姜含元正也待跟上,才迈步,听到对面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步足之声。她抬眸,便见声音的方向出现了几道身着褐衣的宫人的身影。宫人们簇着一名中年妇人,朝这里疾步而来。妇人步履匆匆,走得极快,忽然看见正朝里而去的对面之人,脚步顿住。她身后那些正紧紧跟着的宫人们便也呼啦啦地停步,全都止住了。

  束慎徽顿了一顿,忽然叫了声“母亲”,再次迈开大步,朝那妇人疾去,到了她的近前,再唤了声母亲,人便就屈膝,直跪落地。

  “母妃在上,请受不孝儿之拜!”

  他朝那妇人重重地叩首,以额触地。

  这妇人停在原地,定定望着他朝自己叩拜的身影,眼圈慢慢泛红,但很快,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要将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不起。

  “儿子实在是不孝,如此长久,竟也没能来探望母亲一次。请母亲责罚!”

  他的声音,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浓厚的感情。

  妇人笑着,命他起身。他再次叩首过后,方被那妇人扶起。她起先含笑不言,目光落到儿子的脸上,凝视了他片刻,开口了,开口便道,“三郎,你的王妃呢?”

  姜含元早就明白了,这妇人就是束慎徽的母亲,那位当年在宫中极是受宠的来自吴越国的皇贵妃。也是今日见到了这妇人,姜含元方明白过来,束慎徽的容貌因何而来。

  她在大婚次日拜太庙时,曾见过圣武皇帝的遗像。圣武皇帝面容棱角宛若刀削斧凿,五官严峻,即便是一副画像,也极具迫人的压力之感。束慎徽平常端着脸时,也有几分圣武皇帝的神韵,但他容貌里的俊美,则大部分是来自他的母亲了。

  面前的这个妇人,皮肤白皙,头发鸦黑,容貌极美,眼眸宛若含光。倘若她着宫装,当是天上神妃。但她的打扮却很素净。上穿一件雪灰色的缎绣暗纹常服,下着曳地的元青长裳。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髻间插的一支翠色清透的玉簪。这装扮令她显得庄重而沉静。不但如此,在她文秀的眉目里,高贵中又透着一种自内而发的如静水似的温柔而平和的气质,叫人情不自禁,心生亲切之感。

  姜含元从没见过如此美貌高贵端庄而温柔的妇人,一时看呆了,忽觉束慎徽扭头,瞥了自己一眼,接着,他转过身,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迅速回过神,站直了身体,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伸手过来,隔着一层衣袖牵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他母亲的面前。

  “母亲,她便是儿子的王妃,名含元。”

  他松了她的衣袖,开始笑吟吟地为他的母亲介绍起她,间隙里,偶然微微偏头,望她时,神色里的那一抹柔和,恍惚间,险些令姜含元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新婚之夜刚见面的那个束慎徽。

  “她也是急着想见母亲之面,故一路都随儿子骑马行路,和儿子一样,方才来不及更衣,母亲见谅。”

  他又道了一句。

  该轮到自己了。

  姜含元立着,两手放得笔直,垂目,费了极大的力气,终于,从口里僵硬地发出了“母亲”这二字的发音。

  她话音刚落,便觉手上一暖,伸来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那手握住了她的手,接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安抚,又似是赞许。

  “去年刚听到三郎要娶你的消息,我欢喜得一夜无眠。我儿自小顽劣,仗着几分他父皇的宠,无法无天,还常偷溜出宫去玩。我常犯愁,也不知将来谁能管束得住他。没想到他如今竟能娶我魏国的女将军为妻,此为他之荣幸,我更是放心,今后便也不用再总是记挂他了。”

  姜含元听得脸一阵涨热,抬眼,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急忙道:“您谬赞。我自小在边地长大,不过是一个粗鲁无知的行伍之人,怎当得起您如此之言。”

