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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这道捷报的时候,束慎徽只觉无比骄傲。

  他无法亲身奔赴战场,更没有能够得以和她并肩作战、同衣同袍的那种幸运,但即便人在京中,四壁如垒,闭目,他也能想象她当时拔剑驰骋、英姿无俦的模样,便如同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她使他深深地与有荣焉。她正在实现她的所想,又使得他感到了极大的欣慰。更叫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味内心深处这种幽微而深刻的喜悦之感,紧跟着,第二道信报便送入长安。

  云落背叛了大魏,西关告急。

  朝廷花费大力经营西关,以为固若金汤。一夕之间,彻底瓦解。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冲击之大,更是前所未有。

  整个朝堂为之震惊。姜祖望首当其冲。对他的质疑和问责之声,铺天盖地。“长安危”的论调,也是甚嚣尘上。

  风波不但卷席朝堂,也蔓延到了宫外。街头巷尾,民众议论纷纷。不久就有消息,称西关已破,北狄大军杀向了长安的北大门萧关,萧关防备不足,眼看破关在即,北狄杀人如麻的铁骑就要南下长安。

  流言迅速蔓延。据说最初,是有人看到大长公主从她位于城北的麋园里悄然搬了出来。这个举动如同引火索,附近的富户纷纷效仿,收拾家当细软,准备马车要逃离长安。这愈发坐实了传言。没几天,出城的方向,车马盈道,甚至路阻,再后来,连普通的小户也没法安心过日子了,到处打听消息。随后天门司出面辟谣,严厉禁止,这才压下了谣言的散播,但人心惶惶,难以平息。

  再后来,第三道,第四道,更多的关于情况进展的信报,如雪片一般飞来。

  姜祖望当机立断,采取了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他所能做出的最合理的应对。

  后面的结果,也证明了他那些对策的及时和有效。

  姜含元平定了云落之乱,解了危局,令西关再次纳入大魏的掌控。

  长安危的论调,终于不再响起,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只是弥补而已,是他们必须要做到的弥补,丝毫不能减少他们必须承担的罪责。

  云落叛出和因此而造成的巨大损失、负面影响,总是要有人负责的。

  矛头最初指向姜祖望,他负有不可推卸的天然的责任。接着,慢慢地,到了后来,不知何时起,也悄然开始指向当朝的摄政王。

  当初是他不顾众多大臣的谏言,执意重用姜祖望,出兵雁门,才导致了如此恶劣的后果,影响难消。

  这种情绪,不但在朝廷里暗暗酝酿,也同样传递到了外面。

  甚至,和无人胆敢真正针对他本人发声的讳莫如深的朝堂不同,在外面,这样的议论反而少了顾忌。

  倘若说,在天下人的眼中,从前他是先帝肱骨、辅佐少主的完美无瑕的摄政王,那么到了现在,他是不可避免地从神坛上跌落了下来。

  因云落的背叛而影响了日常生活的民众心有余悸,他们的情绪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口子。或许,也不排除暗中是有人引导。舆论迅速酝酿,又在酝酿中发酵,继而爆发。

  很快,他便成了被迁怒的对象。他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先帝托孤之臣了。从前他如何风光霁月,如今便如何居心叵测。小民们从前曾经如何地对他仰望、交口称赞,甚至将他视若神祇,如今便如何地感叹知人知面,却不知心。

  用手推倒了神像,脚自然也不会软。

  他头上的光环褪去了。他俨然辜负了先帝的信任,变成一个心机深沉、权倾朝野的大权臣。“欺世盗名”的冠帽,隐隐地戴到了他的头上。关于他为何当初不顾反对,坚持一定要打仗的目的,也变得清晰了起来,再也无法遮掩。

  传言,他要登顶,就只差最后一步。这场战事,便是他预谋的脚下的最后一块垫脚石。西关变乱,正是上天意欲阻拦的结果。他的恶,却要天下人去共同承担。

  就这样,民间关于之前星变和地动的各种臆测,也开始死灰复燃了。

  既然高祖陵寝出过祥瑞,证明当今少帝龙脉传承,是天命所归,那么,像彗星西出、荧惑守心这种预示帝王有灾的天相,自然是少帝身边存有祸患的证明。

  谁是祸患?

