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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敬没有走远,始终带了人,在后悄然跟随。而她则安静而沉默地将她整个人交给了他,背靠在他的胸怀里。他一手轻轻圈在她的腰上,另手执着马缰。随了坐骑前行的轻晃,他的下巴时不时地贴碰到她脑后的一片柔软发丝上。

  彼时,远处雪山静谧,头顶是片深蓝色的夜穹,星汉灿烂,照着其下旷野里的一双同骑之人。

  那段路,沉静得犹如是在梦中。

  送她回到这座供燕氏家族之人来此守陵的房舍中后,她便继续在他的怀抱之中沉沉地睡,直到此刻,天明了。

  昨夜无数次,他盼瞬间变成永恒,日出永不要显现。然而天还是明了,半分也没有因他的愿望而推迟它的到来。

  束慎徽没说离去,姜含元也没开口催他走。他们仿佛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这件事。

  他在她亲人长眠的这座谷地里,接连又陪伴了她整整三天。

  夜间,他和她同宿一榻,什么都没做,除了伴她入眠,长长一觉。白天,他则随她纵马在雪峰之下,沿着湖畔,攀上高岗,越过沟壑,直到日暮夕阳,星野升空。或者,哪里也不去,只伴她坐在谷地口,对着雪山和那片湖水,一看就是一天,从朝到暮。

  这样的日子,他此生从前从未曾有过。似乎单调。但他丝毫也不觉乏味。他喜欢这个宁静的地方。唯一所恨便是朝朝暮暮,稍纵即逝。

  第三天。

  这是一个深秋的午后,天气晴朗,秋阳高照。空气干爽而洁净,鼻息里,犹如弥漫了来自雪山和湖水的清冽气息。

  他们一起靠坐在谷口的那株树下,静静地看着对面那百看不厌的雪峰和湖水。

  谷地三面山峦环抱,挡住了风,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事实上,在过去的这三天里,他们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渐渐地困了,眼皮沉重,他便将身上的氅衣脱下,盖住她,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

  她睡了过去,睡得很沉,长睫垂覆,盖在眼皮之下。

  几片枯黄的落叶,时不时慢慢地从头顶无声无息地飘下,落在两人近旁的地上。没有一丝的风。

  耳边静谧极了。

  她睡了很久,从午后艳阳高照,一直睡到此刻,日暮黄昏。

  束慎徽感到自己的腿被她枕得开始发麻了,但他却不愿将她唤醒,或是挪动半分。他倚靠着身后的树干,在来自谷口之外的那斜斜射入的一片金黄色的暖暖夕照里,闭着眼,回味着他片刻前跟着她睡着而做的一个白日梦。

  就在此处,这株秋树之下,他梦见有个小女娃站在他的身旁,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状若好奇地看着他。那小女娃生得如玉似雪,眼睛和她一模一样。她的头上扎着双髻,身上穿着美丽而精致的小长裙。她在冲他笑,眼睛笑得弯弯。看到她那张笑脸的第一眼起,束慎徽便觉自己被她深深地俘获了。他在梦里想,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星辰,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去把星星摘下,亲手送给她。他盼望她能一直都那样笑,无忧无怖,一生顺遂。

  当束慎徽醒来的时候,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他仿佛还能感觉的到来自梦中的那充塞着他胸膛的满满的温柔和喜悦。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便低头去看她,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是醒了。

  姜含元仰面静静卧他腿上,望着他低头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眼。

  在这男子的眼底,恍恍惚惚,她仿若看到了雪山下的那一片湖色。

  她看着,看看,眼角渐渐地泛红。

  束慎徽和她四目凝望了片刻,抬起手,朝她伸来,最后,指尖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脸。

  这是这三天来,他第一次伸手碰触她。

  她继续凝视着他。他用拇指的指腹,温柔地抚了下她泛红的眼角,慢慢地,极其自然地俯身向她靠去。他的面一寸寸地压向她,最后,和她口唇相接,碰触到了一起。

  他开始亲吻她。一开始,他的吻很轻,仿佛带着些试探,唯恐惊醒了她——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感觉,她犹如依然身在梦中,其实并未真正地醒来。但很快,他便感觉到,她没有拒绝,也不曾避让。她是如此的柔顺,前所未有。他情不自禁,深深地吻住了她。当再片刻过后,她抬起了手臂,如藤萝般紧紧缠绕住了他的脖颈,回吻起了他。

