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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本已开始收拾,预备他的搬离,却收拾一半,便停了下来。整座文林阁,此刻也陷入了漆黑如墨的夜色当中,内外不见半点灯火。

  他慢慢地停在了阁前的台阶下,伫立。

  随在他后的张宝疾步入内,呼醒里头已睡去的侍人。几人从睡梦中惊醒,点火亮灯,再随张宝出去迎人,奔出来到了大门外,却见阶前空荡荡,已然不见人影。

  束慎徽来到了太庙。这个点,职掌门匙的值宿官也已睡下,忽被守卫唤醒,急忙起身,趋到近前拜见过后,也不敢多问什么,打开大门。

  他独自走过昏暗的神道,来到庙前,推开了正殿的门。伴着一道沉重的的门枢转动之声,殿门开启。他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了这座深旷而神圣的幽殿,来到了供着大魏数位已故君主神位的神坛之前。

  那里,燃了日夜不灭的长明之灯。每到朔、望之日,祭祀奉飨,明灯魂守着他的祖父、父亲,以及,他的兄长。

  束慎徽面向神坛,盘膝,坐到了地上。

  无边的黑暗自通天的殿顶倾涌而下,将他身影吞没。他在幽阒的大殿深处,闭目,静静坐了一夜,宛如睡去。

  当拂晓第一缕熹微的光自开了一夜的殿门缝隙里透入,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夜过去,当他睁眼之时,他的面容犹如此刻殿外的那片曙晓,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苍白之色,他的眼窝也深深地陷了进去,眼底泛出血丝。

  他从地上起了身,仔细地整理过因坐了一夜而变得褶皱的衣物,随即依次向着高祖和武帝的神位叩拜,一丝不苟,完毕,他慢慢转头,望向最后一尊神位,望了片刻,走近,最后停在了对面。

  “皇兄,自古臣下辅佐君王,从来不是易事,否则何来范蠡鸟尽弓藏之诫?辅臣尚且如此,何况摄政。当日臣弟绞杀高王,他也曾对臣弟发出过怨咒。只是,臣弟原本以为,是陛下自己长大之后,明白君位当独,不愿受人束缚,与臣弟离心。臣弟实是没有想到——”

  他的语声宛如冻泉般凝住,眼中如若骤然充血,眼角也是接连泛出了浓重的红霾。默然片刻,接着说道,“臣弟没有想到,这一日会如此早,是因皇兄你而到来——”

  “臣弟一向自负聪明过人,原来从前还是想得太过简单。如今再想,倒也能理解。于帝王而言,你当有这样的顾虑。事实上,便是臣弟,也一向如此教导戬儿。但臣弟不能叫停用兵,这是最为有利的战机,也是无数雁门将士等待已久的战机。错过,变数太大,代价未知。”

  “倘若当下用兵会对戬儿不利,臣弟向皇兄告罪。但当日,既做摄政,便当一切以国为先。于大魏,臣弟问心无愧。”

  “你放心,戬儿是臣弟看着长大的。臣弟相信,他必将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也是臣弟向来的心愿。”

  “等做完了这件事,臣弟不会叫戬儿为难。他也不容易。”

  在幽殿的深处,隔着缭绕的青烟,束慎徽对着那具高高在上若隐若现的神位,用平静的语气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不再停留。

  他转身,大步走出太庙。

  外面,晓色未白,寒雾弥漫。

  他独自行在笔直的神道上,朝外而去,步伐稳健,身影决然。

  他必将倾尽全力,不惜代价,去完成这件事。

  这是关乎大魏国运的一场战事,这也是她多年以来的夙愿。

  他答应过她,会将发兵令送到雁门。

  束慎徽回到了文林阁。

  张宝昨夜寻不到他,惊慌出宫去唤李祥春。老太监命他不必四处声张,回去安静等着。此刻见他终于回了,暗暗松了口气。

  束慎徽入了他往日办公的地方,没有叫人,自己动手,就着窗外的黯淡微光,将原本打包已卷了一半的笔墨和书册等物,一件一件地归置回去。

  “殿下,刘将军到了。”外面传来通传声。

  刘向应召而至,匆匆入内,纳头便跪拜在地。

  “殿下!微臣有罪!只是此事实在突然,手下人说是地门司的人挑衅在先,不讲道理,上来便就围殴,以多欺少,他们这才不得已还手。”

  几晚没睡好觉的刘向此刻脸色发黑,神情焦急而愧疚。

  “微臣给殿下惹了麻烦。微臣愿一力承担!”

