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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真的衣衫褴褛,脚上是双草履,鞋头破了个大洞,钻出一只脏污的大脚趾,脚后跟的皮肉已被磨得肿胀出血,布着伤痕。

  束戬发觉她在看自己,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也看了一眼,往草履里缩了缩脚趾。

  “三皇婶,我这模样,难怪人不相信我认识你……是我有天在破庙里过夜,遇见了几个乞儿,见我没东西吃,分了些乞讨来的吃食给我。我身上也没余钱,走之前,就把衣物和鞋给了他们,穿不上,拿去当几个钱也好。只是我没想到,草履如此硌脚,早知道……就不给了……”

  他正讪讪地解释着,忽然听她开口:“除了脚,身上还有无哪里受了伤?”

  她的语气竟意外得温和。

  束戬一怔,接着松了口气,喜道:“我没事!就是脚疼,后来实在不想走了,我就倒在地上,不起来,那个段裨将没办法,把我扔在粮车上。最后几天,我是乘车过来的。”

  姜含元一笑:“你先随我来。”

  她带着束戬来到城中的一处精舍,叫人送来水,给他准备了干净的衣裳,等他洗澡出来,上了饭食。

  束戬仿佛饿鬼投胎,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吞得太快,有点噎住。姜含元忙递上水。他接过,喝了几口,揉了揉胸,叹了口气:“好似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又转向她说道,“谢谢三皇婶!”

  姜含元给他递上化瘀生肌的伤药,示意他自己抹在脚伤之处,随即问出了她心中的疑虑:“到底出了何事?你为何私下一人出宫?”

  皇帝一个人跑出皇宫,无外乎两个原因。别人赶他出来,或者他自己出来。

  她已经可以断定,不是什么宫变之类的原因,而是束戬自己潜出皇宫跑了。

  果然,一问完,就见他笑容消失,脚伤也不上药了,丢开,人坐得笔直,语带愤懑地道:“太后要替我立后,三皇婶你猜是谁?是兰荣的女儿!我不愿意,她就拿孝道压我,还打了我!成,我让她自己去立!那个皇宫,我是待不下去了!”

  姜含元未免吃惊。竟是这样的缘由。

  “你出来找我,你三皇叔知道吗?”她立刻就想到了束慎徽,问道。

  他摇头,“他那会儿还没回来。如今想必是知道了。”

  “你若实在不想接纳太后的安排,为何不寻他帮你,竟就自己如此一走了之?就算他人没回,你也可以写信给他!”

  “我写了!他不管我!只说叫我不用急,等他回去了再议!”

  束戬神色显得有些激动,“三皇婶,三皇叔就是那样的人。我可太知道他了!他自己早先娶你的时候,还不是……”

  他一顿,应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偷偷看了一眼姜含元,咳了一下,改口,“反正,只要他觉得对大魏有好处,别说立兰家的女儿了,随便什么人,他都会让我点头的!谁叫我是皇帝呢!这个事,我真的怕他靠不住。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娶的!”

  姜含元一时默然,隐隐竟觉束戬这话,好似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束戬发完心里的怒气和不满,见她又不说话了,神色显得有点严肃,未免再次担心她不悦,觑着她的脸色,忽然嚷疼,拿起方才丢下的伤药,开始自己给自己抹药。

  姜含元看着他那一双布着血泡的脚,“疼吧?你从前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束戬点头。觉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仿佛多了几分怜惜,愈发来劲,又道,“我到了雁门,打算直接找你,正好遇到送粮的人,我就跟在他们后面走,没想到被发现,他们拿我当细作。这一路过来,除了解手和吃东西,我一直被他们捆着,还堵了嘴。我怎么说,那个段裨将都是不听。给我吃的东西最差不说,快到的时候,他为了赶路,竟忘了我。三皇婶,我已经饿了一天了!”

