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宁将军蓬莱客上一章:第40章
  • 长宁将军蓬莱客下一章:第42章

  束戬忍住转身逃走的念头,停了步,看见他已留意到自己到来,转头望了一眼,示意陆天元暂停,随即起身。

  陆天元上前行礼:“陛下,殿下,小臣先行告退。”

  束戬恍若未闻,一动不动。他微微颔首。

  “陛下请坐。”

  陆天元退出后,他迎束戬入座。

  束戬没动,直挺挺立着说道:“外面谣言已传这么多日,你为何一直不闻不问?将军她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这谣言已传多日,连自己也早就知道了。起初一直忍着,想他会有所反应。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的动静。

  “这些时日,我想明白了,将来你要怎样都可以,现在我也无意插手你事。但朝廷,必须维护她的名誉。”

  “传谣之源,或是大长公主,至少,和她应是脱不了干系。”

  “这个恶人,倘若你不愿做,我来做。治她一个罪名,我再派我的人,到民间抓捕胆敢继续传谣之人,惩一儆百,谣言即止!”

  束慎徽仿佛略感意外,目光凝落在他面上,片刻后,缓缓露出笑意。

  “长宁将军若是知道,必会感谢陛下信任。此事,臣也已有考虑,正想向陛下禀明。”

第105章

  大约一年前,在天门司下的一间天牢里,秘密送来了一个囚犯。

  那是一名年轻的僧人,身披葛衣,脚踏草履。刚被送到之时,他似乎大病初愈的样子,身体极是虚弱,在这里躺了大半个月后,才慢慢地恢复了精神。

  这里是秘所。关的全部是特殊的重犯。此前那些被送进来的,要么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深夜,就此消失,抹去在世上的所有痕迹,要么,最后被人带走,从此同样不知所踪。

  从没有人,能够走出去过。

  这名僧人想来也是如此。在狱吏的眼中,他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也没人想知道他是谁,因何而被送到这里。他和别人唯一的区别,是此前那些进来的人,往往会先是狂躁,继而绝望,最后变成行尸走肉。

  而他不是。从到来的第一天起,便显得异常平静。

  身体渐渐恢复之后,有一天,他提出请求,希望能将他此前的经卷归还给他,并求赐笔墨。狱吏上报。很快,这个囚犯的请求获得许可,许多狱吏看不懂的写满了蝌蚪文的经书被送了进来。与此同时,狱吏也得到一道上命,满足僧人在此的一切日用之求。

  不过,叫狱吏感到意外的是,这名囚僧没有提出半点待遇方面的要求。从那天之后,他开始埋首于笔墨。

  囚室内暗无天日,他的世界也没有日夜之分,每天醒来便写,倦了去睡,不见晨昏,不分寒暑。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仿佛便是他手边的经卷,几个月后,墙边叠放着的他书写出来的经卷在慢慢变高,与之相应,他的身体变得比刚来的时候还要虚弱。天牢内阴冷而潮湿,长久不见天日,加上他日以继夜译经,再次病倒。狱吏唯恐担责,上报,几天之后,人被转了出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深夜。

  城西的护国寺内,在后寺一处荒僻的四合僧庐之中,小和尚无晴看见当朝的驸马都尉陈伦再次到来。

  三天前,都尉曾独自来过这里,不知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都尉走后,无晴看见他静坐了片刻之后,睁开眼眸,随即不眠不休,埋首案前,继续译经,一刻也不曾歇息。

  这个年轻的法师是去年被驸马都尉秘密送来此地的。到了后,他便落脚在这里。他从没出去过半步,外面的人也不可能进来。这座僧庐,实则是间囚室,没有人知道这名囚僧的存在。只有无晴出入,负责给他送饭。

  无晴从前在经阁中掸尘,无事之时,常读经书。慢慢熟悉之后,有时也会帮此间的囚僧抄一些他译出的经文。他发现,这来历神秘的囚僧所译的经,法理精妙,修辞曼妙,全部是他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今夜,在接连译经三日三夜之后,囚僧似乎终于做完了他全部的事,整理好经卷,人应也倦了,方睡下不久。