  他怎禁得住她如此的回应。当感到她臂缠住自己,温软的舌和他勾缠在了一起,他的心狂跳,胸腔里热流激荡,皮肤之下若有万千的牛毛针头在不停地刺他。他倏然松开了她的口,微微地喘了几口气,便胡乱拖着那件还裹着她的温暖氅衣,将人从地上一把抱起,快步送她入了那间庐舍,放在了他已伴她同眠了几个夜晚的榻上。

  和她不是头回亲密,但他为她褪着衣的手指,竟在微微地颤抖。他的眼因为一阵激荡而来的热流而变得朦胧。他觉自己犹如一个正在和心上之人初次约会的少年。

  落日下沉。天黑了。谷地的上空,星子转亮,灿若燃灯。他心想,近旁安眠着的她的亲人和祖先们,他们应当会大度地谅解他对她做的这一切。但是,纵然他们觉得会受到冒犯,他也是顾不得了。他的眼中已是容不下任何的别物。天地上下,日落月升,乾坤翻覆,今夜今时,惟剩下她姜含元一人而已。

  自他皮肤毛孔里渗出的滚烫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她的肌肤之上。束慎徽感到自己快乐无极。但即便是如此,在他的心底深处,依然还是如影随形着另外的一种感觉。

  他总觉得,从她醒来仰卧在他腿上静静凝视着他的那一刻起,直到此刻,即便他对她做着如此激烈的情事,她也好像仍在梦中,始终未醒。

  她似乎将他当成了另外的别个什么人。

  这种感觉极是强烈。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她曾说过的那一句话。他怎样都无法忘记。

  一阵酸楚之感,连同着极大的逍遥和快意,仿佛一头恶龙,骤然自他心底深处咆哮,破膛而出,张开巨口,将他整个人吞入了腹。

  但是,只要她能得到抚慰,能彻底地忘记她的伤悲,哪怕只是短暂的此刻,他就不在乎了。他心甘情愿去做她发泄情绪的那个人。甚至,为此而感到些许的欣慰。

  他的臂膀将她拢纳在了怀中,令她和自己缠在一起,肌肤相贴,紧紧黏连,中间没有丝毫的间隔。

  “兕兕。兕兕。”他不停地轻唤她的名字。

  “你想怎么样都行。我都可以。”

  那沙哑的带了几分蛊惑似的声音,在她的耳畔低低地说着话,不停地勾引着她。

  她慢慢地停了下来。正当他开始感到不安,以为她清醒了过来,忽然,她发力,一下便翻过身,将原本正压覆在她身上的他推平了。接着,她将他压在了她的下面。

  黑暗中,束慎徽感到她的长发垂落在了他的胸膛上,挠着他什么也没穿的身体的皮肤。他就被一阵肤浅至极的酥痒的快乐之感给包围了。他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笑声才起,她像头小老虎,扑了过来,双臂胡乱抱住了他。

  “殿下——”

  黑暗里,他的耳中传入了一道她的呼唤之声。

  这一声“殿下”从她口中嚷出之时,是呢喃的,嗓音喑哑而轻颤。

  她宛若情动。

  他仿佛是第一次听到她以如此的声调呼唤自己——或者,肯定地说,并非仿佛,而是确实。即便是在钱塘他们如胶似漆相处的那几个日夜里,他也从未曾听到她这般呼唤过自己。

  就在这道嗓音入耳的那一瞬间,束慎徽便感到自己的浑身为之战栗。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听到她又用她那动情的颤抖的声,再次低低地唤了他一声殿下。

  这是他此生听过的最为美妙的声音,比宫廷华宴当中技艺最为高超的乐师操奏出的钟乐,还要来得悦耳。

  这接连的两声“殿下”,直击他的心脏底处。顷刻,他的神思烧作了灰烬,他被她弄成了一头脱缰的野马,一只出笼的饕餮。他双手狠狠地围抱,向她吻去。

  这个短暂而又漫长的夜晚,他们便如此,相互索要着对方,睡去,待睡醒,再要一遍,反复数次,直到最后倦极,耗尽了彼此最后的一丝力气,他才将她拥在怀中,彻底地睡去。

  当束慎徽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她仍安静地卧在他的身畔,长发凌乱,轻舒着她的手脚,闭着眼眸,沉沉未醒。

