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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戬一边说话,一边也没空着,时而跳起来扯落一把枫叶,时而踢一下足下堆积的落叶,时而又弯腰,摘一把草。渐渐入到林深之处,树密草高,他微微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樊敬带着几个人,依然在他后面跟着。不远不近。

  他来到一株几人合围的大树之后,停了下来。

  萧琳花也跟着停住:“怎么不走了?”

  束戬凝视着她,脸上露出笑容:“你生得很美。依我看,除了我的三皇婶,就算是在长安,宫里宫外,也寻不出比你更美的女子了。”

  萧琳花一愣,实在没想到,魏国的这个少帝怎会突然这么看着自己,说出了如此叫人肉麻的话。

  她反应了过来,登时俏脸涨红,几分紧张,又几分羞涩,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又见他忽然脸色一变,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指着,用极是紧张的声音道:“当心!你身上有虫在爬!就要爬上的脖子了!”

  萧琳花低头,真的看见一条肥硕的足有手指宽的生刺毛虫,正在自己的衣襟上扭着爬动。

  她平时骑马射箭,性子爽利,胆子也大,但却天生害怕虫子,何况这种扭来扭去的毛虫,当场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整个人便跳了起来。

  “别怕别怕——我在!”束戬立刻上前,伸手过来,一把捏住肥虫,甩开。萧琳花惊魂未定,手一热,发现竟被他顺势握住了,她又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又凑到了自己的身前,唇附到耳边,低声道:“跟我到树后去!我有话和你说!”说完,不由分说,拉了她手,转入了大树之后。

  落入旁人眼中,两人情状极是亲热。

  樊敬早这一幕收入眼底。

  少男少女的亲昵,他也不好多看,自然不便跟上,便在原地等着。起初,树后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说什么也听不清楚,再片刻,他听到随风传来了萧琳花轻声唱歌的声音。

  萧琳花一直在唱,唱了一首又一首。樊敬以为她唱歌给那少年听,起初也不以为意,渐渐地,觉得不大对劲,侧耳再听片刻,朝着那发出哼曲声的树后走去,咳了一声:“小公子?王女?”

  伴着他的话音落下,哼曲声戛然而止。他听到王女仿佛迟疑了下,问道:“可以停了吗?”

  没有回声。

  樊敬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也不顾什么冲撞,立刻冲到树后,赫然只见萧琳花靠在树上,眼睛蒙了条帕子,剩下她一人。

  近旁哪里还有那少年的影?

  萧琳花听到动静,一把扯下帕子,看了眼四周,睁大眼睛,望向樊敬:“他人呢!”

  “方才是他要我唱歌给他听的。他还蒙了我的眼睛,叫我一直唱下去,没他的话,不许我停。他是……”

  他是魏国的皇帝。虽然心里觉得他提出的要求十分古怪,但他的命令,她不敢不从。

  此刻她也不敢说出那少年的身份。

  别说对着樊敬了,就算是她的父兄,她都不敢提半句。

  她说不出来,见樊敬面露焦急之色,高声唤他的人到附近去找,一下明白了过来。

  自己是被对方利用了。

  这个看着笑嘻嘻的魏国少帝,让她傻乎乎地一直唱着歌,替他打掩护,他单独跑了。

  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又是心慌,又是恼恨,贝齿狠狠地咬唇,眼泪掉了下来。

  姜含元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这一天的傍晚。

  束戬摆脱樊敬,偷偷绕回林外,自己骑马跑了。

  不但如此,他还把剩下的几匹马都驱散了,结果导致樊敬回来报讯,路上费了不少时间。

  萧琳花哭得眼睛鼻头通红,低着头,一动不动。

  姜含元听到束戬跑了的消息,便知他去了哪里。她安慰了萧琳花两句,立刻出营,翻身上了马背,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循着杨虎行军的路线,一边在沿途寻找,一边追赶。

  东河位于枫叶城的西北方向,急行军的话,两天便到。杨虎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发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宋时运带来一个少年,说他骑马追了一夜,追了上来,要求随军同去东河。

  杨虎认得这少年,便是那日那个跟着粮车远道来此投奔女将军的亲戚家的侄儿。樊敬天天跟着他。

  “杨将军!你带上我!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杨虎坐在马上,打量了眼对方,见这少年紧紧地盯着自己。一夜没睡,双目却闪闪发亮,眼底的那种渴望,浓烈无比。

  他回头望一眼枫叶城的方向,虽也猜测对方应当是偷跑跟上来的,但急着行军,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指了指旗纛:“也行!你扛旗!跟在我边上!”