  他的身下是张卧席,人面向着墙,背对门,右胁寢卧,右臂枕头,左足叠于右足之上。

  无晴当然知道,僧人休息,除了打坐,这是一种惯用的睡姿。据说,是为了在睡梦中也保持清灵,是修行的方式之一。

  这名囚僧平常从不说话,如同天哑,但却令无晴发自内心地感到仰慕,觉他并非凡俗之人。今夜驸马都尉再次现身,但这回不是独行,而是伴着另外一人到来。照明的灯笼火光跳跃不定,无晴起初看不清来人模样,只见他披了一幅斗篷,连着的一顶帷帽挡了大半面容,足步不疾不缓,落地无声,待到了近前,无晴认出,竟是自己前年偶在寺中遇过一面的当朝摄政王殿下,不禁十分惶恐。

  他总觉,有不好的事,要降临到里面那个囚僧的身上了。

  不过,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人人都有自己的命定,包括那名囚僧。

  他不敢多看,打开院落的门锁,随即退走避让。

  束慎徽入内,来到僧庐前,没有立刻进去。

  他停下,透过半开的门,望向门后世界。

  一灯如豆,照出这间整洁的僧庐。靠墙的干燥之处,摆堆着整齐的经卷。对着门,地上的一张卧席之上,此刻背向外,睡了一人。

  那人身披麻衣,作狮子卧,背影安静,望去睡得很沉。

  两年前的那个深秋,他便从贤王口中听到了无生之名。去年六月在钱塘,又是因了此人,他和姜含元不欢而散。当时他命刘向叫他手下程冲治好对方的病,为免日后再出意外,又命将人带入长安,囚禁在了天牢之中。

  再后来,那时他已和她分开多时了,他听闻人再次病倒,忽然记起自己曾对她做过的许诺,倍觉惆怅,便照当日自己对她所言那般,将人秘密转到此处,换了一种囚禁方式。

  倘若没有意外,他的一生,便将如此度过。

  这么久了,束慎徽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起过这个名叫无生的人,但这是第一回 ,他终于来此,亲自和对方见面。

  他在牢门之外静静立了片刻,看见那人背影微微动了一下,醒来,接着,缓缓坐起,转过来身。

  黯淡灯火映着一张清瘦的脸,面上带着倦色,但即便这样,身处囚室,眼里也有明亮的光。

  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便是无生。束慎徽曾误解他为她心上之人,后来方知,他是她的知交——倘若不是他那注定原罪的出身,她会为他两肋插刀的那种知交。

  束慎徽在对方凝望自己的目光中,迈步走了进去,脱下帷帽。

  “如何,想好了吗?”他开口便如此问道。

  无生收了目光,垂首,恭谨抬掌竖在胸前,行了一个出家之礼。

  “驸马都尉三日前已将情况悉数告知。罪责在我。小僧本是多余之人,不该偷生于世,何况如今因我,又生出诸多事端,罪孽重重。小僧更不愿因我而累及将军之清名。”

  “一切,小僧听凭摄政王的安排。”

  当他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之中,没有任何勉强之意。他神情从容,语气如常。

  束慎徽面无表情,注目了他良久。

  “很好。出去之前,你有何要求,尽管说来,本王必会满足。”

  无生环顾一圈囚室,目光最后落到经卷之上。

  “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中平四年,小僧西行归来。到今日,几番波折,前后费时多年,终于将前次带回的经书全部译完。”

  “小僧出自洛阳珈蓝寺,先师洞法虽已去了,但寺中还有同门,他们应当一直都在等着小僧归去。劳烦摄政王,日后代小僧将经文送至珈蓝寺交给他们。”

  束慎徽颔首:“可以。”

  说完这两个字,未再作任何的停留,他戴回帷帽,转身走了出去。

  无生注视着这道身影消失,最后缓缓盘膝,坐了下去。

  三天之后,宣政殿内,举行了一场特殊的朝会。

  当日的那场朝变,不但震慑人心,还改变了许多的事,连本朝开国以来一直执行的朝会制也有所改动,只保留了五天一次的大议。及至大议,少帝也不参加,摄政王便将大议也直接取消,大臣到文林阁议事。