  不言而喻。

  传到后来,皇宫当中那个从前原本被人非议,人人盼他退位让贤的少年皇帝,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身不由己的傀儡。

  传言,他受到了摄政王的监控和压迫,一言一行,皆非己意,包括如今这场劳民伤财的北方战争,也非他本意。

  满朝上下,面对摄政王的淫威,无人能够反抗。

  自然了,这些都是宫外坊间的小道之言。

  朝堂之中,大臣和官员必定不会如外头的升斗小民那样,因眼界天生有限,注定只能盲人摸象人云亦云,被人牵着鼻子走。

  但,到了今日如此地步,摄政王和少帝表面看着依然和气,实则日渐疏离,这一点,谁都已是收入眼中。

  这些时日以来,因为西关之变,朝中原本坚定主战的大臣,如方清等人,甚至是贤王,面对着汹涌的质疑和问责之声,也不得不沉默了下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开战后沉默了的人,又重新活跃了起来,暗中积极奔走。

  还有一拨,原本哪边也不想站——或者说,不敢站,譬如,以丁太傅为代表的人,现在,终究也是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去。他们无不感到焦虑和仿徨。

  到底站在哪一边,现在已超越一切,成了他们亟待做出抉择的难题。

  暗流涌动之中,这样的情绪,在三天之前,达到了最高点。

  三天前,朝廷收到了一道来自雁门的最新奏报。

  在西关危难之时,北境雁门,也同样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危机。

  炽舒抓住雁门兵力空虚回援未到的机会,迅速调集他当时在周边能集结的全部大军,共计十几万之众,疯狂攻打雁门。

  面对着数倍于自己的狄骑,姜祖望布防,退守到青木原。他披挂上阵,身先士卒,带领将士浴血奋战,硬生生竟靠着不到三万的人马,在这里抵挡住了对方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牢牢守住青木原,未曾后退半步,直到回撤的中路军赶到,回会师之后,将狄军又杀了回去,再次打回到了恒州一带。

  这场雁门保卫之战,真正成就了姜祖望的战神之名。

  这许多年来,雁门战事虽频频发生,但多是局部冲突,往往不用等到他亲自出马,战事便已停息。军中人都知他年轻时便有战神之名,但也仅此而已。

  直到这一次,所有人方得以亲眼见证,何为出入战场如无人之境。他曾数次在战局胶着不利之时突阵,神威凛凛,无人可挡,于万军中斩敌将之首,从而力玩狂澜,扭转战局。以致于到了后来,他帅旗所至之地,狄军望风披靡,纷纷绕道,无人胆敢和他对战。

  然而,纵有擒虎缚龙之力,他却也是个人。

  就在雁门无虞,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的时候,他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据说当时,战事刚刚结束。战果不易,满场都是劫后重生般的欢呼声,却唯独不见大将军,最后当部下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一个人在大帐中,倒在了地上。直到那个时候,众人才知,原来西关消息传到的当日,他便旧伤复发,只是一直压着,没有显露出来而已。

  到了那时,他的伤已是极重,呕血不止,人数度昏迷。

  这道奏报,是他随后短暂清醒之时口述,由文书代笔而成。

  他揽下了用人不当的罪责,为西关之变,向朝廷请罪,也为自己无法再继续统领这场北方大战、辜负皇帝陛下的信任而深感内疚。为避免耽误前线大事,他已临时授命长宁将军,暂时代他摄理军务,继续号令大军。

  最后,他在奏报中说,这并非是他用人唯亲的提议,涉及国战之事,他绝不敢如此。同样,正是为了战事考虑,他才不能为了避嫌而弃用。这不但是他个人的举荐,也是军中上下一致拥戴的结果,所以,他斗胆提请朝廷,希望朝廷予以委任。

