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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慎徽早就知道后头暗处有人藏着。见人都涌了出来,强压杨虎跪地,笑了笑:“无妨。正好我这几年忙于事务,再不捡起来,少时学的那几分防身的招式,怕都要丢光。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和杨小将军练练手,也是不错。”

  “殿下——”

  张骏还想再劝,却听他道:“退下罢!”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极平和。但这话一出,一种叫人无法违背的压力之感,便扑面而来。

  张骏众人只能放开杨虎,慢慢地后退,最后停在近旁,忐忑观望。

  杨虎得了自由,从地上一跃而起,身形如同猛虎,再次朝着对方扑去。人还没到,重拳已到,直捣对方胸腹。

  束慎徽闪身,“呼”的一下,拳头带风,从他身前擦过。杨虎扑空,发力太过,一时收不住势,朝前又冲了几步,方停稳脚,回身,再攻,竟叫他再次避了过去。接连数次,都是如此,莫说碰到人,连片衣角也没捞到。

  杨虎没想到竟叫他避过自己这几次的攻击,实是意外,喘了几口气,定住身形,转头,见他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回身一个扫腿,拦腰踢去,等他避让,中途突然收腿,人随方才的踢腿之势,大喝一声,身体在半空硬生生地扭了过来,猛地改为出拳。

  束慎徽对他的意图,提前有所觉察了,仰身向后,以避开这一拳,但杨虎这次出手,又快又狠,怎可能再落空,一下击中。

  虽在中拳的那一刻,束慎徽仰身已卸去部分的力道,但余力还是不小。

  观战的众人看见摄政王的脸竟挨了重重一拳,身体又跟着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束慎徽天性谦和,少年时便不喜张扬,待到如今肩担重责,羁绊缠身,人变得愈发沉稳,对外,轻易不会显露喜怒。

  然而,他再如何谦逊,骨子里的那种高傲,却是与生俱来。

  今晚受到这个军中小将如此的挑衅,若换做是别人,他或笑笑,也就过去了,岂会和对方一般见识,更不用说自堕身份,亲自下场。

  但这个人是她的部下,那就不一样了。

  想他少年之时,也是磨砺弓马,枕剑而眠,日常对手,哪个不是经过层层选拔才上来的顶尖高手。便是这些年被困在案牍之侧,但只要得空,他也依旧挽弓习剑,始终不辍武功。

  没有能力也就罢了,自忖并非如此,岂肯在她的部下面前认输,往后叫他们瞧不起自己。起初闪避,只是为了摸清杨虎虚实。吃了一拳,他站稳身后,慢慢擦了下嘴角渗出的一缕血痕,抬起头,对上月光之下杨虎那双闪闪盯望自己的眼,眯觑了下眼,提起衣摆束扎在了腰上,再不复片刻前的守势,猛地回扑而上,一式便箍住了杨虎的腰,用力一撅,臂力尽发。

  这一式既迅又猛,“砰”的一声,杨虎人被掀翻,直接摔倒在地。

  众人方才还没从片刻前的心惊中回过神,转眼竟见摄政王还杨虎以颜色。都没想到他竟还有如此的身手,无不诧异,啊了一声。

  杨虎这一摔不轻,人闷哼了一声。缓了缓,岂肯作罢,从地上一跃而起,再次扑上。

  束慎徽许久没遇到如此的对手了。方才那一记吃下去的痛,反而令他气血沸腾,战力全开。觑准机会,于交手间,人猛地翻挺过来,利用体重,一下就将杨虎压住,右臂反剪过来,再屈膝,狠狠地顶住了他的后颈,往下一压,立刻便将人牢牢地制在了膝下。

  两人倾尽全力,已缠斗许久,到了此刻,体力皆是消耗不轻,各自气喘。杨虎更觉手臂被折得濒将骨断,痛楚万分。他却还是不想就此认输,咬着牙,冒着会被拗断臂的可能,大吼一声,试图旋身借力,踢翻身后的人,借此脱身。

  束慎徽不欲真的扭断他臂,但也不会再给他机会,顺势松开他的臂同时,一把扣住了他正朝着自己踢来的脚,再次发力,接着他本身的旋势,顿时将杨虎整个人凌空提起,随即撒手。

  杨虎飞了出去,人仿佛一只沙袋,“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了数丈开外的地上。

  他的头重重落地,人趴着,片刻后,待手臂上传来的痛楚和晕眩之感退去,抬起头,见月光之中,自己方才的对手徐徐整理了衣物,随即举目,朝着自己望来。

  他挣扎了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坐着,一动不动。

  张骏等人早就看得目不暇接。倘若不是今晚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想象,这看起来貌若谪仙的摄政王竟能打败杨虎!

