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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年北逃之时,他还自诩遗臣,而今两鬓苍苍,早已没了当年的心志。

  做晋室的臣和做大魏的臣,于他而言有何区别?他连狄人都委身侍奉了。他唯一的顾虑,就是魏廷不会放过他这种人。现在,这最后一个顾虑也不存在了。

  这女子身份殊重,不但掌着大魏之兵,还是魏当朝摄政王的王妃。

  倘若连她说出的话都不作数,那便是上天之意,合该他亡。

  几乎称不上有什么抉择之难,他不过只在心里摇摆片刻,便做了决定,从位上起身,朝对面女子下拜:“我不过一丧家之人,庸庸碌碌,苟全性命至今,每每想到故土难归,往往夜半难寐。如今蒙将军看得上我,给我机会,李某感激不尽。”

  他恭恭敬敬叩首,起身后,这回也不用姜含元再问,自己主动将那所谓晋室皇子的内幕说了出来,道人应当已是死了,是炽舒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僧人假冒。虽无国玺在手,但他说是,谁敢质疑?至于下面普通民众,更是信以为真。就这样,假和尚摇身一变,沐猴而冠,在炽舒一手操纵之下,复国闹剧提上日程。

  只要不是真的无生就好!

  姜含元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便问如今正驻兵在鸾道的左昌王目答。

  李仁玉下定决心投靠她了,只恨自己拿不出有力的投名状。听她问起左昌王,自是知无不言,说狄廷之中,皇帝之下,以左、右昌王和左、右光王此四人地位最高,最有权势。其中左光王在大魏攻打广宁天关一战中已死,右光王则因和炽舒不合死得更早,在炽舒发动宫变的当日便被杀了。

  如今炽舒之下,还有左昌王和右昌王二人,是他左膀右臂。狄廷以左为尊,左昌王目答的地位,比右昌王更高一些。

  “不过,不但这二人相互角抵,右昌王不服目答,就连炽舒和他,如今也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

  “为何?左昌王不是炽舒的叔父吗?听闻当初炽舒也是靠他才夺了皇位。”姜含元问了一句。

  李仁玉见她似乎颇感兴趣,顿时来了劲头:“将军你有所不知。右昌王势力也是极大,拥者众多,左昌王对他一向颇为忌惮。当初之所以支持炽舒夺位,未尝不是想靠炽舒去压制右昌王。上回左光王死在天关之后,他余下的部属裂成两半,不少人只服目答,暗中投靠。将军你想,炽舒怎会不起芥蒂?”

  姜含元颔首:“不错,这个消息很有价值。”

  李仁玉得她称赞,很是欣喜,极力表忠:“只要能为将军效力,哪怕是微末之用,也不枉李某在狄廷的多年忍辱。”

  姜含元笑了笑,又问:“听说三日后,这假冒皇子之人要到城郊举行祭天之礼?”

  这消息满城早已传遍,李仁玉此刻听到她问,倍觉羞耻,因到时他便是祭官,称是后,又提醒道:“炽舒也会同去,到时城里城外戒备加倍,将军若是还没走,务必小心。”

  李仁玉说完,她不再发声,望着窗外街景,仿若在想事,他便也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托大再坐回去,只站在一旁等着,不料片刻后,竟见她转脸回来说道:“到时我去。你想个法子,叫我可以接近些。”

  李仁玉吃惊,慌忙阻止,“将军身份贵重,万万不可再去冒险!”

  “你想法子便是,其余我自有数。”

  她的语气并无咄咄逼人之势,却由不得人不从。

  李仁玉只得应是,问来联系之法,随即匆匆离去。

第102章

  三日后,祭礼如期而至。

  清早,舆驾和仪仗从已改名晋宫的南王府内出来,去往南郊。

  这是皇子流亡归来登基复国后的首次露面。虽是个临时搭成的班子,当中用来凑数的占了大半,文官有目不识丁者,武官有没摸过刀的,但衣冠和礼仪却都依着晋室从前的礼制而行。覆亡了的旧朝便如此粉墨登场,俨然重生。

  先前已造势多日,及至新帝露面,道旁百姓终于亲眼见到了传言中那位神明转世能给世人消灾除祸的皇子。他高坐在舆车金帐当中,冕服加身,尊贵无比,民众未免先便生出敬畏崇拜之感,再一群预先排好的路人跳了出来,有作狂热之态引人高呼万岁,有跪在路边激动下拜乃至涕泪交加,氛围感染之下,其余人情不自禁也投入其中,纷纷跟着下拜。

