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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慎徽此前便获悉过消息,八部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加上从去年底开始,长安接二连三地出事,这回大赫王到来,为防万一,对他的保护,自然做得周密到了极致,连入夜之后,大赫王在鸿胪会馆住处的外面,陈伦也安排了自己的人。守卫之严,说苍蝇都飞不进来,也是毫不夸张。

  这边是没事,没想到八部那边出了如此的乱子。

  束慎徽回来,位上再坐了片刻,那个地门司的孟川也绕场完毕,这场少帝继位以来的首次春赛,便算是圆满结束了。

  金鼓声声再起,万岁声中,全场将士恭送少帝和摄政王一行人离场。

  大赫王片刻前已获悉消息,未免焦急。

  大魏的摄政王许诺他,倘若八部有难,必会出兵援助。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至于联姻,那日,魏国的贤王私下委婉提醒,称摄政王对王妃殿下极是敬重,知美意,但不能受。大赫王便是再愚钝,也明白了,这不就是惧内的意思吗?虽觉遗憾,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打消念头。等到今日,亲眼看到那摄政王妃长宁将军了,他最后剩的一点遗憾也是没了。

  王妃如此,也难怪摄政王忌惮。换成是自己,恐怕也不敢乱动。如今目的已然达成,后方又发生了那样的事,虽有长子坐镇局面,但他也是坐不住了,寻到摄政王,说明日就想动身,要回去了。

  当夜,宫中再设宫宴,为大赫王一行人送别。大赫王心有所挂,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才好,大魏的摄政王也是有些心不在焉,宾主心思不约而同,全都不在筵席之上,自然,早早便就结束。

  束慎徽命人护送大赫王回会馆休息,自己送少帝回宫。

  少帝白天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现在,走着走着,瞄了眼身畔伴着自己同行的三皇叔。

  平常,每天分开之前的这种时候,他通常会问自己一些关于学业或者处理日常政务的感受。今夜他却一言不发,默默行路,似是若有所思。

  束戬便想起白天女将军被自己叫出来后,三皇叔的目光便似一直落在她的身影之上,感觉自己今日的这一招是用对了,得意之余,再想到平日总是自己被他教训,心里一动,胆子就大了起来,忍不住起了个促狭之念,叫了声三皇叔。

  束慎徽正在想着姜含元。知永泰公主今夜府中设宴,送别王女,将她也请了过去。不知此刻她是否已经回来了。想得有些入神,一开始竟没听到。

  束戬又叫他一声,提高了些音量,他方惊觉,停步,望去。

  “陛下何事?”

  束戬微微咳了一声:“今日春赛,长宁将军那一箭,摄政王以为如何?”

  束慎徽微微一怔,瞥一眼少帝,他的表情看着一本正经,眼睛却在滴溜溜地乱转,显然是在调皮了。

  但他此刻心情不错,便也顺着侄儿的话,微微笑道:“极好。”

  少帝追着不放:“既如此,摄政王意欲如何奖赏将军?”

  这口气,再不约束一下,只怕接下来就要上房梁揭瓦了。

  束慎徽面容微微一沉:“陛下!”

  束戬知不妙了,忙认错:“三皇叔莫怪,我错了。”说完,立刻低下头,一声不吭朝前走去。

  束慎徽见他又变老实了,知必是装的,也是有几分无奈,摇了摇头,想了下,跟上去,问道:“陛下今日为何如此举动?”

  束戬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听他的语气,知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又抬头,解释道,“我先前得罪她太过,不实在地做点什么,心里不安,昨夜忽然就想到了这个法子。还有……”

  “我也想让三皇叔你高兴。三皇叔你应该也会高兴吧?”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束慎徽。

  “为何不提前让我知晓?”

  “告诉了,三皇叔你会允许?”