  众人方回了神,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只顾喝彩,也有的不放心杨虎,上来看他伤得如何。

  杨虎定定地坐了片刻,忽然,挡开伙伴朝着自己伸来的手,起了身,迈着略微蹒跚的步伐,向着束慎徽走了过去。

  “随我来。”

  他纵马离营,将束慎徽带到了几十里外的一处断崖前,指着说道:“她会从此间崖头纵身跃下,其下是口深潭。我不知她为何如此,第一次撞见的时候,我问她,她若无其事,说喜欢而已。我好奇,也上了崖头,预备效仿于她,但当我看向下方之时,纵然知道我不会摔死,我还是退缩了回来。我不敢。”

  “后来我知道了,她必定不止一次地曾经从崖顶跃下去过。因为接下来的几年,只要她在附近,到了同一天,她就会来这里,也不让人同行。回来的时候,她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

  他一顿,望向束慎徽。

  “殿下,你想知道我第一次碰到她从这里跃下的那天,是哪一天吗?“

  束慎徽:“你说。”

  “是将军母亲的忌日。那天回营,大将军正在找她,要带她去野地设坛,遥祭将军的母亲。她拒了。”

  “那一年,我刚到军营不久,将军她十五岁。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何拒绝。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将军已经祭过母亲了。用她自己的方式。”

  杨虎说完了。

  束慎徽缓缓转头,目光凝落在前方的断崖之上。

  深秋的惨冷月色,照着它黑沉沉的岩体。它高高地耸立,无情无欲,沉默地俯瞰众生。

  他微微仰着面,凝望了许久,问:“祭日是哪一天?”

  “半个月后。”

  “你可以回了。”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

  杨虎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朝他慢慢地跪了下去,重重叩首及地,用强调的声音道:“殿下!卑职为方才的冒犯,向殿下请罪!但是,将军她极好!真的极好!”

  “在我们青木营兄弟的眼里,她不应该受到任何的委屈!她应做这世上最逍遥快意的长宁将军!”

  杨虎叩首毕,起了身,纵马离去。

  束慎徽独自一人,向着铁剑崖,在寂静而漆黑的崖壁之下,坐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边塞秋曙微明,他登上了崖顶。

  他迎风立定,低下头,久久地俯视着崖下那片沉沉的寂静潭水,想象着,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纵身跃入了这已然浸透了深秋寒意的水里。

  他终于知道了,这个水底的世界,黑暗、幽闭,充满了死亡一般的冷寂。

  姜祖望今早五更不到便就醒了。或是这几年心血渐枯,他的睡眠越来越浅。他晨咳了几声,穿衣,握起长枪,出帐操练,待天渐明,又握枪返帐,正要更衣,再率队亲自去雁门城去等候摄政王和那位少年皇帝,好将人送走,刘向来了。

  刘向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摄政王临时改了行程,过些时日再单独回长安。他已动身去往云落了。护送少帝回去的事,便交给了刘向,此外,他让姜祖望选派一队精兵同行上路,护送少帝,尽快回到长安。

  辰时,边塞的深秋清早,天依然没有亮透。束慎徽披着风氅,足踏马靴,迎着浸满深秋霜意的晨风,在向导和几名侍从的伴驾下,纵马踏上了去往云落的路。

  那一夜,在她去往云落的时候,他便恨不能追上去,伴她同行。但他终究还是止住了脚步。

  于她,她是不愿让他同行的,她根本就不需要他。他知道。

  于己,职责也在提醒他,护送少帝尽快返回长安,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然而,此刻,那些曾经羁绊了他脚步的一切理由,全都不再不可逾越了。

