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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垂下眼皮,微微低下了头,一动不动。

  “陛下这几日可是有心事?”

  束慎徽问道。

  束戬立刻摇头:“没有!我很好!三皇叔你放心……”

  他抬起眼,对上那两道带着关切的熟悉的目光,又急忙解释,“也可能是最近事情太多,有些累,叫三皇叔你误会了。”

  束慎徽颔首:“陛下没事就好。”

  他转头,环顾这熟悉的西阁,最后收回目光,再次落到了束戬的脸上,说道:“陛下,过了今夜,明日便是天和三年了。当初蒙先帝信任,临终亲解腰带,将陛下托付给了臣。先帝的殷殷叮咛,至今犹如在耳。臣以无能之身,忝居摄政之位,忽忽也是数载,回顾往事,如同昨日。”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极是严肃。

  束戬怔怔地看着他。

  “今夜臣请陛下来此,是想告知陛下,臣请辞摄政之位。明日元旦开始,还政陛下。”

第85章

  束戬呆了片刻,突然仿佛如梦初醒,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衣袖,摇头:“不行!三皇叔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了!我一个人做不来!”

  束慎徽看着他,原本严肃的面容变得柔和了起来。他起身,将束戬带回到了他的座上。

  “陛下听臣讲完。臣是三思过后做此决定,绝非不管不顾随意出口。陛下登基以来,臣最为担忧的,不是陛下不能治国,而是陛下不明君位之重。所幸,仰赖祖宗福荫和陛下的英明,臣看着陛下步步成长,脱胎换骨。明日元旦,陛下便十五岁,臣相信,陛下能够亲政了。自然,陛下也请放心,臣只是请去摄政之职,其后臣将依旧在朝,以臣子的身份与贤王方清等人一道继续为陛下效力。只要陛下一日不说去,臣便一日不出朝廷,直到陛下一切得心应手,用不着臣为止。”

  “如此,陛下以为如何?”

  束慎徽最后望着束戬,如此问道。

  束戬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喃喃地道:“那以后呢?三皇叔你是要去和三皇婶一起吗?”

  束慎徽微微颔首,面上随即露出笑容,“正是!”

  “待收回幽燕,攻破北狄如今的南都大兴,大魏边线便将北移。若蒙陛下信任,臣日后愿做封疆之吏,常驻幽燕,和她一道继续卫我边疆,为陛下效命。”

  束戬眼睛早已发红,听完,眼泪流了下来:“三皇叔,我知道三皇婶不喜欢长安,你们也不能总是分开,但现在我还想你再做摄政王!你再做下去,不行吗?”

  “陛下,臣当年之所以摄政,只是不得已而为之。鸟无双头,国无二主,只要陛下自己能够担起政务,摄政王便不该存在,此关系到陛下的权威。前次星变地动,引出了诸多的事端,称危机也是不过,陛下却应对有方,臣扪心自问,便是换做臣,恐怕也不能做得更好。时至今日,关于人君之道,臣自觉,已没什么可以教陛下的了。”

  他收了面上的笑意,后退几步,随即下跪,朝着束戬叩首。一叩,再叩,举起一道请辞的奏折。

  “请陛下务必应允!”

  束戬忍不住泪如泉涌,终于起身,慢慢走到他的身旁,接过那道请辞折,哽咽着道:“三皇叔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束慎徽这才起身,等束戬的情绪平定了些,再道:“陛下,此为其一。明日大朝会,待百官朝拜完毕,臣便出列请辞。还有一事,臣恳请陛下明日也一并办了。臣这里另外有道奏疏,请陛下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另外一道预先也已写好的奏折,双手递上。束戬接过打开。折子提议正式任命姜祖望为行军大元帅,总领天下兵马,并授下虎符,由他自主择选最为有利的时机,随时可以出兵雁门。

  束戬抹去眼泪:“我知道了。明日我便当朝宣布。”

  束慎徽面露欣喜之色,朝着少帝再次下拜,郑重叩谢,最后说道:“臣这里无事了,告退出宫。”

  束戬送他出了西阁,又出宣政殿,还要再送出宫去,束慎徽推辞,笑道:“陛下心意,臣领了,但请陛下留步。”

  他顿了一顿,”看陛下这些天仿佛倦怠,臣再多说一句。奏折永无停歇,当中确实有不可延误者,但也有不少通篇废言,徒增负担罢了。陛下无须全部日答,酌情看着办便是。今夜岁除,明日还有大朝会,陛下也早些回宫,歇了吧。”

  他再三地催促束戬,束戬这才频频回首依依不舍地去了。

  束慎徽立在宣政殿外高耸的阶下,目送束戬的身影,看着他在宫人的伴驾下,渐渐消失。

  刘向今夜亲自执勤,方才一直守候在外,此刻便送束慎徽出宫。行在宫道之上,束慎徽和他闲谈,笑道:“听说你家有位千金,才貌双全,明年及笄,如今府邸门槛便已被人踏破?想必挑花了眼,颇为烦恼吧?等定下亲事,莫忘记和我道一声,我也随一份礼。”