  束慎徽看了侄儿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这一回,你做得确实不错。”

  束戬彻底松了一口气,眉飞色舞:“多谢三皇叔的夸奖。”

  “知道我为何称赞你吗?“

  “三皇婶应当会体察到我的歉意,以后真的不会再怪我了。”

  束慎徽微微点头,接着又道,“不止如此。陛下你还记得从前我对陛下说过的话吗,御人心。你今日之举,便是极好的御人心的开端。你今日的那段话也讲得不错。你虽未亲手发箭,但效果,远胜你亲手发箭。”

  束戬一愣,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迟疑了下,低声道:“三皇叔,今日之事,我真的没有想得这么远……我也没想过对三皇婶用你教的法子……我今天就是想让你们高兴一下……”

  束慎徽语气温和,微笑道:“我明白。只是拿今日之事给你做个例子,想叫你知道,所谓的御人心,固然是世上的最难之事,却也是世上的最简单之事。你回去了,若是有空,自己再琢磨一下。”

  “好,我记住了——”

  束戬已经没了片刻前的精神,仿佛霜打的茄子,蔫了,沉默了片刻,最后低低地应了一声。

  恰束慎徽这时也送他到了寝宫前,便停了下来,让他进去歇息。束戬闷闷应了一声,迈步要走,束慎徽忽然又想起一事,叫住他,命身后跟着的人都退开了,低声道:“陛下,你今日之举,我怕会惹太后不快。今夜有所不便,我明日便去见太后,就说是我的意思。她若问起你,你也这么说。免得多事。”

  束戬道:“我为何要让三皇叔你替我背事?我自己的决定,任谁问,我也不会改口!”他的语气,似乎带了几分怒气。

  束慎徽望了他片刻,慢慢颔首,道:“三皇叔知道了。只是往后,若再有如此之事,你不可再自作主张,须得提早叫我知道。”

  “是。”束戬应道。

  束慎徽目送少帝转身入内,命侍人照顾好皇帝,转身自己也出了宫。

  他是骑马行路的,一口气回到王府,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回了没,门房应说未归。

  束慎徽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想闯去接她,又恐会被自己的姐姐看破心思臊,未免有失颜面,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忍了下来,先入内,去了书房,叮嘱人,若是王妃回了,立刻前来通报。

  他在书房中坐下,想和平常一样做点事。

  春赛结束,大赫王离开,接下来,便是他计划已久的南巡,快的话,半个月内应当就能动身了。最近事情很多。也不用特意等她。她归来时,自然归来。

  偏今夜,钟漏竟似坏掉了,刻度半晌也没下去多少,至于手头上做的事情,更是毫无进展。心浮气躁,索性不做事了,寻出了她习字的功课,看着她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庄氏来了。

  束慎徽抬起头,却听庄氏来说,方才永泰公主传话过来,道今夜为王女饯别,大家高兴,都吃了酒,王妃殿下更是被劝了不少,有些醉了,今夜便就留宿在她家中,叫他放心,不必记挂,明日她会将人送回来的。

  束慎徽投了手中之笔,站了起来,迈步便朝外走去。

  “这么迟了,殿下要去哪里?”

  “接王妃回府。留宿别家,太过打扰!”

  他道了一句,出书房而去。

第49章

  束慎徽到了永泰公主府。他也不算外人,毫无阻碍,一路径直被公主府的奴人引到了位于后宅的一处名为宝花榭的所在。

  奴人恭声说,此处便是公主夜宴摄政王妃以及大赫王女的所在,除了她二人,也一并请了十来个平日和公主交好的贵妇人作陪。又叫了长安第一乐坊里的一班伎人来,吹拉弹唱,以娱宾客。

  隔着一大口倒映着璀璨灯影的水幽幽的花池,束慎徽望向前方那座浮建在池中央的的花窗小楼。连片牖窗,灯火辉煌。时辰已是不早,隔着水,他却也隐隐听到楼中传出的丝竹笙歌和欢声笑语。影影绰绰,人影在窗后晃动。

  他走过那道通往水榭的曲桥,到了楼下。

  “奴子去通报。”

  束慎徽注目,迟疑了片刻,“罢了,我再等等。等她们宴毕,你再说我来了。”

