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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怔,望向他,“殿下——”

  “就这样吧。”

  他起了身,转头,望一眼窗外。

  此时这间繁祉堂的书房里寂静极了,连细小冰雹砸落在屋头檐瓦上发出的窸窣之声,都能清晰入耳。

  他回过头,望向自己的老友,面上露出笑容:“天气实在不好,怕下半夜严寒更甚。你也早些回,多陪我阿姐。明日朝堂见。”

  这是结束会话的意思了。

  这件事,不管是纯粹的偶然,还是有人借机推动,虽然出了,但只要他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压不下去的可能。便如御史中丞,向来中正,以孤直胆敢死谏而闻名,收到如此举报,也是不敢直接上奏。可见摄政王于朝廷的影响力是何等之巨。

  退一万步说,即便此事当真是有人在后,那个指使了徐家奴仆的人不甘,过后再推动事端,但到了那时,摄政王有了准备,又岂会毫无应对。

  此刻,他却做了如此的决断。

  陈伦只能照办。

  当夜,贤王便与御史中丞叩开宫门,面见少帝,称昨日收到了如此的举报,查证过后,呈报御前,请皇帝圣裁。

  摄政王府的那间书房里,陈伦走后,束慎徽也要回寝堂歇了,走之前,他想取一册书,带到枕边睡前翻阅。他走到书格前,正寻着,视线落到了近旁的一口书缸上。那缸里收了些杂乱的等待处置的字纸,预备或收起,或废弃。但因他上半年便出了京,始终放着,府中下人便也不敢随意处置,这些杂纸便一直留了下来,如今上面已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看见当中有几张临帖的纸,抽出,看了看,不禁如获至宝。竟是她从前临他碑帖所留的几张习字。

  束慎徽就着灯火端详了一番她留的字,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指尖也循了她的墨迹,轻轻摩挲了几下,又吹去上面的蒙尘,最后带着回了寝堂,搁在枕畔,随即熄灯上榻,闭目,听着窗外的雨雪杂声,静待天亮。

第82章

  次日,在皇宫宏伟的宣政殿内,举行了一场已停罢长达数月的朝会。

  殿外依旧雨雪不绝,阵阵寒风不时地掠过大殿,凭添了几分阴冷之感,但殿内的气氛,却颇为融洽。久未露面的少帝今日龙袍着身,精神奕奕,看起来已完全脱离病状。前些时候一直奔波在外的摄政王列位在少帝之下,身影如磐。百官则身穿朝服,双手抱圭,各归各位,朝会始,在摄政王的引领下,齐齐朝着座上的少帝行面君叩拜礼,山呼万岁。

  一切看起来和从前完全没有什么两样。不但如此,少帝病体痊愈,摄政王督战归来,朝廷在北境八部的用兵也取得了大捷。此战不但挫败北狄,东北得到了安宁,朝廷威名更是得以大扬。朝会当中,鸿胪寺奏报,明年元旦的朝会,迄今已有包括匹播、交州、林邑等在内的十几个来自西南的藩国陆续传信,意欲参与明年元旦朝会,拜贺大魏皇帝。他们的使团已经上路。再加上西关的属国,数量将创下明帝一朝以来的之最。

  元旦的大朝会是一年当中最为隆重的一场朝会,开启新年,意义非凡。鸿胪寺的消息令百官倍感振奋,纷纷上言,恭贺皇帝。

  少帝面带笑意受贺辞后,望向立在百官中的御史中丞,开口,命他将昨夜的奏报再讲一遍。御史中丞出列,依言而行。没等他说完,殿内方才的喜庆气氛荡然无存。

  今早五更百官聚集在殿外等候上朝的时候,这个消息便就传开了。徐范位列六部首官之一,地位显赫,今早竟也没有现身。一切都表明,此事是真。此刻,见少帝笑容消失,摄政王面容平静如水,下面谁人胆敢接话,纷纷低头。

  摄政王缓步上前,朝座上的少帝下拜:“臣犯下死罪。请陛下降罪,臣甘心领受。”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却见少帝猛地从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下阶陛,弯腰,亲手将他扶起,大声说道:“与摄政王何干!摄政王为朕披肝沥胆,可粉身碎骨,朕虽无知,却也全部看在眼里,留在心中!“他发狠握拳,用力地重重叩了两下自己的胸膛,发出咚咚的响声,“可恨的,是那些包藏奸心,意图离间,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他厉声说完,转向大理寺卿:“徐范儿婿妄论至此地步,如何论罪?”

  大理寺卿慌忙出列下拜:“此为大不敬,死罪,按律当斩。”

  少帝目露凶光,杀气腾腾。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慢慢地掠过百官的脸。

  又一阵寒风侵入大殿。百官只觉后颈汗毛倒竖,飕意逼人。

  徐范平日行事有度,声望素著,朝中自然有不少的交游。当中那些和他交好的大臣,此刻更是人人自危,冷汗暗流。

  大殿内的铜漏和往常一样徐徐滴水。然而殿内的时间,慢得却仿佛置人于烧红的烙铁之上,铜漏每滴下一滴水,都犹如已煎熬许久。

  正难捱,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贤王忽然出列,奏说徐范此刻就在殿外候罪,何妨着他入殿,听其诉辩。

  贤王既开了口,少帝自然遵从。只见徐范仓皇入内,匍匐跪地,说儿婿系酒醉失言,酒醒之后痛悔万分,已是知罪。又揽罪在身,说愿意以己代罪,以平皇帝与摄政王之怒。

  他声泪俱下,用力地叩首,俄而,额面便皮开肉绽,染满了血。情状之狼狈,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持重模样。

  少帝盯着徐范瞧了良久,转向贤王:“皇伯祖意下如何?”

