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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出了王府后,他去了哪里,暗中到底在谋划着怎样的行动?

  正当高贺心急火燎之时,突然收到消息,那人竟早已入了宫,不但如此,此刻,他人就在宣政殿内,如常那样,主持今日朝会。

  高贺做梦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一个结果。

  如同重拳打在了棉花堆上。他措手不及,彻底乱了章法,更是猜不透,他的对手,究竟是想做什么。

  束慎徽会就此作罢,当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这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情况之下,高贺怎敢贸然前去上朝。

  不止是他,至此时刻,少帝也未露面。

  今早他冲到南门之后,在那里站了许久,最后失魂落魄似的回了寝宫,闭门不出。

  看这样子,他今日是不打算去宣政殿了。

  毕竟是个小儿,出了这样的事,不敢去直面,很是正常。

  高贺并不在意那少年皇帝此刻如何做想,他的当务之急,是应对这如同火烧眉毛的乱局。

  在五更鼓后,百官聚宣政殿内等待升殿的这个时刻,高贺正在李太妃处紧急商议对策。他原本寻兰荣,他却不来,只带了一句话,说什么少帝受惊过度,他需伴驾保护,叫高贺不必顾忌,无论何等对策,他悉数赞同。

  高贺当场破口大骂,知兰荣见事不妙,吃准自己还要一搏,现在躲到少帝身后去避风头了,把事全都推给自己。

  他是可以,自己却真的没了退路。

  他的神色阴沉无比。李太妃则是气急败坏,面带惊惶之色,厉声叱骂他无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回是你的主张!埋伏人在他入宫道上,一举击杀!如今成这模样!你是要害死老身和陛下不成?”

  高贺的眼底掠过一道阴沉的杀气,手握紧拳,捏得骨节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先帝遗旨!”

  朝会之上,当众宣明先帝遗旨,随后当场将人击杀。

  不管束慎徽意欲何为,对于他这一方而言,刀剑既已出鞘,剩下只有白刃相见了。

  事实上,那道遗旨,也是一直以来他们有恃无恐的最大的倚仗。那是一把拥有无上权威的利剑,甚至能够凌驾在当今皇帝之上的至高法宝。有了这法宝,他们便拥有正当的地位,还有可以随时发难的主动权。

  李太妃咬牙:“照准!”

  人手安排不是问题。现在最大的一个变数,反而在于少帝。

  她再想到今早少帝的反应,懊悔不已:“怪我当初大意,高看了他,竟将先帝遗旨给了他,如今在他那里!你这就随老身过去!”

  高贺暗怨这老货糊涂,心里转瞬便做了决定。倘若少帝不予配合,那便休怪他强索。他见李太妃说完便喘着气,在宫人的搀扶下匆匆起了身,往帝宫赶去,自己忙也紧随在后,不料,刚到殿口,脚步一顿。

  原来少帝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来了,人正立在阶前,身后站着贾貅。他腰间佩剑,神色森严。

  其时前方宣政殿的方向刚又响起了一道催朝的鼓声。少帝身后的天光已是微亮,映得他的面色带了几分苍白,眉目却透着冷煞之气。他的目光看了过来,高贺竟感觉到了几分天子的威势,由不得他微凛,只得跪地拜见。

  李太妃道:“陛下来得正好!事已到此地步,再无退路。须立刻拿出先帝遗旨治办了!”

  高贺觉察少帝的目光从李太妃那里移向自己,再次一凛,抬身解释:“陛下!如今已是鱼死网破之局,他不可能当成没事。即便先前他对陛下还有几分假意顺服,往后他也必会发难。陛下实是已经到了危关,再不可犹豫!”

  他说完,见那少年盯着自己,只得低下头,再次俯伏在地。片刻后,正当他忐忑不安之时,听到一道声音自头顶幽幽而起:“都给朕去上朝吧!今日朝会之上,管好你的人,不管摄政王说什么,一概照他意思去办,休要再争。”

  高贺下意识直起身:“陛下!他要推举的姜家之女——”

  “朕叫你上朝去,管好你的人,你没听见吗?“

  少帝蓦然提声,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高贺一惊。

  “不推她,难道推你?”他又冷哼一声,“她是不是最合适的领战之人,朕比你更清楚!不曾发兵也就罢了,战事已进行到此地步,耗举国之力,钱花了,全部铺排开了,就这么收住?你们这些到了此刻还在叫着退兵议和的人,朕不得不怀疑,不是真的蠢到一叶障目的地步,就是有心要亡我大魏!”