  大赫王走得急,今夜陈伦要和鸿胪寺的人一道准备明日送行之事,或将一夜不归。公主府他自然不会陌生,吩咐完,径自去了近旁的一处轩阁。这里是陈伦和公主夫妇夏日里白天用作消闲纳凉的屋。如今时令未到,屋中四面那些嵌着云母薄片的花窗紧紧地闭合。奴人说,公主和驸马久未入这屋了,打扫或有不周,唯恐怠慢,请他去别处歇着。他懒怠再走,仿佛此处也能离她近些,只叫掌灯。奴人掌了里头的银磐莲花灯,他进去,也不用人在跟前侍奉,自己仰身躺在一张遇见的美人榻里,双臂上举,合在脑后为枕,闭目,开始等待。

  等了些功夫,那边喧乐依旧,还是没散的迹象。他在心里估算时辰,应当早已过了亥时。长安皇城的富贵夜宴,往往彻夜狂欢,持续到天明方散,他自然知道。今夜陈伦又不回,难道永泰也真想拉着人作乐,今夜通宵达旦?

  他想打发人去把陈伦给叫回家,又知不妥,念头在脑海里游荡片刻,最后还是打消了,改而睁眸起身,走到那一片云母窗前,推开其中的一扇。

  开了窗,那从水榭里飘出的声音一下便分明了起来。他立着,面向窗外那一片水光乌幽的池,侧耳,想从那杂在一起的众多妇人的欢声笑语里辨出她的声,却是无果。如此,又静静地等了片刻,忽然,身后的外面传来了一阵杂步声,跟着,永泰公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三郎!说你来了!”

  束慎徽转过头,见门被人推开,永泰公主走了进来,看见了他,便就笑着抱怨:“三郎你怎么回事,来了也不说一声,方才若非我下来,奴子和我说了,我还不知!你作甚?”

  束慎徽转身上去道:“我来接王妃回府,来时说你们还在吃酒,我便在此处等。”

  公主看一眼周围,摇头:“你何时变得如此呆?此间都多久没待过人了,又黑漆漆的,你一个人等在这里作甚?是我家没别的地方叫你歇脚?”

  束慎徽笑道:“我是懒得再走。正好此处清净,我可以想事。”

  永泰公主觑他,不说话了。束慎徽被她看得未免有些心虚,若无其事解释,“今晚宫宴早早散了,我回家无事,想着不好过于扰到阿姐,便顺道来接她。”

  永泰公主嗤地笑了起来,“走吧。你既来了,那我就放走将军妹妹吧。就是可怜琳花王女了,还以为今夜能和你家王妃共卧,白高兴一场。”

  束慎徽随公主转到水榭。里头还有别家女眷,他自然不便入内。公主叫他稍候,进去了。很快,楼上有人推开了窗,妇人悄悄探头出来,争相张望,她们鬓上的凤钗,在夜色里闪烁着点点的金光。

  他泰然而立,任由那些眼睛窥着。

  永泰公主热情至极,再三邀留,说难得的机会,要耍一夜才够,至于三郎那里,她自会递话过去。姜含元一是推不去情面,二来,实话说,虽然昨夜后来也叫她知道了男女媾和的真正滋味,总算明白为何军营里的男人谈及这事,便就乐此不疲。但等快感褪去,今早醒来,她便生出了一种空虚之感。心仿佛空落落的,浮在空中,无法落地,更懊悔自己昨夜对着他,何以竟就把持不住,加上公主又这么留,索性便就答应了,却没想到他会来接。

  周围的妇人们也都喝了不少,熏熏然间,听到公主说摄政王竟来接王妃了,相互做着眼色,笑个不停。

  姜含元只做没看见,起了身。

  在边地多年,冬日苦寒,为着驱寒的目的,有时她也会饮酒,但通常几杯,暖身即止。今夜却是破了例。永泰公主酒量惊人,频频劝酒,加上她本也预备留宿,不知不觉,喝了许多。起先坐着还好,起身后,便觉脚步虚浮,却也不欲叫人看出,强作无事,在身后众妇人们的吃吃笑声里,和依依不舍的王女道别,随公主走了出去,果然,看见他独自站在阶下。

  “呶,你的王妃,阿姐把人还给你了,你可看好了,要是哪天丢了,你可别赖阿姐!”公主取笑了一句。

  “多谢阿姐。阿姐你去酬宾,不必送了。”

  束慎徽微笑道,随即望向一言不发的姜含元,询问:“你若无事,这就走了?”