  理所当然,即便是神明转世如晋帝,也当奉北皇为尊。

  炽舒车驾在前,目光扫过道路两旁那些下跪膜拜神色里透着虔诚的民众,在这个已被统治多年的地方,他头回看到民众如此顺服。这不是过去重压之下的逆来顺受。

  果然还是只有晋人才懂如何去驾驭晋人,也总算没有白养陆康和李仁玉这帮人。他们不但拉起了人马,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魏国那女子必定希望速战速决,他自然不能让她如愿。他耗得起。除了利用崇山峻岭为障,设下重重防守,再让晋人打头阵,先去为他们那子虚乌有的皇帝而战。

  这些乌合之众自是无法和魏军抗衡,但只要幽州全员调动,光是拖,就能拖垮对方。远袭最忌久战。待到姜含元疲于应对,到时,自己再以逸待劳,必将事半功倍。

  今日的祭天场地也是陆康李仁玉这些人选的,说什么“圜丘祀天”、“方丘祭地”,祭天需在南郊选取合适之地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这些炽舒不感兴趣,叫他们自己看着办,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场面必须隆重盛大,天威压人,所以原本按制,场地周围百丈之内不得有闲杂之人,但今日,照炽舒之意,允许郡民靠近祭场中心观礼。

  时辰到,鼓乐齐鸣。

  炽舒坐于祭坛正北方位的尊位之上。他的四周,列着仪仗和参祭的众多官员,过去,则是等待献舞的三百乐生。大约数十丈外,则密密麻麻站了许多郡民。自然,为保证不出岔子,所有这些进入戒备范围内的郡民,事先全部经过遴选,要么家中有人从前就在替南王府做事,要么是如今那些晋官的亲眷,不但如此,还须持凭照,今日才能得以靠前。

  今天场面之大,令炽舒感到很是满意。

  陆康因这晋帝乃是冒名,疑皇子无生已死,近来沮丧无比,办事不像从前那样积极。这祭天大典之事,是李仁玉一手操办。

  不得不说,这个李仁玉,虽没真本事,但做这种事还是十分在行。

  炽舒收回目光,望向他一手所造的晋帝。

  那人身着冕服,头戴前后旒冕,手持镇圭,正坐在他下面的位上,撞见他投来的目光,知是要自己上场了,慌忙站了起来。

  此人本是荒山野庙里的一个普通和尚,每日只知念经打坐,突然摇身一变,做了皇帝,至今如在梦中,所谓小人得志便是如此,除了对着炽舒诚惶诚恐,其余场合,渐渐真把自己当成了皇帝。此刻便照着事先得过的吩咐,面向西方,立于祭坛东南方向,等今日的主祭官右宰李仁玉主持完了繁冗的仪式,迈着方步,来到放置着牺牲、璧圭、缯帛等祭品的柴垛前,点燃积柴。

  巨大的柱状烟火仿佛黑色游龙,从地面喷涌而上,朝天升腾。接着,祭酒官祭酒。再是献舞。

  三百名身穿祭服的乐生列队等在旷野之上,闻声而动,跟随节奏开始踏着舞步,献上乐舞。

  这样的场合,气氛本当庄严肃穆,从而达到借天威以震撼人心的目的。但因这复国太过仓促,连百官都是拉人凑数的班子,一时哪里能找到须接受长期训练方能掌握大型乐舞技巧的乐生。大多不过是当地读书之人,匆匆学了几日便赶鸭上架,开头还算齐整,进行过半,场面便凌乱了起来,左边的抬手,右边的伸腿,发现自己和近旁之人动作不一,又慌忙纠正,有些茫然无措的,干脆便停了下来,左右张望。场面顿显滑稽。

  炽舒入目,有些不悦,望向李仁玉。李仁玉擦了擦额头的汗,慌忙朝手下之人丢去眼色,那人匆匆奔向靠最前的那群郡民。这些人事先得过吩咐,会意,便都下跪,带头高呼万岁。后面那些看不清前头如何场面的郡民听到了,不知何事,只也纷纷跟着下跪,一时,旷野之中呼声四起,总算将乐舞的尴尬给遮掩了过去。