  高贺从未见过这少年露出如此的咄咄逼人之态,心下不禁发虚,慌忙叩首:“陛下明鉴!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只是从前受过先帝遗命,担心他以战揽功,要对陛下不利,是两害相衡,取其轻而已!”

  他说完,再次俯首下去,不敢抬头。片刻后,耳边除了李太妃那焦急的劝声,不再闻听少帝发声。他再抬目,见面前的少年自顾微微仰头,目光落在头顶的方向,仿佛在凝神看着什么,便悄悄扭头循着望去,发现那是耸立在殿顶上的一尊高大的琉璃鸱吻。

  从这角度看去,那鸱吻之首,仿若直插云霄,俾睨凡尘。

  他一时不明所以,也不敢再贸然出声,只得再次低头,心里吃不准这少年到底意欲何为,又见贾貅盯着自己,心里焦躁,不敢乱动,正无计可施,突然,耳边又听到一道声音传来。

  “叫你的人配合兰荣控制天门司,把陈伦阻在宫外。”

  “今早朝会过后,朕自会留摄政王。”

  少年淡淡说完,转身离去,贾貅紧紧跟随。

  高贺回过了神,胸下心口狂跳,又一阵狂喜。

  他明白了!这位少年皇帝,终于是下了决心了!

  如今北方战事还没看到成果,以束慎徽的心计,今早朝会之上,当着群臣的面,他不可能和少帝翻脸作乱。除非他不顾天下悠悠之口,公然造反——倘若这样的话,他也不必费劲心力去筹划这场北方大战了。何况,殿内还有贾貅带着殿卫盯着。今早的朝会,他是翻不出大浪的,即便他要反击,也须等到朝会结束之后。

  他应是急着要将姜家之女推上统帅之位,这才坚持照着原计划上朝。

  对于他们而言,牢牢控制住陈伦,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他不会想到,少帝比他更快一步。今日朝会过后,待百官散去,少帝难道是要将他当场诛杀?

  高贺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倘若他是少帝,他只需夺权,然后将人囚禁,留着性命,以他继续稳住雁门大军。待战事结束之后,收回军权,到了那时,是生是死,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了。

  “臣遵旨!”

  高贺朝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叩首,心中终于大定。

  束戬走在去往的大殿的宫道之上,脚步如同踩在云堆之中,虚浮无比。

  这个清早,他从南门回到帝宫,整个人是浑浑噩噩的。当听到宣政殿的方向隐隐传来上朝的鼓声,他只想将殿门关得紧紧,从此再也不用出去了,不用和他的三皇叔去面对面。

  然而,那令他恐惧的催朝的鼓声,却始终不肯停。

  在他第三次接到宫人的传话,说摄政王领着百官在那里等待皇帝陛下升殿,慢慢地,他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事已至此地步,他是不可能再逃避了。

  这是他必须要去直面的一个死局。

  倘若在从前,有人告诉他,今日会发生如此的事,他定会嗤之以鼻。他会用坚定的语气直接说,倘若他的三皇叔想要皇位,他巴不得让给他。

  然而现在,他做不到了。

  他没法做到。

  他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亲口下令,去对付那个他原本最为信任的人。

  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荒唐,不真实,如同一个噩梦。

  他想起来就恨,恨他那个死了还不放过他的父皇,恨活着的李太妃,恨高贺和兰荣,恨所有将他推向这万劫不复深渊的人。

  倘若没有他们,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是他们联合起来,令他陷入了如此的绝地,再也没法回头了。

  待到将来,他是绝不会放过这些人的。

  停在宫道之上,束戬抬起他泛红的眼,透过垂在他额面之前的道道珠旒,望着前方那座在晨曦掩映之下跃入眼帘的巍峨的大殿之顶,在心里冷冷地想道。

  时刻不停地朝前流逝。宣政殿内渐渐映入曙光,照出了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众臣疑虑不已,但见摄政王始终稳稳立在前方,背影平静,也只能按捺下情绪,随他一道等待。