  他想追上她,在这种时候,陪伴着她的身边。哪怕她不需要。

  他也想去祭拜她的母亲。

  那是娶她的次日,他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记得当时她反应冷淡,显然不愿接纳。时至今日,就算她依旧那样看待,他也想去。

  他需要走这一趟,为他所代表的皇室,更是为了他自己,那个娶了姜含元为妻的人。

  束慎徽就这样,怀着几分忐忑、又犹如几分决绝的慨然心情,踏上了这条西去的路。

  战场上,绝大部分最后死于箭的人,并不是当场去世,往往是因为过后箭伤难愈、数症并发。尤其对于命中要害的伤者来说,最后能不能逃过无常,除了救治是否得力这个因素,自身的体格和运气,也占了很大的部分。

  束慎徽十七岁巡边之时,曾见过她的舅父燕重。当时他也随她的外祖一道来到雁门,参与拜见。束慎徽对她的舅父至今仍有印象。记得那是一个魁梧而爽直的汉子。他的体格非常强壮,现在就看他的运气如何了。

  他急召的大魏最好的良医,如今已在路上了,很快就能赶到。只要她的舅父运气不是否极,束慎徽总觉得,这一次,他应当能够熬过来的。

  在来的路上,束慎徽无时不刻都在如此暗自期盼。但是这一天,当他出了西关,随了向导终于赶到那座城池,不顾疲累,匆匆驱马向着城门而去的时候,他的马速放缓,最后,彻底地停了下来,停在城门之外的道路之上。

  这个时间,已是深夜。

  来自雪山的经年不息的夜风,如往常那样,阵阵地吹过城头。借着城头那一片飘忽的火杖光影,他的眼帘之中,扑映入道道飘动着的白色丧幡。守城士兵的头额上,也全部缠着白巾。

  他慢慢地进了城,看见两旁民居的门外,悬满白色的灯笼。这个时间,一路进去,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城民头系白布跪在道边。

  又一次击退了来犯的敌人。但是,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品尝,他们就要燃着火盆为他们的城主送魂了。有女人在低声哀哀地痛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悲戚之色。

  风卷残叶,满城缟素。

  三天之前,此间的王,云落城主燕重,终究还是没能熬过伤情,于英壮之年,溘然辞世。

  丧报三天前已送出。半个月后,将会抵达雁门。一个多月之后,再会送至长安。接着,来自朝廷的丧慰就会送到这里。

  筑在城北高地处的那座城府,灯火通明。白幡高举的灵堂之中,丧烛长明,映照着跪在灵前的守灵人的身影。

  少城主燕重一身重孝,正独自坐在近旁的议事堂里。

  此间曾是他的祖父和家臣部将商议各种要事的所在。祖父去了后,传给了他的父亲。

  如今他父亲也去了,剩他一个人了。

  他的目光,凝落在面前的一副盔甲上。

  盔甲套悬在一顶落地的支架上,和人齐高。倘若不是兜鍪之下空荡荡少了张人面,看起来,犹如一个活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似的。

  这是他的祖父传给父亲的战衣。能穿上这套战衣,是荣耀和权威的象征。它曾经无数次经受着刀砍和箭透的考验,忠诚地保护着它的主人。

  然而这一次,它没能护住它的主。

  燕乘慢慢地走到了盔甲的前面,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下它胸肩部位嵌着的铁片。触手冰冷。他慢慢地抿了抿悲伤的嘴角,垂下同样悲伤的眼皮。这时,一名亲信从外匆匆走入,低声向他禀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燕乘的心猛然一跳,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两排长龙般的巨大火杖,将城府的大门附近映得亮如白昼。门外的台阶之下,火光里,静静地肃立着一道身影。

  燕乘知道,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便是他已经听说了不知道多少回的当今大魏的摄政王,也是他那位阿姐的男人。

  他不知他怎会突然来此,更不知他来的目的为何。丧报才出去三天而已。他不可能收到。但来不及想这么多了,燕乘跪拜行礼,随后,恭敬地引着这位不期而至的远方贵客入内,来到灵堂之前。

  “阿姐就在里面。”