  “不过,三皇婶放心,我真不会和此人计较。谨慎也是应当的。”

  他方才谈及出走原因之时的那满腔的怒气,早已消失了,又用带了几分撒娇和讨好的语气说:“三皇婶,你就不问一声,我是怎么出的宫,路上又是怎么过来的?”

  他大约自己觉得颇为得意,不待姜含元问,便绘声绘色地道:“宫内每晚都有不同的通行口令,有时我若有兴致,还是我自己定的。那天晚上,我假借早睡,命人不许打扰,天黑后,我换上太监衣裳,走窗出来,提着敬桶去污房,遇到巡逻查问,就报上口令,说是没刷干净,立刻去换。我低着头捏着嗓子说话,也没人留意我。我一路到了污房。那里做事的太监平日不允许靠近内宫,没人见过我,我拿出自己写的盖了内府戳印的凭条,说我犯了事,被罚来这里做事,他们全都信了。进去后,我趁着没人注意,藏在车上,出了宫!”

  他说着,大约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摸了摸鼻子,面露嫌恶之色,随即又接着,兴致勃勃地道,“然后你猜怎么着?他们根本不可能想到我会来雁门。寻我不见,只会以为我去找三皇叔了。所以我也不怕他们查。出京兆后,我便进了驿点,拿出敕令,说要北上秘密公干。那些人好像不信,但我有敕令,他们又不敢多问,当即给我安排脚程最快的好马,我就这样沿着官道上来,到了雁门,我不想惊动三皇婶你的父亲,我知道你在这边,恰好又遇到了送粮的大队,我就跟了上去,没想到被发现,后面的事,三皇婶你都知道啦!”

  不待姜含元开口,他自己又抢着道,“三皇婶你想什么,我也知道。只是从前我一有事,身边人便受责。他们知道我要干什么,不敢报,所以有罪。三皇叔说这样不好。所以这回,我就自己出宫,谁也不知!何况,我也不想带人!”

  姜含元听完,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心中已是雪亮。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又陪他坐了片刻,起身道:“你刚到,想必累了,留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先去了。”说完站了起来。

  束戬一愣,跟着起身,脚踩地上,大约感到疼,呲了一下嘴,“三皇婶你不住这里?”

  姜含元道:“我住城门附近的兵营里。”

  “我也住那里去!”他立刻说道。

  姜含元摇头:“那里太乱,什么人都有,你不能住。城中先前起火,烧了不少房舍,还好此处无碍,是大赫王的一处宅邸。自然比不上皇宫,不过,也算干净,陛下先暂时落脚。后头还有个园子,等脚好了些,可以过去逛逛。有任何的需求,打发人来告诉我。”

  她的语气很是温柔,但那意思十分坚决,没得商量。束戬无可奈何,顿了一顿,忽然想了起来,又道:“那你不要现在就把我来这里的事说出去!我还不想回!”

  姜含元干脆拒绝:“不行。至少,我必须要告诉我的父亲你在我这里。”

  “三皇婶!”束戬面露焦急之色,一下提高声量。

  “陛下!”见面后,姜含元第一次用如此的称呼。

  “陛下既然来找我,恕我冒犯,斗胆问一句,陛下难道真的下定决心,一辈子也不回皇宫了吗?”

  束戬顿时为之语塞,一时应不出来。

  姜含元注视了他片刻,面上露出笑容,又安慰道:“陛下出来的时日不算短了。何况,等我父亲将消息送到长安,那边再派人来接,至少是两个月后的事了。两个月,还不够陛下散心?”