  束慎徽将他惯用的一支写得毛已秃减的紫毫放在笔架上,坐下,开了口:“你写个告罪疏,呈给陛下,言身上旧伤时发,也不能再胜任当前职位了,求做个守陵尉,出京,去守地动后的皇家陵寝。”

  刘向一愣,抬起头。

  身处皇宫,担任禁军将军这样一个关乎皇帝人身安危的关键职位,暗中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这些年,他固然位高权重,人前风光,但在内心深处,无时不刻,总有一种仿佛随时便将踏空坠入深渊的恐惧之感。是因少帝与摄政王亲善无猜,这才风平浪静。

  然而,一夕之间,一切仿佛都起了变化。这几日他也听到了朝堂里酝酿出来的消息,言少帝改了主意,不愿用兵雁门。而于摄政王而言,发兵,显然是箭已上弦。

  此刻刘向已是明白了一切。裂痕已然发生,暗流涌动,即将掀起的旋涡将会把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卷入,无人能够幸免。

  这个时候,自己请辞,尚能全身而退。

  他咬牙,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刘向不走!便是被贬为贱吏,也可效忠主上!”

  束慎徽端坐,淡淡地道:“从前本王便道你智虑不足,果然如此。行伍出身之人,心思总有几分颟顸,自以为是,实则愚不可及!你的主上何人?你是想害本王吗?你唯一需要效忠的,是当今皇帝陛下一人。自己不想活便罢了,妻子儿女,你也想带着一道沉沦?”

  “殿下——”

  刘向凝噎,不停叩首。

  “就这样吧,我另还有事。”片刻后,束慎徽说道。

  刘向黯然,最后只能从地上起身,转身迈着沉重脚步,缓缓朝外走去,忽然,又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贤王有个孙儿,与你女儿年纪相仿,他曾向我问过令爱。你若愿意,可将令爱婚事暂缓,日后嫁与贤王之孙。”

  刘向猛地回头,见他面露微微笑容,看着自己。

  刘向定定立了片刻,虎目慢慢蕴泪。

  “多谢殿下!”

  他哽咽着,转身再次下拜,重重叩首。

  束慎徽拂手,示意他去,待人走后,他也出了文林阁,踏着微白晨曦,出了宫,回到王府。

  他哪里也没去,直入库房,寻到了那口去年四月间他曾开启过的箱笼。

  它此刻依旧搁置在原地,箱盖密闭。因为许久未曾有人动过,箱盖之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尘。

  束慎徽打开,取出那把被她弃下的他曾用作聘礼送去的月刀,带着,回到了繁祉堂。

  他横刀于案,看了许久,最后,将它封入匣中,裹紧,唤来王仁,命派遣信靠之人送去雁门,交付给她。

  “再替我传句话,就说——”

  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已然转为明光的晓色,沉默了许久。

  “就说,当初求娶她前,便备了此物。叫她务必好生保管,以备将来之用。”

  王仁携刀去了。此时晨雾散尽,一道朝阳的光柱从窗外猝然扑入,迎面射入眼中,束慎徽只觉耀亮得刺目,几乎叫他无法睁眼。

  他偏过脸,闭了闭目,避过这初春的第一道朝阳,他随之感到疲倦也朝他袭来。他命人打来冷水,双手泼扑于面,待精神恢复了过来,叫老太监为自己更衣。一件件,如往常那样,穿好朝服,最后自己亲手戴上帽冠,迈步走出繁祉堂。

  上天有眼。幸而,她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

  从前这个曾令他寝食难安的最大的不甘,原来才是他此生最大的庆幸。

  他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又想到她此刻恐怕正在焦急等待消息,迅速收神,轻轻催马,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第89章

  正月初十。这日是元旦休沐过后的首次朝会,加上前几日发生的事,百官无不早早入宫,却空来一趟。早朝少帝未露面,只传出话,道身体不适。不但如此,摄政王也依旧没有现身。

  既然没有朝议,百官循例退朝各去衙门做事便可。方清却收到消息,道高贺等人不走,知少帝在御书房,竟追了过去。方清自然也不退,一并跟去。他赶到,见少帝坐于位上,高贺领人排开,已跪在地上,手里高高托举奏折,口中正在慷慨陈词。

  “朝廷才得安稳不久,当维持局面,继续生息于民,而非劳民伤财,穷兵黩武!”

  “恰如今炽舒登基,不敢冒犯我大魏天威,主动遣使求和,正是天赐良机。臣听说此人弑兄夺位,不能服众,如今狄廷当中,尚有多股势力存在。如今我若贸然出兵,反而敦促狄廷和解,一致对外,我大魏得不偿失。不如顺水推舟答应,坐观狄廷内斗,等他们自己相互厮杀,两败俱伤,到时,我大魏国力厚蓄更胜如今,陛下再一声号令,挥师北上,岂非稳操胜券?”