  贤王再次出列道:“徐范儿孙酒醉口误,犯下大不敬的死罪,原该以刑正法。但徐范平日兢业守职,于朝廷有功。本朝高祖登基之初,也曾有言,以仁立政。陛下虽仍年少,但却天纵英才,此事,陛下想必自己早有决断,老臣不敢置喙。”

  少帝望了眼还匍匐在阶陛之下的徐范,冷冷道:“本是不赦之死罪,但贤王既为你求了情,便念在你往日忠心可嘉的份上,免你儿婿死罪,二人各杖五十,徒刑流放三千里。你身为长辈,管教失当,负连带之罪,褫夺衣冠,削职外放!”

  他话音落下,徐范再次痛哭流涕,这回却是出于不敢置信的狂喜之由,叩首泣道:“罪臣多谢陛下恩典!罪臣到了地方,必竭尽全力造福乡里,以谢陛下的再造之恩!”

  至此,百官当中,自有些人暗中失望不已,但也有不少人,那方才大变的面色,这才慢慢恢复了过来——须知徐范儿婿酒后惹祸的那些妄言,并非个例。今日站在殿内的一些人,此前在极度失望之下,心里或多或少,也曾想过。今日这二人若因此而遭受极刑,余下不免感同身受,便如刀子落在自己的头上。

  自然了,殿内百官不管心中作何念头,此刻全部俯伏下跪,齐赞皇帝英明。

  少帝又怒斥那个告密的徐家奴仆祸心可诛,罪不可赦,命鞭尸五百,斩首弃尸荒野。不但如此,其九族之人全部连罪,一律流放化外,以儆效尤。

  朝会最后在大臣们的齐声颂扬声中结束。束戬才返回御书房,第一时间获悉消息的兰太后就寻了过来,屏退人道:“陛下,徐范一家大逆不道,你怎如此轻易放过?你以为只有他一家人有如此的想法?母后告诉你,你出宫的这段时日,朝臣当中,不知有多少人都和他们一样!这是陛下你立威的好机会!这些人的眼里只有那个人!陛下你今日不用极刑,只会让那些人更加胆大,以为陛下被他拿捏在了手上,认定陛下你惧怕他。这是你的祸患!更不用说,陛下你竟如此处置那个奴仆!如此下去,将来他若有了不轨之举,朝堂上下,全是他的一言之堂,谁人胆敢为陛下发声,为陛下做事?”

  “陛下你被他蒙蔽过深。你今日原本应当杀一儆百!那些都是他的人!你放过了,他们也不会感激你,只会去感激那个人!你……你太糊涂了……”

  兰太后说到最后,声音微微发抖,显是怒极。

  束戬一直埋头翻阅着案前的奏折,这时抬起眼,冷冷地道:“怎的,太后你是要再打朕一巴掌不成?”

  兰太后噎了一下。

  “还有,我倒是不懂了,你给朕说清楚,你口口声声说的那个‘他‘,到底何人?”

  兰太后见儿子的目光咄咄逼人,迟疑了下,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放低声音:“陛下你知道的,还需母后说吗?如今朝堂人心向他,大臣十有七八,都是他的心腹,听他号令。陛下你再刻苦,他们也是视而不见,难道陛下你没有觉察?还有,倘若不是他利用先帝和陛下对他的信赖,刻意引导,会有今日如此的局面?”

  “太后!”

  束戬陡然变色,怒喝一声,拍案而起,将手中正在看的奏折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一个后宫里的妇人,何时起,对朝堂竟也了如指掌?朕都不知道的事,要你替我指出?”他盯着兰太后,“莫非你的背后另有高人?不如叫他出来,和朕直说,岂不更好?”

  兰太后一惊,连声否认。

  束戬微喘了几口气,待胸中方才被勾出的怒意平息了些,冷冷道:“太后请回宫吧,儿子早晚自会问安。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今日起,莫再叫我在此看到你!”

  兰太后望着儿子那张异常冷漠的脸,一种自己再也无法把握的感觉,从心头涌了出来。

  他这一趟出宫,回来之后,便如同换了一个人。她为了讨好儿子,不但绝口不提立后之事,还将起先那个被她调走的宫女也送了回来,还给他。她以为她已经修补好了母子的感情。

  直到此刻,她才仿佛惊觉,儿子的个头如日夜拔节,肩宽腿长,早已高过了自己。儿子的唇边,不知何时也冒出了些许微青的胡髭。他又现出如此的神情,这神情充满了厌恶和冷漠。他看起来,仿佛和大人没什么两样了。

  面前这样的一个儿子,不但令她颇感陌生,甚至,还有几分害怕。

  再思及上次因为儿子出走而给自己带来的如同灭顶的灾难,那段行尸走肉般日夜担忧的日子,她所有的不满和怒气都消失了。她红着眼,颤抖着声,道了句“戬儿你勿恼,母后走了”,转身,慢慢退出。