  刘向一怔,没想到连这种小事摄政王竟也关心知晓,不禁有些感动,嘿嘿笑道:“多谢殿下!等定了亲事,微臣便不客气了,必告知殿下。”

  束慎徽笑着点头:“不必送了,我认得路,自己走。你也辛劳了一年,今晚无须再在宫中过夜,把事情交待了,回家伴家人守岁去吧。”

  刘向心里愈暖,道谢后,又送了段路,方依言止步。

  束慎徽便自己独自出宫,快走到宫门时,近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殿下!”

  束慎徽转头,借着宫门附近的照明,见是陈伦,略讶:“宫宴早就散了,你怎还没回府?有事吗?”

  陈伦道:“并无别事。只是今日入宫前,公主特意叮嘱,要我晚上务必将殿下请来,一道守岁。公主向来爱热闹,殿下也知道的。家中就只我和她二人,她嫌不够。”

  束慎徽一怔,明白了。

  想必在阿姐的眼中,今夜自己孤单无伴,极是可怜。

  他夫妇成婚多年,永泰却一直无所出,直到最近,才终于传出喜讯,欢喜自不必说了。陈伦也是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到了岁末,人家夫妇恩爱,他怎好强插?笑着婉拒。

  “多谢你二人的美意,我心领。只是晚上我也另有安排,便不去了。”

  陈伦忙道:“殿下当真不必顾虑过多!不止公主,我也盼着能和殿下围炉夜话!家中已是备好陈酿,就等殿下去了!”

  他的语气极是真挚。

  束慎徽笑着指了指宫门外的方向,“我的人在等着了。以后空了,机会多的是!”

  陈伦知他是不会点头了,无奈应是。束慎徽和他一道走出宫门,王府的侍卫统领王仁带了几人,正候他在宫外,见他现身,牵马迎上。

  他坐上马背,拽住缰绳,转头望向陈伦。

  宫门前的火杖光芒映出他神情俊爽的一张脸容,只听他大笑:“旧岁除,新岁始!邪祟散,平安至!”说完,朝着陈伦抱拳,作了一揖,驱马便就去了。

  年底这段时日,为了开年后的备战,加上朝廷别事,他忙得天昏地暗,今夜,终于犹如卸了长久以来的重担。

  马蹄敲踏长安的街道。他悄然穿过悬满了红色灯笼的街道,经过一扇扇隐隐飘出欢声笑语的门户,带着满身的寒气,最后回到了王府。

  他亲自主持,给王府的上下之人发散贺仪后,入了繁祉堂,收拾停当,预备休息。

  永泰和陈伦是真的误会了。他并不觉得如何孤单。相反,如今夜这样的时刻,比起去别的任何地方,这间固然显得带了几分冷清的寝堂,才是他心下最为希望能够归来的所在。

  束慎徽睡前又看了一番搁置在枕畔的那几页习字。

  雁门如今应当是一年当中最为苦寒的时令,连营帐中,今夜也不知她是否已经暖眠?

  这样的时刻,她又是否有想到过自己?

  他出神了片刻,最后将那几页纸张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她留的墨香。

  罢了,想不起他,也只能由她。

  他想她,便就是了。

  束慎徽唇角微微上扬,闭目,等待着又一个元旦新朝的到来。

  ……

  束戬在寝宫的床榻上又翻看着他的三皇叔晚上给他的那两道奏折,一会儿恨自己那天晚上怎么就没有当场杀死兰荣,一会儿又恨自己怎的竟也好像也被说动了。今晚的宫宴,他竟控制不住,留意起了旁人对三皇叔和自己的反应差异。

  和三皇叔多年的情分,竟也挡不住兰荣那一番空口白话的中伤和诋毁。再想到今夜发生的这一切,束戬越发感到无地自容,也越发痛恨起自己。

  他转脸,又看见了那个正站在榻前不远之地的雁门宫女的纤巧身影。

  他定定地望着,神思恍惚,再一次,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她对他极好。当日在他不知死活偷偷跟去战场的时候,她追了上来,在他吃刀的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的命。

  他的眼前,浮现出她的笑面。

  他们怎么可能联合起来算计他?

  束戬越想越是愤恨,越想,心头越是发冷。

  “陛下可是要就寝了?”