  燕乘朝里望了一眼,低声说道。

  “父亲不幸去后,阿姐已经守了三天三夜,片刻也未曾合眼。无论怎么劝,她就是不走。最叫我担心的,是阿姐她哭不出来。我怕她再这样憋下去,她会受不住的。殿下你来了,太好不过……”

  燕乘解释着,声音哽咽,目中含泪,神色悲戚。

  束慎徽默默接过仆从用托盘献上的一根白带,扎在腰间,迈步,跨入灵堂。

  灵堂中跪满了轮番前来守夜的燕氏家臣和部将。在满目的茫茫白影里,束慎徽一眼便认出了她的背影。

  她通身素白,全身上下,唯一的黑,便是那一头蓬散而下的发。她跪坐在棺前,背影僵滞,连头发丝都凝固了,远远望去,宛若一尊木雕。

  他的到来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在左右投来的惊疑的目光之中,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祭台前,燃香,敬拜,祝祷。

  很快,灵堂里的燕氏家臣们便知道了这位深夜到来的唁客的身份,短暂的静默过后,伴着一阵窃窃低语之声,最后纷纷转向他,行礼跪拜。

  肃然无声的深夜灵堂,起了一阵骚动。然而她依旧不觉。身后和左右发出的各种动静,仿佛和她没有半点干系。良久,直到她近旁的一个妇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低声说了句话,她才动了一下。慢慢地,转过了头。

  这是一张惨白的木然面孔,双目睁得极大,乌洞洞的散漫的眼神,慢慢地,终于聚焦到了这个夜半来客的脸上。

  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停地劝她去休息。

  她看着他,没有表情。

  束慎徽一步步地走到了她的身畔,仿佛怕惊吓了她似的,缓缓俯身,靠向她,用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温柔的语调,说:“你该去休息了。”

  她的眼眸近在眼前了,他看得愈发清楚。这一双眼,又干又涩,眼底通红,如若染满了血。

  他说完,却见她仿佛根本未曾入耳,木然地和自己对望了片刻,又转过脸,不再看他,依旧那样坐着。妇人泣不成声。燕氏家臣也跟着纷纷悲泣。一时,灵堂里的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惟她,既不哭,也没动,静静坐着,守望着身前的那口棺木,血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处安身之所。

  束慎徽再也忍不住了,弯腰向她,一臂拢抱住她的腰背,另臂圈住她曲着的双腿,微微发力,一下就将她整个人从垫上抱了起来,大步走出灵堂。那妇人是她舅母,在几个仆从的搀扶下,跟了出来,领着束慎徽送她到了她在此间的住处。

  他抱她行走的路上,她也没有挣扎,只仿佛一具失了感官的木偶,安静而柔顺地伏在他的怀里,任他摆布。

  他将她放躺在榻上,为她盖上被,自己坐于榻沿,握住她那没有半分活人暖气的手,轻轻揉着,用自己的手掌,暖和她冰冷的应当已麻木的指尖。

  “兕兕,你需要睡觉了。你闭上眼。听话。”

  仿佛哄孩子似的,他不停地哄她睡觉。

  她的眼却仿佛因为太过干涩,失了眨眼的能力,依然那样睁着。

  “那你哭,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她还是没有反应。

  束慎徽不忍她再如此睁着目。血看着仿佛就要从她的眼角渗出。他伸出了手,强行抹下她的眼皮,终于令她双目闭拢。

  “睡吧。”

  最后,他熄了灯,慢慢地,自己也和衣卧在了她的身侧,在黑暗中,这般轻声地和她说道。

第78章

  夜色昏冥而沉静,月光也尽被挡在了屋窗之外。在四面笼罩而下的一团昏黑里,束慎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感到她始终安安静静地卧在自己的身侧,仿佛连根手指头都没动过。她闭了眼后,应当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变得轻不可闻。想到此刻,她就在自己的身畔,安静地睡下了,心情沉重之余,又涌出了一种犹如获得满足的放松之感。一路跋涉的风霜和困顿此刻也尽都化为了疲倦,开始向他袭来。他也不敢搂她,只在被下寻到了她的一只手,轻轻握住,慢慢地,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当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惊觉天竟已大亮。昨夜的一切迅速浮上心头,还有她那双又干又红宛如就要淌血的眼。他转过脸,发现榻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被衾全部都加盖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见了。