  姜含元渐渐有些头重脚轻之感,也知女人们此刻应当都凑在窗后在窥探着这边,只想快点走,点了点头,立刻迈步,不想足下微浮,身子轻晃一下,虽自己立刻就稳住了,他却也已伸手过来,轻轻一把托住她腰,见她稳了,才松了手。随即和公主点了点头,二人并肩,朝外而去。

  身后,爆出了一阵女人们的哄堂大笑之声。

  束慎徽舍马,和姜含元一起乘坐一辆公主府的马车,回往王府。

  马车辚辚前行。二人继续并肩同坐。他问她感觉如何,她面带歉意,说略多喝了两杯而已,倒是给他添了困扰,还要劳烦他来接自己。

  她除了刚开始晃了一晃,呼吸叫他闻到了些酒气之外,行路稳当,都不用他扶,说话也是如常,一双眼眸亮晶晶的,看着确实没有醉酒,便也放了心,解释了起来,“并非是我不叫你和她们一起取乐,而是我阿姐她们惯常如此,你却初来,万一喝醉了,人会难受。”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车轮辚辚,带动马车,不疾不缓地走在夜色里的空旷的长安街道之上。

  束慎徽让她将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又道,“陛下今早叫你射箭一事,我事先确实分毫不知。”

  即便一天已是过去,到了此刻,他的心里,仿佛还存着那种深深的骄傲之感。那位令全场万众为之折服的女将军,正是他的王妃。

  她没应他的话。他转脸看她,见她睫毛垂覆下来,已是闭上眼睛,竟是睡着了。

  束慎徽失笑,摇了摇头。

  这可真是如同三岁的娃娃,说睡就睡,也太快了。

  他不再说话,让她继续靠着自己打盹。好在王府和永嘉家距离不远,几条街过去,很快便就到了。

  马车停在门口,束慎徽轻轻拍了拍她脸,低声唤她。她含含糊糊地呜了两声,皱了皱眉,眼睫轻颤,仿佛想醒,却又睁不开眼的样子。

  他顿悟。

  她是醉了过去。

  他也不再叫她了,直接将人抱起,下了马车,送进繁祉院,放到了床上,唤庄氏来服侍。等他也沐浴完毕出来,她已被换上了睡觉的宽松衣裳,闭着眼睛,人还是没有醒来。

  束慎徽也上了床榻,卧她身畔,借着帐外灯光,他细细地看她。

  醉酒了又睡过去的她,和平常极是不同。此刻她看起来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半分力气,任人宰割。

  束慎徽再凑过去些,闻了闻。

  连她的呼吸,都变成了甜丝丝的味道。

  束慎徽带了几分费力,最后,终于将自己目光从她散开了的胸前衣襟里挪开,替她拉高被角,遮了她的身子。

  她醉酒了,看她眉头微皱的样子,人应当不是很舒服,若他再趁机对她做那种事,她应当会更加不适。

  这也非君子所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回到了枕上,闭目了片刻,忍不住又睁眼,视线落到了她的唇上。

  昨夜,看她分明也是逍遥得很,但是今早醒来,当他仗着恩情和她调笑,当时也还好,只当是戏闹,过后细想,却觉她似乎颇为冷淡。

  他心里略略不是滋味,越想,越有一种自己被她用过,便弃如敝帚的感觉。

  昨夜他也碰触遍了她的全身,却唯独没有亲过她嘴。只是因为他还记得上回在仙泉宫,她那一句她不喜欢这个,实是叫他印象深刻。

  他盯着她的唇,盯了许久,仿佛受了什么蛊惑,缓缓地,屏住呼吸,一寸寸地靠近。

  她浑然无觉,依然躺着,眼睫低垂,一动不动。就在他快要亲到她的嘴时,他又停了下来,揉了揉额,再次翻身,让自己仰回在了枕上。

  罢了,他倒也没那么想非要亲到她的嘴不可。

  他闭目,决定停止胡思乱想,睡下去。

  明日还要早起。

  内室里安静了下去。帐外一茎用作夜明的烛火燃着,以肉眼不能察觉的速度,一丝丝地,悄无声息地矮去。忽然,束慎徽听到身边的她发出了一阵梦呓,接着,她的身子猛地动了一下。

  他霍然睁目,转头,见她双目依旧闭着,眉头却是紧皱,仿佛想极力挣脱出什么似的,又仿佛被束缚住了,很快,她的身子紧紧蜷在一起,神色痛楚,姿态僵硬。

  她梦魇了!