  束戬继续哑口无言。

  “还有,别人也就罢了,陛下不告而别,你三皇叔如今心中会如何焦急,不用我说,陛下你应当也知道的。恐怕他此刻正在为你的下落而忧心如焚,寝食难安。”

  “陛下,你三皇叔把你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你若有个不好,他会负疚一辈子的。”

  束戬怏怏地低声说道:“三皇婶,你发信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没力。

  姜含元笑道:“那就这样了。好好休息。我有空就来看你。”

  姜含元走了出去,第一件事便是叫来樊敬,让他负责看护束戬。自然了,她没有说出身份,只道里面的少年是个极重要的人,请他加倍小心。城里可以走,但是一定不能让他随意出城。如果他要出去,就让樊敬通知自己。

  樊敬应是。

  樊叔做事,她一向是放心的。安排好这边后,立刻又写了一道信,以密信的方式,命火速传去雁门,交给大将军亲启。

第71章

  半个月后,九月中旬的一个深夜。雁门大营。

  姜祖望临睡前,在大帐中又坐了片刻。

  就着案头的烛火,他的目光落在白天刚收到的一道信报上,眉头微蹙,心中犹豫不决。

  这是一则来自西面的云落城的战报。

  上月,西面也传来了起战的消息。时隔多年之后,北狄再次纠集起一支杂合人马,再一次对大魏的西关发起了骚扰和攻袭。

  这是狄人为了配合八部之战而发起的攻袭。一东一西,遥相呼应。

  这些年来,大魏恩威并施,在西关一带,以云落城为中心,已打造出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缓冲带。周围除了那些反复横跳的小国和部族,其余皆已归附。此外,大魏也在西关驻有一支军队,以归德将军刘怀远为统领。此人也素有将名。生乱之后,刘怀远和云落城主燕重相互配合,局面很快就得到控制,西关再次稳定了下来。

  这自然是捷报。但是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燕重受了伤,伤情反复,情况不是很好。

  西关也起战的消息,姜祖望除了通报朝廷,也没有瞒女儿。在随后的往来战报通传里,他第一时间就告知了她。他相信这个消息绝不至于会令女儿分心。战场之上,她具有一种罕见的临危不乱、勇于担当的冷静品格。这种品格,加上对全局的掌控,以及足够的威望,是成就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统领万军的统帅的必要条件。

  随着时日推移,到了最近这一两年,姜祖望愈发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

  如今捷报飞抵,但却来了这样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坏消息。

  要不要现在就送信去告诉女儿?

  女儿和她的舅父从小亲近,感情深厚,远甚她和自己的父女之情。

  姜祖望迟疑良久,最后终于做了决定。

  他很快修书完毕,召人来,连同西关捷报一道,命发送出去。

  不早了,他该休息了。女儿这趟走之前,曾叮嘱过他,要保重身体。

  姜祖望从案后起身,正待脱衣上榻,忽然这时,他听到帐外传来一阵疾奔靠近的脚步之声。

  直觉告诉他,应是来了一道刚刚送抵的紧急消息。

  无论是西关还是八部,战况的进展都算是顺利。此刻深夜却又来急报。

  是燕重病情加重,甚至噩耗?还是八部那里又起了新的变数?

  姜祖望立刻停了动作,转过身,帐外也传来了亲兵的通报,姜祖望命人入内。

  亲兵说:“大将军,大营外刚到了一队人马,请大将军立刻出营相见!”

  姜祖望一怔:“什么来路?”

  “没说,只传入此物,请大将军过目。”

  亲兵呈上一面用布裹着的物件,姜祖望接过打开,见是一面腰牌。

  禁军将军的腰牌。

  刘向?

  竟然是他深夜到此!

  他在长安,和自己已多年未通音讯,只在几个月前女儿回来之后,从樊敬的口中,姜祖望方知刘向也正随同摄政王南巡。

  此刻,他怎突然来到了雁门?

  姜祖望迷惑不已,整过衣冠,立刻出了大帐。

  边地入秋得早。长安的这季,当还菊黄蟹肥,方添秋衣,但在这里,却已是草黄芦残,入夜,更是寒风飒飒,天地肃杀。

  姜祖望跨步,匆匆出了大营,停在辕门之外,朝前展眼。

  夜空里挂着一轮秋月。泠寒的月光之下,前方一箭之地的一处缓坡上,正静静地停了一队几十人的人马。望去,皆作常服装扮。当中一人翻身下马,朝他疾奔而来。姜祖望也走了过去。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便就认了出来,这正向着自己奔来的人,确系刘向无疑。

  “大将军!末将刘向见过大将军!”一个照面过后,刘向持当年的旧礼参见,毕恭毕敬,声音有些不稳,可见此刻内心情绪之波动。

  骤然见到阔别多年的昔日部将,姜祖望一时诸多感慨,回了礼,随即顾不得寒暄叙话,问道:“你可是有事?”