  束戬立在案后,依旧一动不动,服侍在此的太监和宫女聚集在外,远远看见他面容僵硬,神情凶戾,没有召唤何敢擅入,只纷纷跪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贤王太过谨小慎微了。昨夜和御史中丞来向他奏报这件事的时候,那凝重而惶恐的样子,和他的份位实在不相符合,差点就要惹束戬当场发笑。

  贤王以为他是什么人,会受这种言谈的影响,继而怀疑他的三皇叔?未免也太小看了他。

  这个世上,最不可能对他有二心的人,就是他的三皇叔。

  他感激他的三皇叔,遇到这样的事,没有试图隐瞒他。

  交给他,就是对他的信任。

  他信任自己,自己自然也要回他以同等的对待。他想让三皇叔和全部的人都看清楚,任何的挑唆和流言,都不可能令他离心。

  徐范的儿子和女婿将三皇叔无端卷入是非,万死也不抵其罪。但那两个人却不能杀。杀了,才是自己和三皇叔真正离心的开始。

  他希望自己今日交出的这个答案,能叫三皇叔感到满意。

  他是他可亲可敬的三皇叔,扶持他至今的摄政王。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但是此刻,在他的心里,不知为何,却又充满了一种无处可发似的失落和无力之感。他又站了片刻,最后握了握拳,驱散心头的阴影,走去,捡起自己刚才摔掉的奏折,坐回到了案后,继续阅折。

  一桩原本令贤王也感到棘手无比的举报案,就这样过去了。结果令人意外,但细想,又合乎情理。区区如此一句无知的妄议,怎可能撼动少帝和摄政王之间的彼此信任和多年的叔侄情分。恐怕就在群臣为此感到战战兢兢之时,少帝和摄政王二人,应当相视一笑。一切的中伤,都如浮云蔽月,风吹便散。对徐范等人的惩处也是恰如其分。既是严酷的警告,也不乏法外开恩,这更说明了少帝和摄政王之间那牢不可破的情分。甚至,这件事仿佛还有了一个不错的后续:因为少帝当日在宣政殿的表现,宽严相济,过后,大臣当中还起了一波赞誉,称他睿智英明,是国之大幸。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波赞誉还没热乎起来,半个月后,另波又起。

  十二月十六日,彗星出于西方,长竟如天。接着,星官观到荧惑守心。

  这些都是凶势,往往为天子失德,上天示警之兆。

  一个便是凶相,何况接连出现。

  正当星官惶恐万分之时,紧接着,十七日的深夜,梦眠中的长安民众感受到了地动。全城惊醒。所幸,除了巨大的惊恐之外,地动造成的实际损失不大。很多人从睡梦里被家人叫醒,还没跑出院落,来自脚下的大地的抖动便归于平静了。次日据上报,全城也只塌了十来间年久失修的牲口棚,压死了十几口猪羊和一个当时正在牲口棚里的倒霉的人。此外别无伤亡或是房屋坍塌的报告。城内家家户户,最多只是摔破了几只没放好的碗碟罢了。

  朝堂上下,上从少帝,下到末官,刚松了口气,紧接着,谁也没有想到,又来了另外一个消息。

  原来,大魏皇陵所在的出长安西数百里外的那片风水宝地,才是昨夜地动的厉害之处。建在高祖陵内的一座供奉高祖生前衣冠和器具的祭殿出了事。殿顶上方的一座鸱吻在地动中倒塌。那鸱吻高丈许,重千钧,压破殿顶,砸落下来,竟毁掉了殿内的神坛。守陵官魂飞胆丧,连夜快马星驰,奔入长安,送来这个消息。

  束慎徽此番归来,日常朝政,除了一些重大的要务还会参与过问之外,其余全部转给少帝,由他亲理。与此同时,朝廷从圣武皇帝一朝起便要打的那场战事,也终于提上了日程。他拟了一道论战的长折,通告百官,认为时机成熟,预备年后用兵。这些时日,他亲自盯着战事的筹备,算计兵马和粮草的调配。兵部和户部在宫中的办事之所夜夜亮烛,直到三更,他也跟着,一心扑在这件事上,没想到突然又出这样的意外。

  高祖陵寝损于地动,这是何等令人震动而不安的消息。他在当天便放下了手中的事,带人亲自赶往皇陵,处置后事。

  他走之后,没两天,关于少帝德不配位,非天命所希,上天以星动地动又毁损高祖皇陵的异动来示警天下的传言,便不胫而走,散遍内外。

  谁也不知如此的舆论,最初是从何而来。或许是某个擅观天相的术士,或许是深信天人感应的人们在惶恐之下,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子而已。

  总之,这种传言来势汹汹,很快,民间也开始议论纷纷,长安城里甚至有百姓供奉钱财,到处设坛,希冀借此,消灾平祸。

  这样的传言,自然也进了束戬的耳。这是他人生里前所未有的艰难的经历。他不信天人感应之说。但他没法不去在意外面那已经铺天盖地的对他的非议。接下来的几天,当他上朝的时候,或许是真的,也或许只是他自己的心虚,他总觉文武百官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异样,仿佛恨不得他立刻退位,以平天怒。他觉得自己倒也并不是非要做这个皇帝不可,但若现在就这样认命,他不甘心。他晚上开始做噩梦,又梦见自己进不去宫门,被宫卫和大臣关在了外面。那个梦是如此的可怕,他仿佛被世界抛弃了,变成了无处可依的孤魂。他醒过来,冷汗涔涔,白天心神不宁,无心做事,又不想令案前的奏折堆积起来无法得到及时处置——从前三皇叔理政的时候,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便是将奏折都搬到寝宫,批阅到通宵达旦,也定要效仿。如此几天之后,他便病了,起先还不想叫人知道,到了第三天,发烧得厉害,四更胡乱睡下,为赶五更早朝,下榻晕倒,恰被那个雁门来的宫女撞见了,这才被人知晓。