  炽舒面色这才稍霁。这时祭酒以爵杯盛着酒醴上前,将要进献皇帝,以表上天赐福之。那假晋帝接了,怎敢压炽舒一头,和祭酒一道,毕恭毕敬地转奉炽舒。

  炽舒起身。

  他接了酒,举起,唇虚虚碰了碰杯缘,作出饮酒状,随即递还——这时,旷野之中那来自万千郡民的呼声还未停歇,人人依旧叩首在地,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幕发生。

  空中陡然出现了一道笔直的黑线。

  那是一支袖箭,破空而来,朝着中央的炽舒疾射而去。

  他身边从前的那支亲卫,包括头领奴干在内,因那一趟长安之行,几乎折损殆尽。如今的人,虽不及从前得力,但依旧是好手。上位后,为防意外,无论走到哪里,他的亲卫,必定不离左右。今天也不例外。

  但这支袖箭来得太过突然。

  谁也没有看见它出自何方,是何人所发,它如幽灵一般,转眼便射到了炽舒的面前。待他左右之人发觉,反应过来,已是迟了。纵然众人奋不顾身朝他扑去想要救驾,却根本无法追得上那箭的速度。而炽舒此时正高高独立座前,周围之人低他半身,没有任何遮挡,他如靶子般显眼。

  这时他的右手还端酒爵。那支袖箭离他不过数尺之距了。好在几乎是直面而来,在距他还有数丈之远,旁人未曾觉察之时,他便已入目。

  他眼皮一跳,甩了酒爵,一把攥住离他最近的祭酒,将人拽到身前,一挡。那祭官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后背已然中箭,惨叫一声,当场倒地。

  炽舒堪堪躲过暗袭,下意识抬眼,望向袖箭来的前方。然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万万没有想到,又一支袖箭已从另个方向射至。

  原来方才是有两箭从不同的位置几乎齐发。待他发觉,手边再无能够可以抓来替他挡箭的人,自己又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这第二支袖箭射中,只见他竟临危不乱,猛地抬起左臂,露出了袖下的铁爪,直接朝袖箭挥去。

  “锵“一声,铁爪将袖箭格开。

  袖箭飞了出去。

  他虽接连避开了两支朝他射来的暗箭,但这一切,却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直到这第二支箭簇飞了出去,他的左右亲卫方拥到他的身前,周围人也才反应过来。

  晋帝吓得第一个钻到案下,抱头不敢出来,剩下那些晋宫官员目瞪口呆,也是恐慌不已,怕自己遭池鱼之殃,也顾不上别的了,保命要紧,有的矮身趴低,有的朝无人的地方跑。

  李仁玉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学晋帝的样,蹲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炽舒这时找被冲上来的亲卫护在了中间,险情解除,但他后背已是惊出一层冷汗。待惊魂稍定,他面露暴怒之色,猛地转脸,目光扫向方才那差点要了他命的第二支冷箭的发射方向,抬手指着,命伴他同行的右昌王立刻去抓刺客。

  那里,正跪着那一大群被许可接近的郡民,好些人仍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的依旧俯伏跪地,有的直起身,茫然四顾。

  姜含元和崔久乔装,就混在这一群人当中。二人各据一头。第一支袖箭是崔久所发,她紧跟着发了第二支。

  可惜虽有李仁玉做了内应,还是没法携入更具杀伤力的大些的武器,只能暗藏袖箭,且距离也过远,发射后,等弩箭抵达炽舒近前,力道已是消减,速度也随之减慢,方给了他反应之机,竟被他用连在断臂上的铁爪给挡开了。

  实在可惜!

  不过,今天本来也没指望一定能刺杀成功。造出这样的惊险一幕,便算是达到目的了。

  此刻再多留一瞬,便多一分的危险。

  姜含元迅速收起袖箭,呼了声“刺客”。周围人方如梦初醒,又看见前方冲来大队手持利刃的狄兵,顿时乱做一团,惊叫声中,四散奔逃。

  姜含元和崔久隔着人群对望一眼,约定撤退。她趁乱往预定好的西南方向迅速奔去。那右昌王带着手下几名都尉冲到了近前,很快,在无头苍蝇般乱跑的郡民当中留意到了这道背影的异常,立刻大声吼叫,召唤周围守卫全部追上包抄。

  不料就在这时,附近临时马厩的方向,又起了滚滚浓烟。

  今日两千骑兵随同炽舒出行,充作仪仗和护卫。举行祭祀之时,所有马匹都聚停在了那处。也不知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火点到处都是,又地处城外旷野,风中火势很快连成一片,马匹受惊,宛如洪水一般在头马的带领下冲出了临时所设的围栏。负责看守之人如何拦得住,眼睁睁看着马群朝着祭祀场狂奔而去,声势惊人。