  束戬大喜,立刻上去,接过旗纛,扛在肩上,催马紧行,跟了上去。

第73章

  天黑,五千骑兵便疾行到了叛军本营东河一带。杨虎下令,命士兵原地休息,明早开战。

  他让束戬今夜和他同帐。束戬满口答应。杨虎巡营,他也在后跟着,看什么都觉新鲜。不但如此,很快,和一个同样扛旗的小兵也混熟了。

  那小兵比他稍大,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几岁,大约是十五六,但有个名字,叫做百岁。因他父母希望他能活到百岁。不过,家人在他小时候就死光了。他平常除了护旗,因为目力好,嗓门大,逢战也是个望兵。

  望兵的位置在阵地的后方,负责爬上望梯,居高瞭望全局,以随时将战况汇报给主将。别看年纪不大,百岁已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自称参战不下十回了,绘声绘色,将过往的经历讲给束戬听。束戬神往。百岁又问他来自何方,听到说是长安,羡慕道:“我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将来打完仗,我立了功,做了官,骑着大马入长安,去瞧瞧天下脚下的皇宫到底是什么样。”

  束戬道:“皇宫也就那样,没什么好!不过,将来你若来长安,找我,便是想进皇宫,也不是难事。”

  百岁哈哈大笑,说他吹牛皮。束戬忍着没说出自己就是皇帝,给这个新认识的伙伴讲述长安和皇宫里的种种。百岁听得如痴如醉,忽然一拍脑门:“我知道了!你必是家里有人在皇宫做事,偷偷带你进去过?”

  束戬一怔,随即也大笑,称是。

  正聊得起劲,杨虎事毕,叫他回帐。一进去,束戬便抢着主动帮他卸甲。

  杨虎打量了他一眼:“还挺机灵!樊将军跟着你,你居然也能跑出来。听你口音,也是长安来的?和将军什么关系?她在长安好似没有近亲。”

  束戬奉承:“我在长安之时,便听说过杨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英明神武!我看整个雁门,就数杨将军你最睿智,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我确实来自长安,我是将军远亲,难怪你不知道。”

  杨虎沉下脸:“小子,少和我来这一套!今天是急着上路,才把你带了过来。明天是场硬仗。八部叛军本就凶悍,又走投无路,必会负隅顽抗,战力绝不在狄兵之下。明天你不许乱跑,就在后面给我待着!一步也不能上去!你要是少了毛,我可没法向将军交待!”

  说着,投来一把刀。束戬一把抱住。

  杨虎瞥他一眼,“带着,以防万一。睡了。”一掌挥灭了火。

  束戬闭目,这夜枕着刀,兴奋得无法入眠,直到下半夜,才终于睡着。天没亮拔营,他惊醒,匆忙爬起来,随了大队继续前行,兵临城下。

  东河城又名白水城,是叶金父子白水部的本营,如同枫叶城之于萧家父子,此地叶金父子也是经营多年,四月间密谋叛乱事败,猝不及防,仓皇弃城逃走后,一度被萧礼先占据过。后来狄兵加入,叶金父子打了回来,白水城又被收了回去。

  此城西面是山,东边东河,各无通道可走,只有南北两道城门。如此地形,也是易守难攻。但反过来说,只要能拿下南北两道城门,便就瓮中捉鳖,叛军无路可逃。

  杨虎和萧礼先分兵,各自攻打一面城门。

  叛军已获悉消息,城门紧闭,城头防御齐备。

  攻城之战,一触即发。只见城头上射下来无数的箭簇,炮石、火油、滚木,齐齐而下。

  东门之外,杨虎领着士兵,用盾牌护体,架起昨夜砍木连夜制作而成的十架云梯,奋不顾身,强攻往上。

  束戬停在距城头一箭之地的相对安全的地方。近旁是一部分等待补上的军队。

  那个昨夜刚和束戬认识的小兵百岁,正爬在一架望梯之上,瞭望前方。

  此刻不是野战,是攻城之战,战况一目了然,谁都能看到,无须他通报战况。他只负责盯守前方一个手持三角旗的信号兵。等到三角旗被举起,便是前方发出讯号,命令后部也加入战斗。