  束慎徽没有动。他闭着目,慢慢地回味了片刻她昨夜唤他的那两声殿下,方睁眼,轻轻地脱离了她,穿衣,走了出去。

  三天过去了。

  他不得不从这一场梦里醒来了。

  她的樊叔还耐心地守她在谷口之外。不但如此,他的人也来了,已经等在这里,给他送来了两道快报。

  一道是发自长安,贤王的亲笔手书。除了向他奏报一些朝事之外,询问皇帝陛下的情况,又问,他何日能带着少帝归京。

  此刻少帝应当还没抵达长安。贤王的行文之中,未见半句催促,但字里行间,一种焦急之意扑面而来。

  第二道快报发自姜祖望。姜祖望派出的探子回报,就在不久之前,北狄皇廷发生剧变。皇帝尚在病榻上,南王炽舒便联合他的一个叔父发动宫变,派人埋伏在入宫的道上,一天之内,接连杀死了预备探病的太子和另外几个平日和他不和的兄弟,血洗皇廷,成为了狄廷的新皇,成功上位。

  姜含元醒来,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阳光灿烂,略略刺目。

  她只觉周身依旧懒洋洋的,连手指头都还不想动弹的感觉。她又闭了目,脑海里扑入了昨夜的种种。

  她再次睁眸,转头,看见身边空荡荡的。

  他不在榻上了,枕边只放着她的衣物。

  她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坐起了身。

  她出来,看见他独自立在谷口,似正眺望着对面的那片雪湖。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他忽然回过头,两人四目相望,他转身,走了回来。

  她也立刻迎上去。他们彼此朝着对方走去,最后相会,又停在了昨日他们曾一道坐睡了半日的那株树下。

  “兕兕,我要走了。”他开口便道。

  扶疏的阳光穿过树顶的枝干,投落在他的脸上。这张脸,此刻不见笑意,但看着她的目光却是十分柔和。

  姜含元默然了片刻,慢慢道:“保重。”

  这是几日前他曾留给她的赠言。

  他笑了,眉目舒展:“你也是。”顿了一顿,又道,“你更须保重!”

  他的语气极是郑重。

  姜含元也笑了起来,迎上他的目光,颔首:“我会的。”

  他随之沉默了下来,仿若出神,片刻后,谷口之外,传来了一道隐隐的马嘶之声。他惊觉,望向了她,缓缓道:“兕兕,走之前,我想和你再交待几件事。”

  “戬儿那里,我预感他很快必能自立。至于我,更不适合再长久地做摄政王了。他已初具亲政之力,也有上位之心了,我再越俎代庖,于我,于他,各是不利。这趟回去后,看情形,我将尽快还政。”

  “另外有件事,我也想和你道一句。今日我刚收到消息,狄廷剧变,炽舒已经上位。人的位置不同,哪怕对着同一件事,考虑事情的方式,便也会随之不同。何况此人不是莽夫。他继了位,位子却还不稳固,对我大魏,他将作何盘算,如今也不好说。但于大魏而言,这却是个极好的机会。今年的秋收,各地已是初见眉目,最后虽还未拢总上报,但从已上报的数目看,基本合我预期。此战准备多年,机会已然到来,不可错失。我回去后,便将尽快调集兵马和粮草,发动战事,以收回我大魏的北方门户。届时雁门托付给你们了。”

  “殿下放心。大将军必将倾尽全力,不负殿下之托!”姜含元立刻应道。

  束慎徽颔首:“并州刺史陈衡,可以完全信任。将来有任何事,若是一时与我联系不便,寻他也可。他离你更近。”

  姜含元点头。

  耳边又传来一道马鸣之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谷口外的方向,回头含笑道:“我也要回雁门了。我送殿下一程吧。”

  束慎徽没有推辞,当天,两拨人便一同踏上了返程。

  燕乘率领家臣部属和许多城民,恭恭敬敬地将摄政王和他的阿姐送出了云落。姜含元留下了樊敬。樊敬另外替她选了一队人马,护送她回。

  上路之后,傍晚,两队人马一同行到了一处古道的岔路口。

  往南,他将取一条近道,经萧关归往长安。而她,则继续往东,回往雁门。

  随行们知他二人或还有临别之言,各自在领队的带领下,远远地停在了道旁。

  他凝视着她,慢慢地道:“我回去后,若一切顺利,最慢,想来一年之后,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应当便能抽身而出,去做一些我很早之前便想做的事了。”

  姜含元坐于马背之上,笑道:“殿下一定能心想事成!我在此提早恭祝。”

  平安保重的话,已是说了太多。谁也没再说了。于岔道口,二人又停马,相对了片刻,她忽然朝他点了点头,道了句“我走了“,随即垂眸不再看他。她轻轻地拽了下马缰,催动坐骑,转了方向,便要朝着雁门而去。

  古道之上,夕阳无限,荒草离离,她的身影沐浴其中,宛若镀了一层金色的晕光。

  她就要去了,就这样去了。

  下回再见,将不知会是何时。

  束慎徽望着她的背影,那句已是令他如鲠在喉许久了的话,忽然仿佛得到了强有力的鼓动,竟就脱口而出:“兕兕,我可以再问你一个困惑我颇深的问题吗?”