  场面顿时乱上加乱。祭场周围到处是奔马和惊慌逃散的郡民,追捕受阻。等到局面受控,马群也渐渐恢复秩序,方才发现的可疑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祭天以惊魂而收场。炽舒被亲卫护送着,迅速返回晋宫。

  经检查,两支射向他的弩箭均淬过毒。替他挡了第一箭的祭酒官的受伤部位并非要害,但人早就死僵。

  很明显,刺客不但是要置他于死地,且对今日的现场安排,也是了如指掌,由此推断,应有内应。

  他已下令封锁郡城周围所有出去的通道,满城搜索,务必要将刺客抓住。

  等着消息之时,李仁玉跪在地上,对面炽舒余怒不消。

  “刺客怎么混进来的?哪里来的凭照?”炽舒的目光射向李仁玉,凶狠无比,“今日诸事是你安排!是不是你!私通刺客,借机害我性命?”

  李仁玉将头磕得砰砰响,喊冤:“右昌王方才已是查明,当中有二人贪财,私下将凭照让了出去。微臣半分也不知晓!那二人已经抓来,陛下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审问。”

  原来昨日,有人找到获得凭照的两个人,称敬慕北皇,想进入今天场地好瞻望天颜,愿意出钱,让他们把凭照让出。那二人是无赖,平常专门替狄人做事,狐假虎威,无恶不作,普通郡民看见了要绕道走的主,遇到这样的好事,当场就将凭照交了出去,这才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待右昌王来,他可为微臣作证!”

  他刚为自己辩解完,右昌王便匆匆入内,向炽舒报告了一个消息。

  他的人马循着刺客逃离的方向追踪,最后在距郡城百里外西南方向的一处山下绝了踪迹,搜山之时,意外发现了一条被杂树和野草遮掩的通道。那道路开在山岭之间,状若羊肠,无法通行大军和重车,但能容单兵内外交通。经查证,竟是晋国早年暗中修的一条用来递送消息的捷径,本来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北方强敌,但后来,晋国自己也投靠了过去,这条消息道便荒废了,直至彻底湮没,不但少有人知,连晋国一般的地图上也寻不到踪迹了,只在极为详尽的用作战争的舆图之上,或还能见到标注。

  刺客已走这条旧道走了,不知所踪。

  听完右昌王的回报,李仁玉终于彻底舒了口气。

  三天前那魏国女帅宛如从天而降,他想不通她是如何入的燕郡,也不敢问。方才还担心她和同行之人万一无法走脱,麻烦便大了。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条秘道。

  只是,连自己都不知,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他在心里思忖着,耳中听到炽舒发出了狂怒的咆哮声:“是谁?到底是谁?敢如此谋害我?”

  今天若不是他运气好,加上确也有几分本事,此刻恐怕已和那祭酒一样,早就丢了性命。

  右昌王昂然说道:“这还用说?必定是左昌王了!他表面服从陛下,实际早就想自立了!先前就暗中拉拢左光王的人。是陛下大量,不和他计较,叫他野心反而更大。如今魏国大兵压境,万一陛下不测,他就是最大的得利之人,到时,谁能和他去争陛下如今的这个位子?”

  炽舒没有发话,脸色却慢慢地阴沉了下去。

  李仁玉暗暗看了眼身旁的右昌王,也小心翼翼地道:“此事原本轮不到小臣置喙。但小臣方才被陛下怀疑,少不得只能自证清白。小臣以为,右昌王所言极是。”

  右昌王平日瞧不起李仁玉这些人,连他们说话文绉绉也是罪。此刻听到他竟附和自己,一喜:“怎讲?”

  李仁玉忙道:“今日之事,若非有人里应外合,刺客怎能顺利逃脱?放眼四周,陛下身边,除了左昌王,还有谁有如此之能?”

  右昌王大声说道:“李右宰说得极是!”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今陛下陈兵燕郡直面魏军,他守在后方。此战,小臣知陛下必然会胜,但魏军也非弱旅,到了最后,陛下恐怕难免有所折损,而他毫发未伤。到时,他若再发难,便就占尽上风。”

  右昌王恍然,转向炽舒,恨恨道:“难怪他主动向陛下请命去守鸾道!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万万不能叫他如愿啊陛下!”