  这个得他允许近身服侍的宫女名叫缎儿,她见少年皇帝直勾勾望着自己,未免暗暗心慌,迟疑了下,终于鼓足勇气,轻轻上前,小声伺问。

  束戬不再看她。拂了拂手,命她出去,自己闭了目,一动不动。

  大战在即,兰荣选择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束戬很清楚,他绝不会是单打独斗。像这样的大奸若忠之辈,应该是一群人。他们平日不声不响,暗中却紧紧盯着自己和三皇叔的一举一动,妄图取代三皇叔,好为他们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除了兰荣,还有谁?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最后倦极,朦朦胧胧终于睡去之前,在心里暗暗发誓,倘若下回,再有人胆敢在自己的面前说出那些离间的话,不管是谁,就算是兰荣,他的亲舅,他也绝不会姑息。

  杀无赦!

  束戬便如此,带着满腔的懊悔和痛恨,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睡得不深,噩梦连连,又不清楚到底在梦什么,只觉自己的手脚仿佛被千钧的沉重链锁给紧紧地锁住。他奋力挣扎,却挣脱不开,几番努力,皆是失败,最后他发狠,用尽了全力,猛挣手脚,人一下惊醒,浑身冷汗。

  不但如此,在他的榻前,此刻竟坐了一人。

  是敦懿太皇太妃!

  束戬从惊吓里回过神来,猛地弹坐而起,“太皇太妃!”

  明帝自小由这位姨母抚养,尊她如同亲母,除了称呼一项无法更改,其余命皇子以祖母之礼而奉之。

  李太妃目光充满慈爱,朝他伸手过来,用手帕心疼地替他轻拭着额头的冷汗,低声道:“陛下这是怎的了,可是遭了梦魇?方才怎么唤都唤不醒。明日新岁,老身去给陛下许个安神愿,好叫邪祟不侵,陛下安眠。”

  束戬还沉浸在方才的梦里,心跳得很快,待定些下来,忽然疑惑。她一贯居于深宫,不管闲事,更不喜外出,怎突然深夜来到自己的寝宫?忙道:“朕无事。多谢太皇太妃!太皇太妃怎的来了这里?若是有事,叫朕过去便是,太皇太妃自己不用出来。”

  李太妃转头看向殿内宫人,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她收了手,说道,“老身听说,你前几日刺了你舅父一剑?”

  束戬吃惊地看着她。

  这件事,除了他和兰荣之外,别人绝无可能知晓。她居于深宫……

  突然,他顿悟,心一阵狂跳。果然,见李太妃神色如常,继续说道,“他是鲁莽了些,当时话或许说得重了,刺你的耳。但陛下也不至于性躁至此地步,伤他如此之重,险些命都没了。无论如何,他是陛下的亲舅。”

  束戬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李太妃,一股凉气从脚底幽幽升起,迅速蔓延到了全身,整个人都发了僵。

  李太妃见他如此模样,叹了口气:“陛下应当很意外吧。兰荣见陛下前,先寻过老身。是老身的许可。或者说,此乃先帝之意。”

  李太妃的语气极是寻常,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而已。

  束戬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双目圆睁,脑子空白,一时全无反应。

  李太妃注视着他,神色渐渐转肃,忽然,从榻沿上站了起来,走到近旁的案前。束戬这才看到,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方长匣。他认得是宫中专门用来装载圣旨的物件。但这不是他宫里的东西。他呆呆地看着李太妃打开那匣盖,从里面取出一方卷轴,说道:“此为先帝留给陛下的遗诏。陛下接旨吧。”

  束戬瑟缩了一下,胡乱下了榻,跪在冰冷的地上,低下头。

  “祁王束慎徽,借摄政之便,欺瞒幼主,图谋不轨,有负朕临终之托……”

  束戬的耳中,撞入了李氏太皇太妃平静而刻板的一道声音。

  “……为大魏国祚之计,赐死。”

第86章

  束戬不知自己是如何将这东西接到手上的。当他反应了过来之后,他便死死地盯着,心里唯一的盼望就是能看出些伪诏的痕迹。只要能叫他看出半分是伪造的蛛丝马迹,他便可以把这东西直接扔回去。然而上面清清楚楚地盖着两方印玺。那面大的,是他登基之后便由三皇叔指定之人保管的传国玉玺章,稍小,则是他父皇生前专用的一方私章,随他陪葬,早已封入地下陵寝。双章镂印清晰,严丝合缝,朱砂泥的颜色,因时日长久,也褪了鲜红,变得略微暗沉。

  “陛下难道以为老身胆敢以伪诏而矫传先帝之意?”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了李太妃的声音。

  “陛下应当还记得,先帝临终召见祁王的前夜,是老身带着陛下,伴在先帝身畔,后来陛下困倦,被太后领走。便是陛下走了后,先帝亲手将诏书托给了老身。”

  束戬耳朵轰轰地响,浑身的血凉透。那东西从他的手里滑脱出去,无力地扑在了他的膝上。他也瘫坐在地,控制不住地发抖。一开始是手和牙齿,很快,整个人都开始不停地发抖。

  他的父皇和三皇叔,不是有名的棠棣耀辉吗。父皇临终解带托孤的那一幕,打动了无数的人,早被史官浓墨重彩地记下,不但如此,连民间也传得人尽皆知,成为美谈。

  这是个什么样的虚幻世界?