  姜含元停马,转过头:“何事?”她的面上含着笑容。

  “长安春赛的那夜,你在永泰公主府里喝醉了酒,我接你回来,你于半梦半醒之间,望着我说,你不是他——”

  “不瞒你说,我当时以为你梦见的是那位名叫无生的人。如今我知道了,不是他。那么那个他,到底是何人,你可以叫我知道吗?”

  他问完,凝视着她,眼眸一眨不眨。

  她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等待了片刻,面露微微的懊恼之色,那是对他自己生出的懊恼。

  他改了口:“罢了,是我又无礼了!为何总是学不会!我不该问的,你当我没说。”

  他停了一下,便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如今心里最想的是什么。我不会忘。你回雁门吧,等长安的消息。我去了!”

  他转了马头,便要踏上那条南下的道。

  姜含元目送着他去了,他的随从立刻跟上。马蹄纷纷踏落在古战道上,激扬起了一片干燥的尘土。

  她望着,望着,在他越走越远,远得即将就要看不见的时候,心里忽然涌出了一阵强烈的冲动。

  她被那冲动和包裹在其下的连她自己也不知到底何来的犹如此去便是永别的荒谬的不祥感给驱使着,一瞬间,竟再也无法自抑,催马,追了上去。

  他停马于道,当发现确是她正朝着自己追来,立刻命令随从原地等待,随即也迎她而去。双马遇在中途。

  “他是我十三岁时在军营里偶遇的一个人。那时,他也还只是一个少年。”

  她的胸脯微微起伏,呼吸略带急促。

  他仿佛一怔,随即很快追问:“后来呢?他如今人又在何处?”

  “没有后来。我带他去了一个他想去的地方,然后他便走了,回到了他来的归属之地。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直到昨天……”

  她望着对面这男子的一双眼。

  “就在昨天,我仿佛又见到了他。”

  “殿下,此行归去,敬请保重!”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一字一字地道,说完,调转了马头,沿着来的方向,纵马而去。

  束慎徽坐于马背之上,望着她的骑影离去,直到彻底消失,依然久久不动。

  夕阳沉落,暮色苍茫。她早已去了。

  他回了神,压下心中的无限酸楚、失落以及那深深的遗憾之情,慢慢地,也踏上了他的路。

  是的,遗憾。他遗憾他认识她太晚。在他和她终于得以相遇的时候,她的心,早已被另外一个只在她生命当中扮演了匆匆过客的少年给夺走了。

  该当是如何惊才绝艳的一个少年,才会叫十三岁的她匆匆一面,便记念至今,甚至就在昨天,又入了她的梦。

  她的情动,是将他当作了对方。他的疑虑终于得到了明证。

  不过无妨,束慎徽又告诉自己。

  下半生还很长。至少现在,她的人,已经是属于他的了。等到他能够摆脱责任,重获自由,做回了少年时的他,他便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陪伴她了。

  将来,他必能将那个幸运之人从她的心里赶走,令她在心中将那人换作是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他在心里,如此和自己说道。

第80章

  入夜,在一间满饰着黄金和锦绣皮毛的华屋之内,巨烛光耀,映着当中的一张王座。王座前的案上,摆着美酒佳肴,座上之人,是个身着左衽锦袍的青年男子。

  此处便是北狄皇廷宫中的一处寝室。而这个男子,正是狄国刚上位不久的新皇,南王炽舒。

  几十年来,随着领地的不断南侵,华夏的生活方式,深深地吸引了狄人当中的贵族和高官。原本地处极北的王庭不断南移,十几年前,最终定都在了此地,改名大兴。

  这里南望幽燕,拥有不绝的水源、优越的地势、丰美的草场,也有大量适合耕种的农田。定都之后,城中效仿中原皇朝的宫殿和华屋便拔地而起,狄人高官和贵族聚居,几十万的狄人跟随南迁。此外,城中更有强迫征迁而来的大量汉人。他们大多是农人和各种工匠,终日劳作,供应着皇室和贵族奢侈的各种生活享受。