  以他如今的身份,突然奔赴雁门,绝不可能是来叙旧。

  刘向附到姜祖望的耳边,低语一声。

  摄政王束慎徽竟然亲自到此,连夜等候在大营之外!

  姜祖望猛地再次抬眼。坡上另外的一道身影这时也下了马,朝着这边迈步走来。

  姜祖望回过神,立刻也大步迎上。

  月光照出了一张青年的面颜。姜祖望曾经见过此面。虽然那是多年之前的一张少年的脸,但却是给姜祖望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此刻,面前的这位青年,他的眉目,仪态,甚至是他迎风迈步走路之时的身影,只一眼,便叫姜祖望将他和当年的少年重合了起来。

  “殿下!摄政王殿下!臣将不知是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姜祖望压下胸中翻腾着的意外和激动的感情,到了近前,纳头,正欲下拜,束慎徽便伸出双手,将姜祖望一把托住,扶了起来。

  “大将军不必多礼。”束慎徽说道。

  他面含微笑,看起来风度超然,正是姜祖望印象中的样子。但是此刻距离近了,借着月光,姜祖望立刻便发现,自己的这个女婿,他风尘仆仆,面容似带倦色,不但如此,嗓音也嘶哑了。

  他看起来十分疲倦。

  姜祖望原本心中疑虑无数,不知他深夜突然远途赶到,目的为何。

  如今的战事,远没到需要他亲自前来督战的程度。

  如果不是为公,那便是私。

  难道是为女儿来的?但感觉,又好像不像。

  姜祖望立刻开口,请他入营。不料他摇头,接着,低声问道:“大将军这里,可曾见过陛下?”

  姜祖望怔道:“陛下?”他一时没回过神。

  束慎徽问完,见姜祖望神色茫然,便明白了过来。

  和他猜测得一样,束戬不会等在这里的。他必定继续去往八部了。

  虽然开口之前,他对这个结果就已有了准备,但此刻,他的心中还是控制不住,涌出了一阵如同沸水煎熬般的焦灼之感。

  只来雁门也就罢了,平静没有战事。但是八部,甚至去往八部的路途之上,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束慎徽稳神,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解释道:“大将军,本王此行,是为陛下而来。”

  他几句话便将经过向姜祖望做了个扼要的说明。在他错愕至极的目光之中,继续说道:“陛下想必已追去八部。本王这就上路,你这里换马,再叫个熟悉道路的向导!”

  姜祖望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当中回了神,整个人打了个寒战,返身匆匆吩咐完亲兵,转过头,望一眼不远之外那道还在月下立着的冷肃的影,压下心中的纷乱,迅速走了回去,恭声道:“请殿下稍候。”

  束慎徽面上显出一缕笑意:“有劳大将军。”

  “出了如此的大事,本该由臣追随殿下去接陛下——”

  姜祖望绝不会为了去接少帝,或者保护摄政王,在这个时候自己离开雁门。他的计划是派一支军队随同摄政王而去。不料话未说完,便见听他道,“不必。大将军你只需驻在雁门,也不用派人送我。本王人手足够,自能应对。”

  姜祖望作罢。

  摄政王此行显然需要保密,姜祖望也就不再行虚礼,谁也没叫,只自己在旁陪着。在等待向导和所需的换乘马匹之时,他又报上西关和八部如今最新的战事进展情况。

  但禀完公事,这一对从联姻成功之后时至今日才方得以碰面的翁婿,竟就各自默然,相对无言了起来。

  姜祖望将女婿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尽都收入眼底,知情况之特殊,前所未有,万分火急,他怕急着上路,正想自己亲自去催,忽然看见望向自己。

  “殿下有何吩咐?”姜祖望立刻问道。

  束慎徽慢慢呼了一口气。

  “岳父,兕兕近况应当也都好吧?”他低声问道。

  姜祖望听到他竟突然喊自己岳父,开口问女儿,起先极是意外,接着,心中涌出了极大的欣慰之感。

  “是!是!殿下放心,她平安无事!都怪我!方才竟忘了向殿下报她平安!”