  庄太妃笑着摇头,“傻女儿!怎能如此说你自己!得封号的皇子,比比皆是,得封号的女将军,莫说本朝,便是几百年,也难出一位。我说他娶你荣幸,你有何当不起的。”

  她说这话时,身旁那人是什么表情,她后面又说了什么,姜含元都已没留意了。

  她被那一声“傻女儿”给唤呆了。她定定地望着这妇人,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怎的,又忽然想到了她那位她无缘得见的母亲,眼底竟仿佛隐隐有些发热。

  “含元,你可有乳名?”庄太妃又笑着问她。

  姜含元尚未完全回神,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兕兕,虎兕之兕——”

  她蓦然惊觉,猝然闭口,心里忽然又有几分懊悔,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人。他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完全没有留意她方才说了什么。她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

  “兕兕。兕乃上古之瑞兽,不但勇武,出,则天下定。”

  “好名字!”

  庄太妃笑着赞好,“那我往后便唤你兕兕了。”

  “你饿了吧,我先带你去用饭。”

  她从牵住姜含元的手后,便始终没有放开,说完话,丢下了儿子,领她朝里去了。

  束慎徽立着,望着两人的背影。

  他知道,他的母亲是真的喜欢这个她刚见面的人,姜家的女儿。她竟丢下几年没见面的自己,就领着她,去用饭了。

  也算是对他当初眼光的一种证明吧。他也感到了几分欣喜,甚至,仿佛还有点隐隐的骄傲。

  但是兕兕……

  这个名字,不怎么样。

  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微微扯了扯嘴角,跟了上去。

第53章

  庄太妃的平和与亲切,令姜含元心中起初所怀的勉为之感终于有些消散。

  她和束慎徽仍是满身的道上尘土,见过了面,便下去简单净脸更衣,随后用饭。奉上的食馔样数不多,但都清爽而味美。除了几样江南此季的时令菜蔬,庄氏从前在王府常做的合姜含元口味的菜色,也悉数上案,无一遗漏。侍人捧来之时,又不约而同,摆在了姜含元的近手之位。

  太妃独坐案首,姜含元和束慎徽并排,坐她对面。她吃得不多,用饭也不讲话。姜含元喜欢这样的氛围,吃饭就是吃饭,不用她再分心去听人问什么,想自己该怎么应。当中唯一的一个小意外,是她举箸到一碟摆她手边附近的白菰之时,恰好他也探筷过来,怎的又如此巧合,两人竟一同看中了盘中的同一块,不但筷子在空中打了架,手也是擦在了一起。她下意识地迅速收筷,他那手微微一顿,随即也如法炮制。随后,那盘白菰她再没动过,他亦是如此。

  不过,这个小意外,丝毫也没影响到她的胃口。这一顿饭吃得意外舒心。饭后,侍人撤走食案,姜含元和束慎徽陪太妃移坐到南阁窗前的矮榻之上,闲话消食。

  太妃打量了眼儿子,这时才道了一句,“看着好似黑了些。”

  这是真的,从出京开始,这一个多月以来,姜含元是看着他黑下去的。

  束慎徽抬手,摸了摸脸,笑道:“有吗?或是行路日晒所致。”

  阁门之畔侍立着的张宝今晚终于寻到了开口的机会,插话道:“启禀太皇太妃,殿下这一路南下,极是辛劳。路过桑田之县,便微服亲下田垄,体察民情,想是如此,这才将人给晒黑了。”

  庄太妃点了点头,再看一眼儿子,接着却又道:“农人劳作便不辛劳?这是他的本分,有何辛劳可言。”

  张宝本想在太皇太妃的面前为摄政王讨个好,闻言慌忙跪下去,低头不敢再说话了。

  束慎徽横张宝一眼,随即也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含笑说:“母亲,含元这里另有一事,还需叫母亲知晓。她嫁来后,儿子和她相见恨晚,更是情投意合,恨不能长相厮守,共同侍奉母亲。这回她来钱塘,本想多陪伴母亲一些时日,奈何,她既是儿子的王妃,亦是朝廷的将军,若是家国两需,自是以国为先,尤其如今朝廷北伐待张,更是如此。前些时日,雁门恰好来了消息,需她回去照应一下,姜大将军也已派人来接了。过些日等人到,她便就辞去。此事,好叫母亲知晓。”