  “陛下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陛下涉世不深,不知人心莫测,对祁王信赖更是由来已久。”他听见李太妃在自己的耳边又说起了话,语气陡然转为严厉。

  “先帝口谕,他若僭越份位,借摄政之尊,染指军队,意图北出雁门,那便是他野心的铁证。先帝命老身,一旦有此苗头,便择机将此遗诏传给陛下,陛下须遵照旨意,严加防范,加以应对,务必除去祸患,保社稷宗庙。”

  “不可能!这不可能!”束戬蓦然圆睁双眼,嘶声愤然应道。

  “陛下何意?是不信祁王大忠外表之下存有异心,还是质疑先帝圣明?”

  李太妃从他的膝前拿起遗诏,毕恭毕敬地摆回到匣中。

  “遗诏真伪,陛下自己心中有数。连先帝的遗命,陛下也敢不遵?”

  束戬猝然闭口。李太妃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上去,将束戬从地上扶起,送他慢慢坐回到了榻上。

  “陛下。”她温声唤了一句。

  “先帝本是不希望让你知道有这道遗诏的。不但如此,最不愿看到今日的,应当就是先帝。”

  束戬艰难地直起僵硬的脖颈,抬起头,对上了来自李太妃的两道目光。他见她望着自己,面上带着同情和怜惜的神色。

  “当年之事,陛下你全然不知。祁王仗着盛宠,窥伺大鼎,英明如圣武皇帝,也一度被他蛊惑。幸而先帝光明磊落,秉守操行,上得祖宗保佑,下有百官拥戴,这才艰难保住了正统。然而祸患依旧未平。先帝继位后,短短数年,你原本和睦的皇兄们便手足相残,背后未必不是祁王挑动是非。他的手段如何,陛下应当清楚。他做得隐秘不可察罢了。及至先帝临终,令祁王摄政,实也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当时高王成王势大,先帝虽明知隐患巨大,却也只能加他权威,以越辅政一头。”

  “陛下,先帝当真是仁至义尽。照先帝之意,此遗诏的吩咐,本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步。他生前唯一盼望,就是祁王能感念兄弟之情,以纯臣之心,始终如一,辅佐陛下,待到清肃内朝之后,还政陛下,陛下到时加他王号,尊他如同贤王第二,如此,便又成全我大魏天家的一段佳话。奈何祁王自己辜负先帝。”

  “他确实是有几分才干,摄政之后,施政步调之快,超出先帝预料。先帝本以为至少六七年后,待陛下慢慢成人,也能完全明白事理之际,大魏方具备外战之国力。没想到这么快,他便将此事强行提上日程。从他联姻姜家开始,老身便知不妙。陛下,倘他当真一心是为陛下考虑,他就不该谋划对外出兵。一切都要等到陛下真正掌权,由陛下主导,方是利好陛下!然而他却迫不及待,如今在他手上就要开战!先帝最担忧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他目的为何,此战何以如今不能打,兰荣已向陛下禀明,老身便不多说了,陛下聪敏,自己一想便能明白。”

  “这一年来,老身焦心如焚,屡次想提醒陛下防备,奈何陛下对他信赖极深,始终没有机会。直至今日,情势已是退无可退。天下之大,唯一还能制住他的,就剩陛下一人!老身再不能苟且偷安无视先帝嘱托,只能将其真正面目展给陛下。请陛下秉承先帝遗诏,尊令而行!”

  束戬哑声道:“明日大朝会上,他便会当众请辞摄政王之衔!”

  李太妃一怔,目光落到他榻上散着的奏折上,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她道:“陛下以为他在这个当口主动提出还政,是忠于陛下?错了。他心机深沉,做事谨慎。如今出兵在即,他必定自己也是心虚,唯恐陛下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故意如此行事罢了。他去了头衔,依然是朝堂里的唯一权臣,百官依然听他号令,陛下也依旧是空头皇帝。他这是以退为进,想叫陛下对他依旧深信不疑罢了!”

  “唯一可以证明他不存异心的事,便是立刻中止战事,解除姜家人的兵权。陛下可以试试,看他答不答应。”

  束戬不再开口,无半点的反应。

  李太妃静静伴他片刻,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陛下,先帝一生仁厚,美名传扬,他怎会平白不利他的手足兄弟?他为陛下殚精竭虑,临终之前,苦心筹谋。陛下不必有任何的不忍之念。当年祁王病重,倘若不是先帝割肉救治,他早没了。而先帝之所以英年早逝,便是割肉导致的久病体弱。说先帝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他的命也是不过。如今他却心存异念,当死不赦!”