  束慎徽心一跳,急忙翻身下榻,打开门,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就立在庭院之中,看起来仿佛已经立了许久。

  他正要唤她,见她转过了头,朝着自己面露微笑,说道:“我没事了。多谢你了。此行你来,路上不会轻松,你再好好休息下。我去看下舅母,先不陪你了。”

  她的眼底依然带着一层蛛网般的淡淡血丝,说话的嗓音也是又干又哑,但整个人看起来,终于不再是昨夜那吓人的模样了。

  然后她吩咐此间的仆从,服侍好摄政王,最后向他点了点头,随即去了。

  仆从告诉他,少主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好,加上悲恸过度,昨夜她被他带走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束慎徽更衣毕,便叫仆从领自己过去探望。到了,透过一面开着的窗,看见她正在喂那妇人吃药。

  “……都怪我不好,叫舅母担心,吓到了舅母。您放心,我真的没事了……”她用言语宽慰着那妇人。

  妇人也不吃药,就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流泪道:“含元你没事就好。你舅父没了,天都塌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帮你阿弟一把,要不然,他怎么能担得起来……”说着,又悲哭个不停。

  她放下药碗,握住了妇人的手,再三地安慰。妇人得她保证,又想到昨夜大魏的摄政王也亲自来了,心里终于踏实了些,这才吃了药,被她扶入内室,身影消失。

  燕乘也已闻讯赶来陪侍,就停在他的身后。束慎徽转头,见他静静地站着,低着头,眼皮垂落,神色恭谨。

  觉察到束慎徽回头看向自己,燕乘抬目向他行礼道:“阿姐照顾母亲,恐怕怠慢殿下。殿下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我。”

  束慎徽慢慢走了出来,问道:“你姑母当年出事的地方,在哪里?”

  数日之后,束慎徽谁也没有告诉,快马疾驰,寻到了那座悬崖之前。

  秃岩嶙峋,绝壁万仞。从前的那一场旧事,如今早已寻不到半分的踪迹,惟见崖旁爬满荒草和荆棘,几只秃鹫振翅,从山谷上方飞过,发出一阵怪啼之声。

  他的随从远远地在后等着,望着前方那道静静伫立的身影。

  他也终于完全地明白了当年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事。

  她的母亲带着襁褓中的她跃下崖头之后,不久,叛城昌乐城平定,当时参与的人供述出了母女出事的经过和地点,她的外祖、舅父和父亲才找到了这里。那个时候,她的母亲早已香消玉殒,她是侥幸存活了下来,但是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彻底改变。她变成了她自己认定的会给亲近之人带来厄运的不祥之人。

  束慎徽又想起几天前的那个深夜,他闯入时,看到她跪坐在她舅父灵前的样子。

  燕重的意外离世,多多少少,是不是又触动了她的负罪之感?

  束慎徽在崖上一直立到了黄昏,直到暮色暗沉,归鸟盘旋。

  他在崖头捡了碎石垒起,插了带来的一柱清香,默默祝祷过后,转身离去。

  照云落的丧葬礼俗,城主停灵九日,出殡发葬。

  那个晚上过后,姜含元便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这些天,她主持丧事,带着燕乘一道,答谢络绎不绝的远近吊客,安排各种接待事项。原本浮动和恐慌的人心,终于渐渐得以抚定。

  到了落葬的这日,姜含元的舅母悲恸得晕厥了过去,姜含元带着燕乘主持了葬礼。

  葬礼结束后,所有的人齐聚议事堂。

  到来的人,除了燕氏的家臣和部属,还有这些天陆续赶到的远近众多城主。他们都是大魏的藩属臣王。此外,驻在西关的大魏归德将军刘怀远也赶到了。

  束慎徽以大魏摄政王的身份,亲自主持了这一场会面,宣布燕乘继承城主之位,继承燕重原本的大魏云麾将军之号。不但如此,为纪念燕重的壮烈之功,另外追封他为大魏平夷王,封册和宝印,不日将会从长安出发,由特使送到。

