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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此处两头窄,中间宽,是片葫芦口地形,进入容易,大量的兵马,想在短时间里退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后方的大队人马,根本不知前面到底出了何事,那满山满谷的冲天战鼓和厮杀声,只令后面的骑兵倍受刺激,焦心不已,怕到晚了,魏军的人头不够砍。为争军功,个个红着眼,争先恐后,骑队如潮水一般,朝前冲杀而去。

  很快,组队正在后退的狄骑和冲上来的骑兵遭遇,双方最前沿的那片人马,根本无法闪避,也停不下来,被来自身后的恐怖力量推着,冲撞在了一起,相互碾压。

  这个时候,人已不叫人了,只是血肉组成的玩意,人仰马翻,支离破碎,满地都是血和各种破碎的残躯。而后面,更多的骑兵,还在疯狂地朝前冲来。

  短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胜负便定。不但如此,这里也变成了狄兵的修罗场,无数人被杀死,但更多的,还是死于战马冲撞,相互践踏。

  左光王面若死灰,知大势已去,今日是不可能翻身了,此刻他也顾不得后面的手下了,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生。他一刀砍断身边将旗,迅速召拢亲兵,几百人将他围在中间,裹成一团,靠着全速冲击,不分是魏军还是自己人,挡道者皆杀,最后终于杀出血路,冲出了葫芦口。

  他身边的人,已从刚开始的数百死成了寥寥七八个。他本人也早就没了平日的威势,披头散发,浑身染血。前方有条野道,他转马,沿着小道逃窜,刚冲过一个拐角处,猛然勒马,坐骑本就受伤,吃不住劲,悲鸣一声,翻倒在地,将他掼到地上。

  前方停着一支人马,一个面容冷峻满身杀气的英武女将,横马在道,挡住了他的去路。

  左光王没见过魏国女将军的面,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应当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长宁将军。

  求生的本能欲望令他从地上迅速爬起,一刀将近旁的一名亲信砍下马,抢上马背,掉头逃窜。

  姜含元喝道:“射死他!“

  她话音落下,数十支强弓发出的利箭便嗖嗖而至,啪啪啪,伴着这密集的箭簇穿破甲衣的声音,左光王的后背瞬间插满利箭,形同刺猬,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挣扎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剩余数名狄将,很快跟着悉数被杀,无一遗漏。

  这一场可以称作是单方面绝胜的杀戮,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才终于结束。战场上堆着不计其数的狄军尸体。姜含元率领大军,连夜又返回到了天关,将砍下的左光王头颅用弹石机射上关楼,亲领魏军,再次强攻。

  关内的剩余狄军已从几十个侥幸逃脱仓皇逃回来的同伴口中获悉了白天惨败的消息,主力精锐已被绞杀,现在连左光王也死了,关外又杀声震天,魏军手中高举的火把望去如若满天繁星。天不亮,关便破。

  至此,燕州狄军所设的两处重要军事壁垒皆是不存,魏军又顺利夺下了广宁郡的郡城。

  姜含元领兵入城的那日,看见城外的野地之上,跪满了大片的人,周围士兵看守。

  这些不是狄兵,都是被抓获的想要逃跑的当地人。他们在战中充当狄军的民夫,对抗魏军,现在听说左光王死了,魏军杀了无数的狄兵,这些人恐惧万分,怕自己也会遭到报复,看到姜含元骑马而来,高声喊着女将军,痛哭流涕,恳求饶命。

  数日后,姜含元迎老将军入城,提议,除了有确凿证据是充作狄人爪牙的汉人,其余被迫协从的当地民众,一律不予追究,全部放回家中。

  赵璞抚须,呵呵笑道:“就照你说的办!天关不好打,那左光王也不好对付,此次能够制胜克敌,你厥功至伟。待我上报,让朝廷为长宁你请功!”