  他这几年虽半隐退,但从前军功显赫,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在明帝一朝,除高王之外,便数他了,说话颇有分量,这一番进言,不但引得他身后那些随他跪地进谏的大臣极力附和,就连跟着方清来的人里,也有人被说动,低声议论了起来,觉得不无道理。

  方清不知摄政王为何今日还不上朝,方才已经暗暗派人去请了,正在焦急等待着,见高贺如此,身旁的人都在看向自己,无奈只好出来,叩拜少帝后,斟酌着道:“高尚书所言,自然也是有理。但据臣所知,北狄人无忠无义,一切因利而聚,无利而散。不知何为教化的一群人,各有所图,如今迫于淫威,聚在炽舒麾下而已,一旦受到强大兵压,说他们便将摒弃内斗同心对外,尚需观望。况且关于炽舒,此人手段如何,摄政王备战已久,想必了解不浅。如今若是不打,倘若万一狄廷最后没有杀个两败俱伤,反而是被炽舒坐稳位子,到时候,局面怕就难以收拾。”

  方清这话一出,方才那些摇摆的人,又觉有理。

  高贺面露愠色,朝着方清道:“你何意?莫非暗指我不利朝廷?”

  方清否认:“高尚书勿怪。我也只是道几句我的所想罢了。”

  高贺霍然朝着少帝再次叩首:“陛下!臣原本只想安心侍奉老母,了此残生,如今实是出于人臣本分,才不得不上言。臣对摄政王的主张不敢置喙,摄政王自有他的道理。但臣绝非怯战,臣当年也曾追随圣武皇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倘若朝廷有需,陛下信任,臣愿立刻披甲上阵!”

  他话音落下,竟一把扯开身上官袍的衣襟,袒身,指着露出的旧伤,“此便是臣忠肝赤胆的明证!兵事重大,关乎国运,请陛下慎思!”

  他的声音洪亮,又做出如此举动,气势极是迫人。御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方清暗暗看了眼座上的少帝。他依然沉默。

  他实在不清楚,个中到底出了什么缘故。至此,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闭口。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令,雁门收兵!”高贺整好衣裳,又道。

  “臣等恳请陛下!”

  御书房里跟着响起一片整齐声音。

  摄政王究竟去了哪里?

  方清悄悄抬眼,见少帝似被这一片谏声给惊醒,动了一下,抬眼,仿佛望向高贺手中托着的奏折,不禁紧张得心跳加快。

  “陛下!”高贺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呈上自己的奏折,就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徐徐的开门之声。

  方清猛地回头,方才已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几日没有露面的束慎徽终于到了。

  他亲手缓缓推开了门,现身在御书房的门外。

  很快,其余人也都转头,循声望去。

  周围静悄无声。他在众人注目之中,迈步走了进来,停在少帝面前,朝他行了一礼,并未看向左右,只道:“全部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严。

  方清反应了过来,大喜,立刻带着身后的人向他行礼,随即迅速退了出去。

  那些方才还跪在地上的,此刻偷偷瞄着高贺,大气也不敢透。

  高贺从地上慢慢起身,身影略僵。

  “本王与陛下有事要议,怎的,你要旁听?”

  束慎徽目光扫他一眼,冷冷地道。

  高贺面露尬色,朝他微微躬身,道:“不敢。”

  他看少帝一眼,慢慢朝外去了。剩下的人慌忙也都爬了起来,乱纷纷争相朝束慎徽行礼,随即匆匆跟着,退了出去。很快,方才因为站满了人而显得狭仄了起来的御书房变得空阔了起来。

  “臣若告于陛下,臣对陛下,绝无二心,陛下信否?”

  束慎徽望着束戬,开口,问道。

  早间的阳光从御书房的南窗透入。光影扶疏,他的眼中也含着温和的笑意,不复方才面对群臣时的威怒。

  束戬从座上慢慢站了起来,讷讷道:“信……”

  束慎徽点头:“多谢陛下信任,臣感激不尽。”

  他取出一道卷着的文书,走到束戬面前,放置在案上,用他修长的指,缓缓展开了卷轴。

  “此为诏书,岁除之夜,臣与陛下谈好的第二件事。原本元旦那日就该下发,却耽搁了这么多日,再不送出,雁门军中恐怕会起猜疑,于军心不利。”

  “臣请陛下发兵。如今是最好的机会。陛下过目,若无不可,便可签章,交由中书省下发,各部执行。”

  束戬没有反应。

  束慎徽等待了片刻:“陛下若不反对,臣便视为许可了。”

  他打开案上存纳宝印的锦盒,取出大印,落章,压在文书之上。

  盖章毕,他审视了一番诏书,收起后,又道:“听闻陛下早间身体不适,或是思虑过度所致。承蒙陛下信任,不许臣请辞摄政,臣便拼着这无用之躯,再为陛下效力些时日。”

  “臣告退。”

  他朝束戬恭谨行礼,后退几步,随即转身,正要出去,听到身后束戬喃喃道:“三皇叔,一定要这样吗?”