  在场的燕氏家臣和部族不无感激涕零。城府的外面也聚了无数的城民,消息传出,纷纷下跪拜谢。

  这场漫长而哀恸的丧事,至此,终于尘埃落地。去了的人,将永远地安眠地下,而活着的,还要继续该做的事。

  束慎徽已在此处停留有些天,他不得不准备动身离去了。但在离开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

  他寻到姜含元,说:“兕兕,我该走了,走之前,我想去祭拜下你的母亲。”

  她刚侍奉舅母出来,目光凝落在他的脸上。

  束慎徽也看着她,和她四目相望,没有丝毫的闪避。

  她眼底的红丝始终未消。她看了他片刻,点头:“明早我带你去。”

  这夜两人共处一室。白天她带燕乘去探望城民,以安抚人心,人显得有些疲惫,躺下去,便闭了眼睛。和前些个同寝的夜晚一样,束慎徽没有打扰她。一夜过后,次日清早,二人起身出来,樊敬和束慎徽的几名随从已在等待。一行人骑马出城,来到了那片谷地。

  不复燕重下葬那日的喧闹,今日的这个地方,湖水倒映雪山,微风涟涟,恢复了它原本的安宁和寂静。

  姜含元将束慎徽带到她母亲的冢前,自己退了出来,留他一人。

  束慎徽怀着敬虔之心,郑重祭拜,完毕,他走了出来,远远地,看见她就站在谷口附近的一株大树之下。

  这个深秋的季节,满树枯凋,黄叶落地,远远望去,犹如铺了一层黄金。

  她立着,微微仰头,若在凝望头顶上方的那片远空。

  束慎徽停步,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秋空湛碧,流云若雪。尽头之处,有南归的一双鸿雁点影,振翅飞在天穹之上。

  她仿佛一直看着那双鸿影,他默默等待。良久,一阵风过,又吹落片片枯叶,她仿佛惊觉过来,转头看见了他,随即迈步,走了过来。

  束慎徽迎了上去。

  她用依旧带了几分沙哑的嗓音,对他微笑道:“我代舅父多谢殿下的诸多照应,城民对朝廷无不感恩戴德。我也听说殿下你吩咐过刘将军,随时持护云落,多谢殿下的安排。等我也回雁门之后,我会留下樊敬,再由他暂时助我阿弟。如此,云落应当稳了,不至于会因舅父离去影响西关大局。请殿下放心。”

  束慎徽凝视着她,胸中若有无数的话,然而,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看着她,最后只道:“你要保重。”

  姜含元颔首:“殿下你也一样。”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泛着血丝的眼眸笑得微弯,顿了一顿,又用强调的语气说道,“我真的没事了!我知你行程很紧,陛下那边更为重要,你放心去吧。明日大早你就要动身,你先回城吧,好好休息。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再待一会儿,晚些回。”

  刘怀远等人都还在城中。明早动身之前,他还需要和他们再见一面,安排持护之事。

  束慎徽再默立片刻,点头:“好。你早些回。”

  姜含元将他送到谷口,含笑和他道别。束慎徽上马回城,见完了刘怀远一行人,她仍没回。他感到心神不宁,实在忍不住,又出了城,再次来到谷地。

  他到的时候,日已黄昏,她却不在了。束慎徽询问那个常年居在谷口附近的守墓人。守墓人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明白了束慎徽的意思后,比划着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方向,表示她去了那里。

  束慎徽望去,看见那里有座石山,沐浴着夕光,静静地矗立。

  他转道追寻而去,到了附近,方看清楚,这是一座摩崖荒山,孤零零地矗立在城外的野地之中。她也确实来了这里。他在一道通往半山的石阶下,看到了她的坐骑。

  他在山脚之下立着。暮色变得愈浓。终于,他迈步,踏着许久未再有人清扫的落满沙尘的石阶,慢慢地走了上去。

  来云落这么多天了,姜含元终于独自来到这里,来看望她那个此生应当永远也不能得以再见的朋友。

  石窟依旧。石榻、石桌、石凳,一切都还在,甚至还有些没用完的草药。但是当日那个坐在这里静静翻阅经文的人已是不见了。空荡荡一片,角落里张着蛛丝,到处都是灰尘。

  姜含元慢慢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经书。当日应是允许他带走了。悲伤之余,这令姜含元终于感到了最后的一丝宽慰。

