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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不是打仗,就是行军,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个地方,终日尘土飞扬,刀身也沾染尘土,宝石变得黯淡无光。

  她坐灯下,看了片刻,取布擦拭,擦得极是仔细,连刀鞘上那些纹路凹痕里的一点细微灰尘也不放过。擦了许久,刀鞘擦净,又拿起刀。

  她擦过刀刃,最后是刀柄。全部擦完之后,正要将刀插回鞘中,忽见刀柄和刀身相连的地方,还沾着一道细若发丝的杂物。

  此刀刀柄的表面,也覆有一层金丝,是用打得极细的金线累缠而成的。

  实话说,在武器的刀柄部位作如此的设计,除了能令外观倍加华丽之外,毫无用处。不但如此,握刀者的手心若是沾血或是出了汗,还容易打滑,握得不牢。

  不过,考虑此刀原本主人的身份,也就没什么奇怪了。制刀之时,自然是以烘托身份尊贵为首先的考虑。

  这是卡在缝隙间的一根马鬃。

  纵马佩刀在身,刀壳和坐骑剐蹭,落上马鬃而已。她起初没在意,拿布擦掉,完毕,再检查周围有无残余,忽然感觉不对。

  就在刀鞘和刀柄相连之处的这道金丝缝隙之下,好似还有别的东西。

  缝隙极是细微,加上位置又在相连的地方,若非今晚如此仔细检查,平常是不可能发现的。

  姜含元举起刀柄,凑到烛火近前,仔细又看了片刻,越发确定,这层覆盖着刀柄的金丝外层之下,似乎确实另有别物。

  她看着刀,凝神了片刻,最后取了把匕首,从这道缝隙处开始,慢慢启开最外的那层金丝裹衣。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不确定,怕弄坏了刀柄,动作极是轻缓。但随着金丝被不断地顺利启开,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一下将整片裹衣剥离,露出了这把刀本来的刀柄。不但如此,刚脱出的金丝裹衣之下,也掉出了一层卷起来的帛布,似是帛书。

  万万没有想到,这把刀的刀柄之中,竟还暗藏玄机。

  姜含元展开,当看清上面所书的内容之时,一时惊呆。

  这竟是一道束慎徽写的和离书,称婚姻之缔结,完全是他出于维系国战之目的,待战毕之日,便是关系解除之时,各行其道,两不相干。

  上面的字,毫无疑问,是出自他手。寥寥数语,意思却说得清清楚楚。

  或者,这不能称作是和离书。它的落款日,还早于贤王带着这把刀来雁门求亲的日子。

  姜含元起初不敢相信,竟会有这样的事。

  他在派贤王往雁门求婚之前,就已将帛书封在了聘刀之中!

  虽然姜含元一开始就知道他娶自己的目的,对此也是坦然接受。然而这一刻,在巨大的惊诧过后,不可避免的,愤怒和失望,还是朝她卷来。

  她曾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把刀还给他。是他后来特意派人将刀又送到了她的手上。

  当时王仁送刀来,她百思不解,他目的何在。

  现在她明白了。

  他根本不是送刀。他是为了送她这道帛书!

  她也明白了,为何这半年来,他对她态度忽然大变,冷淡至此地步。

  她不怪他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她恨的是,他一边计划长远,在求婚之前,就摆明了是利用她,要和她撇清干系,一边又在娶她之后作有情之状,撩拨她心。

  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姜含元缓缓捏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恨不能立刻冲到他的面前,一刀捅进他心窝,把他那颗心给挖出来,看看到底什么颜色。

  她长长地呼吸,命自己冷静下来,然而胸口却闷得气血涌动,最后她站了起来,走出营门,停在外面。

  头顶明月当空,旷野里的大风,不停地吹着她如若火烧的面容。她望着月,忽然想起那一夜,在云落城外,他带着哭累了的她同骑一马,从摩崖山回到了城中。

  她真的没法相信,能那样待她的男子,他说过的话,亲过的吻,全部竟然都是出于虚情和假意。

  她就这样微微仰面,定定望着明月,一个念头,慢慢地从心里浮了出来。

  他即便真的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将来要摆脱她,也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折。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合常理。

  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在求婚前,就在用作聘礼的刀中,放置了这封帛书?