  束戬呆滞的眼睛动了一下,终于,目光离开匣子,慢慢地转到了李太妃的脸上。

  “先帝既然一切都预料到了,也替朕都安排好了。那么,他要朕如何杀?今夜便就动手?”

  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极是诡异,似笑非笑,又脸色青白,状若夜鬼。

  李太妃往他身上加了一件衣裳,“陛下莫误会。如今满朝皆为他的爪牙和耳目,长安城内但凡调兵一个,恐怕也瞒不过刘向和陈伦,自然不能和他硬碰硬。他不是自己提出请辞了吗?上天助力,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陛下明日顺势应下,夺了他的摄政之衔,总能叫他降位,再不可凌驾百官之上,仗着摄政之尊继续为所欲为。再,只要有可能,务必速速叫停战事,想法解除姜家人手里的兵权。否则一旦出兵,局面如何发展,谁也难以预料,到时若再加以阻止,恐怕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必担心无援。先帝也知祁王不好对付,大道不孤,除了兰荣,先帝也为陛下留了别的人,他们皆为陛下忠臣,根基深厚,从前为免遭受排挤,隐忍不发而已,到时都会站出来。另外,陛下一定要争取贤王支持。往后非但不能有半分慢待,反而要比从前愈发抬举。他是个明白人。陛下为大魏的正统一脉,只要陛下以礼相待,他没有理由不跟从。”

  “陛下须得暂时隐忍,与他虚与委蛇,徐徐图之。待时机到了,出其不意,再有遗诏加持,要杀要剐,全在陛下!”

  寝殿内的烛火渐渐黯淡,李太妃凝视着少帝那一张已然扭曲的脸。

  “陛下,老身知事情来得突然,但请陛下想想,亲父和叔父,谁会真心为你长远考虑?”

  束戬双眼通红,慢慢扭过脸去,目光最后定在了那口匣上,一动不动。

  李太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陛下,你是皇帝,万不可有妇人之仁。防患未然,祁王定要除掉。除他之后,外戚也不可放任。扶持那些人的目的,就是要为你所用,助你收权。最后,必然是要陛下独掌大权,以续正统。”

  “此为先帝留给陛下的最后一言,陛下谨记,勿辜负先帝对陛下的殷殷之盼。”

  李太妃将遗诏郑重托起,转到了束戬的手上,出来,行在乌沉沉的深夜的皇宫当中。

  明帝死后,她便终日蜷在自己自己那座渐渐散发出腐朽味道的的深宫里,毫不起眼。每回只在需要她的时候,才会被人想起。她是代表着皇家孝道的象征,活着的傀儡,如此而已。

  但是今夜,她却完全不一样了。她仿佛被一只被雷声唤醒的原本埋在地下的蛰虫,复苏醒来。回到敦懿宫,她一个人来到那供着武帝牌位的后殿,在牌位的对面,立了良久,忽然,发出一道犹如夜枭般的磔磔怪笑之声。

  这一刻,她只觉这一生当中深深埋藏的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尽都得到宣泄,畅快无比,她抬起手,手指戳着那面映现在昏暗香烛光中的神位,咬牙切齿:“陛下,枉你九五之尊,自负英雄,等你死了,身后之事,你又能奈何?我辛辛苦苦熬了一辈子,换回来什么?那个女人,她凭什么夺了我的一切?你不是最宠爱她吗,睁大你的眼,好好瞧个清楚!她的儿子很快就要倒霉了!你的另一个儿子,他为我复仇了!你没想到会有如此一日吧?可惜啊,你已经死了,不过没关系,她仍活着!让她替你好好受着吧!”

  李太妃的嘶哑声音回荡在这间阴暗的后殿里,久久不绝。

  夜尽,天和三年的元旦,如期而至。

  这是少帝束戬登基的第四个年头。去年一年,在肃清高王成王等一众獠逆之后,朝堂里发生的许多的事。摄政王迎娶姜家女将、南巡、少帝离奇病隐长达数月之久,又发生八部之战,最后还来了个星变地动。

  臧否得失,总之,全部过去,最后可谓一切向好。

  今日五更未至,包括外邦王臣在内的全部参与大朝会的人员已从长安的四面八方悉数聚拢,齐集皇宫,人数多达三千之众。当中除了京官,还有不少来自外地的地方大员。阔大的宣政殿也容纳不下,份位低些的官员只能列队,排在殿外的广场之上。更不用说,等大朝会结束后,接下来还有元旦酒宴、百戏、郊祭等等流程。等全部告终,至少也要三天之后了。

