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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敦懿太妃口中所嚷的那道所谓明帝遗旨是真,那又如何。无人能够执行,它便如同一纸废书。

  显然,失了最大助力的少帝已被摄政王就此死死拿捏住了。

  今日将会是个转折。

  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无杂音。

  众人暗看一眼他身后那座大殿的门内。长安暮春时节,阳光已转灿烂。但这里望去,内中幽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无人再多说一句,诚惶诚恐,纷纷应是,随即转身各自离去。这时,陈伦也从宫外匆匆赶入。

  束慎徽朝他微微颔首,示意稍等,望向贤王。

  贤王心绪依然无比紊乱,总觉事情不会如他方才口中所言的那样简单。他望一眼大殿的方向,低声问:“殿下,当真无事?”

  束慎徽笑道:“会有何事?皇伯父不必过虑。先前是奸佞小人从中离间而已。如今恶首已除,陛下与我误会消除,同心如初。倒是今早之事,叫皇伯父受惊,是我的不是。请皇伯父放心,只管坐等北方捷报便是。”

  他言笑晏晏,神色已不复杀气,又恢复了他往日的模样。

  贤王也知,有些事,他未必会全部都叫自己知道,只得按下心中隐忧,无奈而去。

  第二天,朝廷便下旨,高贺诸项罪名坐实,满门抄斩。又经有司连夜查证,同党共十来人,依律或同罪论处,或夺官降位,不予姑息,立刻执行。剩下那些平日跟在后头的附庸,则给予改过之机,免于追究。这些人在那日的朝会上,早就被吓得魂不守舍,本以为此番高贺暴死,李太妃倒下,少帝虽还有兰荣为靠,却也是孤掌难鸣,从此摄政王真正一手遮天。像自己这些人,从前站错了队,此番定是难逃毒手,本个个愁云惨雾,人心惶惶,没想到事就这么过去了,无不暗呼侥幸,从此老老实实,莫说明着,便是暗地,也再不敢论半句不好。

  不但如此,一道委任之令,在当天,便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递送了出去,发往雁门。

  姜含元从西关赶回雁门之时,姜祖望撑着一口气,在等着她回。

  他卧于大帐的一张简榻上,双目微闭,仿若睡去。当姜含元从外冲入,看到他睁眼,望向自己。

  倘若不是他的面色过于苍白,姜含元觉得他只是倦极了,此刻精力有些不济罢了。

  和女儿四目相对,他的脸上露出一缕微笑,低声说道:“兕兕,等到你回了。”

  姜含元扑跪到了榻前,抓住父亲的手。

  帐内原本站着的所有人,悄无声息走了出去。

  姜祖望凝视女儿。

  “爹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怪我,爹也没脸求你谅解。还有你的母亲,她恐怕也是不会原谅,不想再见到爹的面了……“

  “爹一定要等到你回,是希望你能答应,日后把爹葬在离她近些的地方,这样爹就能远远陪她了。她万一哪天寂寞了,想和爹说话,也能方便些——”

  姜含元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紧紧攥住父亲的手,用力摇头:“爹你会好起来的,你会长命百岁!”

  姜祖望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傻丫头,活那么久做什么,爹必定是会比你走得早的。这么多年了,爹也很累了,如今终于能休息,还有机会去见你的母亲,爹反而很是高兴……”

  “爹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亲眼看到打赢这场仗。”他喘息了片刻,“不过,爹不担心。这里有你,有三十万汉家战士,朝廷之上,有摄政王坐镇……”

  父亲应当真的是太累了,说完,慢慢闭目,喘息也缓缓平息了下去。

  姜含元始终紧紧攥住父亲的手,不愿放,就在她以为他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喃喃地说:“兕兕,那个年轻人……虽是皇家之人,却极是不错……爹很是喜欢他……爹看他对你,也很是用心……爹先去找你母亲了,去告诉她,这样,她也就放心啦……”

  父亲的面上仿佛带着一缕笑意,阖目而去。

  姜含元无声泪涌,静静跪坐榻侧,深夜,出营纵马,再次来到了铁剑崖。

  她高高站在崖顶,猎猎的风吹干她面上的泪痕。及至天明,听到一道声音自她身后传入耳中。

  她转头,看见杨虎双手高举一道卷轴:“将军!朝廷委任状到!命将军接替大将军之帅旗,挥师北上!”