  原来,先前天关受阻,久攻不下,老将军日夜不安,忧心忡忡,计划绕道渡河,而姜含元并不赞成,这些,都是真。后面,主将两人离心,继而导致军中分裂哗变,姜含元最后被迫退让,那些却都是假象了。是在发现了一个奸细后,姜含元将计就计,设下的诱敌之计。老将军采纳了她的策略,随后,周密部署,假戏真做,蒙蔽住了左光王,诱敌来到那个适合打伏击的葫芦口,一举歼灭了这支原本不好对付的强大狄军,顺利拔城。

  经此一战,老将军对姜含元更是打心眼里认可,她说什么,无不应允。

  接下来的数日,魏军以广宁为中心,扫荡周围的残余狄军,彻底控制住了燕州,接着,短暂驻扎,一边抓紧时间整休,一边和左右两翼的另外两支人马联系,互通战况。

  下一个目标,向着南王府所在的中心幽州燕郡,继续发兵。

第91章

  开战后,姜祖望便亲自领兵,迅速攻占代郡,随后将大帐设在了那一带。

  他身兼数职。既为中路军抵挡来自左翼朔恒两地的狄军,令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也兼顾雁门的防守。同时,身为这场战事的最高指挥官,更要时刻把握整个战局的实际进展,以随时调整策略,更好地指挥整体作战。每天三百名斥候接力,快马不停地往返于帅帐和中路、右路大帐之间,以便他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及时掌握战况,将命令传达下去。

  他这里,开战之后,打过几场战事,朔恒狄军风闻是他亲自坐镇,不敢大举压进,局面暂算稳定。

  几日前,他刚收到来自右路的最新战报。周进与张密领军,在八部的协同下,正稳步推进战事,人马顺利挺入幽州。

  接着今日,他等待了多日的中路军的捷报,也送到了大帐之中。

  历时一个多月,经过一段艰难的胶着相持之后,中路军终于成功破了天关,拔掉广宁,掌控燕地。

  这是一场大捷,足以表功,自然要立刻上报朝廷,以振奋人心。但和身边那些欢欣鼓舞的谋士副将们不同,姜祖望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这样的胜利,并不能令他生出任何的放松之感。

  他这一生,经历过了太多的阵仗。

  任何一场战事,战前固然都可以从整体着眼,去评判双方,哪一方更占优势,继而得出能否开战的结论。但具体到每一场实际的战事,便没这么容易了。战况瞬息万变,任何可能都会发生。一个不慎,便将影响整场战事的结果。这绝非是他杞人忧天。

  姜祖望派人送出发往朝廷的捷报之后,便又习惯性地来到了作战用的地图和沙盘前,盯着上面的战略要地,出起了神。

  此战的终极目标是破北狄新都,将北狄人赶回到他们从前的北庭去。幽燕就是北狄新都的后花园和屏障。现在失了燕地,幽州又是炽舒从前南王府的所在,他经营了多年,接下来,必会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反扑,以扭转局面。

  而对于北狄的战力,还有新近上位的炽舒,姜祖望从不敢有过半分的轻视。

  攻取燕地,不过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后面还有一场一场需要不断继续攻克的硬仗在等着。

  不过,谨慎归谨慎,姜祖望的信心却始终满满。

  他信任他的部下,朝廷则有摄政王坐镇。只要前线稳打稳扎,后方保持稳定,展望年中结束战事,这样一个目标,并不算不切实际。

  他拔掉了沙盘里在广宁位置上已插多日的小旗,插入了代表燕郡的点上,忽然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奔步之声。

  姜祖望那只还没收回的手在空中一顿,心里随之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兆之感。

  他从奔步声里,听出了几分焦急的感觉。

  下一刻,一道吼声传入他的耳中:“大将军,出事了!西关告急——”

  这边开战后,作为呼应雁门的西关,此前自然也做了相应的部署。西关外,以云落为中心,构筑起了一道严密的防线。

  现在竟然出了这样的事。那么云落防线早先已经被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了。

  但,云落的防线怎么可能会破得如此迅速?

  只要对战,自己这里就会收到消息。但此前,却没有半点动静。

  姜祖望疾步出帐,看见亲兵带着一个信使正冲了过来。那信使的衣物上染满了干涸发黑的血迹,面容憔悴,神情仓皇,看见姜祖望,便支撑不住,一下扑跪在地。

  “大将军!燕乘投了北狄!刘将军重伤!”