  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

  当愤怒和失望被风吹散,疑虑涌上了心头。

  她回到帐中,再次拿起帛书,反复翻看,正诸念纷乱,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似是杨虎来了,正在低声询问亲兵,她是否已睡下。

  姜含元压下心事,收起帛书,起身掀开帐门,走了出去,问什么事。

  “方才刚收到陈刺史那边传来的消息,道大军所需的最后一批粮草和辎重早已准备妥当,本早该送到了,不料在途中,遭遇一支意图截道的狄兵,耽搁了一段时日。好在有惊无险,他已引开狄兵,如今正绕道赶来,大约再几日便能抵达。只是这回耽搁有些久,怕将军焦急,故派人快马先送来消息,好叫将军你放心。我见夜深,也不是大事,怕打扰将军休息,本想明早来禀。”

  姜含元道:“无妨,有事随时来报便是。”

  “还有,来人说,此番同行的,还有一个名叫张宝的侍人,说是来自长安,来寻将军。”杨虎又道了一句。

  姜含元一怔:“张宝?”

  杨虎点头:“是。陈刺史亲自送他来的。”

  姜含元心跳倏然加快:“谁派他来?”

  杨虎摇头:“这个不知。或是摄政王殿下?”

  姜含元立刻命他将送信人带来,问了几句,听他描述,那个长安小侍的样貌,确系张宝无疑。

  她再也无法等待,将事交待了,当夜便带着一队人马,连夜出营,亲自去接陈衡等人。

第109章

  张宝自那日出发后,一路可谓是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快到雁门之时,照吩咐,先往毗邻的并州去寻刺史陈衡。倒不是他怕死。前方战火之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王妃也不是在一个地方驻定便不走,必会随战况而动,似自己这般,若无知情之人引路,万一遇到意外,丢命也就罢了,完不成交待的事,那便真正是万死不辞其咎了,再想到摄政王此前受的那些毁谤和污蔑,他更是恨不能插翅立刻见到王妃的面,将一切都告诉她。谁知天不遂人愿。先是没立刻等到陈衡,耽搁了些时日,辗转见到人后,对方听明来意,便带着他,循王妃行军作战的线路一路北上。好不容易终于接近,大队又和一支有着几千人马的从燕郡撤退的狄兵狭路相逢,所幸陈衡足智,顺利甩开狄兵。脱险后,知他心急如焚,又亲自带他脱离大队先行赶路。

  昨日,一行人经过一处名为鸾道的要障之地,今夜宿营在野,落脚之后,他想着出来已久,也不知长安如今情况如何,爹爹是否已到钱塘,心烦意乱,愈发想要见到王妃的面,一时睡不着,从帐中出来,看见陈衡还独自坐在一堆仍未熄灭的残余篝火之前,忙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发现他的目光越过火堆,望着前方的漆黑野地,似怀心事,影子望去,十分凝重。

  关于陈衡此人,颇有来历,就连张宝也听说过他在武帝一朝曾极尽荣华后却突然出京从此沉寂无名的经历,在对方面前,本就不敢托大,此刻见他仿佛心事重重,神情忧虑,一时不敢上前打扰,正想悄悄后退,对方已是觉察,收目,转头望来。

  张宝只得上去,问再要多久能到,听到他说此间距王妃的所在已是不远,紧赶四五日就能,心里这才感到踏实了些,对他十分感激,道谢:“这一路多亏刺史照应,还亲自送我,请受我一拜!”说完深深拜谢,不料对方却倏然起身,让到一旁,避过他的礼,微笑道:“连日赶路,小公公你想必也乏了,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路。”

  张宝这一路确实疲累至极了,还担惊受怕,此刻放下心来,一头钻进帐里,倒头便睡了过去,谁知连睡梦都是在赶路,梦见自己两条腿不停地跑,累得如同灌铅,恨不得立刻瘫倒在地,但想到自己身上所携的物件,只能继续前行。睡梦里正咬着牙拼命迈腿朝前狂奔,冷不防侧旁里仿佛有人推他,他惊醒,两脚还在空中胡乱蹬着,口里嚷道:“走开!王妃!我要见王妃——”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迷迷糊糊睁眼之时,他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嘴巴圆张,停了下来,发呆片刻,突然转头,飞快看了下左右。

  还在帐中,就躺在地铺上。

  他又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痛得哎呦一声,这下也彻底地清醒过来,瞬间狂喜,大叫一声“王妃”,几乎是连滚带爬,飞快地滑到了她的面前。

  “王妃!真的是你?你怎会来此?刺史不是说,还要几天才能到你那里吗——”

  姜含元弯腰托他,阻止他向自己磕头,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我收到刺史传信,说你也来了,我便过来接你。”

  “这里还在打仗。你不在长安待着,来此寻我何事?”