  “……她起初回来,可有在岳父的面前,说起过和我有关的事?”

  他见自己的女婿仿佛迟疑了下,又如此发问。

  姜祖望连连点头:“有!有!她回来后,对殿下赞不绝口!”

  他说完,见自己的摄政王女婿再次沉默了下来。这时,大营后方传来一阵马匹嘶鸣的声音。很快,马匹和识路的人便到了近前。

  束慎徽和姜祖望道了声别,命随众更换坐骑,未再作停留,上了马背,连夜继续朝着前方而去。

  枫叶城中。转眼,束戬来此便有十来天了。

  终于脱出了皇宫的囚笼。

  反正事情已做下了,虽然觉得对不住三皇叔的教导,辜负了他对自己的期待,但是一两个月后,自己就要再度回宫了。往后这样的日子,此生恐怕再也不会有。抓住最后的机会,及时行乐便是。

  刚开始的时候,束戬便抱着如此的心态,到处游荡,颇觉新鲜,倒也快活了几天,但很快,这里就没什么可以吸引他新兴趣的地方了。姜含元又极是忙碌,露面有限,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待在城门附近的军营里。

  束戬渐觉无聊。

  今日白天,他实在无地可去,干脆闷头睡觉,没想到竟然梦见他回了皇宫,坐在那张他已坐了几年的高位之上。对面,是那些熟悉的抱圭肃立的大臣。他在大臣跪拜三呼万岁的声音里醒了过来。

  他惊坐而起,想不明白,才出来多久,他怎就梦见了那座他一向就没好感的皇宫,还有大臣们那一张张令人生厌的犹如纸扎人似的呆板的脸。

  他颇觉晦气。但想到如今自己跑了,皇宫里可能会有的光景,还有三皇叔到来见面的那一关,心情愈发不好了。再发呆片刻,决定出门,去透口气。

  樊敬照例是随在他的身后。他到了城门附近,登上城楼,眺望着驻扎在城外附近的魏军军营。那个方向,不断有披着战甲的人纵马进出,又随风传来了士兵操练发出的呼吼之声。束戬不禁心动,说想出去。

  果不其然,又被樊敬阻拦,说他先去告知将军。

  几天前,他也想出城,他的三皇婶知道后,并未拒绝,但是,却是她亲自陪同,骑马在旁,寸步不离。

  束戬倒是盼望她能时常陪伴在旁,但他脸皮再厚,也知如今战事威胁还未曾消除。他何敢再多占用她的时间,忙解释道:“不用了吧?我不走远,我只想去营中看士兵操练。我不打扰,我就远远地看。看完我就回来。”

  哪一个少年人不向往铁马金戈、奋烈杀敌?何况如今,他人都到了战地,每天竟然只能被困在这座方城之中,乏味也就算了,太可惜。

  千辛万苦终于获得如此机会,来到了边塞之地,倘若什么都不曾见识过,就这样被三皇叔给领回去,待到将来回顾,恐怕会是终身遗憾。

  樊敬道:“小公子勿怪。如今两军对峙,这也是为了小公子的安全考虑。将军说了,小公子若想出城,她再来接你。”

  束戬定了片刻,道:“罢了。”

  他也没心情游荡了,转过身,怏怏下了城墙,正想转回去,抬头,看见梯道尽头的下方,城门附近,停了一个红衣少女,眼眸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少女神色大变,睁大眼睛,仿佛想起了什么,抬手指着他,惊呼:“是你?长安的皇——”

  束戬也认了出来,这少女是大赫王的女儿,名叫好像叫做萧什么花来着?那日长安春赛,她傍在三皇婶的身边,他瞧过一眼,留有一点印象。

  束戬没想到这里碰见她,又见她认出了自己,岂容她喊破,一个箭步冲下梯道,抬手便死死地捂住了她嘴。萧琳花瞪大眼睛挣扎,束戬附到她的耳边:“不许说出去!”