  束慎徽停步,慢慢转头,对上束戬一双微红的眼。

  他望着束戬,点头:“一定。”

  “陛下,这场战事,时机已然到了,不可错过。”

  “一定要打!”

  束慎徽说完,去了。

  他分明知道,自己方才问的,不是这场自己已无法左右的战事了。

  他却这样回答自己。

  束戬望着束慎徽的背影消失,一动不动。

  他相信三皇叔,他真的相信!他之所以对开战这件事产生摇摆,原因也绝不是因为那道遗旨。如果三皇叔能暂时停下战事,自己便就有了足够的底气,可以无视那道来自他父皇的遗诏。

  束戬在心里,又一次地对着自己如此地强调。

  可是没有。

  束戬感觉到了,他虽然看起来对自己仍是从前一样的态度,但他已将自己抛下了。他变得陌生,不再是熟悉的那个人了。

  这一刻,束戬被巨大的失落,不安,甚至如同是恐惧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姜含元。

  如果她在,那该多好,她一定能相信自己,理解他的难处。但是,当再想到她此刻或正在等着朝廷的发兵令,而如果叫她知道,自己却对开战迟疑,她会怎么看待他?

  束戬沮丧无比,整个人有气没力,软坐了下去。

  ……

  雁门。

  转眼,三年正月便过去了大半,严冬之时,道上积了厚厚冰雪,随了这几日天气放晴,马匹和士兵不断往来践踏,冰雪也慢慢开始融化。然而,预料中的朝廷委任和正式的战令,却是迟迟不至。

  起初,军中众人也只等待,以为朝廷事多,一时耽搁了下去。但在数日前,随着一个消息的到来,整个军营都开始为之骚动。

  姜含元这天在青木营中。全营将士早已整装待发,待到发兵之日,这里是必经的通道。青木营将作为中路先遣部队之一,率先开向北方。

  午后,她骑马正在前线巡边,张骏匆匆赶来,道大本营那边传来消息,大将军叫她过去一趟。

  姜含元立刻赶了回去。

  她是傍晚到的,停马在辕门外,迎面遇到刚指挥士兵搬运辎重归来的周庆,便笑着叫了声周叔。

  先前作战计划定下之后,安排将领,周庆本欲争夺中路,但姜祖望担心他此前的旧伤,命他领右路军,算是一雪前耻的机会,他只好接受。看见她来了,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开口便道:“长宁,这些天传来消息,说北面那个新登基的炽舒耍心眼,要与朝廷罢战修和,高贺大肆鼓吹,朝廷在重新考虑计划!此话当真?你有无摄政王的消息?”问完,口中又骂高贺,“那个姓高的,不是被胡儿吓破了胆,就是别有用心,这当口,竟信那小胡儿的信口雌黄!”

  这个传言,最近也在青木营里炸开了,姜含元第一时间便就知晓。父亲今天突然叫她来,应当就是为了此事。

  她含糊应了几句,朝中军大帐快步走去。

  她到来的消息传开,很快,帐外便来了不少将领,又慢慢聚起士兵。

  姜祖望叫她来,确实就是为了这事,皱眉道:“军中最近人心浮躁。大战在即,日夜动员,就等朝廷最后一道诏令了,倘若当真叫停,这一口气刹下去,影响士气不说,我担心实际也停不了多久。过后,战若再起,敌我恐怕又是另种局面。兕兕,你这里可有摄政王关于此事的确切消息?”

  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营帐之中,睡不着觉时,闭上眼,姜含元便会想他。这种失眠,和她从前因噩梦而睡不好觉,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而最近,因为这个消息,她更是不止一次地想到他和自己谈及这个约定的情景,他的目光和语气。

  他的身上,有一种能叫她完全信靠的稳若泰山般的感觉。

  不说家国层面上的那些大道理,便是私心里,姜含元也深信,他如此答应过她的事,绝不会变。这一点,她从没有怀疑过。

  朝廷战令之所以迟迟不下,应当是别的原因导致,不会是他改了主意。而只要他的主意未改,别说一个兵部尚书,便是少帝束戬不想打了,也不可能阻止他的行动。

  她听到帐外传入士兵低微的窃窃私语声。

  “朝廷真的不打了?”