  姜祖望惊呆,以致于无法迈步,定在了原地。

  信使定了定神,继续回报,说燕乘趁夜悄悄放入北狄大军,还企图蒙蔽城守,夜半伏兵关外,以送信为由想哄开关门。幸好当时,樊敬及时赶到,加以阻止,这才没有酿成大祸。但西关遭到了重兵的围攻,加上防备不及,一度险被狄人攻入,刘怀远率部奋战,这才夺回关防,但受伤过重,昏迷不醒。

  “……如今西关危在旦夕,全靠樊将军和剩下的将士拼死撑着,请大将军发兵,火速救援!“

  信使交出了一道发自樊敬的书信,人也彻底脱力,趴在了地上,痛哭不已。

  军中副将们也早已闻讯而至,震惊之下,俱望向姜祖望。

  他迅速拆信,看完,手便微微发抖,随即无力垂落,双目紧闭,整个人如若化为雕像,神色惨淡无比。

  方才那因中路大捷的消息而带来的欢欣,此刻荡然无存。

  西关和雁门相互呼应,如一双犄角,在北面遥遥守着大魏的国都长安。

  西关之南,是为萧关,萧关自古便被视为长安的北大门。

  西关倘若不保,萧关便成为长安之北的最后一道防线。那里距长安的直线距离,不足千里。

  一旦北狄兵临萧关,这对长安的安全,将会造成何等巨大的压力。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本最不可能出事的云落竟然背叛了大魏。

  魏军即便攻下幽燕,长安若失,这个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谁胆敢开口说一个字。

  那送信人的哭声也慢慢停歇了。

  四周立满了人,却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这令人难捱的如同死亡一般的寂静里,姜祖望蓦然睁眼。

  当他睁开眼时,他的神色已转为肃穆,如他平常一贯的模样。

  周围的人听到他用沉稳的声音,点了两个将军的名。那二人立刻出列,单膝下跪,等待命令。

  姜祖望命二人即刻率领左路三分之二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发往西关救援。

  命周庆张密的右路军继续进攻,但目的不是拿下幽州,而是最大可能地牵制住最多的北狄兵力。

  命中路军由攻转守,停止对幽州的军事行动。

  命姜含元火速赶去驰援,接管刘怀远的位置。

  命赵璞合理分配兵力,守住燕地战果的前提下,速将人马回撤应援。

  “所有人,全部听令!”

  在有条不紊地接连发布了这几道命令之后,他蓦然提高音量。

  “即刻起,日夜备战,做好战死的准备,随我一道,护卫雁门!”

  姜祖望下完这最后一道命令,部下当中那些富有经验的人,便全部明白了过来。

  炽舒既布下如此之局,又叫他得逞,自然也会预判魏军的后续反应。

  姜祖望的战前部署,已被彻底打乱了。

  他必须就近调集大军赶去救援西关。那么,在补充兵力回撤之前,此地防备空虚,不可避免会有破绽。炽舒必会抓住中路回兵到来前的这个时间差,倾尽全力,攻打左路魏军。

  不得不说,炽舒这一手釜底抽薪玩得极是狠辣。利用燕乘这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变数,便将开战以来魏军所取得的全部优势都化为了乌有。不但如此,对于魏军而言,如今已不是何时可以拿下幽州的问题了,而是西关是否能够守住,雁门是否可以守住!

  众人后背无不发寒,但看到姜祖望肃立在大帐之前,神色坚毅,目光凛凛,心中顿时又生出了极大的勇气。

  有大将军这定海神针般的人物在,便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他们一定能顶住压力,将即将来犯的的狄人给打回去。

  “大将军放心!我等必誓死追随,便是战死,也绝不后退一步!”

  姜祖望的命令迅速被层层传递而下,在将士当中引发了一波猛烈的躁动。无数人朝着大帐聚涌而来,回应的声音,此起彼伏。

  姜祖望撑到此刻,喉头已是微甜,口中更是弥漫了一股血的腥味。

  就在片刻之前,看完那一封信后,他当场便觉肺腑内血气翻涌,继而胸口发闷,剧痛传来。

  他是极力忍下,才没叫部下看出他的异样。

  这样的特殊时刻,他绝不能有半点不好。否则,一旦军心动摇,等待着雁门的,便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他强行咽下了那一口又涌到喉头的暗血,随即环顾一周,高声喝道:“即刻执行!”