  萧琳花听得分明,转头,对上魏国这个少年皇帝的眼,呆住。

  束戬见她不动了,松开手。

  萧琳花今天自己亲手做了些吃食,和侍女一道拿着,想送到外头的军营里去。方才走到这里,冷不丁看见一个人从城楼上下来,觉得像是她在长安见过的魏国少年皇帝,但又不确定,就停了下来。

  她又是紧张,又是不解,实在想不明白,大魏的那个皇帝,怎会突然从长安移到了这里?

  忽然,她想了起来。前些天,她听兄长提了一句,长宁将军有个少年亲戚前来投奔,人就住在他们城中的一处邸舍里。

  原来如此!那个投奔的少年,竟就是当今的大魏皇帝。

  萧琳花依然满头雾水,但明白了这一层,又听他这么叮嘱了,何敢贸然再多言一句,忙点头,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了。陛……“她一顿,“你若是无别事,我便出城,去军营了……”

  对着大魏的少年皇帝,萧琳花就会想起另个摄政王,心里发怯,说完,见他瞥了眼自己手里提的食盒,忙解释,“我是去看将军姐姐,顺便给她带些我自己做的吃食……”

  束戬听了,心里愈发气闷。

  连这个萧什么花都能去军营寻她,唯独自己,都到了这里,出个城门也不自由。

  萧琳花见他神色不快,有点忐忑,迟疑了下,试探道:“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这时,城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束戬心一跳,撇下萧琳花,翻身又冲上城头,居高望去。

  军营里起了一阵骚动。很快,有士兵整装待发,纵马出了辕门,看起来,仿佛出了什么事情,在执行行动。

  束戬顿时兴奋了起来,双手紧紧攀住墙砖,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

第72章

  姜含元收到前方探子回报,此前一直对峙着的狄兵大营忽然出现了异动,远远望去,似有集结人马的迹象,但看着又不像是进军的态势,如同是在撤营退兵。

  她不敢掉以轻心,唯恐对方使诈,为防万一,当即点选一支人马,预备到距离枫叶城百里外的一处战略要地守望,同时下令启动城防,大队时刻做好出城应战的准备。

  周庆当日受伤太重,城防交给张密和萧礼先,她亲自领着点选出来的两千人马出营离去。一时间,城门附近气氛骤变,战马嘶鸣,军士严阵以待,平民则被驱离,命全部归家,闭门不许外出。

  战事的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樊敬见束戬停在城头不走,数次出言提醒。束戬恍若未闻,眼睁睁看着姜含元领着一支骑兵出营,马蹄飞踏,道上尘土飞扬,人马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眼帘里。

  “小公子!这里不安全!你必须下来了,回去!”

  樊敬加重语气,再一次地叫他。

  束戬慢慢转身,一步三回头,无奈下了城墙。

  姜含元领着骑兵抵达利用此前这段休战的机会修筑出来的路防所在,张骏带人再去前方刺探。

  一个时辰过后,张骏回来,禀说狄营确实正在撤退,看着不像是在使诈。

  出兵之前,姜祖望曾再三叮嘱,此行的主要目标是逼退狄兵,解除八部的危机。现在消息若真,自是极大的好事。

  这回姜含元亲自带着一小队人马,来到一处距离狄营不到两里路的山坡前,登上坡顶,居高远眺。她看见对面那片连绵铺展开的军营里,大半的营帐已是拆除,只在前方留有一队看着像是警戒的人马。再远些的地方,隐隐望见载着辎重的车队和人马已经掉过头,往西,向着幽州的方向,缓慢前行。