  终于,在天大亮的时候,先是兰荣匆匆入殿。他微微低头,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随即垂目,一动不动。接着是高贺。他却和兰荣不同,昂首阔步,面带隐隐笑意,和闻声纷纷望向自己的人点头致意,经过兰荣身旁,眼角余光带了几分鄙视,扫他一眼,最后停在自己的位上。

  殿内起了一阵短暂的骚动。立在最前方的那道身影却仿佛未曾觉察,始终凝定。

  再片刻,忽然殿深之处,传出一道拖长的响亮传报之声:“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举目,看见少帝在仪仗的引领之下入了殿。

  束慎徽带着身后的文武百官跪迎。少年登上高台,入座,开口平身,用低沉的嗓音称今早体感不适,休息过后,方始到来。

  群臣纷纷上言慰君。

  这时已是卯时四刻。

  今日的这场朝会,整整推迟了半个时辰,开始议事之后,起初,和众人料想的一样,摄政王提请少帝,复议三日前曾引发过轩然大波的那道来自姜祖望的奏请。

  他说:“先帝因功而封其长宁之号,岂因她是谁人之女?她深谙北境之势,屡立大功,又得部将推崇,以她之能,足以担当。臣以为除她之外,此重要之位,也无人可以胜任。”

  贤王紧随在后,出言赞同。方清等人陆陆续续也表了态。

  接着,那些不敢出声的人便发现,三天前原本带头反对的高贺此刻竟默不作声。

  他不发声,跟着他的那拨人自然也不敢擅自发话,只不住地暗暗望他。但他今日竟好似哑了似的,始终不见反应。

  在很多人的眼里,高贺的意见,应当就是少帝的所想。

  事情就此迎刃而解。

  在满朝的赞同声中,摄政王的主张通过。

  姜含元将临危受命,接其父之位,执掌这场正发生在北方的战事。

  今日朝会的这间头等大事,竟没有想象中的针锋相对,就这么容易地解决了。

  议罢,束慎徽便不再发声。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他仿若隐身。随着他沉默下去,大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轻松。

  其余一些大臣便如常那样,上奏了些相关有司的杂事,呈上奏折,等待少帝批复。

  就这样,朝会进入尾声。

  很多此前夜不能寐担心今日要被逼站队的人如逢大赦,暗暗全都松了口气。没有人留意到,在殿门附近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贾貅佩剑,不知何时,悄然入内,静静地站在那里。

  最后的退朝时刻终于来临。

  “陛下有言,今日若无别事上奏,退朝——”

  殿侍站在高台之侧,再次拖长声音宣道。话音落下,群臣正待拜送少帝,不料摄政王此时再次出列。

  众人停下,纷纷望去,只见他朝着座上的少帝行了一礼,直起身。

  “臣还有一事,需奏报陛下。”

  大殿之内,悄无声息,只有摄政王的声音继续响道:“陛下应当记得,去年年初,臣大婚之夜曾遇刺客。当时若非命大,侥幸逃过一劫,臣早已不在。如今臣终于查明背后主事使之人——”

  他停了下来。

  宛如一石激出千层浪。

  谁也没有想到,今日朝会临近结束,他竟突然提起这件已经逐渐被人淡忘的事。

  殿内气氛陡然大变,众人惊讶过后,神色各异。只见他转身,视线缓缓从人的脸上掠过。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及之人,无不心惊肉跳。只见他逐一看过近旁之人,目光在兰荣的脸上停了下来。兰荣脸色微变,额上渐渐沁出潮意。忽然,只见他收了目光,转向近旁的另外一人,道:“刺杀臣之人,便是兵部尚书高贺。”

  少帝猛地一动,人才离座,却又在空中顿住了。他慢慢地坐了回去。但此刻,也无人留意他的反应如何。满大殿的人,全都从兰荣看向了高贺。

  高贺起先脸色微变,但很快,他便恢复镇定,高呼冤枉,请少帝为自己做主。一个平日追随他的死忠也跟着发声:“高尚书向来虚怀若谷,威望素著,殿下当日遭遇刺杀,意欲追查真凶,乃人之常情,但无凭无据,下此论断,未免不能服众!”