  皇帝还没现身。摄政王也未到场。但殿外已是人头济济,人人穿着崭新袍服,面带笑容,相互作揖寒暄。

第87章

  今日无人缺席。

  年底前意外染病而消失了数日的兰荣到了。

  另外一位去年久告长假统共也没露过几次脸的朝廷要员也来了。此人便是兵部尚书高贺。

  去年,这位尚书除了六军春赛露面主持仪式之外,其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他位于京兆郡的祖宅里,侍奉年迈生病的老母。

  高贺之父跟随高祖多年,是为数不多的获得铁券荣耀的军功大将之一。他本人也能征善战,效力圣武皇帝麾下,立过大功,又以孝而著称,多次得到重视孝道的明帝的嘉许。去年为侍奉老母,高贺不得已告假,兵部日常事务也转侍郎挂衔总理。他和近旁久未见面的朝官相互作揖,互贺元旦,忽然这时,传来“摄政王到”的通报之声。

  殿外那片站满了人的广场分开了一条道,摄政王走了过来。众人纷纷涌了上去,争相和他作揖,恭贺元旦。

  束慎徽面带笑容,一边朝着主殿方向行去,一边和左右两旁的朝臣作揖还礼。兰荣和高贺停在殿口附近,待他走到近前,也慢慢出列,朝他行了一礼。

  束慎徽的目光在二人的身上停了一停,先问兰荣身体,又问高贺之母,二人各应安好。束慎徽略略点头,随即继续迈步,入了大殿。

  今日大殿东西两侧,向北陈设着中和韶乐。丹陛丹墀之上,卤簿仪仗鲜明。殿内和丹陛之上,立侍着卫官,又有多达数千的英俊甲士排列出去,一直延伸到了宫门之外。那里张设五色旗帜,列着用作仪仗并参与随后表演的马、犀、象等瑞兽,既显元旦喜庆,更彰显皇家的无上威严。

  宫中这时响起了初次的鸣鼓声。束慎徽领着身后的官员和使节各序其位,没有人再发声,气氛变得庄重。二次鸣鼓,他带着众人入殿,分列在丹墀的东西两侧,面北,向着前方的宝椅肃立。三次鸣鼓,执事官拜,奏请升殿。

  殿内发出了一阵悠扬而庄严的中和韶乐,殿内的百官看见少帝随着导驾官到来。宫人开扇卷帘,少帝升座。

  此时天仍未亮,殿内火杖通明,映出了少帝的身影。他身着衮冕,额悬珠旒,足踏云履,腰佩宝剑。现身之时,因他身量颀长,俨然已有几分成人之貌。

  百官最近也纷纷有感,少帝自“病愈”再次恢复朝会之后,颇有日益加威之态。今日这样的场合,天子之势,更是扑面而来。

  但很快,靠站在前的一些眼尖的官员譬如方清,透过珠旒,发觉少帝的脸色却不大好。他面透青白,眼睛带了几分浮肿的迹象,仿佛昨夜未曾睡好觉。

  今年的这个元旦和前几年不同,意义非凡。很多人都猜测,少帝将会在今日宣布雁门用兵。这是一件关乎国运的大事。他毕竟阅历有限,不似摄政王,惯看风波,昨夜想必过于激动,失眠所致。

  殿外鸣鞭报时完毕,方清等人随最前的摄政王,在再次响起的丹陛大乐中四拜,接下来,便是喜庆但实则极其繁冗的大朝拜了。有资格的官员按照份位开始进上贺表,黄门侍郎何聪宣读,皇帝赞许,传到殿外,所有的人跪、俯伏、平身,依次不停。

  这种套路起初还好,多轮下来,未免便就折腾人了,但礼制如此,谁敢不耐。终于等到全部结束,这时天已大亮,百官当中那些年老体弱的,早就面露疲乏之色。

  礼部官员奏礼毕,典礼宣告结束,在再次响起的乐声当中,皇帝就要退朝,这时,众人看见摄政王缓步出列。

  “今日正旦,万物更新,皇帝陛下,奉天永昌。臣这里有一事,想趁今日良机上奏,请陛下恩准。”

  他说完,双手举起一道奏折。

  方清等人便心里有数了,知摄政王上的应当是用兵折,便都静静观望。

  侍人从丹陛上快步走下,接过,呈送到了少帝的面前。他慢慢打开,目光停在折上,久久没有发声,只低着头,仿佛入了定,冠冕上垂落的那一排珠旒,纹丝不动。

  这实在是反常。往日,对于摄政王的上折,少帝无不是当场点头,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的反应。