  这是一座号称万年王庭的皇都。

  虽然不久之前,在此城的皇宫之中,发生了一场宫变,仅仅当日一天,便被杀死三千余人,宫门内外血流成河。但这样的夺权和杀戮于狄人上层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清除对手,再彻底清洗对方势力,这只是惯常操作。作为这场宫变的胜利者,炽舒原本应当豪情万丈,意气风发。然而此刻,他的脸容之上,却是丝毫不见得色。

  他喝了口酒,感到胸前那处被箭贯穿的伤口,又隐隐地抽痛了起来。想起昨天汉人医官的劝告,余恨实在难消,握着杯的五指猛地发力,一下就将金杯捏扁,随即狠狠一把掷了出去,酒壶被带着扫落,酒水便洒在案前铺着的一块精美地毯上。在旁的几个美貌侍女惊慌不已,以为是他不满服侍,战战兢兢下跪,匍匐而来,慌忙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炽舒视若未见,人往后仰,靠在座上,两道阴沉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的左臂之上。

  在他左臂的末端,如今多了一只黢黑的铁手。这是他死里逃生回来之后着工匠量体而打造的一副特殊的兵器,以铁箍连于上臂,末端装五把爪刀,锋利无比,需要时探出长袖,割喉如同探囊。

  他用这把利器割开的第一道喉,来自于他的兄弟。当日秘策宫变,他从燕郡赶回大兴,见面之时,趁着对方不备,突然扬出铁爪,一刀割喉。当时惊呆四面之人,待反应过来,他要杀的人,早已喋血到底,气绝身亡。

  失了一臂,改成如今这件杀人利器,用得也算是趁手。

  然而,利器再好,又怎么比得上当日自己那被迫斩去的一段血肉之臂?

  他的眼前再一次地浮现出那个魏国女将军的身影,目光变得愈发阴沉。

  只恨太过轻敌,当初小看了对方,险些丧命。不但如此,在他逃回来后,皇帝病重,面对着变得愈发尖锐的皇位之争,他为了争功,忍着满身的伤痛,又马不停蹄地发动了对八部的战事。

  他原本谋划得当,胜率极大。万万没有想到,竟又坏在了那女子的手上,被她带领轻骑穿破腹地,结果不但功亏一篑,消息传到皇廷之后,更是给他引来了无数的质疑,说是灭顶之灾,也是毫不为过。他已经彻底丧失了继承大位的资格。绝境之下,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和他的叔父左昌王目答一道,临时秘策宫变,最后总算是走对了险棋,如愿登上宝座。

  攻破雁门,夺取长安和全部的中原之地,是他向来的心愿。

  而现在,又多了一条,那就是抓住那个魏国的女将军,好生折辱个够。他要拔光她锋利的爪牙,要她跪在自己的面前,彻底驯服。倘若到时候,心情好的话,他也不妨将人收入后宫。

  炽舒的眼前浮现出当日在长安城外的猎场里,自己尾随着窥伺她独自狩猎的情景。

  毕竟,世上那样的女子,并不多见。

  待收为己有后,再加她个妃号,让魏国人看见,也让那个是她丈夫的摄政王看见。

  这将是何等的巨大羞辱,远胜过将人一刀杀了。

  炽舒眼底精光大作。他摸了摸胸口那处当日被箭射穿的伤处,方才因为伤痛而带来的怒气,也终于因为这个念头而缓解了些。

  不过,他当然明白,发动全面南下进攻的时机,尚未到来。

  和此前他为了获取战功而惯常采取的激进手段不同,如今时过境迁了。他刚夺位,王位巩固需要时间。如果他现在就发动对魏国的大规模战事,在他的后方会发生什么,显而易见。一旦战场推进不顺,等着他的下场,绝不会比他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兄弟们要好。

  战事的进度必须缓下来。但,这并不表示如今他什么都不做。相反,他大有可为。

  潜入长安的那次行动,虽然令他险些丧命,但他并非一无所获。

  北有萧关,西有函谷,外来若是强攻,长安可谓铜墙铁壁。但在长安城的内部,似乎并非如此。和那座俾睨天下的雄伟皇宫相比,他此刻所在的这座大兴皇宫,简直不堪一提,而那座皇宫的主人,却是个少年,被魏国的摄政王操弄在手的一只傀儡而已。炽舒相信,长安城中想取而代之的人,不会没有。