  三天前,朝廷收到这道奏报之时,高贺第一个出言反对。

  他的理由很充分。就算姜祖望揽了罪责,单就长宁将军的资历和年纪而言,由她担当如此重任,如同儿戏,不能服众。现在西关是侥幸才得以无事,雁门的这场战事,是否还有必要再继续下去,就待商榷,即便一定要战,也是另外择选更合适也更稳妥的人,而不是听凭雁门那帮军汉目无朝廷,自己说了算。

  他的这个看法,代表了相当一拨人的忧虑。就连方清这些人,也感到有些迟疑。至于中间派,没有当场开口,更只是忌惮摄政王而已。

  所有人都以为摄政王会当场反驳。没想到,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三日后的大朝上,再讨论此事。

  他的这句看似随意的话,很多人过后暗中聚在一起,经过仔细分析,最后一致认定,这是摄政王要在当天逼迫原本的中间派也做出抉择的意思。

  给出三天时间,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想清楚和他作对的后果。

  虽然刘向已经走了,禁军将军换成了少帝的人,但他的这个退让,被解读成了是对少帝的安抚,做给别人看的一种姿态。

  他的手里,还牢牢地捏着陈伦的人马。更不用说,如今还集结在雁门的天下精兵。

  这叫人如何不感到惶惶不安?

  今夜,就是这场朝会到来前的最后一夜。

第94章

  夜渐深,束慎徽离开书房,回到繁祉堂,歇了下去。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他睡得很沉,躺下去后,连一个翻身都无。

  到了五更,夜最深沉的时分,这座皇城里的绝大部分人还在梦中酣眠之时,他醒了过来。

  张宝看见寝堂的门窗后映出一片朦朦胧胧的灯色,知摄政王已经起身,带着两名小侍上去,叩门入内。

  年后,摄政王就没住过皇宫了,再晚,他也会回到王府里歇息。

  和平常一样,待洗漱更衣完毕,简单吃些早食,他便将出门,骑马去往皇宫,开始这一天的朝会。

  看起来,今日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再普通不过。

  张宝的爹爹今年迅速地衰老了下去,摄政王不许他再跟着服侍,张宝完全地接过了事。不但如此,现在他也带着两个干儿子了。

  在两个小侍的眼里,他不苟言笑,做事沉稳,俨然已是得了他们那位老太监爷爷的真传,他们对他颇是敬畏。然而张宝却知,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王妃走了之后,他就感到周围的一切,慢慢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没法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更不知是从哪天开始,值夜不再躲懒打盹,不想说话,甚至连笑,也笑不出来了。他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爹爹。但他心里却又知道,他其实根本做不到像他爹爹那样,冷看白云苍狗,世事变幻。尤其最近,他感到无比的压抑,有时暗地甚至气得几乎就要吐血,但他却又不能表露半分。

  此刻,他带人入了繁祉堂,像平日一样,有条不紊地服侍着摄政王洗漱更衣,完毕,站在一旁,看着摄政王一个人坐下,低了头,吃着送上的早食。

  束慎徽就着摆在最近前的一碟苜须芽丝吃完了一碗米粥,落筷,抬头,正要起身,见张宝呆呆看着自己,眼皮有些浮肿,撞见自己望他,仿佛才惊回神,开口劝他再吃些。

  束慎徽不觉饿,也没胃口:“我饱了。剩下没动过,你们分了吧。”

  他却不依,苦苦又劝:“知殿下要赶早朝,本就备得少。殿下比早先已经消瘦了许多,爹爹吩咐过,要奴婢服侍好殿下。还有王妃!下回她和殿下见面,会以为奴婢又偷懒了,没有用心。”

  张宝说完,便见摄政王看自己一眼,随即笑了笑,再次执筷,竟真的继续吃了起来。

  张宝看着,本该欢喜,心里却在发酸,眼睛也跟着热了起来,怕被瞧见,暗暗转过头,眨了几下眼,忽然听到摄政王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怎么了,哭丧着脸?”