  这里已许久没有升殿。然而今日不但恢复,少帝和摄政王在位,王公大臣悉数到场,连从前原本没有资格上朝的六品之下的所有京官也得以入朝。

  将近千人,将这大殿站得满满当当。然而就在朝会开始之前,当中大多数人根本无从知道今日这场一看便知特殊的朝会又是为了何事。想到当日摄政王就是在此出人意料地手刃高贺,无不悚然。

  幸而升殿前等待的时候,有消息灵通的官员放出内幕,道今日朝会,是和如今在幽州掀起了大浪的那所谓晋室皇子皇甫容有关。

  据说那皇甫容实际是炽舒强推而出的冒名之人,真正的皇甫容,亦即从前那位出自珈蓝寺的无生和尚,数年前西行归来之后,不问世事,潜心译经,去年入长安,来到从前曾请他讲法的护国寺。在寺中他继续译经,为免打扰,外间方无消息。如今获悉被人冒名顶替,败坏声名,决意站出,以自证清名。

  这消息冲击之大,可想而知。在一阵屏声敛气的安静等待过后,终于,那僧人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他身着一袭洁净的僧袍,目含明光,在左右投来的无数注目当中步入大殿,向着座上的少帝和摄政王行礼,自称晋室皇子皇甫容,亦即来自珈蓝寺的无生。

  无生神情自若,一番解释过后,说道:“我早年虽出身晋室,如今也出家多年,不问世事,但始终是汉家之人,大义二字,不敢忘记,岂会委身,奉敌酋为尊?如今北地那所谓的复国之人,乃冒名无疑,请陛下布告天下,勿叫北地之民,再受狄人蒙蔽。”

  “洛都变日,晋帝曾将国玺托付于我,嘱我以命保之。这些年,我皈依法门,此物不敢擅自处置,今日进献陛下。从今往后,世上无晋,万民归一,大魏承平盛世,造福黔首,如此便是小僧之幸,罪愆稍解。”

  他取出一只裹在布中的四方小匣,双膝下跪,双手高举过顶。殿侍以盘接过,疾步送到少帝面前,解开。少帝观看过后,命转给摄政王。他看了,再命百官传阅下去。当中有见识渊博的太史官,仔细看后,呼道:“陛下!摄政王殿下!此物确系昔年故晋国玺无疑!”

  群臣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第106章

  当日,关于这场朝会的详情便传了出去。

  那无生在献玺过后,再次语出惊人,自请一死。

  他先是解释了自己当年为何西行。

  他的师父洞法从西域去往洛阳之时,曾携来经卷八十一部,中途却遭毁损,抵达之时,所剩不到一半,这成为了洞法的毕生遗憾。洞法圆寂之后,他便以补全残缺为毕生之之志,由此踏上西行之旅。他一路所见,众生悲惨,等到自己也历经九死一生归来,行经云落附近,又随商队被狄骑所俘,受尽凌辱,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之际,得到长宁将军搭救,这才得以活命。

  经此大劫,他深觉人间诸苦,而自己仍未悟道,于是将此劫视为试炼,为大悟,为明心,也为早日完成先师之愿,在落难地的一处摩崖山中落脚下来,修行译经。不料,己身罪孽深重,时至今日,非但没能修出正果,反而沦为他人作恶的欺世之符,贻害无穷。

  洞法授他衣钵,当年他曾立下心愿,待到西行归来补全经卷之后,当广为传播,释明真义。

  如今他已译完经卷,为洞法衣钵不至于失传,他将开坛讲法,完毕之后,架火自焚,以此来消一切罪孽,以证大道。

  这个消息,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不但在长安,讯息也抵达洛阳。

  当年无生之名,洛阳人尽皆知。无数信众不辞路遥,从四面八方赶去长安。民众至此也是恍然,原来如今在北方闹得极是欢腾的那个晋国皇子,不但是个彻头彻尾的冒名之人,那北皇炽舒更是奸诈卑劣至极。战场上打不过女将军,就派奸细散播谣言,大肆污蔑,妄图动摇人心。倘若女将军当真因此而受到自己人的攻击,乃至军心动摇,岂非正中狄人下怀?我大魏之人,万万不可上当。