  束戬昏昏沉沉地病了两天,这日午后,他在自己的寝宫里醒来,慢慢睁眼,竟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坐在案前。

  那人侧对着他,微微低着头,翻着案上的奏折,另手执笔,正凝神在帮他批阅着奏折。

  是他的摄政王三皇叔回来了!

  束戬定定地看着这道从容的侧影,半晌,轻声问道:“三皇叔,星变和地动,是否真的预兆,我不配做大魏的皇帝?”

  \"天变地动,自古不绝,有何可畏?\"

  束慎徽应道。他放下笔,缓缓转脸,对上了束戬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第83章

  束戬本不信天人感应,但是仿佛人人都信。自上古起,历朝历代便有专司天官,以种种神秘的天相谶纬判吉凶测祸福。大魏也专设司天台,内中供着众多的天文官。

  皇帝既是天子,那么,受天命的昭示,仿佛也是理所当然。

  他已感受到了那来自头顶的天命昭示的巨大压力,现在甚至连他三皇叔的劝,也没法令他的内心彻底释然。但他不愿显出自己的虚弱。

  束慎徽走来,探手抚他前额,试探他的体烧。束戬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意欲下榻,“我真的没事了!我可以自己批奏章,三皇叔你事多,不用在此陪我……”

  束慎徽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将他止住,随即命宫女为他穿衣,最后唤入一名官员。

  这是一个年轻人,双目异常明亮,炯炯而慧。束戬从他的官服认出他来自司天台。

  青年官员上前拜见,自称名叫陆天元,是太史监下的一名待诏。

  束戬有些不解,望向束慎徽。

  束慎徽少年时偶曾读到过曾担任皇家天文官的陆父所作的一篇文章,证天文地动与风云气色一样,出自自然,并非如常人以为,是天命之兆。他想见著者,才知已经去世,深感遗憾。不过,后来他又获悉,陆天元子承父学,青出于蓝,便将他擢入司天台。和司天台里那些需要负责为各种异常天象做出解释的官员不同,他只专门观测记录天象,是个纯粹的星象官。

  陆天元向束戬解释说,荧惑一星,因颜色火红如血,行踪不定,自古有多次记载被观测到停在心宿三星当中,而心宿三星,又解成和人间帝王的相关,所以荧惑守心一旦出现,便被认为是对天子不利的征兆。但在他看来,并非如此。固然史书曾有秦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继而应验的记载,但应是巧合居多,而后人附会。荧惑守心与前些时候一道出现的蓬星等异常天相一样,皆是自然造化,不足以司人福祸。

  “陛下,微臣研读过能寻到的自上古流传至今的全部星象记录,自七岁起,也一直观测星象,计算不怠。在臣看来,荧惑守心,为三星运行,于黄道天区之内连作一线而已。其现突然,其隐必然。有起便有终,长则几年,短则数日,无关人间福祸,最后都将离移。若干年后,亦会再次出现,如此反复,生生不息。”

  “天地玄妙无极,人之所知,何其微渺。但臣以为,万物皆是有序,星象运行也不例外,甚至能够测算,只是这其中,奥妙深义,变幻无穷,便是穷我毕生之力,也难入门径罢了。不过,蒙摄政王的许可,微臣斗胆今日冒死上言,据臣之测算,日月运行至明年,将会出现日食之异像。臣如今正在日夜计算,力求算得精准的日期与时辰。”

  陆天元禀完,向少帝和摄政王行礼,退了出去。

  束慎徽望向神色怔忪的束戬:“日食既然可以预测,则蓬星悬天、荧惑守心,又有何可惧?自上古起,史家记载天变,引申成为灾变,目的何在?不过就是谴告人君,身在高位,须觉悟其行,怀敬畏之心,克己修德,以利万民罢了。”

  “陛下,君祚长短,在德在能,与历数何干。”

  多日以来压在束戬心头上的巨石,随着束慎徽的话音落下,终于消失。

  他本就是个聪敏之人,怎还不明白他三皇叔的用意。他迟疑了下:“三皇叔,方才你说,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那么我该如何应对?”

  束慎徽道:“陛下想要如何应对?”