  姜含元展开,就着微明的曙光,一眼便认出了诏书上的墨迹。

  是她熟悉无比的字。她曾一笔一划,背着他,认真临摹。

  被风吹了一夜,终于吹干的眼眶,忽然再次一热。

  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他端坐案后,提笔亲手书撰这一道封她为帅的诏书的情景。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他是她足以信赖的最亲密的战友。他稳稳地站在她的身后,令她再无后顾之忧。

  她只需做的,便是一往直前,摧毁敌人!

  姜含元闭了闭目,将这男子的画面深深藏起,逼退眼中再次涌来的泪意,将满腔的悲痛和仇恨尽数压下,缓缓卷起这道诏令,一手紧紧捏住,转过身,大步下了铁剑崖。

  整座大营白茫一片,将士无不同仇敌忾,持戈列阵,整装待发。

  姜含元一身战衣,肩披白氅,流星白羽,紧插腰间。她纵马,疾驰如风,穿过万千甲士所列的阵前,倏然拔剑,迎风,高声喝道:“接朝廷之令,即日北上!”

  她所发的命令,立刻便被一层层地传达下去。

  任前方再如何兵坚马骄,此处青天紫塞,天兵照雪,云虎风龙,无敌不催!

第98章

  五月初,因西关之变和雁门保卫之战而停顿的北方战事再次开启。姜含元阵前受命,接过了父亲的帅旗。

  她没有辱没姜祖望的英名,经过短暂调整之后,战事节节推进。她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回报那位遥坐朝堂之人对她的信任。

  五月初十,大军夺回代郡;

  十九日,再次控制住了恒朔之地,恢复了西关之变前的左路局面。

  月底,顺利行军到了广宁,和老将军赵璞碰头。

  到了六月上旬,发自姜含元的一道最新战报,再次送到了束慎徽的手上。

  这是一个宁静的黄昏,他在王府昭格堂的书房里。

  这里便是当初新婚有天晚上,他带她来过的地方。记得当时起因是他为了避开二人在床上相处尴尬,一时兴起而已,却没想到,来了后,仿佛遇到知音,竟相谈甚欢,长夜不觉。

  那样的时光,再不会有了。

  束慎徽站在和她曾共同修过的舆图和那一座一起指点过的巨大的沙盘之前。

  她在奏报里,向他通报了她那边的最新进展。

  右路军经过血战,也推进到了潞水之东。那里距燕郡只剩不过数百里的路,周庆率着那支有着八部士兵加入的联军暂时驻扎了下来,只等战令下达,渡河会师,进行最后一战。

  历时将近半年,终于到了决定这场大战最后走向的关键一战。

  大魏如果夺取燕郡,便意味着离攻破北狄新都大兴之日也是不远了。

  而相反,如果大魏不能尽快拿下燕郡,作为一支出击之师,不计别的,光是大军和战马每日所耗的军粮和草料,便是一个惊人的数目。打成无底洞般的长久相持战,对于大魏来说,必将致命,时间久了,不用对方,自己恐怕先便支撑不下去了。

  炽舒显然也深谙个中道理。

  西关之战他功败垂成,如今一改先前的反攻之态,收缩兵力,几乎将全部精锐都调集到了燕郡一带,利用地势和各处关隘严密防守。看样子短期内,他是不打算和魏军再次进行正面的大规模野战,而是想把魏军拖垮。

  此战关系重大,姜含元自然也是慎重万分。

  她不打算立刻会师直接进攻燕郡。

  她另有所想。

  燕郡的北面是北狄南都大兴,两地相通,南都为燕郡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后援和物资,所以炽舒才有底气和她打消耗战。

  在这条南北向的通道上,有数座城池,而崇山峻岭之间,一处名为鸾道的所在,地处扼口。

  她拟攻下鸾道,先断燕郡后路。

  束慎徽对照着沙盘察看,越看,越是心潮澎湃。

  这确是打破炽舒战法的最佳对策。实施固然不会容易,但比起对大魏军队更加不利的长久消耗战,这是机会。

  换作是自己,恐怕也未必能这么快就在这纷繁复杂的乱局里抓准头绪,创造出克敌制胜的机会。

  如果她的这个计划成功,燕郡将会变成孤岛,到时,就不是炽舒拖垮她,而是她的大军困死燕郡,瓮中捉鳖。

  世上怎会有如此的女子,集英勇和智慧于一身。想到她还是在父亲刚去世不久的情况下临危受命,压下悲伤,执掌起了这一切,他的心底更是涌出了一阵强烈的感情。

  倘若上天当真能听人愿,他有一心愿,希望将来,那个叫她至今上心的少年能和她再度重逢,伴她一生,从此再无遗憾。

  他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许久,反复察看地形,直到天黑掌灯,方走了出来,回往繁祉院。