  倘若说这个时候,还依旧有人对此说法半信半疑的话,那么数日后,当无生戒斋完毕,在设于长安西郊野地里的经坛露面,开坛讲法,则所有的猜疑,悉数消失。

  经坛高达数丈,如若塔状,那一日,他身披洁衣,盘膝坐在坛顶之上。民众观他面貌俊美,神情庄严,人若自带神光,凛然不可亵渎,不由先便自觉污秽了几分,及至他开声,妙音不绝,引人入胜,周围那些即便起初是抱着看热闹而来的人,也渐渐听得入了神。到了后来,人或如痴如醉,或醍醐灌顶,或深得安慰,若人间之苦,就此终于得到救赎。

  无生讲法七日七夜,从各地陆陆续续赶到的善男信女,充塞在西郊外的这片荒野里。

  最后一日,传言,他将自焚消孽。

  这一日,终于到了。

  天和三年六月甲子日,长安万人空巷。除了信众之外,一大早,普通民众也纷纷赶到西郊。不但如此,朝廷也派了礼部的官员到场。

  野地无风,今日是个极其晴好的天气。当日晷上的晷针投影到正北的下方,日头到达了正南的上中天。

  午时正时刻,无生在赶自洛阳珈蓝寺的一群僧人的陪伴下,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他依然是先前的模样,一领僧衣,向着野地里的那座经坛走去,好似前些天那样,他将高坐其上,继续讲法。

  然而,今日却是不同。

  此刻,当经坛外覆盖的那一层遮衣被除去,众人这才发现,下面早已架设燔柴。

  原来,这七天来,当他不知疲倦般地宣讲经义之时,在他的座下,已是堆叠起了层层的燔柴。

  周围之人无不动容。

  无生迎着风,行到经坛之下,没有任何停顿,如常那样,迈步开始登阶,向着坛顶走去,最后,他来到他此生归宿的位置,盘膝坐下。

  很快,在他的身下,烈火将会燃起,继而将他吞噬。

  他微微低头,闭了目。

  从闭目的那一刻开始,他便仿佛将自己外面的一切都隔离了开来。盘旋在旷野里的阵阵风声;信众随了他的落座发出的各种杂声;底层燔柴被点燃,轻微的火烧的哔哔啵啵之声,也开始传入他的耳中……而一切,和他都没有干系了——纵然他已开始感受到了来自身下的火的热意,卷起的将他包围的黑烟,连同发自旷野里的越来越大的嘈杂声,仿佛有妇人在哭泣……仿佛大海之水,外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似要将他吞噬。

  他不为所动。

  他的身份已是公诸于世,身为前朝余孽,又累人至此地步,死,是唯一的解法。

  于他而言,更是一种解脱。

  今日以如此方式来终结此生,也绝非出于他人的逼迫。他心甘情愿。

  终其一生,他都在苦苦修行,以追求所谓的彻悟之境。

  能够如此死去,死得其所,这一刻,应便是他所追求的圆满,他甘之如饴,坦然迎接。

  他什么都不去想,令脑海化为虚空,等待着圆满的到来。片刻后,在渐渐升起的烟火里,在满耳的嘈杂声中,他仿佛听到了骤然变响的来自经坛四周僧人们为他而发的整齐的诵经声,他便在心中跟随,默默也诵念起了涌入他脑海里的经文。

  忽然,他的心微微一跳,停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在这一刻诵的,竟是她嫁入长安之前的那夜寻来和他辞别,他给她诵的那篇经文!

  不止那一次,再前一次,他诵给她听的,也是同样的这篇经文——因为第一次,他为她诵到这篇之时,她说极是好听,她喜欢听,他便记住了,后来每次当她来的时候,他都为她诵念这篇相同的经文。

  因为她的一句称赞,所以在他这里,不知从何时起,这再普通不过的经文,也成了他最是喜欢的一篇,他诵念过无数遍,以致于这一刻,竟也再次冒了出来。

  无生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摩崖窟,她在自己的诵经声中安然睡去的那一幕……

  国破逃亡之时,他已记事,随后隐姓埋名,从皇甫容变成无生。其后的许多年里,想起来,或许只有被她救后留在那荒凉山窟里的那段日子,才是他内心真正获得平静和喜悦的岁月。

  他曾告诉自己,等到将来有日,她不再需要自己给她诵经听了,他便离去。然而他骗不了自己。青灯佛卷之前,他又何尝没有暗暗想过,希望这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此去,若有来世,他不做皇子,不做和尚。