  “真要一直不打,也是好,就怕如今停了,过些时候又来,日夜备战,到底何日是个头……”

  “长宁将军方才来了,她不是摄政王妃吗?她说不定已经有消息了!咱们等等!”

  ……

  姜祖望朝外望了一眼,低声道:“你赶路辛苦,先休息一下。爹出去,叫人都散了。”

  他待要出帐,姜含元道:“爹,你告诉他们,战令很快必会送达!叫他们不可松懈,等待便是!”

  姜祖望看了她一眼。

  “分开前,他应许过我的。他没有理由不战。”

  她的语气极是坚定。

  姜祖望略一沉吟,出去后,依言抚众。将士便知,这应当是摄政王妃那里有底,连日的浮躁,这才平息,正要散去,大营外忽然又起了一阵喧哗,传讯兵奔入通报:“大将军!朝廷圣旨送至,命大将军出帐迎旨!”

  姜祖望迅速出去,领着部将来到辕门之外,见一队人马停在那里,果然,是从长安出发沿途接力加急方才赶到的信丞,送到了那道亟盼中的圣旨。

  当今皇帝封姜祖望为兵马大元帅,授虎符,加赐尚方斩马宝剑,可自行斟酌任用部将,择日出兵雁门,收复北境。

  姜祖望下跪接旨,当晚,消息传开,从去年底开始就聚集在了这里待战的十里连营沸腾了,将士鼓噪,军心振奋。姜祖望又连夜召开一个由军中将领参加的会议,确定出兵之日,安排战前检阅,宣告战事正式启动。

  这个战前会开到深夜方结束。

  姜含元最后走的,看着父亲。他站在沙盘前,弯腰在各个战略要点插着小旗,丝毫没有困乏之意,咳几声,随即压下,精神极是矍铄,人也仿佛陡然年轻了十岁。

  她知他半生所盼,今日终于到来,心里不禁有些欣慰,却不知为何,又似带了几分感伤。

  她站在一旁,默默伴着。

  姜祖望又过完一遍战略,抬头看见女儿还在,催促:“你怎还在?不早了,快去休息!”见女儿欲言又止,顿悟,忙道:“爹也去歇了!你放心,爹如今一切都好,不会耽误战事!”

  去年束慎徽召来良医,虽赶不上舅父,但替父亲诊治后,重开了些药,他一直有遵医嘱在服用。

  姜含元点头:“好。”

  她退出父亲的大帐,迎着夜风,一边慢慢行走,一边眺望着远处那点缀在大片连营当中的点点营火,心潮起伏,待行到自己的寝帐前,看到亲兵领着一个人来,说道:“将军,晚上到了一位长安来的人,道是奉了摄政王的命,来给王妃送物。”

  那人上前,躬身唤她王妃。姜含元认了出来,竟是王府的侍卫统领王仁,不禁惊讶,问是何物。

  王仁从身上解下绑紧的东西,双手递上,恭敬地道:“启禀王妃,便是此物。”

  姜含元接过,略略托了托,觉包在内中的似是长匣之类的物件,压下疑惑,点头道了句辛苦,又问:“他是否有话?”

  “正是。殿下说,当初求娶王妃之时,便备了此物。如今又送来,请王妃务必好生保管,以备将来之用。”

  姜含元听完,愈发莫名其妙,又问:“他可还有别话?”

  王仁摇头:“此为全部。卑职怕路上耽搁了,自己过来,好亲手交给王妃。物件送到,明早卑职便就回去。”

  借着近旁火杖的光,姜含元见他风尘仆仆,面带倦色,显然是疾行赶路而来的,忙叫亲兵带他去休息,自己拿着东西转身入帐,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包在外面的封布,露出一口长匣。

  这是刀匣,她见过的,并不陌生。她已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她飞快地打开匣盖,果然,那把熟悉的聘刀,一下跃入眼帘。

第90章

  姜含元慢慢拔刀出鞘,只见刀刃迎着烛火,泛着雪芒之色,寒光逼人。

  她看了片刻,将短刀插回那口镶着宝石的华丽刀鞘之中,走起了神。

  他这是何意,怎忽然派人送来这把去年出京前她留下的刀?

  难道是他终于忆起旧事,悟了她当日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以这种委婉的方式,作为回应?