  束慎徽眉间充满戾气,两道目光宛若霜电,射向方才那发话之人,厉声道:“你算何物!此事有你开口资格?”

  多年以来,他以性情温谦、礼贤下士而著称。莫说对待朝臣,便是宫中的普通卫士,也从无任何的骄矜之态。

  像此刻这样,居高挟威地斥责一个大臣,实是前所未见。

  他话音落下,众人震惊莫名,偌大的殿内,变得鸦雀无声。那受他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不敢出声,慌忙下跪,低下头去。

  “陛下!陛下!臣冤枉!请摄政王拿出证据!倘有真凭实据,臣任由处置!倘若摄政王拿不出证据,那便是摄政王诬陷——”

  殿内随即响起高贺的辩白声,但很快,这声音也停了下来。他和众人一道,看着束慎徽迈步朝着贾貅走去,一时迷惑,不知他此举意欲何为。

  贾貅没有想到临近退朝,竟发生这样的变故。

  他原本接到的指令,是退朝之后,待大臣离去之时,他带人上去,留下摄政王。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他也一定会完成的。他不知这个时候祁王束慎徽这样朝着自己走来,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站在大殿的角落里,看着他朝着自己缓步走来,越走越近,控制不住地紧张了起来,手下意识慢慢地,一寸寸地抬起,伸向自己腰间的长剑。

  就要他要抓住剑柄的时候,他看见摄政王停在了他的面前,双目望着自己的眼,盯着,然后,他伸手过来。

  这电光火石的刹那,贾貅顿悟,明白了他的意图。

  此刻他的指也碰到剑柄了,却抓空。

  他感到悬在腰间的剑突然一轻,低头,发现剑柄已被对面的人握住。

  起初,一分分,一寸寸,那剑从剑鞘内被拔出,短短几息过后,突然,伴着一道清越的长剑出鞘之声,眨眼之间,剑便到了对方的手上。

  在这个过程中,贾貅本是有机会加以阻止的。然而,在对面之人的两道目光之下,他竟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待他回过神来,他看见摄政王已携着那支从他腰间抽走的剑,转身而去。

  没有人料到还会出现如此一幕。

  众人看着束慎徽手中提着那青锋闪烁的利剑,目中亦突然凝聚出了杀气,迈步朝高贺走去,吃惊万分,却无人胆敢阻拦,纷纷避让。

  高贺本是有恃无恐。即便方才束慎徽突然提起去年刺杀之事,向他发难,他也并不如何担心。

  他已经知道了少帝的意图。束慎徽又能拿他如何?

  直到此刻,他看着对方目带煞气,提剑向着自己而来,震惊过后,整个人打了个冷战,一阵极度的恐慌之感,迅速地从他脚下地底的深处蔓延而来。

  他怎会糊涂至此地步!

  眼前的这个人,他是武帝的皇子!

  在他谦谦君子的外表之下,倘若他的天性当中没有武帝的霸烈和狠绝,他怎可能除掉高王,引朝廷走到今日!

  就在这一刻,高贺明白了。

  他根本就不打算事后再对付自己。

  他是要当着百官的面,直接就这样杀了自己!

  他大骇。出于一个武将的自卫本能,猛地伸手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了起来,他的身边没有武器。

  照着惯例,朝会入殿前,所有的大臣都要接受宫司的严格检查,身上不允携带任何利器。

  “你想做什么?当着陛下的面,你竟要作乱不成?”

  “陛下!陛下!臣请退朝!”

  他一边不停后退,一边朝着少帝高声大喊。然而此刻大殿之内已是乱成一团,他附近的人只顾退散,包括方才那个为他开口辩白的人。殿前的几名侍卫反应了过来,慌忙朝着少帝奔去,将人围在中间。

  束慎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一边继续朝着高贺大步走去,一边厉声说道:“本王乃先帝临终前亲指的摄政,你这逆贼,竟敢谋刺本王!这就罢了,你欺瞒少主,表面退出朝廷,实则暗中结党,居心叵测。最不可忍,如今已经开战,此为自圣武皇帝一朝便开始准备的国战,你竟还带头作乱,蛊惑人心,你居心何在?如你这般大奸大恶之徒,留下何用!”

  贾貅这时已经带着先前潜在殿外的手下,冲了上来。

  束慎徽猛地停步,转头,喝道:“谁敢挡我!”