  姜含元在近旁一直盯着,直到天黑,始终没有发现异常。

  一夜过后,那片原本驻扎了几万兵马的野地空了,全部的人马,撤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些破烂营帐和几万人驻扎过后的满地废弃之物。

  看来退兵是真。

  但是,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

  如果因为主将受伤过重无法再指挥作战,南王府完全可以另外派人接替。

  从南王府此次行动的规模来看,炽舒对此一战,势在必得。此前虽也受挫,但整体损失并不算大,完全可以卷土重来。现在却这样毫无预警地突然退兵,姜含元断定,唯一的原因,应该是在出在南王府。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南王府权衡过后,不得不退兵?

  十几天后,潜入幽州刺探的张骏送回来一个消息,验证了姜含元的判断。

  确实是狄国的皇廷出了事情。

  据张骏所探,南王府这回出兵,本向狄廷有过承诺,一个月内拿下八部。没想到,在开头的短暂胜利过后,后面极是不顺。

  幽州是南王府的势力覆盖范围,却被魏人刺破腹地,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枫叶城,又接连死了两名地位不低的都尉,南王府受到了来自狄廷,主要是炽舒兄弟势力的汹汹质疑。随后南路又遭遇挫折,钦隆重伤。

  此前的对峙,应当就是炽舒两面遭受压力,正在权衡进退。然后,就在几天之前,有消息传出,皇帝病危。

  另据刺探,其实早在狄营退兵之前,炽舒本人应当早已离开南王府了。

  姜含元明白了。

  狄廷有变,如此动静,他必是第一时间知悉。

  之所以当时没有立刻退兵,应当是怕走得太急,万一引来追兵。

  据她所知,北狄皇廷的权力争斗,比之汉人皇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汉廷权争,若非迫不得己,父子兄弟叔侄之间,不到最后一步,通常不会刀剑相见。

  但在北狄这种没有礼法的地方,用暴力夺取政权,残酷清洗对手,这样的事,如同家常便饭。

  前方战事受挫,后方皇廷又出不测。换成是谁,也清楚该如何决断。

  这是真的退兵了。

  姜含元目前还无法猜测,这场变故,会对未来的魏狄两方带来何种影响,但对于枫叶城而言,自然是件天大的好事。

  消息传回枫叶城,上从萧家父子,下到八部民众,满城欢庆。萧家父子随后立刻寻到姜含元,请求大魏将士再继续驻留些时日,帮助自己彻底铲除叶金父子那波叛族之人。

  叶金父子狡猾宛如狐狸,应当是先前就嗅到了异样的味道,知道狄人一旦决定退兵,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他们绝不会管自己的死活。早在十几天前,父子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暗中开始寻找退路,知有一拨数以万计的当地民众,自发结群,正计划带着家当,驱着牛羊,投奔枫叶城。

  他们当中,有些是白水、伏人两部部民,听闻大赫王如今得了大魏助力,形势大好,毅然决定出逃前去投奔。也有许多当年幽燕沦陷之后就近逃到这里的故晋汉人,早些年一直和八部通婚杂居。这些人不堪叶金父子的残酷压榨。不料消息传到了叶金父子的耳中,在钦隆退兵之时,当机立断,领着人马转头回来,将大队民众全部拦截,作为人质,驱赶到了叛军如今还盘踞着的最后的大本营东河,残酷驱使民众,日以继夜,修筑城防。

  其实不用萧家父子开口,离开之前,姜含元也打算彻底平叛,解救民众。两边一拍即合。

  大赫世子萧礼先自告出战,魏军这边,姜含元派遣杨虎领队,出动五千人马。

  当天议事,周庆也到场了。

  他的腹部依然裹扎着绷带。因为伤势沉重,这段时日饱受折磨。幸而底子强悍,熬了过来,今日现身,虽然面色依然带着病态,但精神看起来已是大好。

  他是雁门军中数得上名号的猛将,统领营兵,颇有威望,资历也深,论年龄和辈分,是姜含元的叔伯。二人的将军名号,等级也是大体相同。不但如此,各营之间,暗中也有相互竞争,谁都想出头,争取第一。他从前对着姜含元,态度自然也是客客气气,但多多少少,总是含了些自持在内。如今却是有些不同了。

  议事之时,见他全程沉默,姜含元特意转向他,问他是否有任何的异议。

  周进摇头,随即又道:“倒确实是有一桩!”