  张宝慌忙回脸:“没有!奴婢是高兴。”

  束慎徽抬眼,目光落到他的脸上,挑了挑眉,“高兴你哭什么?”

  张宝被戳中心事,却辩解了起来:“奴婢是真的高兴!这些时日,好事接二连三。王妃又立了战功,西关没事了,还有,殿下今早吃得也比往日要多……”

  张宝恨自己无用,口里说着高兴的事,眼睛却再次红了,又见他依然那样看着自己,实是绷不住了,忽然双膝落地,哽咽道:“奴婢该死,扫了殿下的兴!奴婢是有些难过,更是为殿下感到不甘,不值……”

  “外面的人,他们为何这样说殿下!”

  束慎徽淡淡哦了一声:“都说了我什么?”

  说他欺弄幼主,内控朝政,外联强姻,以战养功,无异于高王第二……

  政敌便就罢了,无知小民,也没法去和他们较真。但叫张宝想不通的是,别人算了,怎的连少帝,也仿佛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放任这些毫无根据的攻讦,如一支支毒箭,射向摄政王。

  他从小到大,不是一向最为信任倚靠殿下的吗?

  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宝慢慢抬起头,对上了摄政王那含着淡淡笑意的平静目光,突然一凛,顿悟。

  他是怎么一回事,竟冒失愚蠢到了如此的地步。

  劝食便劝食,当着殿下的面,竟提这种可怕的晦气之事。

  他迅速抹了下眼,随即拿出自己从前插科打诨的本事,装模作样扇了自己一耳光,随即捂住脸:“奴婢想起来了,是昨夜没睡好,方才还糊里糊涂说梦话呢!亏得这一巴掌,这才刚醒!殿下快些用吧,晚了,怕要赶不上早朝了!”

  束慎徽没再说什么了,继续吃着早食,用完,不紧不慢地漱了口,接过张宝急忙递上的面巾,轻轻拭了拭唇,最后望向张宝,笑道:“还早,我去了。你去睡个回笼觉罢。”

  他说完,将面巾搁回到托盘之上,转身,走了出去。

  王仁带着几名手下,正候在王府的大门之外。待他上了马,跟着同行。一行人便冒着头顶漆黑的夜色,伴着马蹄踏过石板路发出的清脆的嘚嘚之声,离开王府,如常那样,去往皇宫。

  不远之外,巷弄深处的一个角落里,在浓重夜色掩盖下的黑暗当中,一双窥探的眼,紧紧地盯着那道背影,待他渐渐消失于夜色之中,人跟着悄无声息地离去,抄着长安城那棋盘般四通八达的小巷近道,很快便将消息传到了指定的地点。

  昨夜这一夜,于束慎徽而言,是一个平静的普通的夜晚。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一个彻夜无眠的夜。

  随着北方战局的一变再变,朝堂当中的战争也变得日趋白热化。虽然少帝态度至今迷离,叫人有些吃不准。但有他的沉默,便就够了。

  沉默,从某种程度而言,是最大的认同。

  一切都已计划好了。

  黑暗之中,他们正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以其道还治其身。正如当初他对付高王那样,在他完全不备的情况下,给出致命一击。