  张宝望着她含笑的脸,无数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上心头,突然一把抱住她腿,当场便嚎啕大哭,听到她问自己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里受了伤,摇头哽咽道:“不是,奴婢没事……”

  就在方才,见到王妃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此前他为摄政王感到的全部委屈再也控制不住全都涌了出来。他哭了几下,忽然想到正事,急忙抹去眼泪,解下睡觉也不离身的那只囊袋,献道:“这是奴婢爹爹命奴婢转给王妃的物件。爹爹说,比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还重要!”

  姜含元一怔,接了过来,解开囊袋,里面是口匣子,看似是用精金铸造而成的,应是为了水火不侵的目的,上面除开一道十字形的小孔之外,竟全然密封,浑然一体。一时不知如何开启。张宝这时又拿出一枚钥匙,用李祥春教他的法子,插入孔中后,慢慢先是往左移动,再右,上下又各移数次。

  伴着一道轻微咔哒之声,匣体中间的部位现出了一道缝隙,开了。

  原来这道匣盖和匣体之间的闭合缝隙太过细密,以致于开锁之前肉眼难辨,方造成了一体的错觉。

  姜含元打开匣盖,看见里面是枚符印,通体泛着乌金的颜色,巴掌大小,铸作鼎状,正面刻“如朕亲临”,背面是“天启祥瑞”。

  她此前没见过这面符印,但铸成鼎状,上又有如此字样,来自何方,不言而喻。

  天启是本朝高祖的年号。

  就着烛火,她看着手中这面有些分量的符印,很快,想起了一件旧事。

  高祖当年命武帝代他四出征伐,曾赐下了一面据说是用天降陨铁铸造而成的令牌,名为天鼎。执令者,可调天下一切兵马为己所用。至于官员任免裁决,乃至生杀予夺,所有如同出自上意。

  武帝去后,据说这面堪比国器的符印也随他下葬,从此不复存世。

  此刻,自己手中的这面符印,难道就是那面天鼎之令?

  姜含元吃惊不已,望向张宝。

  张宝望着她手中的符印,目露敬畏之色,再次跪地,毕恭毕敬地先磕了个头,方低声说道:“爹爹命奴婢转告王妃,此令当年并未被圣武皇帝带走,留在了庄太皇太妃那里。太皇太妃她老人家出京前,将此令给了爹爹保管,命在必要之时,转呈摄政王殿下。”

  “此为圣武皇帝之意。”

  姜含元彻底惊了,定定望着手中这面骤然宛如重若千钧的令牌,突然回神:“此事非同小可!你爹爹既然拿出来了,为何不交给殿下?”

  她问完,看见张宝两眼变得通红,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猛地一跳,骤然间她仿佛明白了一切,然而,却又不敢相信。

  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妃,你都不知吗?开年从你领兵北上之后,朝廷里便发生了许多的事!”

  张宝说完,自己顿悟,“奴婢知道了!一定是殿下不想叫你知道,怕你分心!”

  姜含元一字一字地道:“你给我说!全部!一件也不能落!”

  张宝应是,从年初起的那场大朝会开始,讲高贺复出,少帝对战事改变态度;流言四起,摄政王如何受到污蔑,又是如何始终力主作战,半步不让;再是西关之变,朝中那些反战派和别有用心之人如何借机攻讦已故的大将军和她父女二人,又布下杀局,拟在他上朝途中实施刺杀,幸而他早有预料,当天在大殿内当场反杀高贺,猝不及防,震慑百官。

  “自那之后,总算消停了些,朝中再无人胆敢企图阻挠战事。”

  “还有!奴婢万万没有想到,先帝在世之时,表面对殿下信任至极,同坐同衣,临终前,还解腰带将少帝托付给殿下,没想到他却……”

  张宝脸涨得通红,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顿了一顿,最终还是说道:“没想到他暗地防殿下极深,竟留了遗旨,称殿下图谋不轨,意欲除去殿下。就是因了那道遗旨,高贺那些人才兴风作浪!倘若不是殿下最后将那些人都压了下去,如今真不知会是怎样的景况!”

  他显然是极力忍着,才没有口出不逊,但语气里的那种愤怒和厌鄙却是遮掩不住。

  “陛下呢!他也和高贺那些人一道,与摄政王敌对?”