  张宝最近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自从殿下斩杀高贺之后,不但朝堂顺遂,就连宫外,那些乌七八糟的对殿下的毁谤也慢慢少了下去。

  明日还有件重要的事,他要送他爹爹李祥春去往钱塘养老。这是殿下的安排,让他爹爹往后跟着庄太妃在江南享清福了。

  这应该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在老了之后梦寐以求的日子。张宝很是替他爹爹高兴。明早就要出发上路,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晚上他跟着爹爹一起来辞谢。

  天黑,待摄政王回到繁祉堂,他随爹爹入内,一起下拜。殿下面带笑容,从座上起身,走来,亲手将他爹爹从地上扶起,说他是圣武皇帝和庄太妃身边的人,本就地位尊崇,又跟自己到了现在,年事已高,咳喘的老毛病总是养不好,太医讲,江南气候对此应有好处,让他过去之后,安心养老。

  殿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爹爹起初仿佛不愿去。但殿下坚持,他只得答应。

  在张宝看来,这是极大的荣耀。

  果然,爹爹没再多说别的了,只是坚持要给殿下叩完头。殿下便也随他了。张宝在旁看着,等爹爹叩拜完毕,从地上爬起,将人扶了起来。这时,见设殿下转向自己,吩咐路上定要照顾好人,不必赶路,慢慢走。张宝连声答应。完了,他看了眼自己,又说:“等到那边,应当是七八月了,正当酷暑,你也不必急着回来,留下陪你爹爹,或服侍太妃,我这边不缺人。”

  张宝道:“奴婢不怕热,到了就回,继续服侍殿下。”

  “太妃以前夸过你,说你机灵。你留下,伴她便是。”

  殿下既这么说了,张宝只好应是。殿下又唤来了王仁,吩咐挑选一队精干之人,护送着去往江南。

  不但如此,最后告退之时,摄政王还亲自将爹爹送了出来。

  张宝扶着人走了一段路,回头,见摄政王竟还站在庭门之外,目送爹爹离去。

  “爹爹,殿下对你实是看重。这样的脸面,恐怕就连朝中官员都不曾有过。”

  他说完,却见一旁的李祥春咳个不停,佝偻着身体,耷眉垂目,神色阴郁,仿佛心事重重,便也不敢再开口,将人送到房中。服侍歇下后,因明早行路,自己也早早去睡了。

  次日,王仁挑选出来的人手早早便在等着。行李不多,也都搬上了马车。张宝跟着老太监坐上车,出了长安,往江南而去。那车夫得了张宝的吩咐,怕颠到老太监,不敢走快,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行了一日,入住沿途的一处驿舍。当夜,张宝和李祥春共住一屋。张宝亲自端来水,扶着老太监坐下,自己蹲在地上,挽起袖子正要服侍他洗脚,忽然听到他低声道:“明早你不用跟我了。”

  张宝一怔,抬起头,见他已不复平日那病恹恹的样子,盯着自己,神色极是严肃。

  “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送去给王妃。你拿上,带着护卫,明早悄悄上路。”

  张宝愈发迷惑:“爹爹要我送的是何物?”

  老太监一字一字道:“比你、我、所有人的命,加起来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顿了一顿,“王妃她如今应正在打仗,你直接去并州找刺史陈衡,交给他,让他转给王妃。”

  张宝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想起先前发生的那些事,一凛。

  他虽还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必然是和殿下有关。他立刻下跪,叩首道:“儿子记住了!一定会将东西送到!”