  坚城壁垒,阋墙而破。

  他也读过汉人的书,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

  他已遣使上路,试着前去秘密接触他物色的人。事若成,最好不过。不成,于他也无损失。

  这时,一名侍女入内,眼睛不敢看前方,深深俯首,通报说,他要见的两个汉臣到了,正等候在外。

  这二人,一个名叫陆康,另个名叫李仁玉。当年魏国破晋,太子皇甫雄带了一批死忠逃亡北狄,二人便在其中,是那些晋国旧臣当中的佼佼者。狄廷仿汉制后,陆康因学富五车,被封为承制学士,李仁玉则官居嘉议大夫。

  炽舒杀人如麻的凶残名声,陆康和李仁玉自然清楚。作为投降过来的无根之人,平日一向是仰人鼻息小心翼翼,何况如今狄廷发生宫变,他二人怕殃及池鱼,闭门不出,没想到今晚却被炽舒叫来,未免深感恐惧,此刻拜见过后,屏息等待。

  炽舒冷冷扫了眼这些被当做狗给圈养起来的前晋官员。

  就在今天,有人向他告密,说这些人如今还在寻访晋室后人,意图伺机拥戴,从而复国。

  他无法理解这些汉人对于旧主的忠诚。在他看来,这样的忠诚,简直匪夷所思。他也根本不信这些人能翻起什么波浪。但是这样的行径,是不能容忍的。他原本打算将人杀了,借此警告剩下的表里不一的汉官。但随后,他又改了主意。

  幽燕汉人至今不愿完全归心,就在不久之前,还发生过一伙汉人流民杀死一个狄国贵族的事。这两人在当地颇有名望,是皇廷养着用来收拢人心的狗。将来占有中原之后,这样的汉官,更是必不可少。不如借此机会,展示宽容。

  “我听闻,你们这些年一直在找晋室的一个小王子。人找到了没?”他开口便问。

  二人对望一眼,大惊失色。

  他们这一批人,当年跟着太子皇甫雄逃亡北狄之后,原本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复国。谁知太子到了病死,也未能开枝散叶留下一子半嗣。起初,孤臣遗老们全都不甘作罢,等大魏剿杀残余势力的风头过去之后,慢慢地和当年的一些旧人暗中取得了联系,又开始寻访起很有可能带着国玺逃走的小王子皇甫容。后来,时光荏苒,其余人在这些年里,陆续绝了念头,只想安心做个北狄的官,混到老死,也就罢了。

  但陆康和李仁玉不同。陆康是皇甫容的亲舅,李仁玉则受过晋室的大恩。两人总是念念不忘,盼望有朝一日,北狄和魏国相争,斗得两败俱伤,到时候,晋室说不定又能起复。就这样,这些年,两人利用自己全部的能量,始终没有停下查访的行动。

  他们万万没想到,此事竟被炽舒知晓了。见他那双带着几分醉意似的狼目盯了过来,当场汗如雨下,瘫软在地,连声告饶。

  令二人意外的是,炽舒看起来竟没有愤怒,神色反而温和了下来,叫二人起来。

  “不必害怕。小王子若能归来,我必奉他为上宾,封他以王号,便是叫他划地治民,也是不无可能。”

  炽舒望着二人,脸上露出笑容,如此说道。

第81章

  冬十一月末,这一日,长安先是下了场冻雨,随后夹着冰雹,又满天扬起了雪。向晚,雹雪非但没有转小,反而越发见大,路人天未黑便尽数归了家,街道上空无一人。

  云霾压城。执勤在城北的门吏终于守候到了皇宫方向隐隐传来的鼓声,立刻命手下关闭城门。两个门卒更是急着进去烤火,呵着冻得发麻的手指,匆匆就要闭拢城门,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队人马,马蹄踏溅起道上那掺杂着污水和湿泥的冰雪,很快到了近前。

  门吏看见马匹的鞍辔和骑马人露在蓑衣外的腰刀上,都挂满了冰渣和积雪。

  这像是一支来自北边的长途行旅,并且,虽都常服装扮,但既然人人腰带佩刀,显然是支公干的人马。

  因摄政王刚结束南巡,数月前就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北方督战,至今未归,皇宫里隔三差五地有交通往来的人也发往北方,门吏不敢懈怠,却也不能轻易放人入城,便照制,要求出示路牌。一名戴笠的随行递上。门吏看了一眼,猛地抬头,奔出去,就着头顶这一天末的最后一点黯淡暮光,终于认出了队列中间那个正静静停坐在马背上的人。他也头戴斗笠,身着蓑衣,周身上下,积满雹雪。