  他想做云落城外的那座山,那片湖,那抹朝霞,那道夕阳。纵然她不知他的存在,那也无妨,他可以静待她来,默送她走,生生世世,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就在这个念头闪现而出的下一刻,他猛地灵台震动,瞬间,心脏狂跳,继而大汗涔涔。

  火势越来越大,开始烤炙他露在外的皮肤,热风更是逼得他身上的衣袍舞动,他开始感觉到了疼痛,而耳边,僧人的诵经声和信众的哭泣声也越来越大……

  他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是一个出家之人,入空门后的第一天起,他所有的苦持和修行,都是为了跳出轮回,脱离苦海!

  末了,到了这一刻,烈火即将焚身,他竟还割不断尘世,憧憬来世?那么此前,那些曾支撑他一路走来的信仰,到底又算什么?

  顷刻间,宛如山岳崩塌,他只觉脑海轰轰作响,胸中气血翻腾,人摇摇欲坠,几要呕血,完全没有留意,就在他的头顶之上,那轮原本鲜红的烈日忽然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陡然转为昏暗。

  没有任何预兆,红日消隐,天昏地暗,四野大风狂卷,长安内外,如坠黑夜,只剩这处经坛下燃起的火焰灼灼,随风狂舞,耀眼璀璨!

  伴着这突然降临的世界犹如即将陷入永夜的巨大恐惧中,僧人停止了诵经,官员惊慌失措,马匹挣脱束缚,狂乱奔窜,置身在野地里的民众也反应了过来,发出哀告之声,下拜在地,不敢抬头。

  唯独那还苦苦挣扎在自己世界中的无生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骤然袭来的黑暗里,一阵浓烟朝他卷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当无生悠悠转醒之时,他仍闭着眼,感到身上似有火灼过后的隐隐疼痛。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线定住了。

  他仿佛置身在一辆马车之上,正在前行之中。

  他一时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又将去往何地。

  他缓缓地坐了起来。马车停住,门从外开启,面前来了一人。

  是程冲。

  那个当日将他从云落带离,又将他秘密送往长安的武夫。

  对方态度也不复往日粗暴,显得很是恭敬,说,经坛焚火之时,恰日有蚀亏。

  天意如此,摄政王殿下便顺从民意,不允其死。

  “殿下命卑职转告,从今往后,你得自由,可去任何你想去之地,留任何你想留之所,做任何你想做之事。”

  “殿下还说,北地有位你的知交,她应当很想见到你的面。在此之前,卑职先送你过去见她。”

  程冲说完,朝无生行了一礼,关上车门。稍顷,马车继续前行,往北疾驰而去。

第107章

  七月,在魏军北出雁门恰半年之后,姜含元调集军队,离开鸾道,北上,行在发往北狄南都的路上。

  此前的鸾道之战,炽舒为夺回命门,不计代价地发动一次次的狂攻,但每一次都被打回。与此同时,钦隆在燕郡也受到极大的兵压,左支右绌。不但如此,幽州到处疯传,不久前打着晋室皇子之名而行的所谓“复国”,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真正的无生如今人就在长安,向魏帝进献国玺,表臣服后,他甘愿自焚,以求证道。

  这个消息的冲击力可想而知,陆康自尽。他和李仁玉,多年来一直被视为晋人在北地的精神支柱,现在一个投了大魏,另个死了,那支此前招来的兵马阵前直接投降,大批民夫路上逃走。如此局面之下,前线还能靠着狄军勉力再支撑一段时日,但燕郡战事的后勤迅速走向崩溃。钦隆杀了那个已彻底无用的假冒无生的傀儡,为摆脱困境,又抓了大量治下的普通晋人去补缺。他本就恶名昭著,此举导致更多的民众逃亡,恶性循环之下,燕郡岌岌可危,城破就在旦夕之间。