  ……

  姜含元收到来自帅帐的那道紧急军令之时,人正在发兵去往燕郡的路上。

  数日前,她和老将军赵璞部署完了下一步的军事行动计划。由老将军坐镇燕地,她领兵主战。

  大军出发后,原本预设会遇到的几个障碍点,狄军兵力空虚,几乎没有组织起什么像样的防线,便叫她攻了下来。

  这样的顺利进展,非但没有令她得意,反而叫她暗生疑虑。

  这实在蹊跷。按说失了燕地,剩下幽州这个炽舒的大本营,他绝不至于忽视到此地步。若说是他因为天关之败而溃退,无心再战,更不可能。上次大战的失败,固然令他折损不轻,但还不至于叫他到了无兵可用的地步。他的主力仍在。

  姜含元疑心炽舒另有谋划,于是果断叫停,不再继续前行,将军队驻扎在原地,同时派人刺探情报。

  这是三天前的事。

  她的直觉果然没有错。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反常的背后,竟是出于如此的原因。

  犹如天翻地覆的一个重大打击!

  姜含元当场险些透不过气,耳中轰轰作响。

  从外祖一代开始,云落便是大魏在西关之外的最为忠诚的一股力量,几十年来,起起伏伏,风云变幻,这一点始终没有变过。到了现在,那一带更是以云落为中心,联结成了一道有力的屏障。

  就在不久之前,舅父更是在对狄作战之中英勇捐躯。燕乘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姜含元不愿意相信,更无法理解燕乘的行为。

  这怎会是她那个从小便软弱沉默的阿弟能做出来的事?

  但传讯之人,不是别人,是樊敬。

  这是事实,毫无疑问。

  一切都无法更改了。

  短暂的一阵混乱过后,姜含元很快便稳住了神。

  战前,朝廷本就起了反对之声,现在竟出了这样的意外,束慎徽纵然是摄政王,DN他即将就要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而且,这个变故,会不会令束慎徽对父亲和自己的信任也随之产生动摇?

  但状况之紧迫,已令姜含元无暇再去考虑这些了。

  她知道父亲派遣自己前去西关驰援的原因。

  比起那两位比她早出发一步的将军,她更熟悉那一带的人事和地形。

  她迅速地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摒弃了一切的杂念,最后在心里,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念头。

  那便是守住西关,绝不能令长安受到任何来自北方的威胁!

  她即刻撤军,拜请赵璞执行来自姜祖望的命令,自己当天便领着来自青木营的一支轻骑,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云落驰援。

  虽然她比左路大军出发要晚,路程也更远,但她的行军速度远胜大军,不到半个月,这一日,她比左路出发的大军提前数日,抵达西关。

  这里早已不复往昔平静。雄伟的关楼内外,变成了一片血地。

  三月底的西关,本还带着尚未消尽的几分春寒,但此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浓重恶臭味。歇战的功夫,远处,有大群的秃鹫盘旋,俯冲而下,肆无忌惮地啄食着地上那些无人收拾的开始腐烂的死尸。

  北狄大军压来,出动了十几万的兵马,不分日夜,随时随地,对这里发动了疯狂的进攻。

  炽舒的意图,显露无疑。

  在求和缓兵的策略未能奏效之后,他便再次将目光落到西关。

  倘若叫他谋算得逞,兵临萧关,长安岌岌可危,到时,魏国将不得已聚集兵力来应对都城之危。到了那个时候,幽燕之困,迎刃而解。

  不但如此,这也宣告大魏这一场雄心勃勃的北出雁门的发兵彻底失败。

  几年之内,魏国休想再另外发动另外一场如这般规模的大战。

  更不用说,即便到了最后魏国能够逼退北狄大军,护住长安,但这种变故,将对整个魏国上下造成何等巨大的心理上的挫败,可想而知。

  樊敬和西关的将士,未必能够全部想明白这些,但有一点,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西关不能丢。

  当日,从刘怀远不幸战死之后,樊敬便和剩下的西关守军一道,一次又一次地守住关门,打退来自对面的进攻。战事持续到现在,他们已坚守了快要一个月,伤亡惨重,如果不是凭借着关城的雄伟、誓死不退的勇气,加上来自周边的民众的支持,这座城关,恐怕早已被破了无数次了。

  就在这个白天,他们刚刚又一次抵住了一场凶猛的狂攻。但是,最近的状况,令关城内那压抑和绝望的气氛,在不断地攀升。

  口粮虽然有民众的支持,问题不大,还能再坚持一段时日,但用来守关的辎重和所需的武器却是告急。能够抵挡狄军砍杀的具有战斗力的编制士兵,也日渐减少。

  今日到了最后,竟又出现了第一天时的情景。兵力不足,加上武器短缺,临时接受短暂训练便登上关楼的民夫抵挡不住如潮的攻势,防守出现漏洞,令一队狄军踩着堆积如山的同伴尸首,成功杀上关楼。