  门吏立刻回头,大声喝令开门,又带着人避退到了城门的两旁,行叩拜之礼。

  束慎徽冒着今岁比往年要早的冬寒,踏着满道的雨雪和泥泞,于年末的这日傍晚,终于回到了长安。

  束戬比他早半个月前平安归京,是在一个深夜里,经由贤王安排入的皇宫。归来三天后,宫内传出消息,说皇帝的体疾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终于逐渐康复,已能见人。

  关于皇帝接连几月养病不能露面的这桩事,虽然朝廷上下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猜测,但明面上,自从摄政王在南巡归来的那夜于宣政殿疾言厉色地斥了一番大臣之后,谁也不敢再多提半句了。皇帝养病的这件事,在公开的场合,俨然已成一个禁言的话题。如今宫里却忽然放出这样的好消息,众人便知,人应当是回了,心照不宣。先是那些三品以上的重臣随贤王和方清入宫拜望少帝,隔着帘说了几句话,说的无非都是为皇帝陛下的康复而倍感欢欣之类的内容。再过几天,四品以上的官员也陆续得以进宫拜贺。到了现在,少帝虽还不能像从前那样完全恢复朝会,但已开始在宫中处理政务,秩序在有条不紊地恢复当中。

  除此,另外也有一个消息最近传达。为八部战事而亲自赶赴北边督战的摄政王,不日也将归来。

  都是好事。等到摄政王归来了,想必到时,少帝也就完全康复。朝堂的一切,都将恢复原本的样貌。

  束慎徽入城后,没有去往皇宫。着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通报给贤王和宫里的少帝,径直回了王府。

  他想休息一夜,好好休息,收拾起这一路归来之时缠着他的种种心事,等到明天,再去做那些他当做的事。

  这座王府,已是将近半年没有主人踏入。随着他的不期而归,原本寂若死水的这个地方,才又活了回来。灯一路燃点,王府上下的人都动了起来。

  他不在的这段时日,李祥春出了宫,张宝也跟着留在王府里。今日眼见天气恶劣,天寒地冻,没什么盼头,吃了饭,正要去钻被窝,忽然获悉摄政王归来,兴奋万分,立刻奔了出来。

  王府知事将摄政王迎入昭格堂。张宝送上热茶。他没看见王妃的身影。虽早就知道她不会和摄政王一道回,但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王府知事说道:“饭食稍后便好,殿下稍候。涧月轩也在收拾了。等殿下用完饭,便可休息。”

  涧月轩是他居住了多年的寝堂,就在距此间不远的后面,几步路便到。

  束慎徽一顿,望了眼外面漆黑一片的夜色,道:“我去繁祉堂吧。”

  繁祉堂虽是年初他成婚时的新房,但地方空阔,便是立刻起火,寝堂里一时怕也没这边暖和。

  但他这么说了,知事便也照办,立刻改叫人去收拾,预备摄政王入住。

  束慎徽随意用过送上的晚饭,便就起身,道今夜天气不便,各人都去歇下,不必跟来。张宝随李祥春一道,伴他入了繁祉堂。

  寝堂里已燃起灯,也烧了取暖的火,但空气里的冷意,一时仍是难以驱尽,又逢如此冬夜,雨雪霏霏,偌大一间寝堂,愈发透着冷清之感。

  方才在那边,束慎徽已换了身干衣。回到这里预备沐浴,脱衣时,张宝才发现,原来他内中的衣裳竟也被雨雪侵潮了,一层紧紧地贴在肩背之上。

  “老天爷这是不叫人好过,又是冻雨,又是下雪。殿下这一年,半数都是在外奔波,如今终于回来了,还碰到这天气。苦了殿下了。好在总算是过去了,往后不用再如此辛苦。”

  张宝服侍他入浴,嘴里抱怨起了鬼老天。

  束慎徽笑了笑,热水将他疲乏而冰冷的身体全部包裹住,暖意终于令他感到了些许的舒适。他闭上眼,想好好放松自己,什么都不用去想,但却控制不住,一静下来,脑海里便又浮现出了和她共处的那几个日夜,那一场他原本毫无预备但却美妙异常的亲密,还有临别前她应他之问,向他做的那一番坦诚的回答。

  回来的路上,他已无数次地反复回想过她说的那几句话了。她十三岁时遇见了一个少年,一面之缘,少年便就落入她心,再也不曾离开。

  那一年他在哪里?他恰也去过雁门。

  他记得她曾对他说过,在他去雁门的那段时日,她不在,去了别的营地。

  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他终日忙忙碌碌巡视边地,而十三岁的她,在另外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遇到了她生命中的那个少年?