  姜含元听得心惊肉跳,无法想象,那个少年皇帝,他究竟是和束慎徽敌对到了何等的地步,才会令李祥春拿出了这面鼎令。

  提及少帝,张宝的神色又转为沮丧:“先帝也就罢了,或是心里妒恨殿下,表面不得已为之,临终前留下遗旨,叫陛下提防殿下。但叫奴婢不解的是,殿下是什么人,陛下难道不知吗?殿下怎可能会对他不利?他虽没公开如何,却放任高贺那些人明里暗里对殿下的污蔑和攻击!倘若陛下能和殿下同心,殿下又何至于到此地步?王妃有所不知,那段时日,对殿下的毁谤,真真是铺天盖地。众口铄金,奴婢是真为殿下担心……”

  他说到伤心之处,想起当时的艰难,忍不住又抹起了眼泪。

  原来在她毫不知情之时,在她身后的长安,竟是风雨满城,黑云压顶。

  她也终于完全明白了,为何年初之时,该到的战令,迟迟不至雁门;为何战令送到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也开始转为冷淡,又为何,他后来命王仁特意给自己送来当初他便备好的那把聘刀——算时日,这应当就是在他斩杀高贺过后的一个举动。

  他杀高贺,在张宝口中道来,猝不及防,仿佛是他为了报复刺杀的一个临时行动。

  然而姜含元知道,这必是他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他清楚他那样做可能会导致的一切后果。

  想来那时开始,他便已考虑好了一切,所以才和自己切割干净。

  姜含元也明白了,李祥春为何不将这面代表圣武皇帝意志的鼎令交给束慎徽,而是转给自己。

  老太监随他多年,显然极是了解他,知他会做何抉择,这才将此物传到自己这里。

  她一时怒不可遏,毛发洞悚,紧紧捏着手中令牌,转身大步出帐。

  杨虎和她同行而来,方才一直守在近旁,看见她面带怒容,一怔,随即快步上前,低声问道:“出了何事?”

  姜含元没有瞒他,将这半年多来长安里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杨虎勃然大怒,不假思索,开口便道:“摄政王乃将军之夫,岂能坐看他遭遇不测?将军你待如何?只要你开口,便是反了,我等也必追随!”

  姜含元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汹涌怒气,转头,望向正北方向的夜空。

  那里,是北狄南都的所在。

  她望了许久,慢慢地道:“这种话,往后不许再说了。将士为何而战?是为边地获得长宁,为我大魏民众,往后不再遭受战乱之苦。”

  杨虎一顿,又道:“那将军你先回趟长安?”他的语气有些焦急。

  姜含元沉默片刻,转回头道:“战事要紧。一切等攻下南都之后再说。”

  杨虎还要再开口,她摆了摆手,“就这样吧。明早我们便回了。”

  杨虎无奈应是。

  她在原地又立了良久,去寻陈衡。

  他还没睡,独自立在深夜的野地之畔,仿佛正在等人。

  她朝他走去,最后停在了他的身后:“陈刺史,摄政王曾对我讲,倘若有事,尽管寻你。”

  陈衡缓缓回身,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摄政王信任。”

  “我曾听先父讲,等待收回北方,刺史便将入长安,向朝廷提请辞呈,归隐山林?”

  陈衡微笑道:“正是。”

  姜含元点头:“解甲归田,闲云野鹤,从此寄情山水,逍遥自在,人生夫复何憾?侄女恭喜刺史了。此最后一战,我也有必胜之念。劳烦刺史,可否这就动身去往长安?”

  陈衡凝视着她:“王妃若有差遣,尽管吩咐。”

  姜含元将令牌递了出去。

  陈衡接过,起初不解,待看清了,他自然认得是何物,一惊,立刻下跪,双手托举了起来。

  “除了此物,我另外还有样东西,待我取来交给刺史,劳烦刺史一并代我送到摄政王的手上。另外,再替我传一句话,就说……”

  她转头,望着长安方向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夜空。

  “就说,毋论他最后如何抉择,自有他的缘由。和他夫妻一场,我尊重他之所想,我也不会阻挡。等到攻下南都之后,我会去我十三岁那年曾替一个少年引过路的目的之地,等那少年再来。”

  “我希望到了那日,我能等到他来。”

  最后,她慢慢地说道。

第110章

  六月底,在魏军北上的时候,后方遭遇了多次的攻击。这些都是炽舒先前在撤出燕郡的同时安排的伏击人马,主要的目的是截断魏军粮道,烧毁粮草。然而对手稳若泰山,从容应对,到了七月初,魏军大军便完成汇合,逼近南都,最后在距离南都几百里外的旷野之中和狄军相遇,战斗随之爆发。