  束戬昨夜的热血沸腾和脑海里的各种关于马上杀敌的幻想,在今天这场真正的战事开始之后,很快便如泡沫,崩散得无影无踪。他看见一个士兵爬到一半,就被头顶落下的一块巨石砸了下去。近旁另架云梯上,另个士兵用盾牌打掉了飞石,躲过头顶的攻击,终于爬到接近城头的地方,又被城头一刀砍落。如此景象重复不绝。但却没有人后退。士兵一个接一个,犹如蚂蚁,踏着不断掉落的伙伴的身体,不停上攻。

  战事刚开始,分明还没多久,但在束戬的感觉里,却仿佛漫长得已经持续了许久。

  他的眼睛里,是冲天的火光,鼻息里,闻到了随风吹来的血的腥味,耳朵里,更是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厮杀之声。他整个人被这种强烈的刺激给冲击得几乎晕眩。当看上城头又一阵箭簇如蝗,大量的滚木砸落,倾倒火油,云梯翻倒,身体起火的受伤士兵在地上打滚,发出惨叫之声,而城墙下已经死去的士兵一动不动,被吞没在了熊熊的冒着刺鼻黑烟的大火里,他再也控制不住,冲着近旁的领队吼道:“还不上去!快上!前面顶不住了!”

  领队何尝不紧张,但这却是杨虎的部署。前方的牺牲,就是为了消耗城头对攻城方威胁最大的滚木火油巨石等物。等到战备消耗殆尽,强攻阻力便就大减。

  如此部署,固然残酷,但这就是战事。不可能不死人。

  他知道这个少年应该不是一般人,急忙解释了一句。束戬一呆。这时,城头上的叛军得了喘息,开始朝着这边发射乱箭。

  “准备!他们正借风力!”

  望梯上的百岁大吼一声,吼完迅速举盾护住自己。下面的军士也全部训练有素,齐齐举盾,挡在头顶,形成了一面用盾牌组成的防护。

  飞来的大部分箭力道不够,不能抵达,在空中划完弧线,插入地上。只有几十支劲箭借着风力射到了近前。伴着一阵叮叮咚咚声,乱箭全都插在了盾上。

  百岁手里也举着一张盾,等箭阵过后,放下,低头冲着梯下的束戬喊:“怕了?没事!哪回不是这样!我跟你说,今天只是小阵仗——”

  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被风送来的流箭仿佛鬼影从云端里飞落,转眼便到近前,不偏不倚,插进了他后颈的中央,穿过他的脖颈,透颈而出。

  他的身体在高高的望梯上晃了一下,连同盾牌,笔直地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束戬的背上。

  束戬被压在了下面。

  他趴着,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脱身出来的。等他回过神,望梯上已站着另外一个人了。

  又一波攻城展开。如此反复,到了第四轮,望梯上的人看见前方终于举起三角旗,大吼一声,迫不及待的将士发出喊杀之声,朝着前方冲去。最后,这里只剩下了束戬一人,脚边躺着昨晚他刚认识的伙伴。

  百岁脖上插箭,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没有痛苦,眼睛睁着,面上也仿佛还带着一缕最后说话时的嘲笑的表情。

  这一轮的攻城奏效,魏军登上了墙头,迅速占领。正待厮杀破城,忽然,下方的城门开启,只见涌出来了大量的民众,老人、妇人、孩童,有八部民众,也有汉人。

  他们便是前些天被叛军拦截下来的那一批人。此刻又被驱赶出来。倘若不出,就会被杀死在城门后。他们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叛军夹杂其中,冲了出来。许多民众被推搡得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紧跟着便遭到身后无数人的踩踏。尖叫声夹杂着孩童的凄厉哭声,城门附近,乱成了一锅粥。

  人间惨剧,不过就是如此。

  杨虎没想到叶金父子竟无耻到了如此的地步。平民众多,他不敢下令让士兵放箭阻挡,只能一边呼喝,命民众出来后速速散开,一边领着士兵在周围形成合围,截杀从城里冲出来的源源不绝的叛军。