  他的面容森严,目光摄人,这一道厉喝之声,更是宛若惊雷绽响,余声回旋在大殿的四角之上。

  贾貅和那些来自禁军的士兵被他镇住,陡然停步,竟无人胆敢上去,眼睁睁看着他提剑,已是到了高贺的面前。

  高贺头皮发麻,被迫狼狈滚地,凭着他身为武将的一身功夫,这才堪堪避开。紧跟着,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想扑向少帝所在的高台,去夺殿卫身上的佩刀。

  然而下一刻,他的道便被阻住。

  那剑尖如蛇而至,一下抵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高贺全身血液凝固。他猛地抬眼,对上了来自对面的那双冰冷眼眸。

  这一刻,当他如此近地和这个武帝的皇子面对着面,近得甚至能看清对方眼底布着的一道血丝的脉络和走向,他才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面前的这个人,他今日是要拿自己当众开刀,从此震慑朝堂,好叫无人再胆敢和他作对。

  然而,他明白得太晚了。

  一股死亡的寒凉气息,从他被剑尖抵住的咽喉,迅速地蔓延到了全身。

  “住手!”

  就在他浑身寒凉陷入彻底绝望之时,生机却回来了!

  他的耳中传入一道尖锐的喊声。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李太妃在兰太后的搀扶下,冲入宣政殿,圆睁双目,高声大喊:“本宫有先帝遗旨!祁王束慎徽,借摄政之利,欺瞒幼主,意图篡位,有负先帝临终之托,赐死!来人!杀了他——”

  李太妃的嘶吼声还在耳中响着,高贺又燃起了生的希望,然而这时,他看见面前一道白光闪过。

  除了脖颈一凉,什么感觉都没有似的,他觉得自己的头仿佛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两只眼睛就发现世界陡然颠倒,地面朝着自己疾扑而来。

  他脑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意识令他感到自己最后重重地坠在了地上,接着,眼前迅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红雾。

  人头落地。

  束慎徽收了剑。

  他一剑便斩了当朝兵部尚书高贺的头。

  血从仍立着的人的脖颈里喷出,溅满一地。高贺的身躯摇摇晃晃了几下,歪了下去,最后倒在地上。那颗被斩落的头颅坠在平滑的大殿地面之上,骨碌碌滚了出去,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最后停在一名官员的脚下。

  满殿之人为之色变。那倒霉的官员面如土色,他惊恐万分,和附近的人猛地后退,脚下相互勾绊,几个人挤作一堆,一屁股全都跌坐在了地上。

  兰太后尖叫一声,人站立不住,晕倒在地。

  李太妃从惊魂中回神,冲着少帝悲鸣:“陛下!你都看到了!有先帝遗旨在,还不叫人杀了他——”

  束慎徽缓缓回首,“你是敦懿宫的主位,且回你的后宫颐养去。”

  李太妃抬臂指着他,手不住地发抖,忽然身体一晃,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她肥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口角慢慢溢出白沫。她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前方那道提着剑的身影,挣扎着,嘴巴一张一合。但除了含含糊糊的嗬嗬之声,再发不出别的声音。

  殿外的天上,燃烧着如火如血般的朝霞。

  红日喷薄而出,光芒从殿门之外射入。

  他的面容沾染着几点血痕,目光凌厉,充满了利剑出鞘的气势。

  殿内百官无人胆敢和他对望,人跪满了一地。宣政殿中再无半分声息,只剩下李太妃那不甘的叫人听了后背生寒的嗬嗬之声。

  “锵”的一声,束慎徽扔了手中的剑,取出一块白帕,擦去面上沾的污血,随即转向前方那呆坐如同石像的少帝,跪道:“臣惊了陛下,容臣过后请罪。”

  他恭敬地行了一个叩拜之礼,随即起身,转向身后之人,说道:“今日事已毕。退朝。”

  他的声音平静。话音落下,无人停留。

  后宫跟出来的人将李太妃和兰太后弄了出去。

  贤王、方清,包括兰荣,全部人,无声无息,相继退了出去。

  贾貅是最后走的。

  他见少帝没有任何反应,迟疑了下,捡起地上那把染了污血的剑,命手下抬走尸首,也退了下去。

  这座大殿之中,最后只剩下了束慎徽和束戬,还有充满了整个殿堂的太阳的光。

  白日明光之下,一切全部无所遁形。

  无数来自这世界的微尘,在大殿的光柱中抖动漂浮着。

  隔着一片充满微尘的光,束慎徽凝视着对面座上的那道人影,道:“陛下,今早臣等在这里,陛下可知,臣最怕的,是什么?”