  束慎徽立刻想起大婚之初有一夜,他寻她说事,那时她独自睡在外间那张榻上,记得当时,好像也是如此陷入了梦境,险些摔落下去,还是他抢上去,接住了她的。

  他完全地惊醒,立刻将她拥入怀里,不停地拍她的脸,唤她王妃,让她醒来。她却似是深陷梦魇,始终不醒。

  “姜含元!阿元!醒醒!”

  束慎徽从未见过梦魇能够如此镇人,情急之下,胡乱叫她。终于,见她仿佛被唤醒,安静了下来,蜷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那原本僵硬的身子,也慢慢地变软了回来。

  “你怎样了?梦见了什么?”

  她依然闭着眼睛,仿佛还没彻底醒来。束慎徽怕她睡着又入梦魇,一边替她擦着额上沁出的一层冷汗,一边和她低声说着话。

  “你莫怕,有我在。”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极是温柔。

  姜含元又陷入了从前那曾无数次将她拖入深渊的梦魇。她再次地梦见自己站在那高高的铁剑崖头,纵身跃下,粉身碎骨,她整个人被血包围,想出来,却无法挣脱。就在她苦痛之时,忽然,她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道呼唤之声。那人唤她的名字,将她从梦魇里带了出来。

  那声音,是如此的好听,她依稀觉得,她好像从前在哪里听到过。

  她迷迷糊糊,带着残醉,半梦半醒,微微睁眸。果然,在梦里,她竟又看见了那个她十三岁时遇到过的少年。

  她怔怔地望了片刻,情不自禁,抬起了手,朝这张好看的脸,慢慢伸了过去。

  是梦吧。梦里的她和自己说道。

  束慎徽见她终于醒了,放下了心,又见她如此望着自己,抬手,便接了她手,带着来到自己的脸上,笑道:“你醒了?你是想摸我?那便摸吧。”

  姜含元眼眸半睁半闭,看了他片刻,忽然,皱了皱眉,喃喃地道:“你不是他……”

  是的,不是他。那位马背上的少年皇子,他固然爱笑,也肯怜恤一个他眼中的小兵,但他怎可能会叫她去摸他的脸?

  便是在梦里,也是不可能发生如此的事。

  她看见的,只是一个和那少年生了张相似面孔的人而已。

  她闭眼,再次沉沉睡去。

  束慎徽还握着她的手,忽然如若冷水浇头,整个人凉了下去,胸中那一腔的怜惜柔情,一分分,一寸寸,一丝丝,缓缓地褪去,最后消散,无影无踪。

  看着她闭目又睡了过去浑然不知一切的样子,他的心里,陡然涌出了一阵烦躁之感。

  她显然还醉着,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么方才她从梦魇里被唤醒,看了自己半晌,最后竟冒出来一句你不是他,何意?

  她在梦里,到底梦见了谁,那个他,又是何方神圣?难道又是那个年轻的僧人?是她在梦里见到了人,醒来醉眼朦胧,起初误把自己当成了对方?

  束慎徽叫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再想下去,他真的不能保证,他不会对那个僧人干出些什么事来。

  应当就是她醉梦里的胡言乱语罢了,并无所指。

  他一遍遍地说服自己,片刻后,睁眼,转头再次望去。

  她缩在被下,闭着眼眸,一动不动。他终究还是没法压下心头的那股郁懑之气,起了身,下榻,掀开帐幔,穿衣走了出去,经过外间,忽然,他停了脚步。

  墙边多出了几口箱笼。

  前些天他一直没回,今夜刚回来的时候,又径直去了书房。此刻才注意到屋中的这些箱笼。

  直觉告诉他,这些应当就是她这趟回雁门要带的东西。

  他走了过去,打开翻了翻,果然如此。其中两口,装的都是些书信和衣物包裹之类的东西,是她帮青木营士兵捎带的物件。剩下一口,是她私人之物,里面东西少得可怜,几套日常换洗的衣裳,那柄新婚夜她从她身上抽出丢出去的匕首,外加笔墨纸砚若干,别无他物,如此而已。