  她第一反应便是如此,然而心才微悸了下,想到王仁带来的话,立刻便否认了这个猜测。

  完全不像。

  那么,难道是他突然想到四月间的事,希望能将这把对两人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宝刀放在她的身边?毕竟,上回两人分开之时,就连姜含元自己也清楚地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情感暗涌,关系微妙,和四月间已是完全不同。

  她凝视着面前的刀,想起在云落城的谷地他静静伴她渡过的那几日,一阵暖意如潺潺的溪流,缓缓从她心底涌出。那是微微酸涩,却又带着几分淡淡甜蜜的感觉,但是慢慢地,她又迟疑了起来,觉得依然不大像。

  他回到长安后,必是全神投入了备战之事,不会、也不应当在这个时候,还如此专注于私情。尤其关于这场战事,朝廷前些时日应当出现了变数。战令的迟到,就是个证明。

  这样的特殊时期,他怎还会分心在这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事上?

  姜含元越想,越觉反常。甚至到了最后,她又想起那日他们分开之时,她心中生出的那种莫名的不祥之感。这一夜她再也无法安然,第二天清早,迫不及待去寻王仁,询问当时情景。然而一番盘问过后,只确定了一件事,那些天因炽舒休战消息的干扰,朝廷里确实冒出一片止战之声。

  “殿下说,王妃收好便可。其余一切皆好,王妃不必挂心。”他最后说道。

  姜含元依旧怅然,随即又暗笑,大约是自己天性悲观,凡事容易想得过多。

  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就算朝廷里出现了一些干扰的杂声,这也难免。他必能应对。

  原本就没什么事。他送这把刀来,只是忙碌之余的一个寄情之举罢了。

  她叫王仁稍等,归帐匆匆写了封信,让他带回长安交他。

  她也没时间再过多想着此事了,发兵在即。

  数日后,大军集合。姜祖望率领全体将士誓师祭旗,随即照着原定计划,兵分三路,北出雁门。

  中路大军出青木原的那日,旌旗蔽日,军容威严,队列以两百人为一行军方阵,首尾相衔。斥候、先遣军队、□□营、骑兵、步卒,辎重部队殿后,队列迤逦延绵,长达十余里。和青木营对峙多年的狄营早已刺探到了动静,数日前便撤退。

  姜含元这支大军的统领赵璞是位老将军,作战素以稳健而著称。姜含元对他很是敬重,处处配合。反观炽舒,此前夺位登基之后,虽也立刻着手调集人马,以应对来自大魏的这场大规模军事行动,但尚未完全处理好的内部纷争还是影响到了备战的步调。

  他原本的计划是尽量拖住对方,争取时间。只要再给他三个月,他自忖便能彻底肃清内部,如今却未能如愿,魏军这么快便兵分三路扑来,应对未免仓促。两相对比,结果可想而知。

  魏军行军数日,挺入燕州之后,接连打了几场遭遇战,均未遇到大的阻力,顺利前行,只用了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便夺下了燕州的军事要地大宁,接着,目标直指广宁。

  广宁是燕州郡府的所在,也是最大的军事要塞。只要再打下广宁,燕州基本便算到手,接下来,便可剑指幽州。

  广宁平日便有常驻军队五六万人,炽舒自然不会坐看幽州失去左路屏障,早在战事之初,便制定了重点在此迎战反击的计划,这也是为何魏军起初一路奏凯的原因之一。

  炽舒在此做了充分准备,紧急调来另外五万人马,共十来万的大军,由他的亲信左光王坐镇。此人是北狄贵族,有着雄狮之号,到任之后,日夜备战,等到魏军抵达那日,广宁方圆三百里内坚壁清野,城关固若金汤,如同一座不可跨越的大山,横亘在了魏军前行的道路之上。

  魏军的这支中路大军,也终于遇到了开战以来的首次真正的考验,二月中旬,双方加起来将近三十万的人马,在广宁的门户之地天关遭遇。

  魏军挟此前的胜势开到,却在这里遭遇挫败。燕地多山,左光王也非泛泛之辈,不但利用地形以逸待劳,占尽优势,每战更是亲身上阵,鼓舞士气。魏军组织多次强攻未果,损失不小,只能放缓攻势,慢慢由进攻转为对峙。狄军便趁机在关城上往下泼洒尿矢这些腌臜之物,从早到晚辱骂不绝,尽情羞辱魏军。魏军将士无不咬牙切齿,但面对着这头拦路虎,一时却又无可奈何。

  战局不利带来的负面后果显而易见。这支魏军被阻在天关已经快要一个月了,却没能前行一步,军中不但士气大落,姜含元和赵璞这一对老少组合的最高指挥官之间,也不可避免地开始出现意见相左。