  最后的转折,在甲子日。那场日蚀之变,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关于这场天变,姜含元事先收到了来自束慎徽的提醒。他告诉她,司天台有位待诏,精通天文,测算当日会有日蚀之变,时点误差应在刻内,特意告知,好叫她心里有数。

  军中上下预先得报,在日蚀发生那一刻,无人惊慌,趁天昏地暗狄军惊慌失措之际,大败敌手。

  屡遭挫败之后,炽舒终于从一开始的狂怒当中冷静了下来。

  在北狄的南都大兴城,他还留有一支忠于他的亲信军队,战力不可小觑,但却不能调来这里参战。那是他在中原北方最后的据地,不能空虚无防。

  现在自己夺回鸾道无望,再这样耗下去,等到钦隆那边也顶不住了,燕郡城破,则自己再无可守之险,如同光身打仗,等到另外一支魏军北推,和姜含元南北汇合,形成夹击,蚕食完可供自己腾挪的余地,到时候,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他果然是个狠人。在冷静下来看清局势之后,做了一个令姜含元也不得不佩服的决定。

  如同从前他能自断一臂来换取求生,这一回,他果断舍了他经营多年的燕郡,主动放弃如今于他而言形同鸡肋的幽州,命钦隆执行清野之策,放火烧毁郡城和所有带不走的物资,杀死城中青壮,收拾兵马北归,自己也悄悄退兵,绕过鸾道,趁魏军未能赶到阻拦之前,从另外的一条远道退往南都。

  与其被困死在幽州,不如退守南都,重整旗鼓,以逸待劳,以获得反杀致胜的机会。

  姜含元知道,最后的一场大战,亦即决战,就要到来了。

  在往北行军至中途时,她命大军就地驻扎整休,等待着后军的到来。

  狄军退走之日,撕下人皮,露出了恶鬼和凶兽的面目,不但放火烧城,还到处屠杀劫掠,燕郡如若人间炼狱。幸而赵璞和周庆提前得到消息,强攻抵达,狄军这才仓皇撤退。但即便这样,大火还是蔓延到了全城。他二人指挥人马灭火,多日之后,总算彻底扑灭大火,逃走的民众也渐渐归来。最后老将军赵璞留下善后,周庆则带着军队继续北上。

  姜含元拟待周庆抵达,两军汇合之后,再挥师北上,剑指南都。

  回顾战事,从师出雁门之后,过程诸多波折,她甚至失去了父亲。而接下来的决战,是炽舒反扑的最后机会,他势必全力以赴,注定也不会是轻松的战事。但麾下的将士,非但丝毫不惧即将到来的决战,相反,他们十分兴奋,无不在渴望这最后一战的到来。

  她也是如此。

  待到破南都的那一日,便是这场筹谋已久的北出雁门之战的最后胜利,大魏收复北方门户,北境大大拓深。

  这意味着,自大魏践祚以来悬在头顶几十年的那把利剑将被摘除,北方敌人铁蹄穿破雁门南下的威胁,也将一去不返。

  如今她理当比士兵更为兴奋,保持冷静头脑这个前提下的由内自外的强烈兴奋。这是大战前,一名统帅该有的状态。

  然而事实是,她最近的情绪,极是低落。

  束慎徽的冷淡,尚可拿国有大战他无暇顾及私情为由来解释,加上她也是军务繁忙,每日不是作战,就是在拔营行军的路上,无暇多想私事。

  但随着无生那消息的传来,她再也无法控制不去多想。

  无生何以自焚,她再清楚不过。

  如果没有炽舒操纵傀儡复国的一出闹剧,没有流传的关于自己和他的流言,则他身份不必公诸于天下,他此生或将永远能够以无生之名平安到老。然而,没有如果。

  出了那样的事,只要他知道,他必定是会站出来的——束慎徽也不容他不站出来。而一旦身份大白,死,便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失去自由、于囚禁中无声无息地慢慢老死;或者,以修行证道之名,在天下人的注目之下高调赴死。

  姜含元不知道于他而言,哪一个才是他的所求。或许后者可能更合他的心愿。但是即便如此,他是当真完完全全心甘情愿,她又怎可能得到内心的安宁?