  炽舒目光变得愈发阴沉,一个人来回慢慢踱了片刻,停步,转向右昌王,下令:“你速速带上人马赶去鸾道,控制住他,接替他的位置,再命他速来燕郡见我!”

第103章

  左昌王能立而不倒,自然不可能心机全无。眼线火速便将炽舒遇刺险些丧命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

  虽然无从得知事后炽舒和右昌王谈了什么,但他当场便后背生凉,心生不妙之感。

  右昌王和他争势,炽舒上位后,对他也是日渐防备,他岂会不知?

  西关一战,魏军元帅姜祖望战死,这成了炽舒屡次用来激励下层军士的可夸耀的战果。然而无论怎么粉饰,明眼人心里清楚,这就是一场惨败。

  为了那场战事,他们不但精心策划,还投入极大的军力。原本的目标,是彻底打乱魏军的全盘计划,将战场的压力从北方转移到魏都。如果顺利的话,他们的铁骑,甚至可以直逼长安。

  那将会是何等辉煌的巨大战果。

  然而,结果却是如此不堪,功败垂成。

  也是西关之战过后,他开始意识到到对手的可怕之处。那种于绝地里反击搏杀的韧性和能力,足以叫这世上最强大的敌人也为之战栗。

  军队尚且如此,何况是最高统帅。姜祖望虽战死,却没有战败。而他的继任者,更是用扭转战局的方式,证明了她继承于姜祖望的强悍和对部下的绝对号召力。

  这样的统帅,这样的军队,足以摧垮任何敌人。

  他对后面的战事已是失去了信心。

  此次他自己请命来此,便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应对。自然,他存了几分私心。然而他也有自己的无奈:敌手叫他看不到战胜对方的把握,而炽舒,不是一个能叫他放心效命的人。

  自己的地位足够高了,他无意再以战养威。

  此战如果得胜,自己不至于有积功之嫌。

  如果战败——虽然没有一个人在公开场合里提过这样的可能,但作为一个和中原皇朝争夺厮杀了半辈子的北庭之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从前遇到晋室那样的对手,是运气太好而已。而运气,不可能总是那么好。一旦失去幽燕,毫无疑问,南都必然跟着不保。到时候,他们剩下的唯一选择,只能是离开这片膏腴之地,再次北迁,回到他们旧日的王庭去。到了那时,残酷的内部争夺必将再次上演。

  他若现在保住实力,将来便有余地。

  不谈进,即便是退,也足以据守自己原本的地盘。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忽然发生这样的意外。

  是谁要取炽舒的命?

  如果不是右昌王,他能想到的另外一种可能,便是魏国女帅。

  甚至,如果单从炽舒身亡能获得的好处来看,比起右昌王,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不信炽舒想不到这一点。

  但是,右昌王会放过攻讦自己的机会吗?

  最重要的是,即便他自辩,炽舒真的会相信自己吗?

  对这一点,他毫无信心。

  为防万一,当天他便派亲信暗中赶往燕郡监视动静。

  才两天,就收到了一道紧急回报,侦查到右昌王已带了人马,悄悄正往这里赶来。据说,是要以前方吃紧为由换防,调他去往燕郡。

  两地之间,急行军的话,五六天便能到。现在右昌王已经上路,也就意味着,留给自己的时间更短。

  目答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如果不是他谨慎,提前防备,刺探到了这个消息,几天后,等右昌王赶到,自己必定凶多吉少。

  他立刻召亲信商议对策,众人无不怒火冲天。有说等右昌王到来将他杀掉。有的更狠,鼓动他占领鸾道,堵死炽舒和南都之间的这条交通要径。

  事已至此,目答知自己是没有退路了。

  照炽舒意思办的话,往后即便他不杀自己,自己也如自断双臂。

  至于杀右昌王占据鸾道,这事不难,但办了之后,怎么善后,是个问题。

  炽舒起初虽同意自己驻在鸾道,但同时,他也命右昌王的亲信驻在了南都。

  这一手,应该就是为了防备他,令他和右昌王形成牵制。

  如果自己动了鸾道,他必定会先将魏军放下,和南都两头夹击。那样,局面便不好收拾了。

  现在,他是进不能,留?

  更不能!