  对于这场最终之战,姜含元不但做足准备,也有着极大的信心。左昌王一向颇具威信,他弃地夜潜,将鸾道拱手让出,直接导致炽舒不得不放弃他此前精心准备的据地幽州,这对士气造成的打击,足以用致命来形容。这一点,在狄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那里尤为明显。

  大战前发生过几次小规模的遭遇战,狄军从前的嚣张之态一去不复,面对魏军,他们的眼神里,再也看不到那种饥兽般迫不及待要扑向猎物之时的凶残和暴戾,他们观望同伴,待势而定——一个杰出的将领,可以塑造一支军队的品格,是军队能够达到的上限,而中下层士兵的战力和心态,又决定了一支军队在实战中的战斗力,而发生在这种阔地之上的野战,双方没有地形优劣之分,没有关城山障倚仗,所有的腾挪进退之策都无大的用武之地,冲杀是王道,悍不畏死的勇气,是获得胜利的底气。

  炽舒应当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姜含元听闻,战前他为鼓舞士气,将撤出燕郡前搜刮走的财物连同南都皇宫里的库藏黄金和珠宝全部拿了出来,用车装着,装满几百辆的辎重车,拉到士兵面前,发话凭功分赏。连同金银一道被用作赏赐的还有美人。除此之外,据说他还当众宣布,只要有人能活捉魏军女帅,除封万户侯外,他还将赏下自己最为美貌的妃子。

  纵然在金钱和美人的刺激之下,狄军人人眼睛发红,再次变得狂热,但在连胜之下气贯长虹山可平火可蹈锐不可挡的魏军面前,这回光返照般的斗志,注定只是昙花一现。

  经过数日齐头并进的小股作战之后,七月初十那日,双方主力遭遇。骑兵冲撞,步兵紧随其后,最后紧紧绞杀在了一起。从高处往下眺望,漫山遍野,魏军千军万马如线,看似无序,实则纵横交织,一个口子缺了,后方迅速填补而上。这便是训练有素的经制之师在大规模野战中的威力所在。魏军如一头匍匐在地表上的巨大无比的来自上古的神兽,缓慢,却不断地朝前移动,吞噬着路上的一切异物。而狄军在起初的一阵骑兵对冲过后,步入近身肉搏的战场,战线被撕出缺口,那些缺口却无法像他们的敌人那样得到及时补充,落了单的人便迅速被周围数倍于自己的魏军杀死。一个,两个,当这样的缺口越来越多,犹如鳞甲被逐一拔去,伤痕累累,胜负之势,显露端倪。

  这场大战从清早持续到黄昏。钦隆的死,成为了战场的高潮和转折点。周庆照着事先部署,对战之时,假意不敌,继而撤退,钦隆自负无敌,杀得兴起,紧追不舍,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所向披靡,魏兵纷纷避让,等到将他引得远离大队,随着一面令旗高高挑起,方才那些避走的魏军纷纷围拢而上,钦隆又看到老对头周庆掉头朝着自己纵马冲来,这才惊觉入了陷阱。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多次突围,被迫退回,最后被困在了魏军包围起来的铁桶阵中。但即便这样,周围寻常的魏军士兵依然无法逼近他,被他觑准机会,竟杀出一个口子,伺机再次突围。他纵马回头,看到周庆带人继续紧追不舍,怒声大吼:“有本事单挑!与我再大战一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是平日,周庆必会应激。但此次战前,主帅却一再强调,不允他意气用事逞英雄,唯一的要求,便是尽快,务必要将此人杀死在战场之上。

  周庆明白这道命令的用意。此人在燕幽民众那里恶名昭著,是个屠夫,但在狄军士兵的眼中,却是勇猛无敌的悍将,战场之上的主心骨。杀了他,这一路的狄军便群龙无首。

  周庆一言不发,发狠拍马只顾追杀。钦隆眼看周围魏兵又聚了回来,咬牙看准了一处薄弱地带,正要再试着冲杀一次,忽然魏兵自动分开,对面纵马冲入一名满面染血目含凶光的年轻魏将,正是杨虎,只见他手中的长戟呼呼带风,当头砸来。钦隆格开,才挡住这杆长戟,身后,周庆也已杀到,长刀砍下。

  钦隆再勇猛,也挡不住杨虎和周庆前后夹击,慌忙躲闪,当场从马背坠下。本还待落地后砍杀对方马腿伺机应便求生,不料一脚被坐骑的脚蹬缠住,情急之下挣脱不开,倒挂着在地上被拖出去十几步,待他挣扎着终于落地,人仰面朝天,一只钉着铁掌的马蹄从空中落下,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胸前。