  束戬被前方那沸腾的厮杀给刺得打了个哆嗦,从死了的百岁的身旁一跃而起,紧紧地握住昨夜杨虎扔给他的刀,想冲上去加入。

  他在宫中日常习武。他幻想英勇杀敌。

  现在就是机会了。

  然而他的脚,却又仿佛被什么锁住,无法动弹。

  他是皇帝。

  三皇叔还是三皇婶,绝不会允许他这样加入。

  最后他只能一遍遍,不停地这样安慰自己,听着厮杀声,看着不远之外正满天飞的喷着血的新鲜断臂和残肢,手握住刀柄,又松开,松开,又握住。冷汗如瀑,从他的额头往下流,进了眼睛,火辣辣地刺痛。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一定。他看见前方,有个几岁大的瘦弱的小女娃站在几具尸体旁,正在嚎啕大哭。近旁,魏兵和冲出城的叛军相互厮杀着。一个神色惊恐的女人跑来,应当就是小女娃的母亲。没跑几步,迎头遇上一个叛军。一刀将女人砍倒在地。

  束戬眼皮子一跳,又一滴冷汗落进眼睛。他眨了下眼,再也忍不住了,朝着小女娃冲去,一口气冲到近前,将小女娃一把抱起,狂奔回来,扭过头,见方才那个正和叛军厮杀的受伤魏兵落了下风,被对方压在了地上,死死地掐住脖颈。

  束戬将哭泣的小女娃放在百岁身旁,转身又冲了回来,冲到近旁,拔出刀,对准那个正在掐人的叛军的头,用尽全部的力气,一刀砍下。

  脖颈断了。一颗头颅滚落在地。血朝天,猛地从断颈里喷出,冲到了束戬的脸上。

  他睁开他那一双被血糊了的眼,在模模糊糊的红光里,看见又一个叛军朝着自己冲来。对方的表情似癫若狂。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举刀冲上的。他咬着牙,张着染血的眼,加入了这场肉搏的乱战,和看见的叛军厮杀了起来。他又砍倒一个。感觉身后有刀也正在向着自己砍来。他想避开。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赶不上他想要的速度。就在他目眦欲裂满心不甘之时,突然,“锵”的一声,头顶掠过一阵刀风,一具身躯被砍倒在了他的身后。

  他猛地转头,赫然看见身后竟然多了一个人。

  “三皇婶!”

  他狂叫一声。

  ……

  这一场发生在城门附近的肉搏血战终于宣告结束。叛军全军覆没,萧礼先围堵住扮成平民模样企图再次逃脱的叶金父子,杀了二人。

  杨虎是在厮杀结束后方知姜含元也到了。立刻猜到她应当是为那个少年而来的,急忙赶来。果然,他看到她和少年在一起。那少年满头满脸,全部的血,目光凶暴,手里还提着刀,人直挺挺地站着。

  杨虎吃惊。

  他不是吩咐过对方,不许上前一步吗。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向姜含元,急急地解释:“将军,他是昨天追上来的,我赶着行军,就带上了,不过,我吩咐过他,今天不许上来的!”

  姜含元安抚了几声杨虎,转头望向似乎仍没从厮杀里醒来的束戬,走上去:“你怎么样了?有无受伤?”

  束戬慢慢地摇头,低声道:“我没事……”话音未落,一把扔掉手中的刀,弯腰,呕吐了起来。

  他不停地吐,吐到最后,人趴跪在了地上,呕得连黄水都没了,这才终于停下,人跟着,慢慢地软倒在了地上,闭目,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杨虎还需清扫城池,安顿伤兵,招抚民众。当天,姜含元先带着束戬回往枫叶城。

  她给束戬安排了一辆马车,让他好好休息。自己骑马,在旁陪同。上路后,忽见束戬掀开车帘,低声道:“三皇婶,你能和我一起坐车吗?”

  他的脸已经洗干净了,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精神萎靡,和他平常的样子,不大相同。

  姜含元上了马车,和他同坐。见他一言不发,取了块毯子,盖在他的身上,道:“你应当累了,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束戬靠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姜含元望着束戬的脸容,忽然想起了那个人。

  父亲十几天前应当就收到了自己的报讯,他必会立刻通报长安。算着时日,他得知消息束戬下落的消息,应该也没多久。

  他必会亲自来接束戬。这一点她十分肯定。

  不过,就算他收到消息立刻动身来接,如今应当也是刚出发没多久。等他辗转赶到这里,最快,恐怕也还需要个把月的时间。

  “三皇婶……”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呼唤之声。

  姜含元低头望去,见束戬又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她问。

  “三皇婶,你对我真好。你和三皇叔是对我最好的人。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和三皇叔为我担心。”