  这个多年以来在北狄皇廷之中素享威望的左昌王,如今竟也焦头烂额,仿徨无计,在经过反复的权衡和摇摆过后,终于,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紧密监视着动向的姜含元很快便收到了消息。

  夜色掩护之下,北狄的左昌王带着他的亲信和主力连夜出逃,撤出了驻防地,往北退去。推测他是要绕走南都,提前退回北庭,以便谋划将来。

  这个结果,令她颇感意外。

  她设计离间,料到左昌王会和炽舒发生冲突,但也仅限于此而已。她只要那二人不复同心,便就能给自己制造出谋取鸾道的良机。

  她没有想到,左昌王竟会走得这么干脆!

  鸾道现在只剩不到千人的常驻,当中大多还是负责辎重运输的老弱次兵,以晋兵居多。

  而这个时候,要接管鸾道的右昌王还没赶到,人在半路。

  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怎容错过。

  两天之后,蒙在鼓里的右昌王带着他的人马赶到。

  那个时候,他满脑子还在想着如何趁左昌王不备,将他控制,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个晴空霹雳的消息。

  左昌王几天前便已逃走,魏国女帅领着埋伏在附近的人马现身,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守兵悉数投降,叫她不费吹灰之力,夺了鸾道。

  不但如此,毫无防备的右昌王还在鸾道前方中了埋伏。若非身边亲卫殊死抵抗,杀出一条血路,连他也要葬身于此。他带着残兵,仓皇逃回燕郡。

  当日刺杀主谋,炽舒除了怀疑左昌王,也曾想过,或是他的敌对,那魏国女子的手笔。

  但是鸾道太重要了。

  如果没有鸾道,燕郡和南都之间想要交通往来,就必须绕走山岭。没有一个月,根本走不下来。而且,路上还要防备敌袭。

  他担心,万一是左昌王所为,鸾道便会成为左昌王威胁自己的软肋,所以才会派右昌王前去控制。

  现在他明白了!是那魏国女子的离间!

  他上当了。

  更叫他气得几乎呕血的,是他派人去抓那个极有可能私通魏国的李仁玉时,这晋人已带着一家老小往八部方向逃走了。

  狂怒之后,他冷静下来,知必须要趁着局面失控之前,不惜代价夺回鸾道。否则,非但拖死魏军的谋划全部落空,先被拖死的,恐怕会是自己。

  七天之后,当炽舒亲自带兵压来,姜含元已陈兵在了鸾道口,静待他的到来。

  高大的关门城楼上,旗纛迎风猎猎,将士在垛口间架设强弓,一字排开,宛如长线。

  她居高临下,立在关门正上方的城头,身上的甲衣在正午当头阳光的照耀之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

第104章

  这段地势从空中俯瞰下去,两侧山麓连绵扩展,中间山脊高耸,好似一只正展翅飞翔的鸾鸟,所以才会如此得名。而鸾道,便是从“鸟首”位置延伸往北的一条天然通道,长达数十里。左昌王先前驻守的所在,便是修在“鸟首“位置的一座方堡,堡墙依山而建,有关有门,扼守南北。

  对面,大批疾驰而来的狄兵不断地压上,却被阻挡在鸾道口外。人马越聚越多。马匹狂嘶,狄兵怒骂,尘土飞扬迷目,杀声震天。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垛口后的魏军将士起初凝然不动,直到敌军渐渐进入弓箭射程,一名指令官突然发令,箭阵齐发,噼里啪啦射向对面,冲在最前的几排狄军虽也举着盾牌挡护,架不住箭阵密集如雨,试着冲了几次,冲在前的人仰马翻,被迫后退,而叫骂声更甚。

  一面高达数丈极是显眼的华丽王旗从后卷来。旗下,炽舒在一支披甲骑兵的簇拥下现身。他面带怒容,厉声喝道:“姜含元,祭天那日刺杀我的主谋果然是你!你这诡计多端的妇人!真若有本事,出来!战!我告诉你,别以为据了此地便能制胜!趁早投降,你或还有生路可走,否则,等到破阵之时,莫怪我不给你机会!”