  殿内气氛渐渐有变,百官纷纷抬头,望着少帝和摄政王二人。

  束慎徽先上的这一道,是请辞摄政王之位的奏折。

  这是大事,虽然昨夜已经说好了,也没预先排演过,但当着朝臣的面,皇帝起初必然不应,他会再次力辞,皇帝再不应,他再辞,如此三遍,事情也就定下。

  但是,束戬此刻的反应,却未免古怪。

  他望着侄儿,等了许久,压下心中疑虑,再次开口:“陛下,蒙先帝信赖,臣摄政至今,无一日不是如履薄冰,竭尽全力,方勉强应对。今日是天和三年正旦,陛下已然成长,英姿勃发,臣以为,陛下足以……”

  他正说着,百官看见少帝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打断了摄政王的话,哑声说道:“今日另有事务,不可耽误。摄政王之事,日后再议。”说完,快步下了阶陛。

  这个变故,任谁也是没有想到。大臣面面相觑,最后望向摄政王。

  束慎徽看着少帝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殿后,凝神片刻,发觉近旁贤王方清等人都在看自己,便转脸,朝众人微笑点头,随后迈步,出了大殿。

  意外很快过去了,接下来的这三天,少帝领着官员宴乐、观看百戏,祭祀,又举行各种与民同乐的正旦庆典,他忙忙碌碌,看起来脚不沾地。束慎徽也没再提正旦朝会那日的事,如往常一样,依旧履职。直到第三日,祭祀归来,束慎徽领着百官送少帝回宫。百官停步在宫门外,束慎徽继续送少帝步入宫门。前后左右,只剩下他二人,束慎徽停步,打量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束戬:“陛下辛劳了一年,又接连三日,正旦庆贺,应当乏了。朝廷还将继续休朝七日,陛下好好休息,等精神好了,再议之前的事,也是不迟。”

  束戬始终没有抬眼,垂着眼皮,低声道:“之前说的那件事,我想了想……还是罢了……周公也是到了成王弱冠之年,方归政成王,我还早,我怕我没法把控朝政……”

  束慎徽看着他:“陛下可是遇到难处?”

  “没……就是我不想……”他目光游移,喃喃地道。

  束慎徽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此事再论。另外关于——”

  “那个事也再说吧!”束戬忽然打断了他。

  “容我再想想……出兵是大事,朝里也有人反对……”束慎徽见侄儿终于望向了自己,眼神之中,却似带了几分哀告和祈求。

  “三皇叔你也辛苦了这么久,你好好休息几天,这个事以后再说……我走了……”

  他胡乱说完,转身迈步,匆匆入了宫门,身影随之消失。

  束慎徽在原地又立了片刻,转身回来,含笑命百官解散。

  接下来是一年当中唯一一次接连七日的休沐,正月初十那日,朝廷方重启朝会。人人欣喜,和摄政王道别后,纷纷散去。

  束慎徽亲自将贤王送回府邸。临分别前,贤王屏退左右,低声询问到底出了何事,少帝为何改了主意,既不应他请辞摄政,也不肯下令发兵。

  这两件事,束慎徽已提早和他说过,见少帝如此,此刻心中未免顾虑。束慎徽安慰他一番,道无大事,只是临时发现尚未做好相关准备,这才推迟。贤王便也不再多问。分开后,束慎徽径直回到王府。李祥春已在等他,随他入了书房,闭门低声道:“正旦前,敦懿太皇太妃夜探陛下,回来后,独个儿在后殿圣武皇帝神位前口出怨言,还似涉及庄太皇太妃,言辞不敬。”

  “都说了什么?”束慎徽问道。

  老太监将话重复了一遍。

  束慎徽静默着。

  “殿下,陛下宫中,或许也有可探之处。老奴在宫中多年,若是殿下许可,老奴也可……”

  “不必了!”束慎徽阻止道,“你下去吧。”

  李祥春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束慎徽独坐书房,直到日影西移,他慢慢起身,走到门外,停在台阶之上,望着北面,久久,身影凝定。

  天和三年的元旦休沐,还没过去一半,到了初六这一日,休假的气氛,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破了。

  北狄新皇炽舒送到了议和的消息,称自己吸取前代教训,登基之后,决意休战,愿率狄国和魏缔结友好条约,永不南侵。为表诚意,声称只要得到魏国许可,他便将派遣使者入魏,到长安进行会谈,商议边界,互开榷市。

  这犹如平湖里砸下了一块天外来的巨石,消息很快传开,引发轩然大波。

  初七这日,本无朝会,但不少大臣纷纷闻讯赶赴而来,入了皇宫,求见少帝和摄政王,就此事各抒己见。很快,主和派的声音越来越大,认为大魏想要夺回幽燕,也是出于北方门户安全的考虑。战便是凶,于国于民,诸多不利,何况万一战败,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北狄主动释放善意,原本的北境雁门也牢不可破,应当观察利用,不可贸然出击。