  所幸,最后没叫对方撕破口子,樊敬带着人血战抵挡,近身肉搏,终于将全部攻上来的狄军杀死,最后靠着天黑,这才堪堪保住关门。

  白天战斗之时,对面的狄将扬言,称皇帝派的新的增援人马不日便到,命他们投降,免得遭到破关屠城的对待。

  樊敬总觉这并非恐吓,恐怕是真。

  此刻,激烈的战斗,刚结束不久。

  他站在因漂血而变得湿滑泥泞的关楼上。在他的身旁,那些活下来的士兵默默地重复着每战过后的流程,往地上撒着防滑的泥土,为下一次的战斗做着准备。

  没有人说话。到了这种时刻,所有的人,包括他在内,精神已是绷到极点,体力更是到了耗尽的边缘。

  就是这种时刻,当他听到消息,道大将军派来的援军抵达,他的狂喜可想而知,当即领人快马前去迎接。

  当终于见到姜含元,看到她落满风尘的一张倦面,听到她呼自己樊叔,这个平日刚强如若岩石的汉子,一时也是无法抑制情绪,双眼蕴泪,下跪叩首。

  “将军!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守好云落……”他的声音哽咽。

  “守住西关,你们是最大的功臣!”

  姜含元从马背上迅速翻身而下,上去,将樊敬从地上一把扶起。

第92章

  樊敬从前便是姜含元外祖手下的干将,与姜含元舅父燕重的关系,也亲若兄弟,他又是姜含元的亲信,在云落素有威望,去年奉命归来后,便和燕乘的舅舅钟丞一道,担起了辅佐燕乘的重任。

  去年底,燕乘和钟丞一道,带了人马外出巡边,遭遇一小股的狄人游骑。狄骑逃窜,燕乘不顾钟丞劝阻,追击不舍,结果途中又遇到另一股游骑,冲突之时,他与大队失散,当天人没回来。

  朝廷和北狄开战在即,那段时日,樊敬终日忙于备战,获悉消息后,焦急不已,带人到处寻找,几天过去,始终无果,他以为燕乘已经凶多吉少,正想传信给姜含元的时候,钟丞找到燕乘,将他带了回来。

  他的身上带伤,人狼狈不堪,说那日他和大队失散后,为甩开身后追兵,马速过快,不慎连人带马一道跌下了山崖,昏迷过去。等他醒来,发现狄骑已经离开。他侥幸死里逃生,餐风露宿,半路遇到了找他的人,这才得以生还。

  他能平安归来,便是大幸。樊敬当时松了口气,事情也就过去,又一心接着备战。

  年后,随着大魏出师雁门,西关这边局势也一下变得紧张起来。他和西关守将刘怀远互为依托。他陈兵前线,终日戒备。

  上月,有天他忽然收到消息,姜含元派了使者来,送来有关战事的要务,十万火急,叫他立刻回去面见。他不但耽误,将事交待下去,连夜往回赶,行至半路,却遇到一个他在城中的亲信,告诉他,燕乘已经投狄,伙同他的舅父,密谋要将他骗回城中杀死,自己是获悉消息后逃脱出来的,让他不能回去。

  那人受伤过重,报完信便死去了,这时追杀的人马也已赶到。樊敬靠着过人武力,终于摆脱追杀,担心前线要出意外,不顾一切掉头返回,但还没到,半路就见漫山遍野,出现了无数的狄骑,正在朝着西关的方向而去。

  至此他明白了过来,狄兵应当就是燕乘将他调走之后放入的。现在再回想,燕乘去年底落单失踪的那几日,也必是被狄人俘虏了,之后放归。或者当时全部的冲突,本来就是狄人的设计,目的就是拉拢燕乘。

  那时他已回天无力,只能走了一条小道,日夜行路,终于赶在燕乘抵达西关之前将消息传到,堪堪令西关躲过一场浩劫,撑到了今日。

  樊敬将经过讲述完毕,见姜含元眉头微蹙,半晌没有发话,咬牙道:“待援军到达,请将军给我一个折过的机会!”

  他心中的负罪之感已是到了极点,早就做好和狄人同归于尽的准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半分迟疑。不料她却问道:“舅父的那些老部将,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全都甘心跟从?”