  姜含元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欣慰之感。

  这种欣慰,不是出于少年皇帝对她的感情,而是出于这个少年对另外一个人的认知。

  那个人为了这个少年和少年所代表的,可谓是呕心沥血,甚至,倘若有需,要那个人奉上他自己的命,他恐怕都会答应。

  可是这个少年,未必就会认可。

  此刻他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如同是那人的付出得到了回应,投桃报李,终究没有落空。

  她竟由衷地替那人感到欣慰。比这少年感激自己还要来得欢喜。

  “三皇叔他还要一个月才能到吧……”

  少年又喃喃地道,“他会不会对我很失望,很生气……”

  “不会。你放心。我向你保证。”

  她望着束戬,柔声说道。

  路上再没有什么意外,她顺着带着束戬回到了枫叶城。

  三天后,杨虎和萧礼先率队归来。他们从城中搜出了大量的粮食和牲口,都是此前叶金父子残酷盘剥民众的所得。当日的那一批民众也都慢慢重新聚集了起来,在士兵的保护之下,正在来往枫叶城的路上。

  至此,这场延续了将近半年的八部之乱彻底平息。

  大赫王当天为凯旋的大魏将士和部族勇士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会。宴会在城外的军营里举行,架起篝火,烧烤牛羊,美酒不断。不但如此,还将举行盛大的赛马会,人人都可以参加。

  这是一个可以抛开一切烦恼,尽情狂欢的日子。

  束戬回来后的这三天,却始终没精打采。今天这样的欢庆,他也提不起兴趣。无聊去找三皇婶的时候,正好遇见萧琳花跟在她的身旁。

  萧琳花原本正说说笑笑,热情邀请姜含元也去观看比赛,忽然看见他来了,笑容立刻没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束戬自知理亏,当没看见。

  姜含元问他什么事,他一时又说不出来,愣怔了片刻,说自己今天不出城了,等下回住的地方。让她和将士尽情庆功,不用记挂自己。

  姜含元摸了摸他脑门。没有发烧。猜他应是还没从几天前的那场惨烈厮杀里完全恢复,便让他好好休息。

  “怕是叫我父王瞧见了,不敢去吧?”萧琳花讥嘲地轻声嘀咕了一句。

  昨天束戬差点被大赫王撞见了,幸好见机得快,当时转了身。

  他盯了萧琳花一眼,转头,没精打采地回了住的地方。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本来像今天这样的热闹,就算冒着会被大赫王撞见的风险,他也绝不会错过的。

  他闷头睡觉,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闭着眼睛,眼前一会儿浮现出小兵百岁的死状,一会儿浮现出那个在尸体旁嚎啕大哭的女童的身影,再一会儿,又好像嗅到了那从断颈里喷溅出来扑到他脸上的血的味道。他从不知道,原来血可以喷溅得那么高。味道是甜腥的,令人作呕,还热乎乎的……

  束戬终于迷迷糊糊睡去。醒来,窗外一片金色斜阳射入房中。

  黄昏了。但今日全城的狂欢高,潮,应当刚刚开始。他在这里,都能听到城外随风飘来的载歌载舞和欢呼的声音。

  他定了定神,正想去喝水,突然这时,门外起了一阵疾步声。他还没回过神,有人敲门,接着,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戬儿!”

  低沉的嗓音,原本他十分熟悉,但不同的是,此刻它是沙哑的,还略带几分急促。

  三皇叔?

  怎么可能是他?

  他不是应当一个月后才会到吗?

  束戬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了下,这时,那道声音又传入耳中。

  “戬儿!”

  有人推门进来了,正在朝里快步走来。

  束戬心口一阵剧跳,大呼:“三皇叔!”

  他猛地转身,朝外,狂奔而去。

第74章

  就在片刻之前,束戬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皇宫,站在宫门之外。他想进去,但宫卫竟不认得他了,将他拦住,问他口令。他说了一个,不对。再说一个,也不对。他焦急起来,辩说自己是皇帝,口令就是他定下的,怎么可能会错,宫卫却嗤笑他白日做梦,不顾他的奋力挣扎,将他叉起来远远地丢开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大臣们朝着宫门而来,他们朝服羽冠,抱圭行走,准备入宫上朝。他欢喜,立刻跑去求助。然而他没有想到,大臣们也一样,仿佛谁也不认得他,目不斜视,从他的身旁走过。