  大军在这处野地之中,已驻扎了七八日。再过几天,周庆便将领军抵达。

  夜渐渐深了,姜含元如常巡营归来,独在大帐。帐外营房里发出的嘈杂声慢慢消失,将士归寝。她也熄了灯,和衣卧在榻上。然而许久过去,了无睡意。

  她再一次地想起了她和无生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她去寻他,说明日要嫁了,叫他诵经给自己听。

  那个时候,她不会知道,那一次的见面,会是最后一次。

  现在他死了。是她害了他。倘若她从前不去寻他,叫他诵经给自己听,便不会有流言,束慎徽或也将永远不知道他的存在。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

  她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悲伤之感。她又想到了父亲、舅父。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了。现在,唯一的友人也去了。烈火焚身而死。

  她被这充满了无力的悲伤之感给紧紧地攫住,她忍不住再一次地想起了她的阿弟被她杀死前发出的咒怨,她是个不祥之人。忽然当她又想到另外一人,想到他渐渐也已变成了陌生人般的存在,如羁旅之中的过客,来了,遇到,又擦身远去,一时间,心中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荒芜之感朝她铺天盖地而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回去,回到了她不愿回首的少女时代。到了最后,她只觉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睛更是变得酸热无比。

  她极力忍住就要流泪的感觉,在黑暗中,将眼闭得更紧。

  去年底因舅父丧事和那人在云落相聚,那一夜,她在他面前哭泣,分开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变得仿佛越来越脆弱了。

  她不喜如此的自己。不该,也不能。

  她是战士。她麾下的将士,更不需要一个不能控制情绪的统帅。

  她再静静地闭目了片刻,慢慢平复了心情,最后决定起身出营再次夜巡,待倦了,回来自然便能入睡。

  刚出大帐,一名亲兵匆匆走来,低声向她通报了一句话。

  姜含元一时惊呆,有些不敢相信,待反应过来,甚至等不及叫人带入,自己迈步便朝外而去。她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变成奔跑,一口气冲出了大营之门。

  一道身影,正静立在营门之外。

  那人看见她,抬手脱下了披覆在他头上的斗篷风帽,合掌于胸前,低声说道:“将军别来无恙?”

  是无生!

  月光照着这张含着微笑的脸,真的是无生。

  他没有死。不但没死,现在竟然还来到了这里!

  姜含元立了片刻,望着他,慢慢地,双眸再次发热,最后,她用带了几分哽咽的声音道:“我很好。你怎样?”

  无生应:“我亦极好。此番前来,特为拜别。”

第108章

  明烛之下,姜含元和无生相对而坐,这才看清,他瘦得厉害,几乎脱形,不但如此,容颜也已毁损,一侧面颊之上,留着火炙过后的伤痕。

  他不复往日俊美,但他的面上,却始终带着笑意。

  倘若说,从前的他,犹如远处的一片苍山雪顶,超然出尘,令人不自觉地心生仰望之感,那么现在的他,仿佛走下高座。姜含元觉得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无生了。现在他更像是一个真实的,带着血气和温度的活生生的人。和她对谈的时候,他也不再用小僧来自称。

  “我之罪,万死不足以相抵。但我本可以选择别的方式,火焚,是我自己所求。我道我是勘破人间之苦,心甘情愿以此证法,来求修行圆满。然而,到了烈火烧身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只是一个俗人而已。”

  “幼年我侥幸逃生,蒙洞法收为门下,从此获得庇身。我看似跳出了红尘,一心苦修,然而惧忧始终未曾离我而去,及至后来,我更是堕入业障,执迷不悟。”

  “那一刻,我方顿悟,我不过是想借如此的方式,来求一个解脱罢了,最是下乘。我看似出家,实为俗人,看似修行,实为避世,就此死去,我将堕入阿鼻,永劫不复……”

  说到这里,他忽然闭目,停了下来。

  姜含元望着他,静静倾听,没有打断。大帐里寂静无声。

  俄而,他缓缓睁眼:“我更没有想到,摄政王终究还是放了我,予我自由。”