  “燕乘带着他的死忠如今随狄军在攻城,钟丞留守云落,将这些人全部看了起来。他们家人受制,不敢反抗。”

  姜含元登上关楼,眺望远处,片刻后,慢慢说道:“樊叔,援军还有几天才能到。他们都是舅父的旧人,舅父倘若地下有知,应当也不愿看到他们跟着燕乘一道踏上死路。”

  “我想去云落一趟,和他们见上一面。”

  ……

  三天之后,狄军增援到达,照原定计划,通过那处本由云落防守的隘口,赶往西关。不料大队人马行至中间,前方林木起火,阻了通道,火势迅速蔓延,战马受惊,止蹄后退。那火又借着风,沿着隘口的两侧不断烧来。狄军被迫后退,就在这时,隘口两侧的崖坡上忽然倾倒下了大片火油,火油又被迅速点燃,顷刻间,整道隘口便吞没在了熊熊的烈火里。狄骑烧死烧伤者不计其数,剩下的狼狈后退,无计前行。

  这里便是樊敬当初备战的前线之地。而云落之所以能成为西关外的中心,历多年而不倒,靠的,也是这道隘口,易守难攻。

  樊敬曾在这里备下大量火油,以便战时不时之需。当时没有用到,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这边大火冲天之时,正在西关一带随同狄军攻城的燕乘没有想到,他的阿姐姜含元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到了云落。

  她一露面,便受到满城军民的拥戴,钟丞望风而逃,燕氏那些受到胁迫的旧将也纷纷倒向姜含元,随后,留驻云落的士兵和民众便组织了起来,在樊敬的带领下,火烧刚刚赶赴到来的狄军。

  隘口的大火还在燃烧之时,姜含元又悄然潜回西关。

  这时,姜祖望派来的援军也已到达。

  狄军在此被阻多时了,人和战马每日消耗惊人。不计武器,粮草就是一项大事。

  狄人向来没有随军携带辎重粮草的习惯,只会以战养战,到来之后,完全是靠云落等地的供应,人马才得以维持。到了现在,后援兵马还是没到,不过,这倒是其次,最重要的问题,是粮草告急。

  人的口粮,还能支撑些天,大不了吃受伤或是病弱的马匹,但军马的粮秣,却是个大问题,许多战马已是吃不饱,只能靠啃食野草充饥了。

  恰这么巧,就在魏国援军抵达之后,云落也送到了急需的一批草料。

  狄军问题得以解决,也不等援军了——事实上,也是无法再等,因魏军已集结完毕,主动发起战事。

  这一战,不再是之前的攻城和守城之战。

  姜含元亲自领着骑兵出关,在前,正面迎战。

  这一战,厮杀激烈,血肉横飞。战况正酣之时,许多狄军发现不对。他们的战马变得迟缓,开始还能勉力支撑,后来纷纷扑地,无法起身。

  原来送来的那一批草料里,掺有毒物,马匹吃了之后,状若醉酒,根本无法继续作战。

  此时又传来消息,云落有变,援军遭遇火烧,被阻在了隘口之外,无法到来。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无数挟着强烈杀意而来的魏兵,人人殊死搏斗。狄军之溃,无可阻挡。

  西关外的这场大规模野战过后,小规模的战事又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几天,最终,狄军逃离北去,战事方告一段落。

  这一场变故,从最初的开端到如今结束,持续了将近两个月。虽然时间不算长,最后的结果也差强人意,西关无碍,云落等地也重归在了大魏的治下。

  但是,背叛带来的后果,却远远没有结束。

  樊敬带着人抓住了逃亡多日的钟丞,从他口中获悉,去年底燕乘遭遇狄骑,落单之后,确系落入了狄人之手。对方来头还不小,是炽舒叔父左昌王目答,亲自出马,威逼利诱,当夜还安排了一个女子陪他过夜,随后放他归来。

  不久,等到大魏出兵雁门,燕乘私下里将实情告诉钟丞,要他协助自己投向北狄,日后共享富贵。

  那夜的女子也不普通之人,是左昌王的女儿。左昌王许诺将来联姻,以巩固关系,不但如此,他还带来了炽舒的允诺,事成之后,云落地位不但不变,等到联姻成功之后,炽舒还将考虑,将西关也交给他。