第99章

  姜含元不知自己为何要给束慎徽发那样一道战报。原本并非必要。将在外,君命也可不受,何况是别事。她唯一必须做的,是在每战之后,将战果及时送达朝廷,除战果之外的一切事务,她无需知照任何人。

  但她却还是告诉他了。她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征求他的意见,或是需要他的肯定。她知这个对策的大方向没有问题。

  她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所想。是那种想要和他分享所思的冲动,才会敦促她在深夜无法入眠之时,起身点灯,于大帐之中,给他写了那样一道关于战前自己所思所想的战报。

  她觉得,当他收到时候,他应当会欣喜的。

  因为信中涉及的内容不宜公开,走的自然也不是公文来回的常规路径,而是开战之后经由并州陈衡所建的备用的另外一条消息通道,速度不亚于公文急件。

  虽然信中满篇都是和战事有关的内容,没有半句私语,看去和战报无二。但它实是她写给他的一封私信。

  信出去后,姜含元如常那样做着战前的各种准备。大约半个多月后,她收到了他的回信。

  叫她略感意外的是,他的回信走的是朝廷通道。和回信一起送到的,还有一道来自朝廷的嘉奖令。

  大军开拔,此时已驻扎在幽燕边境的一片野地里。此前她曾暗中派人去往鸾道一带刺探,摸清守备状况,从而确定具体的下一步计划。那天她恰也收到回报,和老将军赵璞等人正开着军事会议。

  据刺探,驻守鸾道之人,正是炽舒叔父,北狄左昌王目答。此人不但狡诈多端,是前次西关之变的主谋,其部族兵马在各派势力当中也是首屈一指,拥有极大的影响力。炽舒此前之所以能如愿登基,左昌王在其中便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显然,炽舒也看到了鸾道在接下来的战事当中的重要,才会如此排兵。

  左昌王亲自坐镇,无疑是个极大的不利。强攻从来都是没有选择前提下的下策。

  军事会议上,众将各抒己见,虽无人怯战,但一时也拿不出稳妥的方案。气氛正有些低落,朝廷信使到来,当众宣读了这道以皇帝之名颁下的嘉奖令。此前上报过的在前段战事当中有功的诸将和作战殊勇的士兵,无一遗漏。来自青木营的人里,杨虎得封四品明威将军,张骏封六品昭武校尉。

  少帝还独赐姜含元金帛若干,数目不小。她便下令全军举行武赛,由最后的优胜者分得。

  如今前战告终,双方对峙,军中每日都是战备训练,未免枯燥。演武既是训练,还有彩头可得,人人都变得兴奋了起来。士兵又听说彩头就是当今皇帝赐给将军的奖赏。她却分文不取,用这样的方式转给将士,对她更是衷心拥戴。

  营中上下,气氛热烈,姜含元避开了人,特意出营,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这才取出那封来自束慎徽的回信,看了一遍。

  不得不承认,看完他的回信之后,她的心里充满失落之感。

  仿佛一直隐隐在期待着什么,忽然就此落空。

  他的回信很简单:知悉。一切依汝心意而行。

  就这么寥寥数语而已,没头没尾,没有多余的一个字。语气好似上级发给下级的公文回函。

  他是怎么了?

  姜含元手里握着他的回信,一个人在野地里站着,微微怔忪。

  其实从年初王仁给她送来那把聘刀之后,她便觉得他仿佛变了。

  去年两人分开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当时他那欲说还休依依不舍的情绪流露,或许也是令她一时冲动追上去和他说了那一番话的原因。后来她也说不上他到底是哪里变了。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时她叫王仁给她带去了一封信,告诉他她已收到宝刀,她会照他所言妥善保管,叫他放心。

  他必定收到了信,但就此没了下文。此后接下来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前线常收到来自朝廷的公文,但他始终没有给她写来哪怕是一封的私信。直到父亲去世,她才收到了他发来的一封吊唁信。

  虽然他在信中安慰她,请她节哀顺变,但和这封回信一样,在那封他写给她的吊唁信里,字里行间,她读到的,是一个摄政王对下属的劝慰和关心。她感觉不到来自他自己的任何的情感流露。

  舅父去世之时,他还担心她太过悲痛,掉头追她到了云落,伴她度过的那些天,令她现在想起来,心底还倍感温暖。而今父亲走了,他却怎的平淡至此地步?

  无论如何,至少,他们名义上仍是夫妇。

  他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为何对她冷淡如斯?

  她怔怔立着,心中莫名难过,一时竟连身后传来的脚步之声也未觉察,直到杨张骏停在她的身后,唤了她一声,方惊觉。

  她迅速藏起了手中的信,敛了心事,转身问何事。

  张骏禀道:“将军,手下人刚送来一个消息。晋国要复国了!”