  姜含元冷冷看着他狂怒的脸,岿然不动。

  狄阵中的叫骂声却随着他和甲骑的到来,迅速变成了狂热的啸声。

  不计其数的狄兵高举手中马刀,齐声呐喊:“杀死魏人!杀死魏人!”这吼声如雷,扑向对面阵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中。

  姜含元转向站在她近旁的崔久,微微颔首。

  崔久挽弓,朝着对面发了一箭。

  箭簇破风,挟着低沉而尖锐的呼啸之声,向着炽舒直射而去。几十个亲卫立刻举盾,朝他围拢,待要集成盾墙,将他护在后面。

  炽舒大喝让开,人非但不退,反而驱马朝前,猛地拔出马刀,架在身前,等待那支正射来的劲箭抵达。

  不料箭的目标并非是他。

  “咻“的一声,它从他头顶数尺之上的空中越过,射穿了他身后那面王旗的旗杆。

  旗杆咔喇喇从中折断。

  随着王旗从空中摇摇坠落,狄营的鼓噪声渐渐消失,而魏军骤然爆发出了喝彩声。那声音一阵接着一阵,一阵高过一阵,到了后来,仿佛大海中的连绵浪涛,以不可遏制之势,彻底地压下了对面的声音。

  姜含元目光越过敌首,望着漫山遍野持刃如林的狄兵,缓缓地握紧手中的长枪,感受着它仿佛正在嗡嗡震颤着的待要飞天化龙般的强烈杀气。

  她知道,又有一场厮杀到来了。她周身的血在缓缓地沸腾,胸中如有团团的火在烧。

  她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等待的,便是这时刻的到来。

  半个月后,长安收到关于鸾道一战的战报。

  北皇炽舒御驾亲征,率精兵猛攻数日,却是寸步不得前行。

  与此同时,赵璞领军进入幽州,等候多时的周庆和八部将士收到指令,渡过潞水。两路大军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进攻燕郡。

  炽舒离开燕郡后,那里便由北狄第一猛将钦隆坐镇。燕郡现在除了他手下的狄兵,还有晋帝招来的人马,局面算是暂时持平。

  全面大战就此爆发。这也是决定着这场战事最后走向的关键期。

  从那日摄政王在朝会斩杀高贺过后,整个朝堂便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除了必要的场合之外,其余时间,少帝极少露面,平常更是听不到他发的任何声音。朝政全部是由摄政王一手操控。

  据说,少帝是被摄政王给软禁了起来。

  皇帝尚且如此,何况臣下。

  莫说别的人,就连方清,也觉渐渐看不懂摄政王了。

  从前高贺一党兴风作浪,诋毁他意图以战养功,图谋不轨,方清只觉荒唐。他坚决认定,摄政王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现状,却坏到了如此的地步:朝廷如若摄政王的一言之堂,他本人似乎对此也完全无意遮掩。与此同时,少帝或是被他当日斩杀朝廷重臣的举动给吓住,他就此消沉,身上再无半点少年君王当有的锋芒和锐气。

  一切他都看得明明白白。

  他担忧不已,为此,先是私下找过贤王,想探听贤王对此的口风。然而贤王报之以沉默。随后他不得不在摄政王面前开口,婉转提醒他这样下去的恶果。

  以摄政王之明,不可能听不懂他的劝诫。然而他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当时听罢,一笑置之。

  至此,方清也不得不开始怀疑,摄政王是否真的另有所图。等到北方战事获胜之后,他取少帝之位代之,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

  他就此也沉默了下去。朝堂里再没有半句杂声。提及战事,言必称胜。提及女帅,更是夸耀功劳,无一例外。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前段时日,随着晋国复立这个消息传来,除了必要的声讨之外,另外一种声音,也开始不胫而走。

  那是流言蜚语。

  也不知是从哪里起的头,竟有传言说当今的大魏女帅,亦即摄政王妃姜含元竟和那晋室余孽皇甫容牵扯不清,二人关系匪浅,说他还是无生之时,西行归来,消失了几年,那几年,人便落脚在了云落城,而姜含元明知他的身份,却隐瞒不报,不但如此,还收他做了面首。此事,云落人人皆知。

  如今无生还俗,投靠北狄,复立故国,借他昔日的名望蛊惑北方晋人,和大魏为敌。且不说她是否会因私情而有通敌之嫌,光是这件事本身,追究起来,她便罪责不轻。

  自然,朝堂里,在重压下,无人胆敢就此发半句的声,表面依旧平静如常。

  然而民间,这个消息却在疯传。

  世人或不乏善良和正义,却免不了愚昧,听风便是雨,永远都是人云亦云,一次又一次地被流言席卷入内,周而复始,乐此不疲。这回还是男女风月之事,本就为人所津津乐道,更不用说这传言当中牵涉到的几人又是如此身份。一时满城风雨,消息传到后来,添油加醋,不堪入耳。