  就是这样,燕乘彻底倒向北狄。

  不但如此,钟丞为了活命,还另外供出了一件事。

  燕乘在此之前,便已鬼迷心窍,在其父燕重受伤之后,为了早日当上城主,以尽孝为名,亲手煎药,实则在药里暗中做了手脚,拿掉了一味治伤的主药。

  燕重最后没能熬过来,英年早逝,应当就是被他的这个举动所害。

  这件事,他做得极是隐秘,就连钟丞也是后来才经由燕乘之口而知晓的。燕乘告诉他的目的,就是拖他下水。倘若燕乘有个不好,两人就是同党。

  “……燕乘也抓住了。怎么处置,请将军自己定夺。”

  最后,樊敬望着姜含元僵硬得如同石化的背影,低声说道。

  天黑了,天又亮。

  姜含元坐了一夜,在第二天的傍晚,来到了那片安葬着燕氏之人的谷地。

  这里长眠着她的外祖、母亲、舅父,还有许多她没见过的燕氏祖先们。

  所有的人,他们无不是风骨铮铮,为了世代生活这片土地能得到安宁,哪怕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也是在所不惜。

  然而今日,这里却出了一个异数。一个败类。

  姜含元停在了舅父的墓地之前,盯着脚下的那个人。

  是她曾经的阿弟燕乘。他披头散发,满身血污,手脚被缚,趴跪在地上,脑袋耷拉着,人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

  姜含元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如同死狗的人,他还没死。

  她盯着他的背影,用发了炎的嘶哑嗓音说道:“炽舒处心积虑盯上你,设局导致你背叛大魏,你的这个举动,我尚可试图去理解,你或是觉得已无退路。但是舅父,他是你的父亲!便是为了这个城主的位置,将来,早晚也会是你的!他哪里亏欠了你,你竟要害他?”

  燕乘闭目,依然不动。

  “说!”

  姜含元厉声喝道。

  燕乘这才睁眼,挣扎着,从地上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又慢慢转身,抬起头,冷笑了一声。

  “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好了!你知不知道,听着他在我的面前夸你,恨你不是他的儿子,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小时候如此,大了,依然如此!”

  “人人都叫我少主,但是从上到下,哪个人真正把我当成了少主?就连云落城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长宁将军的名!”

  “长宁将军——”

  燕乘用极度厌恶的口气,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既不将我视为儿子,我为何不能为自己打算?他早就该死了。还有你!我有今日,岂不是你害的?世上要是没有你这个人,小时候要不是你来到我的家中,我会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全是你害的!你这个不祥的狼女!你会给你身边的人带来厄运。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害死了你的舅父,现在你又要害死我了。你以为这就完结了?我告诉你,这远远不够。”

  他望着姜含元,眼里放出他再也不用掩饰的恨意,唇边露出了一缕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你身边每一个和你有关系的人,你的父亲,对了,还有那个摄政王,无人可以幸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姜含元拔剑,一剑直刺,入了他的心口。

  燕重面露痛苦之色,却仍挣扎着,咬着牙,颤巍巍地吐出了他最后的一句话。

  “阿姐……你,就是个天生不祥的人……”

  姜含元双目赤红,神情冷峻。

  她居高,冷冷地俯视着在自己剑下痉挛着的燕乘,发力,将长剑再次朝前一送。

  剑身刺穿了人的后心,透背而出。

  最后她拔剑,倒提在手,任血沿着剑刃不停地往下流,流入脚下的泥地之中。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燕乘慢慢停止了挣扎,彻底死去,转过身,迈步离去。

  她的步伐起先凝重而迟缓。

  眼前,浮现出她幻想中的母亲的模样,燧长女婴握住她的软嫩的一只小手,舅父那未曾离去的音容笑貌,父亲那孤寂却坚毅的身影。

  还有他,那个高坐朝堂,正在为她所做之事劈波斩浪保驾护航的男子……

  只要他的信任依旧,她便发誓,必不负他。

  她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是稳健。

  燕乘也错了。他直到死去,也仍悲哀地停留在了他的幼年,始终没有长大。

  不是她不祥,战祸不祥。

  她姜含元要做的,是终结战祸,换一个四域太平,天下无战!

第93章

  长安,夜幕降临。

  风从书房窗中涌入,带得烛影摇曳,忽明忽暗,映着案头上放着的几道信报。

  第一道,束慎徽收得最早。中路大捷。姜含元和老将军配合默契,打破了艰难的相持,控制了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