  束戬的面容微微扭曲。他僵硬地,慢慢地抬起脖颈,望向面前这个和自己隔光而立的男子。

  “臣最怕的,是陛下选择逃避,不敢来此见臣。”

  “幸而,最后陛下还是来了,做了陛下当做之事,没有叫臣失望。”

  “臣,从此可以真正放心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97章

  耳边响起了他说话的声音。

  束戬终于从片刻前那令他震惊到几乎失魂的一幕里清醒了过来。

  他只知道他的三皇叔有提笔安天下之能。他也知道他是如何除掉高王成王之流的。他给束戬的印象是英华深敛。束戬从没想到,他会在今日的朝会之上,用这样的方式,披甲持刃,终结了所有的暗算和阴谋。

  便如眼前所见:明光之下,微尘无所遁形。

  果然在他面前,自己从来便毫无秘密可言。或许就连心底最深之处的连自己都刻意不愿去想的最阴暗的东西,也早就被他洞悉无遗了。

  束戬隔光和对面那双眼睛相望着,这一刻他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极大的羞耻之感,乃至无地自容。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又被另外一种情绪给攫住了。

  他的双手一直死死地攥着身下的座缘,从方才束慎徽当着百官和他的面斩杀高贺的那一刻开始。

  这张宝座,座缘是用黄金打造的,然而它的坐感极不舒适。此刻他浑身僵直地坐在上面,那黄金的座缘,也早已布满了来自他掌心的冷汗。他的指几乎就要打滑,攥不住了。

  他应道:“我承认,我是在殿外布了人手。现在,你要如何对付我?”

  当终于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松了口气。束缚仿佛一下从他的身上解开。

  再也不用自欺了。

  他本将一切都归咎于人,仿佛今日如此之局,和自己全无干系。他只是被那些在他身后的力量推着,迫不得已才走到今日的这个地步。

  然而这一刻,他了然了。

  最初,是兰荣到他面前诋毁中伤。接着岁夕那夜,他知道这世上原来竟还有那样一道遗旨的存在。再然后,他的三皇叔和他面对着面,问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有无数次的机会,倘若他当真毫无保留地信任他面前的这个人,他早就应该将实情告诉他了。

  然而他却没有。

  身下这张坐具,或许当真带着诱惑人心的无穷之力。倘若他从没坐上过,那么面前的这个人,必将永远都会是他心目当中那个地位比先帝还要高的亲人。然而他却坐上了,更不幸的是,他又见识过了壮阔无边的河山,知道了何为唯我独尊的荣耀、主宰一切的无上权力,甚至,建不世之功、创乾坤之业、谋亿兆子民福祉,实现所有这一切抱负的机会,也都是属于坐在此位上的那人的。

  当皇宫于他而言,不再是囚笼,他却发现在他身边,一直有着另外一个人,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赶下去,取而代之,他当真可以毫无芥蒂,不改初心?

  他再也做不到了。

  再深厚的信任,在害怕失去这一切的恐惧面前,也会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或许第一次,在兰荣到他面前指出这种可能的时候,在他愤怒的外表之下,心里就已埋下了恐惧的种子。他在犹犹豫豫的沉默当中,放任世人对这人的诋毁从最初的几道弱声变成风暴,他却又将一切的罪责都推给别人。

  是他自欺欺人罢了。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他心中的负罪之感。

  束戬一下离座,站了起来,红着眼,看着对面的人,又说:“三皇叔,你敢说,你就从无半分私心,你从未有过半分想当皇帝的念头?”

  “现在!你想怎样?”