  姜含元立刻请他发话。

  众人也都望向他。

  周进道:“我是羡慕杨家的小七郎!若非我如今半死不活,哪里轮得到他上阵!”说完哈哈大笑,不料笑得太过,不慎牵动腹伤,面露微微的痛色,伸手,压了一压。

  杨虎嘿嘿一笑:“周将军!你将来多的是机会,这回你就安心养伤,别再想着和我争了!”

  周进再次大笑,转向姜含元:“我周进是粗人,生平佩服的人不多,大将军是头一个,如今长宁你也算一个!这里你说了算,我心服口服,无话可讲!”

  姜含元莞尔。

  事情议定之后,散去,杨虎和萧礼也匆匆离去,预备明日出兵。

  周进此行领兵,未有机会立功不说,连自己也险些搭进去,心中未免遗憾。

  不过,感到遗憾的,除了周进,枫叶城里还有另外一人。

  那自然是少帝束戬。

  自从狄军退兵消息传开,束戬便寻到了姜含元,再三央求,说想去城外的军营里看看。姜含元最后同意了,吩咐樊敬,不必再限制他出城,只要不是走得太远便可。

  第二天的早上,杨虎和萧礼先率领人马整装,在军营的辕门之外集结。

  五千将士,个个身着盔甲,跨坐在马背之上。初升的秋阳照耀着他们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孔,雄赳威武。

  姜含元一声令下,伴着战马的嘶鸣,军队开始出发。这时,闻讯赶来聚在城门附近观看的民众发出阵阵欢呼之声。

  束戬站在城墙最高的望楼之上,居高看着城外的这一幕,心痒难熬,转头对着身后那个寸步不离的大胡子道:“樊将军!这可是最后一战了,你日夜跟着我,你就不想有个立功的机会?”

  樊敬不知这个少年到底是为何人,但女将军如此郑重其事地吩咐,他自然不敢懈怠。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少帝暗叹了口气,又看城外,忽然,他的目光停住。

  就在距离军营不远的道旁,一群从城内出来的少女聚在那里,冲着正从她们面前骑马而过的将士挥手欢呼。最前面的是个红衣少女。朝阳之下,她红衣似火,在人群里显得十分惹眼。

  正是萧琳花。她也出来了,欢送她的兄长。

  束戬盯了她片刻,等军队走完了,转头道:“樊将军,我想去城外的枫林里走走。那个王女——”

  他指了指红影,“她应当认路,知道何处风景最好。我也只认得她,请她来给我作向导。”

  枫叶城之所以如此得名,是因城外生有大片的枫林,如今入秋,层林尽染,枫叶如火,登上城头,远远就能望见。景色确实极好。

  樊敬迟疑了下,叫随从过去问一声,她愿不愿意同行。

  萧琳花毕竟是王女,樊敬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抬头,望一眼城墙,看见这个少年,竟点头,不但如此,还立刻来到了城门口,老老实实等在那里。

  樊敬无奈,只得安排马匹,带了几名随行,跟着少年和王女一道出城。

  枫林看着近,路上沟沟壑壑,颇费时间。一行人骑马,也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停马在林子之外,束戬入林,一边欣赏周围的风景,一边和萧琳花闲谈,问的都是哪里好玩有何特产之类的话。

  萧琳花起先很是拘束,渐渐感觉这个魏国的少帝随和,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和她先前想象完全不同,放松了下来,有问必答。

  二人年纪仿佛,束戬又不停地夸赞枫叶城好,人杰地灵,萧琳花愈发欢喜。很快,说说笑笑,宛如相识许久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