  三百人已伏在了他入宫的必经之道上。

  开年后,逢上朝的日子,他的出行极其规律。每日寅时中,准点从王府里出来,路上两刻钟不到,抵达皇宫,从南门入内。

  这个时候,朝臣还无人到来,入宫后,他会先去文林阁,在那里继续待上片刻,处理事务。等到卯点将近,朝臣陆续齐聚,他再出来,去往宣政殿参加朝会。

  他的这个行程,无论天气如何,雷打不动,从没有变化过。

  这几百人全部隐藏在宫外那条通往南门的御道的两侧暗道上。等到他现身,全部人涌出,乱箭齐发,他便是大罗神仙,也不可能逃脱射杀的结果。

  当束戬获悉南门有异这个消息的时候,已过寅时中的点了。束慎徽从王府里出发,正在往皇宫来的路上。

  向他禀报异常的,是现今的禁军头领贾貅——便是当日那个曾在贤王府的梅园里试探姜含元武功的领队。他是束戬的心腹。

  御道位于宫外,由宿卫管辖。凌晨过后,宿卫里的一个小头目悄悄递进来一个消息,说上司称北方正在交战,为防长安又混入了北狄奸细,临时需要加强布防。

  这本没什么,但皇宫的南门是他的管辖之地,好好的,要将他调去别地。因是上司之命,他当时不得不从,更换班防,但过后,暗觉蹊跷。

  须知,通常而言,像南门这种地方,连夜突然更换班房,这样的做法,非常罕见,往往是某些变化的预兆。他也是个办差多年的老人了,暗中送入消息,问宫中是否确实有令。贾貅分毫不知,收到消息,立刻赶来通报少帝。

  “蒙陛下看重,卑职自从有幸上任之后,便照陛下之命,暗中在陈伦、兰荣的两司以及宫外的各宿卫军当中,联络了不少卑职的旧日相识,叫他们一旦察觉有异,无论何时,都可用秘密通道及时将消息送入。这小头目便是当中之一。南门虽属宫外之地,却为百官入宫上朝的必经之道。宿卫下半夜连夜暗换布防,今早便是大朝,卑职怕万一生变,特意前来通报。”

  束戬已早早起身,也在预备今日的朝会,闻言,面露怒容,不假思索,当即便命贾貅将负责昨夜南门值守的司官传入问话。

  贾貅匆匆正要出去传令,忽然听到少帝又道:“稍等!”

  他忙止步,回头,见少帝定立了片刻,面容阴晴不定,忽道:“朕自己出去看看!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

  贾貅忙应是。

  束戬匆匆更衣完毕,转身正要迈步走出寝宫,忽然听到一道声音传入耳中:“离卯时还早,这天还黑魆魆的,连百官都未入宫,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束戬抬起头,只见对面来了一队人,最前两名宫人挑着灯笼照路,李太妃被人搀着,摆驾到来。

第95章

  束戬看见李太妃缓步走来,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他,面上露出心疼之色,叹气道:“这些时日,朝堂内外接二连三出事,没有一件是能叫陛下省心的。今日又是大朝,想必至少是要一二个时辰的,老身听你母后讲,你最近饮食不振,老身也很是担心,特意给陛下备了些早食,都是陛下打小爱吃的,此刻时辰还早,不必赶,陛下用完早膳,待百官到了,再去宣政殿,也是不迟。”

  她说完话,几名侍人便提着描金食盒疾步入内,将带来的早食一一摆出。

  “陛下,先去用膳吧!“李太妃又软声劝道。

  束戬如同未曾入耳,迈步,继续朝外走去,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道喝声:“站住!”

  束戬停步,转过头,见太妃面上的慈蔼笑容已是消失不见。她用目光扫了眼左右,随她来的侍从立刻纷纷退出,最后剩下了帝宫的人。

  “你们也退下!老身和陛下有话要说。”

  李太妃对着贾貅吩咐道。

  贾貅望向少帝,他神色僵硬,却未发声,迟疑了下,躬身行礼过后,便带着人也退了出去。

  寝宫之中,最后只剩下了束戬和李太妃二人。

  “昨夜南宫门外临时秘密换防,你们意欲何为?”束戬开口便问,语气生硬。

  李太妃道:“老身看陛下仿佛下不了决心,如今已是到了紧要关头,恰又有了好机会,迫不得已,老身便只能帮陛下下定决心了。”

  束戬神色大变:“你们是要在他入宫之时下手?”

  “陛下!都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还顾念旧情,犹豫不决?”

  束戬一顿。

  “他先前罔顾陛下意愿,逼迫陛下下旨发兵,光这一条,便坐实他谋逆之心,早该诛杀,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抵消其罪!及至西关之变,上天降警,他却不思悔过,一意孤行!”