  无论无生此刻身在何方,纵然天涯,只要那些他视为珍贵的经文还在身畔,想来,以他的智慧和通透,他都应当甘之如饴。

  她拿起倒在了角落地上的一把用芦草扎的尘帚,掸扫尘土。清扫完毕,又将那些被风吹落散了一地的草药收拾起来,扎好,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回去。就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此间的主人,随时还会归来。

  “对不起。”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说话之声。

  姜含元的手一顿,将手中的最后一扎草药放好,慢慢回头,看见束慎徽立在石窟之外的那片平台上。

  将落的最后一缕残阳从他身后斜斜射来,将他的身影投映在了洞窟口的一片石壁之上。

  她和他对望了片刻。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愧疚。她的唇边再次露出微笑,用轻松的口吻说道:“不是你的过。殿下你当真不必为此道歉。”

  她说完,朝外走去:“殿下怎来了这里?我顺道路过,正也要回去了。”

  他没动,在她经过他身畔之时,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臂。

  “兕兕!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极是难过。但在我的面前,你不必这样。”

  他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让她和自己面对着面,注视着她的双目,一字一字地说道。

  姜含元和他对望了片刻,唇角再次扬了扬,“殿下误会了,我真的——”

  “你真的很难过。你尚在襁褓之中,便失去母亲。你认定你的母亲是因为你而丧命的,你是个不祥之人。你艰难地长大,终于做了强大的女将军,却又被迫接受一桩你本不愿意的婚事,嫁了一个你看不上的人,为此,你还失去了一个或许本被你视作一生知己的好友。现在你的舅父又走了!你怎么可能很好!”

  “兕兕,不要再这样,你也无须这样。你的母亲、舅父,或者……”

  束慎徽环顾一圈她身后那个空荡荡的石窟,“你的这个朋友,他若真是你的知己,他应当也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姜含元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垂眸,避开了对面这男子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此处天黑得快,回城也有些路,回吧——”她勉强说道。

  他却不动。

  “兕兕,不要再从铁剑崖上跳下去了。”

  姜含元面色微微一变,迅速抬眸,看着他,张口。

  “不要否认。”他打断了她,“杨虎和我说了!在你母亲忌日的那天,你从崖头上跳下去。那年你十五岁!”

  姜含元一怔,神色随之僵硬:“我不过是——”

  “别和我说你不过是喜欢!”束慎徽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身在半空,无所依托,随时仿佛就要粉身碎骨。不过几息的瞬间,那样的煎熬却长得令人无法忍受。等堕入了水底,更是可怖。倘若世上真有幽冥地界,那里就是!有谁会喜欢那种感觉!”

  “你知道什么!不要胡说了——”她的气息开始紊乱,面上显出怒气。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跳下去过!就在我原本决定要动身回长安的那个清早!”

  姜含元的眼睫抖了一下。

  束慎徽紧紧地的盯着她变得苍白的脸,慢慢地捏了捏自己那只伤痕还未曾退尽的手掌。

  “兕兕,我告诉你,你的这个举动,太过愚蠢。除了一遍遍折磨你自己之外,你以为你的母亲会愿意看到你这样?还有你的父亲。倘若他也知道了,他又会如何的难过?”

  “我绝不允许你再从铁剑崖上跳下去了!”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日头跌下山头,金乌收尽它最后的一道余晖。天色陡然暗沉了下去,野风变大,归鸦在刮过山头的风里发出阵阵的聒噪之声。

  姜含元一动不动,和面前的男子对峙着,呼吸越来越是急促,眼角亦是越来越红,突然,她一把挣脱开他的手,低头,迈步就要走。

  “等等!”