  姜含元一怔。

  张骏向她解释,这是之前派去潜入燕郡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

  据说,一批早年投奔北狄的故晋旧臣,近来终于寻回了逃亡多年的小皇子皇甫容,将他迎到了燕郡。皇甫容不但得到炽舒的礼遇,炽舒还许诺,待到战事结束,打败魏军之后,便将本就属于晋国的幽燕之地归还,复立晋国,相应的,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民众也将恢复他们从前的身份,成为晋人。

  如今幽州各地到处都在传扬,说他便是早年洛阳珈蓝寺里中的那位年轻的高僧无生。无生曾在洛阳开坛讲经,舌绽莲花,引得民众如痴如醉,受到民众的顶礼膜拜。这事民间流传甚广。后来他离开了珈蓝寺,西行求法,如今归来,被旧臣寻到。北狄皇帝炽舒对他十分敬重,也愿意善待故晋的子民,遂做出如此的决定。那皇甫容也怜悯他的旧日子民,决定还俗,并号召幽州当地的民众抵御魏军,将来复国。

  这个消息沸沸扬扬,在幽州传得几乎人尽皆知。

  倘若说,刚开始听到晋国复国,她还只是意外的话,此刻听到无生的名字从张骏的嘴里冒出来,她变得震惊无比。

  无生先前被束慎徽秘囚,迄今,连她都不知他人到底在哪里,怎的突然就从燕郡里冒出,还要还俗复国?

  姜含元从震惊里回过神。

  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即便燕郡之人真是无生,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受到了胁迫。她不相信无生自己会做这样的事。这一点,她绝不怀疑。

  另外一个可能,无生如今依然在束慎徽的手里。现在燕郡的这个所谓晋国小皇子,是个假冒之人。

  燕地已被魏军掌控,只剩幽州。炽舒这个时候要扶持幽州的旧政权,目的显而易见,是为配合他的固守策略,拖死她的大军。

  这事牵涉无生,她不能坐视不管。

  姜含元匆匆赶回大帐,写了封信,询问无生下落,命人以最快的速度发给摄政王。

  信送出后,她心神不宁,独自在大帐中沉吟。

  炽舒当初曾潜入长安的经历,忽然给了她启发。

  战事陷入了停顿,一时没有妥当的破敌之策。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

  燕郡距此地不远,何妨亲自去探查一番?

  除了无生之事,当深入虎穴之后,说不定,还能有别的收获。

第100章

  燕郡古又名蓟,溯古战国,便曾是燕国都城。几十年前,那末代晋帝慑于魏国兵压,考虑万一将来不敌,便逃到此地,依靠北狄继续和魏对抗。虽然计划破灭,后来没等到国破,燕幽大片之地先便割让了出去。但北都的营造却是实实在在,不但加固城墙,还大兴土木,在城中仿当时的洛阳皇宫,修建起了新宫。

  昔日宫室变作了南王府。不但如此,这些年来,因北狄计划以此地作为大军日后南下的基地,故管控人口严防流失,对待当地人的政策也渐趋和缓,以减少对抗。尤其在炽舒做了南王之后,这几年,更是将“晋人治民”的方法用得极为顺手,效果也是显而易见。到了现在,城中道路通衢,集市繁华,居民多达四五十万之众。若不是近来气氛紧张,街上到处走着手持兵器身穿狄人军服的巡逻士兵,看起来就和南方的大魏城池并无多大区别。

  这日,城中一处热闹的街头,围满路人,一个雷公腮的说书人手持竹板,正在那里说着书。靠得近了,声音渐渐入耳,原来是在讲魏国如今正领着兵马就要打来的那大名鼎鼎的女帅长宁。

  只听他道:“……那女子身躯八尺,双眉直竖,血盆大口,里面还生了白森森的一副尖牙和利齿!你道她为何能凶恶如斯?原竟是狼女化身!每逢月夜,她便吞小儿心肝,须血淋淋入口,方能压下狼气。不但如此,她手下士兵更是如狼似虎,大军每到一处,必大肆屠掠,那叫一个血流成河,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男子拉去杀头,小儿剖心吃了,女子拉去充作军妓,逃得慢的,无一幸免!”