  老将军爱兵如子,向来主张不打没把握的仗,如今双方势均,狄军还有地势之利,便不愿再冒险强攻。派出去的众多斥候也有所收获,探明周围地形,报告数百里外有一大河,原本河宽水急,是道天险,但去年干旱,加上上游冬冻尚未完全消融,如今水流枯竭,有一河段,水位最高之处,尚不到成人胸部,可以渡过河床,由此,可避开天关,绕取广宁。他便生出退兵之意。

  作为副指挥的姜含元却不同意这个策略,认为退兵动静过大,难以瞒住对方。她经过实地考察,认为对岸地形复杂,容易设伏,担心狄军若赶在己方之前到达,预先占领有利地形,趁魏军上岸队伍散乱之时予以迎头打击,则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损失比起强攻拔城,或将加倍。

  赵璞却听不进她的意见,认为她年轻气盛,急功近利,不把将士性命放在心上,召集左右开会,定下方案,在这里留下一支人马,每日故布疑阵,迷惑狄军,魏军大部则趁夜分批撤离,务必要在十天内赶到指定地点,快速渡河,抢在狄军发现赶到之前,占领对岸。

  一个是资历深厚讲究稳打稳扎的老将,不乏旧部支持;一个是近年来无论是战功还是名望都如日中天的新锐指挥官,即便姜含元没有姜祖望之女和摄政王妃这双重身份的加持,也足以在军中,尤其是中下层偏年轻的将士那里,拥有说一不二的巨大号召力。

  赵璞作为老将,自有老将的坚持,一旦认定,不会改变主意。偏偏姜含元也是个较真的人,同样坚持,不肯松口。据说,她在有着几十人参加的一场临时军事会议上,当众质疑老将军的方案。没几天,上层分歧的消息就传开了,军中上下无人不知。很快,将士阵营也随之分裂,部分人支持赵璞,剩下的则迅速追随青木营,愿意听从长宁将军号令。双方起初还能克制,等待结果,数日后,二月底逼近,赵璞担心天气转暖加大水势,便以行军指挥的身份强行下令,命执行下去。这下如同捅了蚂蜂窝,当夜,一伙青壮士兵在杨虎的带领下,和另外一批老将军的亲兵起了冲突。双方起先只是口角之争,后来竟成哗变,不但大打出手,有人激愤之下,竟还点燃营帐泄愤,一时营中火光冲天,幸而,哗变很快就被镇压。

  姜含元毕竟是有大局观的人,不至于意气用事,为保杨虎脑袋,不但自己严厉惩处了包括他在内的带头闹事之人,当夜,退而求其次,也接受了赵璞的策略,但认为十天依然不稳。她将带领一支轻骑作为先锋,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先行渡河,为后面的大队人马探路。

  赵璞作为老将,又是姜含元的长辈,见她给了自己台阶,自然也就作罢,予以应允。就这样,军令立刻得以执行。当夜,姜含元便领着第一批人马转道上路。次日天黑,大部人马撤退,不过两个晚上,训练有素的十几万大军便悉数无声无息离开,只剩一队数千的人马,由赵璞帐下一个名叫雷卞的副将率领,要求用尽手段,务必迷惑对手,坚持十天。

  这日,大营内中空虚,昨夜最后一批数万人马也已离开。天亮后,雷卞开始执行任务,分一千人利用天关外的起伏坡地到处虚张旗帜,擂鼓呐喊,作出大军仍在随时就会进攻的假象,自己则带领两千人马佯装成敢死先锋,朝天关发动进攻,进入对方的弓箭射程之内,遇到箭阵袭击,便掉头撤退,稍顷,再继续进攻。如此反复几次,半日下来,到了晌午,摇旗呐喊的将士口干舌燥,冲锋的开始疲倦,还有几十人运气不好,回撤时被流箭射中,个个痛苦不堪,好在身上都穿护甲,伤处多为腿脚,于性命倒是无碍。雷卞便命将士休息,在营地里升起簇簇灶烟,要求务必分散,以继续迷惑狄军。

  折腾了半日,他自己也饥肠辘辘,坐下后,接过亲兵送上的一瓢饭食,正狼吞虎咽着,天关方向的地表之上,毫无预警地升起了一大团的黄色烟雾。

  是尘烟。它缓缓升空,转眼,如同遮云蔽日,滚滚而起,十分惊人。

  “将军!狄人大队兵马出关,冲杀过来了——”

  负责守望的一个士兵骑马狂奔入营,扯着嗓喊道。

  雷卞抬头,一边丢开饭瓢,又迅速贴耳伏地,听着地表传来的微微震颤之声,脸色猛地大变,厉声大吼:“全部撤退!快跑!”