  束戬对上他注视的眼眸。在那带着鼓励和考问之意的目光中,整理思绪,很快说道:“下罪己诏,祭祀天地,宽省徭役,还有——”

  他一顿。

  “内库出资,以朕的名义,张布告示,全城凡六十岁以上的老者,不论瓮媪,皆可得米一斗、布一匹,七十岁以上,另加钱一贯,以表朕对年长尊者的安抚以及贺岁之意。”

  束慎徽听他说完,仿佛有些意外,面露微微讶色,打量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起来,颔首:“极好!陛下的考虑比臣还要周到!陛下照己之意去办便可。另外,臣这里也有个好消息要进献给陛下。”

  束戬不解,听他说道:“臣前几日去往高祖皇陵修补祭殿,工匠竟在毁损的神坛地下起出了一片龟甲,天然生有古篆,起初无人认得,叫了饱学的高人前来,方认出上面竟生出‘天地大业、日出止戈’八字。此为极大的祥瑞。臣恭贺陛下。”

  束戬起初一呆,见他笑看着自己,忽然明白过来,恍然大悟。万万没想到,那件本对他极是不利的高祖毁庙之事,竟能如此圆回。他的脸涨得通红。

  他飞快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三皇叔……多谢你……”

  束慎徽收了笑,正色道:“与臣何干?此为高祖显灵,天赐祥瑞。陛下如今只是初执天下,日后还会有无数来自上天的磨砺。须时刻振奋,不负先祖。”

  束戬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闪闪:“朕记住了!”

  第二天,文武百官便发现,前些时日因为天显异象而沉默寡言的少帝突然精神倍发,马不停蹄地干了一连串事。他先下了一道罪己诏,反省自己登基以来的种种失德之举,接着,为引发了极大恐慌的天象和地动举行了庄严而盛大的祭祀天地的礼仪,南郊祭天,北郊祀地。接着,他颁布了一道宽省民间徭役的旨意,又在长安各处张贴告示,于皇宫钟楼旁的南安门为全城六十岁以上的老者发放贺岁之物,由禁军将军刘向亲自安排事宜,维持秩序,连放三天。满城之人奔走相告。当天大早起,南安门外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无数的长安民众扶着家中老者,喜气洋洋前来领取贺物。少帝还亲自出来,现身在了城楼之上,引得大片民众感恩下拜。不但如此,高祖修庙,起出祥瑞,这消息也传得满城皆知。

  “天地大业、日出止戈”,合起来,不就是当今少帝的名讳“戬“字吗。原来地动毁庙,冥冥之中,其实另有深意。

  到了此刻,谁还再提先前那些对少帝的不利流言。不过短短几天,情势反转,不但民间舆论大变,朝堂之上,群臣别管心里如何做想,表面都是顺势而为,纷纷进献贺表。

  天和二年的岁末,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兰荣那个利用天象巧合推动流言以达目的的计划,也被迫中止。

  少帝这趟外出归来之后,不止是贤王,兰荣也敏锐地觉察,他的皇帝外甥,对皇位的认识,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这个认知令他狂喜。

  他最怕的,是外甥始终懵懵懂懂,不把皇位当成一回事。

  此前他始终不动,就是不想弄巧成拙。他一直在等待,等着外甥明白皇位的价值。只有外甥自己有了权欲,他才有发挥的余地。

  如今终于等来这一天,情势也是到了容不得他再蛰伏无为的地步了。这些年来,在他身边的势力,已逐渐聚拢,当中不乏出身世家高门,就连束慎徽也不能随意拿捏的大臣。他们和他一样,坚信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最后必会和少帝反目。都是为了将来更显赫的富贵和地位,他们选择和他站在一起。

  他便小试手段,利用徐范儿婿之事,敲打一下外甥。似徐范儿婿那样的私下议论,并非个例,尤其在外甥私逃出宫之后,普通官员对他的轻视和不满,已到空前地步。似这样的事,只要用心,想抓把柄,并非难事。

  那件事的结果,虽然未能完全如意,但兰荣并不着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外甥对束慎徽的信任由来已久,他没指望能一蹴而就。但是,只要持之以恒,一而再,再而三,在皇位的面前,任何的人伦和情感,都是经不起考验的。

  他更不相信,摄政王束慎徽会当真如他看起来的那样,清心寡欲,甘为人下。就算他做安乐王时真的如此,但权力,如同蛊毒,只要经了手,尝过这种生杀予夺站在万人之上的快感,是人,就不可能再撒手了。所以接着当天显异相,又出现地动,人心惶惶之时,他果决地再次出手,利用天赐巧合,暗中推动流言扩散,指向少帝。

  他的希望,是外甥恐慌之下,猜忌当朝那位最大的权臣,然后自己登场,利用天相,让外甥明白,如今不止是朝堂,坊间之中,民众也只知摄政王而不知皇帝,倘若不加以应对,恐怕真会应验荧惑守心之灾,天子轻则失位,重则丧命。此外他还计划播散暗示摄政王才是真命天子的谶纬,将戏做全。他不信少帝会完全无动于衷。

  他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进行后一步的行动,少帝便得高人指点,一下就将局面逆转。不但如此,竟还炮制出了所谓的高祖显灵之事,硬是把一桩原本对他极是不利的坏事给变成了喜事。

  那个背后的高人是谁,兰荣当然清楚。

  这一场原本足以掀动朝堂的巨大风波,就这么轻巧地过去了,一度停顿下来的朝廷用兵之事再次启动。兰荣向来是畏惧这场用兵的。至此,他终于开始感到焦急。他知道,自己必须要站出来了。