  说书人呲牙瞪目,表情狰狞,听得近旁许多妇人和胆小的人纷纷面露惊恐之色。

  说书人又话锋一转,“不过,也不用怕!咱们都是晋人,上天有眼,北皇帮咱们找回了当年的小皇子!他可是神佛转世,天命所归!只要这次咱们同心合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狼女赶走,往后咱们又能做回晋人,好日子指日可待!”

  他讲得口沫横飞,人群里有人和身旁之人轻声嘀咕:“怎的先前我在燕州广宁的亲戚托人捎信来,和他说得不一样?道魏军当日入城,不但秋毫无犯,女将军还赦免了帮左光王运过粮草的人。我那亲戚就在当中,看着女将军飞马从他面前过去,根本不是什么罗刹模样,一身盔甲,比男子还要英气几分……”

  他身旁之人一声不吭,不敢接话。

  此人也是有感而发而已,随口说完,摇头叹了口气,迈步正要离去,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喝声:“抓住奸细!”

  这人浑然不觉,以为要抓的奸细是别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近旁扑出来几个豪奴打扮的人,竟恶狠狠朝着自己冲来,拳打脚踢,将他锁住,这才反应过来,挣扎喊冤。人群里又走出来一个狄人军官模样的青年,指着他叱道:“你方才都讲了何话?还想抵赖!本将听得一清二楚!你不是奸细,谁是奸细!”说完,也不管那人如何奋力喊冤,命仆从将人带走。

  周围的人都认了出来。此人便是最近风头极大的新宰李仁玉的儿子。他亲自上街抓人,谁敢发声,纷纷避开。

  青年面露得色,环顾众人一圈,高声说:“承蒙北皇器重,我爹将任大晋右宰!最近世道不宁,须严防魏国奸细,发现可疑之人,胆敢不报者,一同连罪!”又指着那个满脸谄媚的说书人道:“他方才讲得极是。要是咱们这里也守不住,让那个魏国女人带兵打进来的话,你们都是给北皇磕过头、纳过粮的,她会饶了你们?到时怎么死都不知道!好在北皇陛下兵马强盛,麾下能人无数,只要魏人敢来,就叫他们有去无回!不但如此,我大晋也复立在即,这是你们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南门征兵,现在过去,每人立马就有钱发!等将魏人打败,陛下论功行赏,更是要什么有什么,还不都快去!”

  他一番恐吓加利诱,有人被他说动,纷纷掉头,往南门赶去。

  姜含元带着杨虎以及张骏崔久,四人扮作普通狄人,于三天前潜入此地。因能说一口流利的狄人言语,通行无阻,此刻几人分散开来,就藏在附近。

  姜含元盯着前方那李仁玉的儿子,尾随而上。

  天色将晚,李仁玉从南王府里出来,回到府邸,独自在书房中踱步徘徊。

  去年炽舒召见他和陆康,问小皇子皇甫容的事,称若是寻回人,必奉为上宾。起初他不敢相信,不过很快便猜到了炽舒的意图。大战在即,燕幽之地又多晋人,不过就是利用他们对故国的归属之感收拢人心,为战事获得助力和缓冲而已。

  不过,当时他的想法,哪怕是被利用,若晋室血脉当真能够再次封王,待将来,见机行事,总比看不到希望要好。

  这是件天大的好事,他们多年以来始终没有放弃寻人,为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吗?在经过多年的查访之后,他们已确定,早年洛阳珈蓝寺内那个声名鹊起的名为无生的年轻僧人,应当就是小王子。但等到他们查到时,迟了一步,他人已离开了,据说西行前去求法。就这样,寻访被迫停了下来。

  然后便是年初那回,炽舒授意之后,他们又动用了一切的旧日关系,终于从珈蓝寺那边再次得到一个消息,无生应当在数年前,便已西行归来了,原本他应当先行返回珈蓝寺,但不知为何,始终未见他回。

  西行之路风险重重,人当回而未回,失踪了好几年,毫无消息,极有可能,他已是死在了外面。

  月前,他和陆康将结果上报给了炽舒。想到多年寻访,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未免悲戚。不料隔天,炽舒竟称他已替他们找回了人。