  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刚才的话,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开始不停地发抖。他勉强站着,看见对面那人忽然朝着自己走来。当他穿过那道隔在二人中间的光带,他的身影仿佛是剑劈开了水,在他走过之后,水又迅速地弥合在了一起。他开始登上丹墀。

  随着他朝自己越走越近,来自他身躯的压力也仿佛越来越大。束戬颤抖得愈发厉害了,盯着他的衣襟。那上面染着污血——下一刻,束慎徽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伸手过来,抬臂,手掌搭在了他仍稍显单薄的一侧肩膀之上,轻轻压了一下。

  束戬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离他而去,被压着,一下便坐了回去。

  “陛下,你要掌权,做真正的皇帝。你的一切顾虑都是合理。人心莫测,皇帝是孤家寡人,这些也都是臣从前教你的。你没有半点错处。”

  他慢慢说道。

  束戬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仰起脸,听到他说:“年后诸事一起涌出,何况陛下还有先帝遗命当头,重压之下,属实不易。不但如此,臣很是感激陛下,元旦大朝之时,陛下非但没有照着先帝遗命行事,反而继续令臣占着摄政之位。臣却犯下了忤逆之罪,未将陛下放在第一位来考虑,坚持开战。当日若将战事缓上一缓,或也不至于会到今日如此地步。”

  “还是那句话,陛下无一错处,错在臣。”

  他望着束戬,最后再次如此说道。

  “至于今日——”

  他顿了一顿,转脸,望了眼下面大殿地面之上那大滩的触目惊心的淋淋污血,“今日之事,更是臣犯下了不赦之死罪。方才臣对朝臣讲,过后,臣会给陛下一个交待。此臣之肺腑之言,不过,不是现在。臣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日。臣可对天发誓,待长宁打完此仗,收回幽燕,臣代圣武皇帝完成遗愿,到了那日,臣必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他的语气平缓,正如他此刻的神情,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束戬的心跳猛地一阵加快。

  “陛下,”那人的面容却依然平静,继续说道。

  “姜家对大魏之忠,长宁对陛下之诚,陛下必然了然于心。至于臣立她为王妃一事,前因后果,以及臣当初的用意,陛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过是被迫屈服嫁臣为妻,与臣,谈不上有丝毫的夫妻之情。臣不妨直言,她的心中,实是另有所属之人。”

  “当初臣请贤王带着聘物去往雁门求亲,聘物是圣武皇帝早年赐臣的一柄腰刀,陛下应当也是知晓。它曾随圣武皇帝南征北战,可惜还没来得及饮胡血,圣武皇帝便就驾鹤归去。臣以此刀为聘,目的也在于此,要叫姜家父女知道,他们是在替圣武皇帝完成遗命。不但如此,臣在贤王出发代臣求亲之前,也早早便将一纸休书置在了刀柄之中。”

  “长宁名为臣妻,然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个被臣利用的人而已。目的达到,臣与她,或是她与臣,皆是两不相干。”

  束戬吃惊万分。

  “陛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强大如北狄。即便此次得以收回幽燕,也不过是我大魏稳固北方门户的开始。将来,她会再为陛下驱逐敌寇,北破万里。假以时日,陛下也必将实现心愿,创不世之伟业,成为比陛下的皇祖父更加有为的皇帝,为我大魏,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令东西南北,四方来朝!”

  “臣相信,陛下一定可以做到。”

  最后,他望着座上的束戬,如此说道。

  束戬至此已经完全惊呆。

  他定定地坐着,失了任何的反应。

  束慎徽从容走下丹墀,最后,朝着座上少帝下拜,郑重叩首,起身,后退了几步,旋即转身迈步,如常那样,走出了大殿。

  朝会上发生了那样的惊天巨变,百官怎会离去,此刻大多都还聚在大殿之外那处等候上朝的广场上,忐忑等待,不知事情将会如何收场。贤王更是焦心万分,正张望着前方,忽然看见一道身影从殿内走出,急忙快步上去,其余人也都纷纷跟上。

  束慎徽停步,立于丹陛之上,对着其下一众屏声敛气的大臣说道:“本王已向陛下提交高贺罪证。蒙陛下宽宥,没有计较本王的冲撞之举。朝中奸佞既除,本王将领尔等大臣一道,继续共同效力陛下,从今往后,上下一心。”

  “此处已是无事,尔等各归值房做事。”

  他这话一出,众人心中无不雪亮。

  高贺被他如此斩首,事先谁能料想?那颗满地滚动的人头所造成的震慑,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