  天和二年冬,腊月二十三,民间家家户户忙着扫尘祭灶,后宫也筹备迎接新岁元旦,兰太后抑郁病倒,想念家人,兰荣作为兄长,携妻得以入宫探视。

  天子以仁以孝治天下。太后体有不宁,少帝自然也早晚探望,遇到兰荣,叙话后,兰荣送少帝,跟着来到御书房。

  束戬对恣睢而无知的生母颇感厌烦,但对这位舅父,感官却不相同。

  兰荣办事从无差错,为人更是低调。明帝在世的最后两年,为了抬举临时上了位的太子束戬,曾提拔兰荣的父亲担任司徒。其父去世后,这几年,他从未主动开口向少帝要求过任何的官爵和封赐,在百官中的声誉极好。唯一便是上回立后之事,曾惹束戬不满,继而迁怒于他。

  束戬不信他丝毫没有亲上加亲盼女为后的念头,但他知道进退,一明白自己无意,便立刻打消主意。人无完人,只要大节无碍,束戬便也不欲深究。

  三皇叔既开始将朝政放还给他,束戬便也有了自己的考虑。他有意抬兰荣,正考虑委任他为行军调度,配合并州陈衡,为雁门的三十万兵马提供军资后勤。如此,等到战事胜利,过后论功,他便能以军功更上一层楼,将来再令他接掌父职封为司空,正式步入三公之列,想必到时,不会有人不服,三皇叔也会同意。

  束戬屏退左右后,说道:“朕正想和舅父见面,有事要说。”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以舅父之能,这个行军调度,应当能够胜任。舅父若也有意,朕便去和摄政王讲,委任不日便可下达。”

  束戬以为他会谢恩,接下自己私心给他的这个机会,却没有想到兰荣竟下跪请辞:“臣感恩万分,然而这个行军调度,臣不敢受,也不欲受。”

  束戬未免意外,问为何。兰荣道:“臣冒死进谏。臣以为,这一仗,还不能打。”

  束戬蹙了蹙眉:“舅父何意?难道不信大将军姜祖望之能?”

  “恕臣斗胆,在臣看来,此战乃是国战,与前次八部之战不同,狄国号称铁骑百万,纵然那是虚数,实际战力也极恐怖。一旦全部投入,胜负实在难料。此战,说关乎国运,也是不过。如此贸然开战,臣担心,万一不胜,我大魏非但不能收回北方门户,还将元气大伤,从此陷入被动,处处受制,到时,非但国威尽丧,而且,连今日的北境,恐怕也难保安宁。”

  这样的看法,束戬并不是没有听到过。对北狄铁骑的忌惮仿佛深入人心。只要涉及打仗,无论何时,朝廷当中总是会有反对之声。总有人这般考虑,那种担忧。只是这回,摄政王一手主导,那些反对的声音还没成形便被压了下去,如此而已。

  束戬不悦:“舅父你也过虑!三皇叔审时度势,又准备了多年,何况,雁门还有姜家人坐镇,他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你们这些大臣,在后方听从调度,各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他拂了拂手,“罢了,你若无意任职,朕不勉强。你去吧!”

  兰荣非但不走,反而膝行上去一步:“臣惹陛下不悦,臣之罪,臣收回方才的话。但是,此战即便真如摄政王所愿,达成目的,收回幽燕,臣斗胆,再问陛下,到时候,谁将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束戬一怔,注视着自己的舅父,再次皱了皱眉,“你此言又是何意?”

  兰荣叩首:“陛下,这一场大战,我大魏先期便将投入三十万兵马,户部计算的库帑之耗,更是叫人触目心惊。这可是打先帝朝便开始积累的库银和粮草,投入如此巨大的代价,可谓举国之力,胜,到时候,最大的功劳,却不在陛下,而在摄政王!”

  不待束戬开口,兰荣继续说道:“更不用说,国之大柄,莫过于兵!姜家是摄政王的什么人,无须臣再多说。他利用摄政之利,这些年收尽人心,上及庙堂,下到民间,又以联姻之名,堂而皇之,将我大魏的军队也掌控在手。等到他此番再取了幽燕,功劳可比高祖武帝,陛下!”

  “到时候,他就当真可以为所欲为,天下哪里还有陛下你的立足之处!”

  “放肆!”束戬勃然大怒。

  “枉朕一直敬你,拿你当亲长,你竟敢如此中伤摄政王,公然挑拨!你再多说一句,朕杀了你!”

  兰荣分毫不退:“陛下你此刻便是当真杀臣,该说的话,臣也一定要说!在陛下面前,臣不能有丝毫的隐瞒。臣对摄政王确实心有不满,从前迫于淫威,一直是在隐忍。但之所以如此,是因臣的一片忠心,全都在于陛下!臣恳请陛下仔细思虑,臣方才说的那些话,有无道理!”

  束戬怒目望着跪在面前的兰荣,拳慢慢地捏紧,片刻后,忍下心头烦乱,恨声道:“兰荣,朕再警告你一次,你再进谗言,朕绝不会放过你!你当朕是三岁小儿?摄政王待朕如何,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你若以为就凭你这几句话,能叫朕信你,未免痴心妄想!摄政王若真想取代朕,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陛下!”兰荣眼中迸出泪光。

  “陛下心地纯良,焉知人心难测即便是他早年当真无心大宝,但如今摄政多年,大权一旦上手,谁会无知无觉,说放就放?他又一贯看重名声,倘若时机没有成熟,名不正言不顺,他自然不会妄动。而如今的北伐之战,就是他的绝佳时机。等他建下不世之功,又有姜家背靠,到时候,根本无需他自己做什么,他的拥戴者便会将陛下视为眼中钉。舆论非刀,却足以杀人,上从朝堂,卷及民间,有多可怕,陛下你应当清楚,到时候,陛下若不退位让贤,不用他动手,别人就会把陛下拉下来撕碎,好拱他上去!”