  他和陆康能混到今日,自然都是聪明之人,当时哪敢多问半句,一切都照炽舒之命行事。

  就这样,北皇炽舒带着迎奉回来的故晋“皇子”,亲自来到燕郡,南王府变成了晋宫。陆康做了左宰,李仁玉也升官,从原本的闲散大夫一下变成晋宫右宰。亡国之时北逃的旧人纷纷冒头前来投奔,个个封官。城中到处张贴着复国和征兵的告示。

  一切看起来都有模有样,他在人前也是风光无比。

  但此刻,到了人后,他却愁眉紧锁,长吁短叹。

  他的心中隐隐总有一种不安之感,坐卧不宁。

  当初他是想着大魏和北狄两强相争,打个两败俱伤。没想到西关之变过后,魏军虽然失了主帅,但士气,非但没有衰落,在新的女帅的统领下,反而比从前愈发锐不可挡。

  局面已是直转而下,大魏兵锋,直逼燕郡。

  如今的局面,便犹如暴风雨来袭前的异样平静,令他联想起了多年前晋都被破之时,那种濒临死亡般的压迫之感。

  北狄贵族在狩猎猛兽之时,往往会先派出鹰犬,对猛兽进行攻击,等鹰犬死伤殆尽,猛兽往往也已体力不支,那时再亲自出马,狩猎成功的机会,便将大大得到提升。

  他心里很清楚,如此局面之下,自己和所有这些被“复国”给搅得狂热无比的人,不过就是炽舒操控下的鹰犬而已。

  倘若这回,北皇炽舒能够打败那支已经开到了幽燕边境的魏军,自然一切好说。但是倘若无法抵挡,等着自己的下场……

  他想起了原本驻军安龙塞的黄脩。那是他的一个旧交,当年一同逃亡来此。

  黄脩就是在去年八部战事发生之时,死在了大魏那个女将军的手下。据说,他人被一杆长矛钉在关门之上,活活钉死在了那里。

  他和已下了决心最后大不了殉国的陆康不同,复国即便无望,他也不愿死。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儿子。

  他就这一个儿子,因为心里实在没底,不想令其掺和最近的事。但儿子却不知死活,求来了一个武职,整天做梦都想着复国之后怎么建功立业。他不敢在明面上限制行动,只能暗中叮嘱他少惹事。

  今日眼看天就要黑,还不见他回。李仁玉更不放心了,正想派人出去找,家人跑来通报,说公子在城中的一间酒楼里和几个吃酒的狄人起了冲突,人被扣住不放,对方发话,让他自己过去评理。

  李仁玉吃了一惊,心里立刻叫苦。

  他如今虽被封为右宰,但那不过是晋宫里的官,用来吓唬当地民众或还管用,遇到狄人,莫说贵族,便是军中稍微有点地位的军官,怕也不会给他面子。

  他问了几句,得知对方看着像是狄军里的低级军官,心中便有数了。

  狄人上下无不贪财,尤其喜好黄金。应当是认出了儿子,想要借机向自己索要钱财。

  如今局面之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急忙带了些金,叫上几个护卫,跟着一道匆匆来到酒楼,上去到了一间包房,迎面上来了一个精瘦如猴的狄兵,操着狄人言语,凶神恶煞似的,命他的人都出去。

  李仁玉在狄廷做官多年,自然能够听懂。知对方这是为了勒索方便。无奈,只好命手下听从,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他关心儿子,张望内里,却不见人,只看见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人,那人手中端着酒杯,正自斟自饮,头上又压一顶狄军惯戴的便帽,侧着脸,仿佛正眺望外面的街景,身形悠闲,猜测应是头子,便问:“我儿子呢?只要他没事,一切好说!”

  话音落下,只见那人放下手中酒杯,转脸朝向他,接着抬臂摘下头上的帽子,随手搁在桌上。

  李仁玉这才看清他脸,竟十分年轻,生得英眉秀目,眸光炯炯。

  他一愣。

  “李右宰,恭喜升官。”

  对方朝他一笑,招呼了一声。

  李仁玉不再怀疑了,对方是个女子!

  他起初诧异万分,不明白此地怎会有这样一个女军,愣怔了片刻,突然,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对方,眼里露出了不可置信般的光,抬起手,指着道:“魏国女帅?长宁将军?”