  他皱了皱眉,正要关上箱子,忽然,目光微微一动。

  这把匕首,让他想起来另一样东西。

  他抬手,在她的箱中又翻了一下,翻遍角落,也没寻到他想见到的那样东西。

  他凝神了片刻,慢慢合盖,走了出去,叫来庄氏。

  庄氏刚睡下不久,听到他传,不知何时,起身匆忙赶来。

  “王妃这趟出京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束慎徽问她。

  庄氏莫名,也不知他怎大半夜不睡觉,突然想起来问这个,点头:“是,几口箱子,都在屋中放着了。全部是王妃自己亲手收拾的,没叫我们碰。”

  “她剩下的东西呢?”

  “也是王妃自己归置好的,前日入了库房。”

  “带我去瞧瞧!”

  庄氏愈发感到莫名。但见他脸色仿佛不大好,也不好细问,取了钥匙,领他过去。

第50章

  库门启开,庄氏秉烛引束慎徽入内,指着归置在了一处的一堆箱笼道:“这些便是王妃来时所携的轻便仪物。我虽没看过,但料想大多应是衣物首饰。”

  束慎徽扫了一眼,命她放下烛火出去。待库房内剩他一人,他在原地立了片刻,走到箱笼之前,开盖,逐一翻看。

  确实如庄氏所言,起先看过的几口箱笼,内中装的都是各色的四季衣物,质料华美,再就是首饰头面,烛火映照,但见珠光宝气,满眼炫耀。

  这些她去了雁门用不到,留下,也是情有可原。

  他的目光逐一掠过,落到最后一口被他开启的箱里时,手翻了翻,停住。

  一只放在最下的长矩状的沉香木匣,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盯着这只木匣,目光凝定住了。

  这只木匣,他不但见过,就在去年,还是他亲手将它交给了贤王,让贤王带去雁门,用作求娶姜女的聘礼。

  他伸出手,缓缓打开匣盖,一柄鞘嵌宝石的短刀,映入了他的眼帘。

  真的如他所料,她把他用作聘物的月刀也留下了!

  果然,在姜含元这个女人的眼里,这把月刀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她完全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和那些被她一同丢下的衣物和首饰一样,一文不值。

  也是显而易见,她这一趟出京,便是一去不返的打算了。

  纵然在进入库房之前,他已是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此刻,当真的看到这柄他当初郑重其事交出而她随手抛弃的宝刀,他的心情,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了失望。极度的失望。又不止是如此,仿佛还夹杂着几分愤怒。

  然而他在怒什么?他娶她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他不是早在娶她之前,就已知道了她和别人的不当往来吗。

  烛影幢幢,他盯着短刀,心情之恶劣,甚至远胜他方才听到她醉言时的感觉。

  他伫立了良久,忽然,又想起大婚之夜。

  那是他和她见面的第一个晚上,他还在想着如何敬她重她,她便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和他谈离京之事。

  娶她之前,他不但已经料到,她应当不会真就从此脱下甲衣安心做起贵妇,而且,他其实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将她一直困于闺闱。她是个女将军。

  但她那么快就开口和他谈离京,当时还是令他感到有些意外。

  想必那个时候,她就已做好一去不返的准备了。这趟入京之所以还记得将这把聘刀带来,唯一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归还。

  束慎徽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太过愚蠢了。竟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分毫不觉!

  难怪今晨醒来,他就觉她又冷淡了下去。恐怕昨夜的种种,也是闭着眼睛把他当成了别个人了。

  他怎会沦落到如此卑下的地步?