  他说到“自由”之时,语气微微加重。

  “在我烈火焚身魔障侵心之际,恰遇日变,摄政王以天意为名,免我之死。将军,不瞒你说,当我睁眼发现我还活着,并未死去,那一刻,我豁然仿佛得到了此前苦求而不得的彻悟。我感到庆幸,此生从未有过的庆幸。我乃一凡人,世间仍多苦,心魔亦难除,但生而死,死而生,历过大劫,我还有机会继续修行,去求得真正的圆满。”

  “上天待我不薄了。”

  随着无生的讲述,姜含元如被感染,心中慢慢也充满了欣喜而感动。她知他此刻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他的肺腑。她真心为他感到欢喜。

  “那么,往后你打算去往哪里?”

  她问对面那位自己的友人。

  “我将沿我曾走过的路,出西关,再次去往西域。”

  姜含元一怔。

  无生解释:“上一次我决意西行,初衷是为我师完成他的心愿,补全经卷,存作法宝,故行程仓促,留有遗憾。记得当年那些我曾拜过的宝地,多有高僧,无不精通佛理。这一次,我是为自己而去,倘若侥幸依然能够抵达,我将学法,待到归来,珈蓝寺便是我此生归宿,我将在彼地,继续弘扬我师之法。”

  姜含元肃然起敬:“将来的珈蓝寺,必会因你成为宝地。我待你归来!”

  无生向她含笑道谢,随即起身:“此生能结识将军,是我之幸。能和将军做此番长谈,更是再无无憾。”

  “我该走了,就此拜别。”

  姜含元送他出帐,待要再送一程,他合掌:“将军止步,诸多保重。”

  姜含元便也不再执意相送,她停了步,立在帐门之外,却见他行了几步,仿佛迟疑了下,忽然停下,又缓缓地转过身。

  姜含元知他应还有话要说,含笑望着他。

  无生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默默凝视了她片刻,忽然说道:“还在云落之时,后来趁着闲暇,我去看过雪山下的湖水。此番,我也得以见到了摄政王之面。”

  “将军你说得没错,他果然神仙姿容。将军和他,乃璧人天成。小僧虽微,愿望却是发自大乘菩提之心。小僧会为你二人燃光明之灯,祈大福报。”

  他向着姜含元再次合掌行礼,转身去了,再无任何的停顿。

  亲兵奉命,送他出营。

  姜含元目送着他的身影离去,渐渐模糊在了清朗的月光下,直至消失,彻底不见。

  她又独自在月下悄然站了片刻,方慢慢回到帐中。

  无生临走前的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她想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了。

  是的,那确是她曾说过的话。在她当日嫁往长安的前夜,她对无生描述过那个少年。

  她说,你见过晴天之时,来自雪山的风吹皱镜湖,湖水泛出层层涟漪的景象吗。那就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原来无生后来真的去看过了雪山下的湖水。而如今,当他见到了那个人,也和她一样,是相同的感受。

  姜含元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心里涌出一阵酸热之感,眼眶再次发热。但这一次和方才全然不同。她清楚地感到,在她的心里,充满了糅杂了骄傲、欣慰,又感动无比的温柔的感情。

  他终于还是将她的朋友还给了她。

  从今往后,无生将踏上他当走的路,活成他所愿的样子。姜含元知道,将来有一天,洛阳那座古刹必会因他而成为天下之人的朝圣之所。

  这个宁静的夜晚,她送走了她的友人,在野地军营的这所大帐之中想着他。他呢,他此刻人在何方,又在做什么,想着什么?

  一时间,思念如潮般向她席卷而来。

  她承认了,她想念他,非常想。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分开之后,他便仿佛变了个人。分明在那之前,在云落的那段时日,他还曾那样温柔地陪伴过她。谷地里一起度过的那几日,她至今想起,犹在梦境。

  了无睡意。她情不自禁再次取出聘刀。

  此刀虽然华丽,刀鞘镶嵌文玉宝石,但本来就是用作武帝的日常短刃,所以打造之时,便充分考虑了携带的便利。上次王仁奉他之命将它再次送到她这里后,她便一直带着,充作贴身短刃,插在腰后形同匕首,十分利索,走到哪里,都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