  最后,所有的人都走进了那面巍峨的宫门。只剩下他一人。

  两道宫门在他的面前缓缓地闭合。

  “我是皇帝——”

  束戬醒来的时候,耳边好像还回响着梦中自己最后喊叫出来的那一句话的回声。

  他感到心神不宁,不知自己怎会莫名做了如此一个令人不喜的荒唐的梦。

  正当他既迷惘又沮丧,心头仿佛蒙着梦境带给他的阴霾之时,下一刻,他竟就听到了三皇叔那熟悉的呼唤之声。

  宛如云开见月、迷途遇光。

  瞬间,束戬整个人被一种犹如得到了救赎般的狂喜之感给攫住。

  也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他意识到,原来自己对三皇叔的依赖,其实早已是深入骨髓,无法割决。

  他才狂奔了没两步,便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从外匆匆转入。

  映入眼帘的那人,真的是三皇叔,束戬再熟悉不过,然而此刻,他却又和束戬印象里的样子有些不同。

  束戬印象里的他,无论何时,姿容清举,衣不沾尘。但是面前的这个人,他的衣鬓之上,沾落着长途跋涉道上的卷扬的黄尘。不但如此,他也黑瘦了不少,眼眶微陷,眼底更是布满了血丝。

  不难想象,他这一路北上,是何等的担忧和焦心。

  当对上他凝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束戬忽然感到了深深的惭愧和内疚。

  这和从前他犯错之后因为接受训导而生出的愧疚不同。这是真正发自他内心深处的由衷的感情。

  “三皇叔!”

  束戬又叫一声,眼眶一热,冲上去,一把便抱住了他。

  束慎徽亦是眼睛微红,抬手,握在侄儿日渐变得宽阔的肩和背上,手指缓缓加大力道,最后紧紧地攥住。

  “戬儿,你可还好?”他问了一句。

  语声入耳,束戬再也忍不住,猛地下跪,双膝落地,哽咽道:“三皇叔!我错了!这次我真的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出走。我叫你担心了!”

  束慎徽一怔。

  就在片刻之前,他匆忙往这里来的路上,还在思虑,侄儿会不会仍不愿跟着自己回去。倘若他的心里依然存着抵触,他该当如何叫侄儿真正地认识到他的错处。

  他没有想到,一见面,侄儿竟是如此的反应。

  惊讶过后,束慎徽的心中便涌出了一阵极大的欣慰之感。他要将束戬从地上扶起。他却不肯起来。

  束慎徽微微加重语气:“你是皇帝,岂可拜我?再不起,你便是折我!”

  束戬终于慢慢地从他的膝前爬了起来。

  “三皇叔,我从前总在心里抱怨,没人真正关心我想的是什么,就连三皇叔你也在迫我。我觉得我太辛苦了。现在我才知道,我的那些苦,算什么苦。我是真的错了!我辜负了你从前的教导,肆意妄为到了如此地步,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束慎徽凝视着面前这满面羞惭的少年,温声安慰:“这回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你。过犹不及,我也有需反省的地方。总之,你没事便是万幸。朝堂那边你也不必担心。只要尽快回去,称你病愈,心照不宣,事情也就过去了。”

  束戬立刻道:“好!我一切都听三皇叔你的安排!”

  束慎徽望着他,点了点头。

  这时,又一阵隐隐的喧声从城外的方向随风送入耳中。束戬如梦初醒,扭头看了眼外面:“对了,三皇叔你有没见到三皇婶的面?她知不知你已经来了?”

  束慎徽一顿,随即微笑道:“方才还没来得及见她,恰在城外遇到了大赫王,问了一声,他将我引来你这里。”

  “狄军退兵了!八部叛军也都被清除干净了!今日犒赏庆功,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三皇婶本以为你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到,等下看到你,她一定极是惊喜!”

  束戬急急忙忙便要带着束慎徽去找人,又道:“三皇叔,三皇婶前几天还救了我一命!”

  束慎徽问怎么回事。

  束戬这下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把前些天他瞒着人偷偷跑去前线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真的知错了。不但让三皇叔你担心,也给她添事。回来后,我担心你会责怪我,她说你不会怪我。真的被她说中了!等下见到他,三皇叔你一定要替我再好好地谢谢她!”