  “用兵也就罢了,我堂堂大魏,难道除了姜家一家,朝中再无可用之人?高贺乃先帝留给陛下的一员宿将,忠于陛下,将来足以能够为陛下驱虎逐狼,平定天下,他却弃之不用,那几年,逼得高贺不得不以尽孝为名,避他锋芒,以求自保。如今都这样了,果然,他还是不顾满朝反对之声,坚持要举一个女子为天下兵马之统帅!奇谈!闻所未闻!那女子是他什么人,陛下难道不知?说什么等到今日朝会再议此事,分明是他以此施压,逼迫朝臣站到他那一边去!”

  “若他今日还似从前,以伪善面目笼络陛下,陛下受他欺迷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他如何对待陛下,陛下不知?倒行逆施至此地步,他将陛下置于何地?陛下难道至今还是没有醒悟?”

  “再不动手,等他将先帝留给陛下的忠臣一一除去,我怕陛下,将来悔之晚矣!”

  束戬的目光落到了她的面上,一字一字地问:“去年他于大婚之夜遇刺,如今看来,也是太皇太妃的意思了?”

  李太妃的年纪其实还未满五旬,却因虚胖,平日又不大动,站了这些许功夫,说了这么多,有些不支,喘了几口气,自己慢慢坐了下去,这才道:“是老身的安排。可恨当时未能成事!”

  她抬臂,恨恨地拍了几下坐具扶手,掌下发出“啪啪”的声音。

  “倘若那个时候成了,早早便替陛下将此獠除去,这天下,这朝廷,何至于乱到今日如此地步?”

  束戬看一眼外面的天色,一言不发,迈步再走,李太妃蓦然起立,喝道:“陛下难道忘了先帝的遗旨?先帝一番苦心,天地鉴证,陛下安敢抗旨不遵!”

  她的声音尖锐无比,仿佛一支箭,从后刺入了束戬的身体,将他双脚钉连在了地上。

  他已走到寝宫的门口,一时顿住,竟再也无法拔地。

  李太妃从后追上:“陛下便是怪罪老身,老身也只能一力承担。值此存亡之际,诛杀此獠,正当时候!老身所做的一切,包括今日安排,全部都是秉承先帝遗命,为了大魏的江山和社稷,为了陛下将来的帝业!”

  束戬在原地又僵立了片刻,微微仰头,看着殿门之外皇宫南门方向那片漆黑的夜空。

  忽然,他的耳中传入了一道拖长的报刻之声。

  那是每逢大朝日,帝宫内的掌时宫人为提醒皇帝准点起身而报的刻点提醒。从寅时四刻开始,每过一刻钟,这声音便会响起一次。

  束慎徽今年以来的出行,束戬自然一清二楚。

  他知道,当响起这一道报刻的声音时,他的那位三皇叔,此刻应当已经接近南宫门了。

  倘若听之任之,当下一道报刻之声响起时,他恐怕已是喋血南门,伏尸倒地……

  束戬打了个冷战,人蓦然清醒了过来。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便是真要动手,也当是我自己来!”说完撇下李太妃,朝外冲了出去,不料兰荣已是立在阶下,疾步上来。

  “陛下!陛下三思!切勿冲动!高尚书的人已埋伏了下去,事已至此,再无回头的可能了!陛下即便此刻叫停,也不可能瞒得过他了!他岂会放过?我等也就罢了,不过是为保护陛下,遵先帝遗旨行事,如何下场,听天由命!但是陛下却万万不可!出了这样的事,他必也会对陛下恨之入骨,陛下不能令自己陷入险地!”

  “拦住他!拦住他!”