  他说完话,姜含元也改跽坐为膝跪,朝着面前的妇人拜了一拜。

  庄太妃仿佛略微惊讶,但很快,颔首,“女儿之志,亦当鸿鸪!我虽也极想留你下来,但你有如此志气,我岂可阻拦。等人到了,你放心去,我在此处,静待奏凯。下回你和三郎一起再来看我,也是一样。”

  姜含元再次拜谢。太妃叫她起身,凝神望她片刻,吩咐侍人去取一物。侍人捧来了一只金盘,盘中有一锦匣,太妃亲手开匣,展出内中的一串华鬘(音蛮,也称花鬘,古代用丝带串花做的项链),笑道:“我故国里有个习俗,嫁女之时,嫁妆之中必有一件华鬘。这是我当初入魏宫之前,我母之赠。她择选七宝,亲手编制,携去越女庙,在庙中戒斋三日,道是求来了越女护佑,可保一生无虞,皆得所愿。不是什么稀罕宝物,惟拳拳母心而已。”

  “兕兕,我没女儿,今日方初见,对你却极是投缘。便将此物相赠。你收下吧。”

  越女庙是当地人为纪念西施而起的神庙。据说她功成之后,与范蠡一同沉江而死。也有说她最后脱身与范蠡泛舟江湖,逍遥余生。真相如何,早已湮入史尘,种种说法都不过是后人的各自所寄罢了。但越女在当地,千百年来,早被奉为神明,女子为求良缘,常去庙中祈拜。

  姜含元望去。匣中那华鬘以红丝为绳,编织出细致的万字纹,串住一片花坠。花坠虽小,细看,瓣却是由金银丝线锁成的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等宝物。隐隐正合七宝璎珞无量光明之意。

  物件固然是小,但却有如此来历,她何敢收下,但太妃却如此说了,她又不能不纳。只好收下,再次拜谢。

  太妃叫她到近前,亲手取出,替她戴在了颈上,端详一番,显得很是满意,最后笑道:“你二人长途而来,想必乏了,明日还有事,不必再陪我,下去早些歇息吧。”

  姜含元跟着束慎徽拜别太妃,两人入了行宫里一处名为鉴春阁的居所,闭门后,她解了颈上华鬘,小心地放回到锦匣里,说道:“殿下,此物太过贵重,我怕是不能收,也不该收。太妃那里,我方才不好拒,便就交还给殿下。”

  他背对着她,正自己脱着外衣预备沐浴,头也没回地道,“母亲给你的,不是给我的!我一个男人,拿去做什么?你不要,自己将来去还!”说完丢下她,大步入了浴间,很快,里面传出一阵仿佛大力搅水发出的哗哗水声。

  伴着耳边的水声,姜含元慢慢地坐下,看着这串方被她解下的华鬘,不觉地微微发怔。

  南阁里,庄太妃看着儿子和姜家女儿并肩告退离去后,没去歇息,坐那里独自沉思。

  儿子和她面上看起来颇显恩爱,但二人进来后不久,太妃便就留意到,二人竟未曾有过一次的目光对望,更不用说吃饭时,两人手无意相碰的那一幕。虽极短暂,没逃过她的眼睛。这种无意的微小反应,才是骗不了的。倘若真如表面那般恩爱和气,何至于连碰个手都会如此?

  庄氏还在路上没到,庄太妃蹙眉沉思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人,便命侍人去唤。

  张宝今晚的马屁好似没有拍到位,心情未免失落,散了后,殿下也没要他服侍,他怏怏地回了歇息的一处侧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