  姜含元再次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入座。

第101章

  李仁玉骇得齿根发冷。

  郡城方圆百里的地界驻满防兵,自从炽舒亲自到来之后,周围几条通往此地的路径更是戒备森严,普通人已被禁止出入。

  两军交战,谁能想到魏军女帅竟会在这个时候冒险越防到了这里。

  他方才也只是因对方那非普通之人能有的气度和女子身份,加上如今局面,才作出了那样的大胆猜测。话说出口后,实是连他自己也觉不大可能,却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接连后退了几步,待扭头呼人,看见她冷眼瞧着自己,依旧端坐纹丝不动,没半点阻拦的意思,忽然回过神,想起了儿子,猛地抬眼:“我儿呢!”

  “令郎好得很。我有求于右宰,怎会怠慢了他?”

  李仁玉早年以亡国臣的身份投向狄廷,又做官到了现在,岂会不明便她的言下之意。再想到此处就是炽舒的眼皮子底下,她便是有通天之力,料也不敢过于为难自己,这才定下了神,慢慢走到她方才示意过的位置上,落座,看着对面的魏国女帅提起酒壶,取杯,为自己斟酒压惊。

  “敢问将军,今日将我唤来,所为何事?”他压低声问。虽极力想显得自若,但话语的余音,依然微微带了点颤抖。

  姜含元将倒好的酒推到他的面前:“听闻你故国即将复立,皇甫容是怎的一回事?”

  林仁玉听到是为这个,方微微松了口气,很快,若无其事地道:“小皇子天生不同凡人,幼时便有高人摸骨断言,乃圣人之相。当日洛阳城破,他带着国玺出走,下落不明。他乃晋室仅存的一点血脉,更是我晋室复兴之兆,万民之望。陆康你应当知道的,乃是他舅父,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访。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叫他查到他便是数年前洛阳珈蓝寺中的无生。等到他西行归来,历经艰辛,终于寻到了人,于不久前迎奉至此……”

  他说着话,觑见对面那魏国女帅神色渐渐转冷,漫不经心般拈了桌上摆着的一双鸡翅木筷,两指忽地一拗。

  伴着一道咔嚓的木裂之声,一副坚硬木筷应声在她指中一下折断。

  仿若被拗断的是自己的脖颈,李仁玉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我来此也有几日了,听到满城都是对我的谩骂之声。白天在街口,你说巧不巧,恰就看到令郎当街唆使民众敌视于我。令郎不但仪表堂堂,辞令也是张口就来,天生一副好唇舌。见到右宰,我便明白了,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子。”

  李仁玉知她是不信自己的话,又不知哪里出了岔子,盯着桌上那副被她拗断的筷,心中忐忑不已,强笑着道:“我已将我之所知悉数告知了将军,不敢隐瞒……事情都是陆康做的,我不过是跟从罢了……”

  “看来你过得很是不错。逃来此后,不但得到狄人重用,如今又复国在望,官居高位,往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李仁玉讪讪:“还请将军勿要取笑……”

  “我怎敢取笑右宰,只是想提醒一下,安龙塞守将黄脩的下场,你应当知道。”

  李仁玉面上那勉强挤出来的笑意再也挂不住,沉默了下去。

  姜含元冷冷看着他。

  “我大魏结束乱战,九鼎归一,然雁门北望,金瓯待补,这还是你的旧主拱手让出去的。此便是不毛瘠地,也当寸土不让,何况是大魏的北方门户。当今摄政王,他有蹈厉之志,踔绝之能,承先主遗志,誓补全天裂,永固丹宸。我的大军也已压境,战力如何,你应当也是知晓。狄人不日必将北退,回到他们自己的旧地去!此大势,不可逆转!”

  “李仁玉,我不妨和你直说,你比你的那位旧相识黄脩幸运,至少,今日我给了你机会。”

  李仁玉本暗中冷汗涔涔,忽觉她语气变得和缓了些,仿佛有所转机,心暗暗一跳,抬起眼,对上了她的两道目光。

  “你虽失大节,替狄人做事,但我也有所耳闻,你这些年并未为虎作伥犯下不赦之罪。如若迷途知返,将来我不但保你平安,便是叫你继续做官,也不是不可能。”

  “自然了,你若执迷不悟,定要和我大魏为敌,做无国无家之人,甘愿跟着狄人再次北逃,终生不归,死后葬身异域,我也不勉强。人各有志,你和你的儿子,此番我不会动你们一根头发。”

  李仁玉做梦也没想到,魏国的这位女帅,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字字句句,宛如重锤,直中他的心底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