  那深深的遗憾之感,再次如影随形,又笼罩在了他的心上。

  如果那个时候,她没去别地,也在雁门大营,见到了他,那将会是如何?

  他当然不至于那般自信,觉得她也能对他一见倾心,但是至少,令她留下一个不错的深刻印象,应该还是有可能的吧?

  倘若伴她长大的那个始终停在她心里的少年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的话,那又该会是一桩何等奇妙而美好的事……

  水里的热气慢慢散去,水温渐渐凉下。束慎徽感到了一丝冷意,散漫宛如游丝的思绪也跟着收了回来。

  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

  真正去接受一切,就像当日他想的那样,来日方才,他们还有将来。

  再这样想下去,他怕自己会原形毕露,嫉妒得恨不得立刻就去把那少年从她的心里给挖出来。什么别的事,他都无心去做了。

  好好休息吧。回来了,在他能够抽身再走之前,仍有无数的事在等着他。

  他出来,张宝迎上,说被衾已烘暖,仿佛怕他又要转往书房似的,不住地催他上榻。

  他环顾这间如今只剩他一人的寝堂,又想起了自己当初成婚之时将洞房设在此处的那一点心思。

  当时如何能够想到,这间阔屋,如今会变成他心下最好的一处所在。

  他依了张宝的催促,待要上榻,没想到老太监忽然来叩门,道陈伦求见。

  他刚回,陈伦便连夜赶来见他,是因为发生了一件极是不好的意外之事。

  半个月前,少帝秘密归来之后,贤王便发现,少帝和从前相比,真的是大不相同了。

  在他出走之前,他也表现过对政务的勤勉。但那种督促之下为完成职责的一举一动与如今的自发之举,完全是两回事。这种变化,足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

  仿佛为了弥补此前的过失,少帝于政事极是用心。虽仍未恢复上朝,但回来后,他便一头扑到了政务上,亲批奏折,常到深夜。

  然而在宫外,对于少年皇帝的私下非议,并未因他的“病愈”而得到彻底的平息,相反,因为他最近的现身,又引发了一波议论。

  就在昨天,有人密告到御史中丞那里,称当朝一位大员的儿子和女婿在私宴上妄论少帝荒唐,前些时候也不知出宫去哪里走了一趟,如今方回,非明君之相,还不如摄政王借势上位,人心所向,有利天下。

  这名大员便是当朝的礼部尚书徐范。那个举报之人,是徐家的一个奴仆,当时就在外面伺候,全部听入耳中,因记恨此前受到的惩戒,偷偷检举。

  此事不但涉及到对皇帝的非议,还将摄政王也牵扯了进去,极是棘手。

  御史不敢直接上折到少帝的案前,也不敢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只能悄悄先将事情报到了贤王那里。

  陈伦说,徐范收到贤王的秘密质问后,查证为实,系二人酒后妄言。他知儿子和女婿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当引颈就戮,自己也有失察之过,更是无颜开口,但还是恳求,看在他往日为朝廷尽忠的份上,准许他自裁替罪,饶过儿子和女婿的性命。

  贤王一时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只能先尽力压着事,正好他回了,晚上一收到消息,立刻就派陈伦前来见他。

  “徐家的那个奴仆呢?”束慎徽听完问道。

  “御史中丞将人暂时扣下,以备日后对质。或是恐惧,昨夜人解了裤带,自己悬索,上吊死了。”

  束慎徽默然。

  陈伦望着他烛火映照下的凝重脸容,心情极是沉重。

  徐范那里也就罢了。他身居高位,政敌环伺,却治家不严,儿婿口舌惹祸,按律处置,咎由自取。

  最大的问题,是这种议论若被摆上台面,叫少帝知道了,他将如何做想?虽说少帝和摄政王向来亲密无间,但论到如此敏感的问题,绝非小事。这才是这个举报,最为可怕的地方。

  “我知晓了。你回吧,让贤王和御史中丞照制做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正当陈伦意乱之时,很快便听到束慎徽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