  兰太后自然也早就听到了这个传言,总算是长久以来绝望灰暗压顶下的一丝安慰。

  她也知,高贺一死,兰荣便只能保身,儿子手里那一道遗旨形同无物。以束慎徽如今对朝堂的掌控,风评再如何恶劣,一时恐怕也是难以改变现状。

  不过,无论如何,算是能出一口恶气。

  不但如此,姜含元和那晋室余孽的风流韵事,如今世人皆知。不管束慎徽表面如何云淡风轻,这势必会对他和姜含元的关系造成影响。

  只要这两个人不和,对儿子就是好事。她恨不得这风头越大越好。

  李太妃当日跌仆醒来之后,半身不遂,太医诊断卒中急风,如今情况渐渐有所恢复,但还是行动不利,说话含糊。

  她是明帝那道遗旨的唯一见证人,兰太后还盼望将来有天她能出来再次作证,亲自用心照顾。午后睡醒,正要去敦懿宫里探望一番,听到宫人的传报声入耳,道皇帝来了。

  她心中一喜,待要迎出去,儿子已快步走了进来,屏退人,开口便问:“长宁将军和那晋室皇子的谣言,是否母后所为?”

  兰太后对上儿子的眼,听出了他话中的质问之意,一愣,随即慌忙喊冤,连声否认,“那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宫中又到处是他耳目。母后怕惹他起疑,对你不利,如今连你那里都不敢多去一步,免得他以为你和你舅父私下交通。”撇清自己后,赶忙又替兰荣也解释了一番:“也绝不是你舅父!母后敢拿性命担保!他一心为为你,如今忍辱负重,只求暂时先得自保,何况他的身体,至今还没养好!”

  她说完,见儿子看着自己不作声,心里涌出一阵伤感,忍不住唉声叹气:“戬儿,母后真不懂了……这事对咱们,难道不是好事吗?他连高贺都那样杀了,往后会如何对付你,可想而知!怎的母后看你却好像还要替那姜家女子说话?戬儿你莫忘了,她可是他那边的人……”

  束戬没等兰太后说完,掉头去了。

  他走在宫道之上,漫无目的,心神恍惚。

  那日朝堂惊变过后,所有人大约都道自己是被他给吓住了。

  或许确实如此。仿佛一记从天而落的重锤,瞬间将一切砸得粉碎。他整个人陷入了极大的茫然和沮丧之中。

  他也想不出来,那人当日最后对他说,最后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待,到底所指为何。

  那天之后,他便什么都不愿想,不愿做了。更不想见到任何人的面,包括那个人在内。他的情绪也仿佛停止波动。反正一切的意外,哪怕北方战事不利,那人自也能处置。就这样,他浑浑噩噩,犹如置身事外,直到最近,知道了这个传言。

  这令他感到了久违的极大的愤怒。

  他半点也不信如今外面正在传的关于她和那个晋国皇子的事。毫无疑问,是谣言。

  他至今仍记得刚认识她不久时在贤王府的梅园里发生的那一幕。那时他偶然闻到了来自她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怎样的气息?很难形容。不是脂粉暗香,而是犹如阳光下的郁郁青木所散发出的味道。他从没闻过那样简单却又叫人心旷神怡的气息,以致深深印入了记忆,至今没有忘记。

  她这个人,便如同那种他难忘的气息,不容任何秽味亵渎。他没法容忍,她在北方杀敌,而这里,长安,无知之人却在到处散播谣言,毁掉她的名誉。

  束戬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进文林阁的。等他惊觉之时,他发现自己的双足已停在外了。

  这是当日朝变过后,他第一次来此。

  外面的一个小侍大约没有料到他会突然现身,慌忙下拜,待要奔入通报,被他阻了,随即继续迈步。

  此间景物,他再熟悉不过。轩窗临风,庭木幽青。然而从前那些他熟脸的侍人都不见了。据说是去了江南。物是人非,大约便是如此了。

  束戬走了进去,看见那个年轻的星官陆天元也在,正在和他低声说着什么。他一袭朝服,端坐于案后,仔细倾听。他的神色凝重而专注,身影高贵而沉静。

  束戬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莽撞,仿佛不该出现。他继而悲哀地想,在这个人的面前,哪怕再过十年,自己恐怕也只配站在他投下的阴影里,抬起头仰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