  “住口!你给我住口!”束戬脸色铁青,厉声大喝。

  “陛下,凡事要为自己留后路,不能全部押宝在旁人的身上!天家残酷,便是父子兄弟,古往今来,为那大位杀个你死我活,陛下难道不知?他何以能超然存在?”

  “陛下!主幼臣强!元旦朝会,陛下以为那些番邦是为陛下而来?他们都是冲着摄政王来的,伏的,也是摄政王的威!更不用说此番天相异常,上从朝堂,下到民间,将罪责指向陛下,哪个不是存了他上位的盼望!他为陛下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谋取陛下的信任,好放手让他北伐建功而已!”

  束戬愤怒地整个人在发抖。

  “北方门户,若一定要收,也不是现在,更不能经由他手!如今收复了,朝臣和天下,也只会将功劳加在他的头上,陛下你将如何自处?八部之战获胜,北狄国中皇位有变,料他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陛下何妨再积蓄力量,等权柄完全在握,到时出击,也是不晚——”

  束戬猛地奔到剑案之前,锵的一声,一把抽出宝剑,奔回来,举剑指着还在说话的兰荣,嘶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兰荣昂然挺胸:“忠言逆耳,何况臣所对抗的,是那个蒙蔽陛下极深的城府之人!陛下若实在恨我,杀我便是,我是陛下的亲舅,甘心以血护主,死而无怨!”

  “陛下,知道朝堂里的逢迎之人是如何比他的吗,称他贤比伊尹——”

  束戬双目通红,咬牙,一剑刺入兰荣的胸。

  一道血柱沿着剑口,立刻汩汩而下。

  兰荣面露痛苦之色,慢慢佝偻下了身体,口中却仍艰难地道:“伊尹摄政,尽心辅佐,得大贤之名,天下拥戴,他便以幼主大甲无道为由,放大甲于桐宫……都说数年之后,他将改了过的大甲接回还政……”

  他呵呵冷笑,“不过都是后世那些以正统自居的王朝史家粉饰太平罢了……真史竹书纪年讲的……才是事实……伊尹自立即位,囚大甲七年,大甲潜出桐宫,杀伊尹,得以归位……”

  兰荣支撑不住,扑跪在了束戬的脚下。

  一阵寒风从御书房不知何处的缝隙角落入。

  束戬手里倒提着拔出的正在滴滴答答滴血的长剑,立了良久。

  “给朕滚出去。”

  他冰冷的目光,盯着匍匐在脚下血泊里的兰荣,一字一字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据载到唐朝天文学家就可以预测日食了。

第84章

  姜含元从云落归来,便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他叫她等着,朝廷很快便会下达发兵的命令。

  从十三岁遇到他,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西陉大营的兵?”开始,到现在,他曾对她讲过的每一句话,无论是引她喜还是惹她恼的,她都记在了心上,不会忘记。

  整整一个冬十二月,她一心投入备战,往返于青木营和西陉大营之间。

  中军大帐的作战计划,也已制定完毕。

  开战后,大军出雁门,兵分三路。左路控制代郡和高柳,主要任务是断狄国恒州朔州方向的援军;中路从灵丘郡出发,以最快的速度攻取燕州广宁和大宁这两处军事重郡,继而向幽燕的中心燕郡挺进;右路则从八部方向攻安龙塞,打向幽州,呼应中路,两军会师燕郡。

  在这个作战计划里,中路军将承担起最为艰巨的主攻任务。姜含元麾下的青木营,便是中路军当中的一支。不但如此,她也被任命为中路军的行军副统领,协同另名身经百战过的怀化将军一道,主攻燕郡。

  大军已集合完毕,三十万将士,枕戈待旦。粮草和各种军需,也在日夜不停地送抵雁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只待年后春来,朝廷正式开战的旨意下达。

  在这年岁末的最后一天,姜含元冒着风雪,从青木营回到了西陉大营。

  这几日边地降雪,天气严寒,姜含元有点记挂她的父亲姜祖望。

  他对母亲怀了深深的罪责之感,从没有原谅过他自己。他活着的每一天,应该都只剩下了孤独和思念。

  姜含元其实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这一点。但她从前绝不会为此而对他露出半点的好脸色。而现在不知为何,也或许,是因为舅父突然离她而去的经历,令姜含元感到自己的心比从前软了很多。

  舅父的离去,令父亲也颇为感伤。姜含元思及他身体,今日又是岁除之日,士兵加餐,军营无事,想他独自一人在帐中孤处,她竟感到有些不忍。

  她驰骋快马,冒着满天的风雪,终于在天黑的时候入了大营。

  到了,方知是自己过虑。父亲帐中,今夜有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炉里炭火红炽,壶中温着暖酒。