  羞愤如若滚油灼心,令他最后反而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极力压下胸臆间那翻滚的情绪,慢慢地,合了箱盖。

  “我想起来,另还有事。我去宫中了。”

  待走出库房,他的神色已然平静,和庄氏若无其事地道了一句,迈步去了。

  姜含元宿醉一夜,第二天睡到巳时方醒,睁开眼,见天光大亮,枕边无人。

  昨夜是她第一次醉酒。即便到了此刻,头还是感到沉重,她又闭目片刻,人清朗了些,昨夜的事,终于一一想了起来。

  她去公主府赴宴为王女送行,吃了不少酒,后来束慎徽接她,上了马车,她有些坐不住了,好像靠到了他的肩上,然后……

  后面就不知晓了。只隐隐约约,还有些残余的印象,好似后来她又做起噩梦。正当倍感苦痛,挣扎之时,幸而,梦景里又一次地出现了那个少年。他笑颜纵马而来。他头上的那片霜晨天,是如此的明朗,朝阳若将喷薄。便是这片天空,代替了血,终于将她从梦魇里解了出来。

  从她十三岁始,到十五六岁的那几年间,如此的梦境,时常反复。当她结束一天的摔打,拖着满是伤痕的双腿回到睡觉的地方,筋疲力尽闭眼之前,甚至,也会生出暗暗的期待,期待梦中能再一次地见到那少年。他若是出现,她才能得到一觉的安眠。

  如此的境况,一直持续到她十六岁。她以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懈可击的表现,终于换到了姜祖望的信任,她获得军官的委任,第一次,有了一队听令于她的士兵。

  那一日的景况,她记得清清楚楚。她一个人,纵马来到了铁剑崖,立在其顶,向着头顶的无尽黑夜,告诉自己,她不能总是寄希望于梦里的少年策马向她而来。

  那只是一道幻影,或慰一时,却不能救她一辈子。

  她唯一的真正的救赎,是驱尽敌人,为她的母亲复仇!

  便是那一天开始,少年渐渐地从她的梦景里淡去,这些年间,她仿佛再也记不起他了,直到昨夜醉酒,那少年竟复入梦。

  然而,她依稀又觉,昨夜的梦景,似也和早年有所不同。梦里,那少年和她说起了话,仿佛还牵了她手,引到他的面容之上,教她抚触他的脸……

  这实在是荒唐。那几年间的她能梦到的少年,只是一道高高坐于马背需她仰望的影,一张笑起来曾令她为之怦然心动的脸,如此而已。每一次,在他为她带来那片能为她短暂驱走噩梦的秋晓天后,他便会如朝露一般消失。他又怎会让她去抚触他的脸?

  倒是如今的束慎徽,他会做这样的事。

  一定是昨夜醉得太过厉害,梦景混乱,以致于她将现在的人和从前那个十七岁的他混在了一起。

  姜含元越想,越觉头疼,坐起身,拥被发呆了片刻,再看一眼身边的空枕,不再想了,翻身下榻。

  醉酒乱梦罢了。切记,往后再不可如此饮酒,烦劳他还要特意去接自己回来。

  此刻这个时间,他必然早已去了皇宫。

  她起了身,洗漱过后,问了一句。侍女却说他昨夜便就走了。

  姜含元感到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今早大赫王一行人离开长安归去,走得急,事情应当不少,以他之勤政,昨夜接她回来后,他再回去做事,也是正常。

  这个白天,姜含元对他昨夜的突然离去,不以为意。不但如此,随着日暮,又一个黄昏降落,她反而再次地在心里又感到了一丝不确定的惶惑。

  他应当对她的身体颇感兴趣。虽然她也不明白,他到底是看上了她这身体的那一处好。但这一点,文林阁里两人度过的那一夜,她有清楚的感知。他几乎触遍了她的全身,用他的手和唇。

  她也骗不了自己,和刚成婚时的满身戒备,慢慢地,现在她也开始习惯他就睡在她的枕边,她听他的呼吸,甚至,就在前夜,她也从他那里得到了此前无法想象的极大的快乐。

  她知道,她是投入其中的,带着些她无法自控的感情。她仿佛开始混淆面前这个男子和那个只活在她记忆里的少年。而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是可怕的事情,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没有朝廷的完全放权和军费粮草的支援,只靠她父亲一人,不可能出关北伐。她当初的计划,是如他所愿,成全他,嫁给他,换取他完全的信任。他是大魏的摄政王,是皇权的掌握人,是天下的维安者,也是一个能为理想而牺牲感情的无情之人。