  他的经验告诉他,此刻正往这个方向,冲来数以万计的骑兵,不但如此,从那片烟尘升空的面积和速度来判断,后面应当还有大队人马,正在继续出关。

  以数千之人,对阵如此大军,想都不用想,瞬间会被碾成齑粉!

  那些在前的士兵纷纷从地上一跃而起,有些正在休息的,连盔甲都来不及穿,翻身上马,掉头就跑。

  那狄国的左光王亲自统领骑兵在前,出关后,犹如狂潮,迅速冲涌到了魏军的阵营之前。他已看得清清楚楚,这里果然是座空营,又远远瞧见那些虚摆阵仗的士兵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大笑,命人马照着部署,全速追击,追上前方正在撤退的魏军,出其不意,从后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将其一举歼灭。

  上个月,魏军大队人马开到此地,征了许多来不及逃走的当地百姓充当民夫运送辎重,以弥补长途行军的不便。左光王和狄廷当中那些一味靠着武力征伐的大将譬如钦隆等人不同,他善谋,不但早就了解了几百里外那条大河的情况,更是提早派出投靠自己的汉人细作混入,以民夫身份活动,暗中窥伺魏军动静,收集情报。

  那夜魏营里喧声大作,起了火光,这不同寻常的异动,还有老将赵璞和姜含元之间的意见分歧,悉数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将计就计,隐忍不发,就等今日追杀。出得关后,便领着兵马极速追击,不到一个时辰,远远看见了前方正在行军中的大队人马。正是昨夜刚撤走的魏军后一批主力,人数共计五万。

  左光王今日只留万余人留在关内,剩下十余万人马,倾巢而出。

  开战后,炽舒便将广宁视为给自己争取时间的一道有力屏障,为确保不失,派来的军队属于精锐,战马雄壮,骑兵彪悍,整体战力极强。

  左光王拟以多围少,以最快的速度,全力狂攻,不惜一切代价,吃掉这一批魏军后,继续追击前夜出发走在更前的那批人马,如法炮制,最后予以全歼。

  现在对方人数不到自己的一半,又急着行路,全无防备,这样的战机,千载难逢。

  这一刻,在这位狄国左光王的眼中,前方那些他看到的,不是敌军,而是他立下大功之后超越众人的无上的荣耀。

  这时,魏军已行至一处左右皆为山坡,中间是片凹地的野地之上。为加快行军速度,原本作长蛇状的队列开始收拢。居高远远望去,犹如地表上无数蚂蚁在缓缓移动。这正是发起突然围攻的绝好机会,左光王不再犹豫,一声号令,带着身后全部人马,悉数冲杀而上。

  十余万骑兵驱策战马朝前冲杀的马蹄声和发出的呐喊之声,是何等恐怖,整片山野为之震颤,更不用说前方那些毫无防备的魏国将士。等他们反应过来,想结阵反击,根本就来不及了,即便是再临危不乱的魏军将士也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胡乱拿起身边任何能够得到的武器,试图抵挡那些转瞬便如狂风暴雨般冲到了面前的狄国骑兵。

  左光王一马当先,带着身后的一支骑队精锐冲了入魏军的中间,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将人海撕裂。很快,左面的大片魏军朝着左侧山坡聚去,右面朝右侧山坡而去,希望能以坡势暂缓狄骑的冲杀速度,以争取出反击的机会。

  左光王令部下全力追杀,勿给魏兵留出任何喘息之机,自己朝着最前方露出的那面将旗,继续杀去。

  正当他深入魏军,如饿狼冲入羊群,所向披靡之时,突然,耳中听到左侧发出一阵震天的战鼓之声,转头,只见自己左翼的山坡之后,突然之间,杀出了漫山遍野数以万计的魏国骑兵,在他们现身之后,那些原本惊慌失措正在逃散的魏军也突然停止,纷纷从地上拿起预先藏好的长矛和弓箭,转身,迅速结阵,举矛,组成了一排排严密的□□和矛阵,等着对面正狂冲而上的狄骑。

  左光王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右路又同样听到的鼓声,再次扭头,看见同样的情景,在他的右路重复发了。

  这时,他顿悟,自己上了当!

  他方才还沸腾着的血转为冰凉。但他又迅速稳住了神,发令,命手下所有尚未冲入包围圈的人马全部稳住,且战且退,不必惊慌。

  即便魏军全部的人马都设埋在了这个地方,以自己今日带出的军队数量和战斗力,只要能及时退出魏军还没来得及形成的包围圈,再奋力反击,即便最后不能反胜,想要脱困,希望依然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