  谈笑的声音,不时自帐内传出,飘入耳中。

  并州刺史陈衡亲自送了一批军资来到雁门,傍晚抵达,被她父亲邀入大帐,温酒小酌。

  记忆里,姜含元好似是头回听到父亲笑得如此开怀。她在大帐外那漆黑的积雪地里静静站了片刻,心情慢慢也跟着轻松了起来。本不欲打扰,悄悄离开,但想到束慎徽也曾在她面前提过此人,语气似乎颇为敬重。不但如此,此人也是战事的后勤总督,况且自己又是后辈,过而不见,未免失礼,便唤大帐外的守卫亲兵通报,随后走了进去。

  父亲和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人围炉对坐。应当就是刺史陈衡。

  姜含元看见此人的脸容上留着风霜的镂痕,但并不见郁气,反而目光湛然,若含剑锋,隐隐仍有铁血余味。据说他早年便带过兵。如今在并州,也御着一支隶属地方的军队。

  二人正把酒对谈,转头看了过来。

  姜祖望没想到女儿今夜会来,很是欢喜,立刻呼她上来烤火取暖,又介绍:“天寒地冻,刺史亲自来此,又逢岁末,为父便邀客小酌,可惜地方局促,腾挪不开,幸得刺史雅量,相谈甚欢。恰好方才提起了你。你年中不是曾随摄政王去过钱塘吗。如此巧,刺史早年带兵,也曾到过那一带,便多说了两句,你就来了。快来拜见。”

  姜含元见礼。陈衡看到她突然到来,显得极是惊喜,连称不敢,从座上起身还礼,双目注视着她:“王妃勿折煞陈某。王妃战名,某早有耳闻,方才还正遗憾不能得见,没想到王妃便就到了。大将军得女如此,人生夫复何憾!”

  姜祖望看了女儿一眼,大笑,又连声客气,但表情看着,颇为自得。

  今夜父亲有人作陪,又如此开怀,最好不过,姜含元自然不会过多打扰,笑道:“今日前线平安,侄女无事,便转了过来,有幸得见刺史。刺史也不必多礼,快请归座。侄女不打扰了。”

  她告辞,退了出来,回到她在此间西陉大营的住处。亲兵送来暖炉和热水等过夜之物,她掸去衣靴上的积雪,收拾了,上床休息。

  帐门紧紧闭合,将呼号不绝的风雪挡在外。很快,帐内也暖了起来。

  战事尚未降临。这个岁除的夜晚,连营内外,笼罩在了一片祥和的气氛里。

  该当是个好眠夜,她听着帐外的风雪声中,却睡不着觉。

  他果然没有想起来。

  不过,想来也是该当如此。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还没从刚过去的一个酷夏的暴晒里恢复,人又黑又瘦,看不出半点女孩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联想到是她?

  又或者,其实是他根本就已完全忘记了那件事。

  那于她,是一眼至今。但于他,却如多姿多彩的生命河流里的被卵石碰出的一簇细小浪花,转瞬即逝,不曾留下过半分的痕迹。

  姜含元闭目,在榻上翻来覆去,最后忍不住爬了起来,点亮灯,从床底拖出一口箱笼,启锁打开。

  箱中装着她带来的花鬘。

  这是他母亲的心意。当日和他再如何的龃龉,他说话再如何得难听,她也不能随意弃之。

  在这口箱中,压在最下面的,还有一件器物。

  和这花鬘不同。很多年了,从她十六岁过后,它便再没有被取出过。

  它就一直静静地躺在箱底,被她遗忘。

  她迟疑了下,终于,慢慢伸手过去,翻开遮挡的衣物,取出玉佩。

  多年过去了,它依然如此温润,便如它的那位主人。它静静卧在她的手心,起初微凉,很快,和她融成一体,变得温暖了起来。

  姜含元的指尖轻轻抚摸了下。她仿佛又变成了当日的少女。她熄了灯,带着它爬回到了床上,手心里握着昔日那少年给她的赠物,心里充满了温暖的感情,最后闭目,在帐外的风雪呼号之声,睡了过去。

  长安,同一时刻,在皇宫之中,一场盛大的宫宴刚刚结束。

  从小年开始,到这个岁除之夜,除了摄政王亲自盯着的兵部和户部,鸿胪寺的官员,是另外一群最为忙碌的人。

  明日便是天和三年的元旦大朝会。十几个来自番邦的使团都已抵达。

  今夜岁除,少帝和摄政王在宫中设宴招待使团。照例,大臣陪宴。当晚,除了兰荣染病未到,其余四品以上官员悉数到场。美酒佳肴如水般不绝,霓裳宫女跳着番邦未曾见过的华丽舞蹈,人人目眩神迷,看得如痴如醉,宴会的气氛,极是热烈。

  摄政王话不多,但几次需他开口时,满场静肃,至于那些番邦来的那些王子和使者,更是毕恭毕敬,难掩慕色。

  宴是欢宴,但考虑岁除,百官需归家守岁,宫宴到了戌时四刻便结束。摄政王伴少帝出来。

  束戬请他早些回去休息,态度恭谨。

  束慎徽道:“臣寻陛下,有事要说。请陛下移驾西阁。”

  那里是宣政殿的副殿。平日朝会过后,少帝和摄政王会在那里继续召见大臣,处置各种正式要事。

  束戬嗯了一声,低头往西阁去,入内,如往常一样,他坐在自己的正位之上,束慎徽下首。

  “三皇叔,你还有何事?”

  束戬问完,见他双目凝落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在打量自己,生平头回,他的心里似乎生出了一种悬浮在空中似的虚感,竟不敢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