  持这种观点的大臣,先前只敢私下议论罢了,如今却不一样。回朝的兵部尚书高贺竟站出来带头。有了有分量的领头人,舆论顿时酝酿,继而大作。而如方清等人,原本对这个消息嗤之以鼻,认为是狄人的缓兵之计,但在据理力争之后,发现本是坚定主战派的少帝沉默,最奇怪的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接连两天,摄政王竟也没有露面。

  不但如此,就在昨日,又传出一个消息,禁军将军刘向手下的人和地门司的人发生了冲突,据说是因春赛结下旧怨,刘向的人不服输,将对方打成了重伤。御史已经拟了参折,预备节后立刻参奏刘向。

  刘向和姜家素有渊源,这事满朝皆知。而姜家和摄政王的关系,更是不用说了。

  摄政王当政数年,不群不党,除了他从小亲近的宗亲贤王一脉,即便方清这些近年受他重用的大臣,平日下了朝堂,和他也素无往来。

  唯一刘向,被认为是他的亲信。

  这事若放在平日,绝不算什么大事,最多也就问责一番罢了,但凑巧竟发生在这个关口,看着还有大做文章的趋势,再想到元旦朝会那日少帝的反常举动,方清等人细想,无不后背生凉,面对着日渐高涨的主和论调,催促发兵的声音,未免也就慢慢地小了下来。

  三天后,正月初九,恢复朝会的前一天,入夜,已多日没有露面的束慎徽现了身。

  他入宫,来到御书房前,求见少帝,进去后,就见侄儿不复先前躲闪,朝着自己急急忙忙走来,口中道:“三皇叔!你可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就想去寻你了。大兴那边送来的消息,你应当也知道了吧?这几日虽在休沐,但朝臣无不热烈讨论。高贺上表,论述停战修和。他也是素有战名的大将,我看他说得也颇在理。你看!”他从案头的一堆奏折里飞快地拿了一份表文出来,递上,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束慎徽接过,但并未打开,轻轻放在一旁,朝着束戬行了一礼,随即道:“收复北方门户,此为高祖践祚以来的固有国略,为何如今便就出兵,臣先前在奏表里作了详述,传阅百官。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不但如此,雁门已陈兵待发,士气正高,倘若叫停,军心涣散,将来等到炽舒坐稳位子兴兵南下,到时再被动应对,想要取胜,我大魏恐怕将要付出比现今更高的代价。臣想不出为何要因对方区区一个口舌之好,便放弃这利我之局。”

  束戬勉强继续笑:“可否再行商榷……毕竟,用兵是件大事……”

  “时不待人,战机转瞬即逝。”

  “但是那么多人反对……三皇叔你从前不也教导过我,要广开言路……”束戬又讷讷而言,眼睛左右地看。

  “陛下。”束慎徽唤了他一声。

  “正旦前夜,敦懿太皇太妃见了陛下。陛下态度大变,是否与此有关?”

  束戬一惊,倏然看向他,“你监视我?”

  “陛下元旦日起便一反常态,事必有因。我自小便长于皇宫,又摄政至今,这种事,我若想知道,何须监视?”

  束戬仿佛被针戳破了的皮球,慢慢垂下眼帘,不再作声。

  束慎徽凝视着他。

  “可是敦懿宫受过先帝遗命,命陛下防备,乃至赐死臣?”

  束戬大骇,心一阵狂跳,脸色更是骤变。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两道目光。

  那目光平静。

  风已起于青萍。他谈论着自己的生和死,却仿佛闲庭信步,无波无浪。

第88章

  束戬的脸顷刻间涨得血红,不知他怎会一语便说中,如同他当时就在近旁,亲眼看到过那道遗旨似的。他下意识地想要告诉他面前的人,自己不信那些话。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当真觊觎自己的皇位,他也绝不会照遗旨说的那样去做。

  是的,他绝对不会。他可以发誓。那道遗旨上的话,甚至令他想起来就感到愤恨。元旦的大朝会上,他在冲动之下拒绝了请辞,就是对那道遗旨的无声的反抗——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却又没法反抗到底。生平第一次,他觉自己是如此的软弱,他的心里太乱了,仿佛头顶的天,突然破了穹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和束慎徽对望了片刻,终是狼狈地挪开视线,结结巴巴地否认:“没……没有的事!三皇叔你想多了。她……她只是来看我而已……”

  他说完,只觉心惊肉跳,连手心也捏出了汗,害怕对面的人不肯放过,还要追问下去。侥幸对面的人没再开口了,更没继续追问下去,只那样沉默地望着他。但在这凝目之下,侥幸之感很快也荡然无存。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开始涔涔地从他的额头上不停地往外冒。

  仿佛并没有多久,又仿佛已煎熬了许久,束戬看到他缓缓点了点头:“臣知晓了。臣告退。”说完这一句话,如常那样,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束慎徽出了御书房,步伐如常那样,不疾不徐,行在黑夜里变作了重重沉影的宫阙之间,最后,回到了文林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