  而那少年,就让他永远好好地活在她记忆的最深处。也因那一次的邂逅和后来的陪伴,让她每次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会有淡淡的温暖和感激之情。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的计划原本进展顺利,眼看三个月的约期也到了,她很快就能如愿北上了,这个时候,事却仿佛有了脱出她掌控的迹象。

  说真的,她为之惶惑。

  对于今夜他归来的这件事,她心存抗拒。她希望他最好不要归来。

  有过之前那样的一个夜晚,倘若他今夜再次求欢,叫她如何开口拒绝?她也根本做不到再像从前那样,再以冷静而抽离的心态,去看待与他同眠的这件事了。

  是的,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应该真的是做不到了。

  她从小校场回来,沐浴过后,为了静心,又去写字,写了几篇,却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心,写出来的字愈发不像样。她略微烦躁地撕了字,看着窗外越来越黑的天,回了寝间。这时侍女来传话,张宝方才递入一则消息,摄政王事忙,今夜继续宿于宫中,也不回来。

  初初得知他不回来,姜含元松了口气,但接下来,连着数日,他竟接连不归,只说事忙。

  南巡在即,他事忙,本无可厚非,但再忙,也不可能连着这么多日,王府一脚也不曾踏入。姜含元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并且隐隐地,她的心里,仿佛也开始感到了失落。

  在他不归的第三个夜晚,姜含元竟意外地失眠了。深夜,她睡不着,独卧在身下这张宽阔的床榻之上,费神地思索着,他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在有过那样一个亲密的夜晚之后,这般冷落起她。

  她想了许久,最后得出了一个论断。

  她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下地,摸着黑,点燃了烛台,走到房中的一面铜镜之前。

  她脱光了自己的衣裳,从外到里,最后,彻底裸,裎,立在了镜前。

  生平第一次,她用严苛的目光,审视着镜中映出来的那具女子的身体。

  这具身体,淡淡的麦色皮肤,胸部坚,挺饱满,收腰,平腹,不见半分赘肉,肢干修长而有力。只能说是体态匀称。远不及别的女子那般,有着雪白的皮肤,纤细的肢体,能令男子一手掌控,我见犹怜。那才是男子喜欢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烛火映出的镜中的身体,是一名女战士的身体。它爆发出的瞬间的力量,能将马首一刀斩落。不但如此,在这具身体之上,还布了许多的伤痕。新的,旧的,臂、前胸、后背,还有她的腿上,旧的伤痕尚未褪尽,新的便又留了印迹。细看,道道伤痕,如此狰狞。

  姜含元长久地凝视着铜镜里映显出来的这具身体。

  她喜欢它。但是,她也知道,于一个女子而言,它其实是丑陋的。

  她不再看了,离镜,躺回到了床上。

  当再次闭目,她也想明白了。

  从大婚夜始,他就在她这里屡遭挫折。而那一夜,在皇宫的文林阁里,他终于得到了她全情的回应。

  一个男人,征服了一个女人,知道了她在他身下承欢的模样。那么,对她如此一个他本不过是为了魏国才娶的人,他为何还要再多费心事?至于那天晚上他又去接自己,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做给人看,又或者……他就是个喜怒无常的随心之人。如此而已。

  这样也好。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也不会难过的。就这样最好,等再照他安排见完了他的母亲,很快,她就可以回雁门了。当初如何来,便就如何走,干干净净,不用夹带半分的牵扯。

  第四日傍晚,他依然未归,也没说回不回。她知道庄氏今日亲自下厨,还悄悄打发张宝进宫去了。她只作不知。

  他回或不回,于她而言,都是一样了。

  四天过去,束慎徽觉得自己也已完全地摆脱了姜家那个女儿对他的影响。这几日,他心若止水,每日忙到深夜,累极了,躺下去,闭眼就睡,感觉不错。但是傍晚,张宝来了,犹如湖里投了一块石头,打破了他的平静,一下就将他惹得再次怒气冲天,简直没法遏制。

  是庄氏请他回府用饭,而非是她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