  束慎徽停步,沉吟了片刻,道:“我自己去找她吧。”

  束戬颔首:“也好。那三皇叔你快去!她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束慎徽微微一笑,转身出来。

  大赫王和刘向正等在外面,见他现身,立刻上前迎接。

  大赫王直到此刻,才慢慢地回过味来。

  大魏的摄政王竟突然现身于此。

  里面的人,他还没亲眼见到过,但之前,摄政王妃将一个投奔她的少年安排住在这里,此事他也是有所耳闻。

  现在想来,那个少年十有八九应当就是大魏的少年皇帝。

  除了那种身份的人,放眼天下,还有谁能让摄政王奔走数千里地亲自来此相见?

  他不知内情到底如何,但不该问的不问,这道理他岂会不知。见人出来了,恭敬行礼,对大魏的出兵襄助再三表示感恩,随后笑道:“小王有幸,今日能随王妃一道犒赏将士。殿下行路辛劳,可在此稍候。小王这就出去,将王妃请来相见。”

  束慎徽阻止,“不必,你自便。本王自去见她。”

  大赫王不敢勉强同行,连声应是。

  束慎徽点了点头,吩咐刘向也不要跟来,领人安顿下去,自己便就单独去了。

  他走在枫叶城的街道上。这里到处还能看到战火燃烧过后的残损的房屋,但街上所见的人,显得十分精神,眼睛里有希望的光。城门附近更是热闹,民众和军士混杂在一起,往来不绝,士兵有魏人,也有当地的八部军士。人人面上带笑,气氛犹如节日般热烈。

  他继续往军营去,起先步伐迅捷,几乎是迫不及待,心跳也控制不住地加速。但当那座大营终于出现在他不远之外的前方,夕阳满天,丹朱流火,空气里能闻到烤肉和美酒的香气,那放大的喧嚣声也骤然随风涌入耳中,他又放缓脚步,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那个狂风暴雨之夜的种种,再一次地浮上他的心头。

  她决绝到了那样的地步。他也说出了最难听的伤人的话,没有给彼此留下半分的余地。

  就要再次见面了,开口的第一句话,他应当说什么才好?

  从雁门来此的路上,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直到此刻,他发现,自己竟还是没有想好。

  束慎徽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

  虽然未曾照镜,但他也知,他此刻的模样,应当不大适合叫她看见。

  正犹疑时,近旁走来几个勾肩搭背打打闹闹状若微醺的年轻士兵,看见他,停下,打量起他。

  束慎徽一顿,逐散萦绕在心头的杂念,上前,问长宁将军是否就在里面。

  士兵又看他几眼,再相互对望,最后,其中一个点头:“将军就在里面,和我们一道庆功!”

  束慎徽停在原地。等到晚霞隐去,大营里燃起了一团团跳动的营火,终于,再次迈步前行。

  他来到辕门口,向执勤的守卫出示了他从随从那里拿的一只腰牌。他走了进去。

  篝火熊熊,周围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犒宴虽将近尾声,将士们纷纷醉酒,但除了那些倒头醉眠的,剩下的人,依然狂欢不减。有的趁着酒兴高歌,唱着豪迈的边塞曲,有的摔跤角力,炫耀武功,博取来自伙伴的阵阵喝彩之声。

  整个军营,今夜充满了雄浑而阳刚的气势,比之平日,还要多出几分放纵的狂野。束慎徽显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但是并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他穿过军营,朝着大帐的方向走去,快要到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就在大帐之前,三五人一堆,聚了不少的士兵。束慎徽看见萧琳花红衣红裙,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正翩翩起舞。她的面容如火般酡红,步足变幻万千,身姿灵巧如鹿,随着回旋,裙裾飞扬,舞姿奔放而优美。

  篝火的对面,铺开一张地毡,上置一条长案,案上摆着美酒佳肴,一人一手端着酒壶,另手执着连鞘的长剑,正斜斜地靠坐在案侧,姿态随意,又透着潇洒。

  这是一个女子。她身穿甲衣,未戴兜鍪,一把乌发如男子般束于头顶。

  她应是微醺,面带笑容,望着面前正在起舞的少女,借着那几分酒意,和着少女舞步的韵律,正用剑柄叩击案角,发出一下一下宛如鼓点的节奏之声,为这少女伴舞。

  一舞既罢,萧琳花兴奋地隔火喊道:“将军姐姐!你击节击得真好!我再为你跳一支舞,为你助兴!”

  姜含元举起手中的酒壶,隔空朝她敬了一敬,放声大笑:“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