  李太妃惊惶中也跟着追了出来,却因体胖喘得太急,最后被迫扶着殿门停住,朝着兰荣嘶声大喊。

  束戬充耳不闻,一把推开兰荣,一边继续朝前狂奔,一边吼着贾貅之名。

  兰荣一时惊呆。

  他真正明了李太妃的心思,始于去年初束慎徽求娶姜含元一事。

  李太妃通过蒙在鼓里的兰太后,和他暗中达成了共识。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从前被自己忽视了的这位敦懿太皇太妃竟不简单,连自己见了面都要敬几分的那个高贺也是她的人。她恨束慎徽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兰荣虽不知个中详情,但猜测,应是和从前的后宫争宠脱不了干系。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正中他的下怀。除掉束慎徽,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以谦恭的姿态,投到了这个阵营当中。

  束慎徽大婚之夜在王府门外遇刺,此事兰荣并非主导,他只以手中权力暗行方便,让刺客顺利埋伏了下去。具体行事之人,便是当时已淡出众人视野的高贺。

  那回兰荣本以为必定成事,谁知事败,当夜他就被束慎徽召去问话,过后后怕万分,再不敢贸然行事,对李太妃要他协助的事,轻易也不肯点头了。直到去年岁末,他得知李太妃手中竟有先帝遗诏,这才彻底地明白了过来,为何高贺做事竟有如此的胆气。

  这一回的行动,也是高贺率先提出来的。

  此人和李太妃关系匪浅,从前一直蛰伏,如今终于能有机会上位,表面隐忍负重,口口声声以忠臣自居,拥戴少帝,实际打的是什么主意,兰荣岂会不知。

  他有个适龄的孙女,也是冲着后位去的。据说,这还是先帝的意愿。

  兰荣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是个借妇人之势企图取代束慎徽独掌大权的又一野心家而已。不过,这些都是将来的后话。如今当务之急,他们最大的共同要对付的人,便是束慎徽。

  这个行动,在经过再三的衡量之后,就连天性一向谨慎的兰荣,最后也是认为可行。

  瞒着少帝,先斩后奏,引发他的不满,这是这件事可能会造成的最大的不利后果。

  但于自己而言,有李太妃在前顶着,还有先帝遗诏,事后,即便少帝当真怪罪,他也完全可以用身不由己来求得少帝的宽宥。

  最重要的是,时至今日,少帝虽还未公然和摄政王交恶,但他内心必然已是有所戒备,这一点,确信无疑。

  高贺这头老狐狸,他胆敢如此行事,也是看透了这一点,又认为只要除去束慎徽,少帝将来便可由他拿捏在手。于是这个行动计划,便就如此策划实施。

  兰荣什么都算过,甚至算过事成之后,他当如何去对付李太妃和高贺,唯独没有算到少帝对此事的反应,竟会如此之巨。

  他骇得面无人色,又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扑跪在地。

  “陛下!万万不可!”

  他不顾一把地抱住了束戬的腿。

  “陛下!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地步,难道陛下还会以为撤了人手,便就什么事也没了,你们便能回到过去?纵然陛下愿意,他也不会放过,必然不死不休……”

  这时贾貅带着人冲了进来:“陛下!”

  “贾貅听令!胆敢阻拦朕者,杀无赦!”

  兰荣见少帝低头,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顿时想起去年岁夕之夜自己险些被他一剑刺死的场景,打了个寒噤,手一松,人便被他踢开。

  贾貅反应了过来,见少帝朝外狂奔,急忙跟了上去。

  李太妃这时被人扶着,终于也气喘吁吁地奔到近前,她的面容铁青,两颊松弛下来的肉在不停地颤抖:“快!快带人,务必去把皇帝拦下来!有事老身担着!这回若是坏了事,叫他逃过,皇帝或可无事,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全都别想好!”