  束慎徽这回没有拦她,只是说道。

  她停了下来,背对着他。

  “兕兕,明早我就要走了。下面的这些话,本来是我打算今晚和你讲的。”

  他顿了一顿,望着身前的那道背影。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也知道你从小到大的艰难。我不敢说我能和你感同身受,因为我的过往,实在称不上有何艰难。但是我想告诉你,我希望你能放松些。”

  “在别人的眼里,你是将军,你要保护弱者,抗击狄人。但在我的面前,你真的没必要也这样。让我知道你很难过,又会怎么样?当然,如果你当真不想看到我,我可以走,今天晚上就走。上次在枫叶城,你把话和我说明了,你以为我这趟来,还是求着或者是逼迫你与我好吗?不是的,我束慎徽就算再喜欢一个女人,也不至于如此作践自己。我只是不放心,想过来陪你,顺便再完成我早先许下的诺言,如此而已。你既当真不需我的陪伴,我也已祭拜了你的母亲,事毕了,我不会再强留惹你心厌。”

  他看了眼苍茫暮色笼罩下的昏昏四野。

  “早些回城罢。我走了。”

  他说完,从她的身旁走过,沿着那道石阶走了下去,最后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了野道的尽头。

  姜含元一直那样立着,直到天彻底地黑了下来,周围谁也看不见她了,绝了的眼泪忽然仿佛崩了闸的水,从她那干涸得仿佛连眨眼都困难的眼中涌了出来。她想忍,拼命地压抑,非但没有忍住,眼泪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她终于绷不住了,开始低声抽泣,再后来,又坐在了地上,将自己的脸埋在膝头,泣不成声。

  束慎徽心头挟着被她激出的微怒,一口气纵马回到了云落城的城门口,徘徊了片刻,始终不见她归来。他的怒慢慢消散了。他看着变得越来越黑的天色,眺望着远处那座石山的黑影,踌躇了片刻,恨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一咬牙,调转马头,又赶了回来。

  再次登上那道石阶的时候,他在心里和自己说,他不过是为了弥补皇家之人当年对她造成的伤害而已。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就算她是鬼见愁的女将军。

  他渐渐靠近窟口,忽然,夜色之中,一道断断续续的,压抑至极的低泣之声,钻入了他的耳中。

  他一呆,反应了过来,几步并作一步,迅速冲回到了那座摩崖石窟前,一眼便看到那道身影。她正坐在窟口,身体缩成一团,埋首在哭。他整个人顿时慌了,方才对她的所有的恼全都无影无踪。

  他停在她的面前,起初不敢靠近,更不敢出声,片刻后,当听到她哭得仿佛成了一个撞了气的孩童,他再也忍不住,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伸臂,试着将她轻轻地抱住了。

  他怕她挣扎,不让他靠近。她却没有。他顺利地将她搂住,让她扑在自己的怀里哭。她起初依然那样抽泣着,哭个不停,慢慢地,终于停歇了下来,最后任他抱着自己,一动不动。

  束慎徽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靠坐在窟壁之上,解了自己的外氅,将她的身子连同自己一起紧紧裹住,两人裹成一团,再继续抱着她,让她靠卧在自己的怀中。

  樊敬知道姜含元来了这里,天黑仍然不见她回,不放心,带了人寻了过来,到了山道之下,他看见了停在下面的双骑,便命人停步。

  他抬头,眺望着山道尽头的那座石窟,片刻后,悄然转向,带人离去。

第79章

  天明,第一道朝阳的光,射入了窗棂。

  这是坐落于谷地里的一座庐舍。

  在晨曦的一片柔和光影里,无数的轻尘,无声无息地上下翻舞。

  窗畔的一张榻上,束慎徽睁着眼眸,望着枕畔和自己并头而眠的姜含元,昨夜的一幕一幕,在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

  ……他不见她回,想来这里接她,最后却在那摩崖洞内寻到了她。分明深浸悲伤,却仍如她这二十多年所过的每一天一样,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背负。他终于被她的倔强激怒,最后丢下她走了。但是这一回,他怎可能做得到再像那个雨夜的自己一样不再回头。他回头了,发现她一个人在黑夜里饮泣。他抱着哭泣的她,一直到了下半夜,她倦极,彻底平静了下来,他方将她抱下山,和她同乘一骑,将她护在怀中,缓缓走马,回到了这片谷地。

  他知道,这里是她愿意回的地方。在这里,长眠着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