  兰荣知个中利害,仓皇从地上爬起,追出寝宫,跟着往南门的方向追去。

  帝宫到皇宫的南门,隔着三道宫墙,门禁不下十来处,平常走路,即便快走,取最近的中间直道,至少也需一刻钟。

  贾貅一路高吼前方速速开门,守卫迅速照办,束戬狂奔,通行无阻,一口气冲到了最外的宫墙前。

  不料,就在南门不过一步之遥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又慢了下来。

  南门到底怎么回事,贾貅方才已经猜到了。

  他虽是少帝的人,如今摄政王和少帝隐隐势同水火,但他内心对摄政王夫妇却颇为敬重,如今外面的传言,总令他感到有些不大真实。他知少帝是要去阻止即将就要发生的那场杀戮,方才暗暗松了口气,恨不得插翅飞到才好,到了这里,却发现少帝停住,不禁一怔,跟着停步望去,见他一手扶墙,喘息着,红着眼道:“你立刻替朕传令出去,谁敢杀他,朕必株连九族!”

  他顿了一下,“你再亲自带人送他回王府,等朕的命令!”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但一字一句,十分清晰。

  贾貅便知这是软禁的意思。

  他的心一沉,但还是立刻颔首:“遵旨!”

  他转身,带着禁卫继续疾奔冲出宫门。

  束戬下完了命令,目送贾貅一行人背影消失,腿一软,好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连站也站不住了。

  他背靠着宫墙,慢慢地软坐在了地上。

  “陛下!”

  兰荣追了上来,见状,吃不准到底出了何事,不敢再出去,只能跪在一旁,心里盼着高贺那里千万不要出差池。

  刻点一瞬一瞬地过去,束戬始终坐在宫道之上,宛若石化。他的近旁是陪跪的兰荣,再过去,远处是一长溜跟着到来也跪地的宫人和侍卫。

  皇宫钟鼓楼的方向,缓缓地响起了寅时六刻的鼓点之声。

  往日这个时间,束慎徽已入了南门,正在去往文林阁的路上。

  片刻后,兰荣看见贾貅狂奔着回来,心不禁一阵狂跳,却见他一口气冲到少帝面前,禀道:“陛下!摄政王不见人!他并未从那里入宫!”

  束戬猛地抬起头,愣怔了片刻,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外奔去。

  他冲出南门。

  天仍是黑。御道之上,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

  天光微晓,五更将至。

  百官如常那样,陆续从南门入宫,最后齐聚在了宣政殿外。

  今日的这个朝会,必然不会轻松。

  上从贤王方清,下到末位的普通官员,人人不敢放松。等待升殿之时,意外发现,平日从不缺席的摄政王,今日不知何故,人还是没有到来。不但如此,兵部尚书高贺和兰荣,这二人不知何故,也不见人影。

  众人未免意外,低声相互议论。

  这时,五更正鼓响起,殿内发出了一道悠扬而清越的升殿之声。

  百官立刻噤声,迅速列队,照着次序步入大殿,意外看见殿内有人。

  那人静立在大殿最前靠近丹陛的地方。

  殿内明光照来,在他脚下,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的阴影。

  正是摄政王束慎徽。

  原来他早已到了。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一个人提早入内,站在了他的位置上。

  待百官各就各位,束慎徽如常那样,望向殿侍,用平缓的声音,开口说道:“请陛下升座。”

第96章

  寅时六刻左右,高贺未能等到束慎徽现身。皇宫南门一带,看似依旧平静,实则陷入了混乱。正如高贺当时的心情,充满恐慌,甚至是类似于绝望的情绪。

  显然,消息走漏,计划失败了。

  但在短暂的恐慌过后,高贺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从未敢轻视对方。在等待今日朝会到来的时候,他起意谋划,便不敢笃定一定能够当场将人击杀。

  万一事不成,对方必会反攻,而陈伦,便是其手中的刀。

  高贺早也做好了应对的行动。昨夜起,便派人严密盯着陈伦和他的手下,严防任何调兵之举。

  现在到了这样的地步,刀兵相见,无可避免,就看最后谁手里的刀更硬了。今晨事败之后,他第一时间绷紧,只要陈伦那里有任何的异动,他将毫不犹豫,立刻以阻止图谋作乱的名义加以干涉。

  谁知陈伦那里静悄悄,始终毫无动静。

  不但如此,束慎徽也不见了人。但据昨夜藏在王府附近的暗探报告,今晨,他确实如往常那样出发去往皇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