  战马雄健,又是狂奔而来,这一蹄下来,重若千钧,他大叫一声,从前受过伤的肋骨咔嚓再次断裂,口吐鲜血,待捂住胸,挣扎着想爬起来,对面已经冲来了无数战马,马蹄踏得烟尘滚滚,几趟来回,将他踩得七窍流血,如若烂泥——这个名声赫赫的狄军第一猛将,便如此死在了乱蹄之下。

  伴着呼啸的野风,魏军负责瞭望的士兵齐声大吼,将这个消息传遍四野,狄军愈发乱了阵脚。

  第二天的傍晚,夕阳西坠,残阳笼罩着这片流血漂杵的战场。

  持续了两天的这场大战结束了。

  南都仿佛一座孤岛,在血色的迷离残阳之中,在北方的地平线上,渐渐露出了它的轮廓。

  这一场决战,进行得比姜含元预料得要容易得多。到后半段,战况更是如同摧枯拉朽,这其中,右昌王也帮了一把。据说昨夜天黑休战之后,他见大势已去,想效仿左昌王,以布阵准备明日再战为名,连夜潜逃,意图抢在炽舒之前,先行一步退回北方王庭,以便据地自立,被炽舒觉察,双方起了内讧,右昌王逃走,今日,狄军人心涣散,从上到下,无心再战,面对魏军来袭,且战且退,一路北去。

  魏军大破南都,此城就此易主。

  于北狄而言,从西关之变未遂之日开始,步步被动,这一场大战的失败,便已是注定的结局。

  与之相反,魏军上下齐心,杀气纵横,气势如虹,焉有不胜之理?

  姜含元领军继续扫荡北地,肃清狄军残余。与此同时,破南都、收幽燕的大捷战报,也在路上日夜不停,以最快的速度传了回来。捷报送抵雁门,又飞往长安。

  十天后,这一日的午后,皇宫的鼓声回荡在长安城的上空,响彻街巷。民众闻鼓纷纷出户,当消息传开,人人沸腾。群臣赶到宫中,参与临时朝会。

  从圣武皇帝一朝开始,到明帝,再到如今的摄政朝,收回北方门户,一直在大魏朝廷的日程之上。谋划多年,一朝功成!

  经过这场历时半年多的战事,这个梦想,今日终于得以实现。

  当殿侍宣读了来自北方的捷报,贤王当场激动得眼眶发红,面北而拜。群臣也是喜气洋洋,纷纷下拜,朝着座上的少帝齐声恭贺——在今天这个为刚刚送到的大捷消息而举的临时朝会上,少帝坐朝,但摄政王并没有露面。

  实话说,能有今日之大庆,摄政王厥功至伟,这一点,人人心知肚明。这场北出雁门之战,是他这几年来苦心筹谋一手促成不说,年初开始朝廷风云变幻暗流涌动,若无他中流砥柱,坚若磐石,一力主站,此事恐怕早就半途折道,不了了之。

  今日这样值得大书特书的喜庆日子,他却没有现身。群臣表面无人提及此事,仿佛谁也没有留意,但在对着少帝歌功颂德了一番,退朝之后,私下,各种猜疑不断。

  束戬从大殿回到御书房,闭门,独自坐到了天黑。他一动不动,如若入定,直到深夜,贾貅到来,他方如梦初醒,慢慢抬起了眼。

  “三皇叔今日在做什么?”他问道。

  “启禀陛下,王府午后起始终闭门,未见摄政王出来,卑职无从得知。”

  “大臣们呢?退朝后,他们私下议论什么?”

  “议论了几声摄政王殿下。”贾貅迟疑了下,低声应道,语气含糊。

  束戬并未追问,他的目光落到案头跳跃的烛火之上,盯着看了片刻,道:“朕这里,有三件事,你替朕去办了。”

第111章

  当夜,一骑连夜出京,疾驰去往皇陵。

  与此同时,这个深夜,南康大长公主噩梦压身,以致大喊出声,猝然惊醒,只觉躁乱不安,独坐寝榻,半晌,仍是心神不宁。

  事实上,从高贺断头的那一日起,她便终日惶惑,寝食不安,每日从早到晚内心最大的盼望便是那场北方正在进行中的战事以失利而告终;那个有着长宁之号的女将军,从此身败名裂;当然,倘若最后身死,和她父亲一样,那便再好不过了。然而她的暗盼终究还是落了空。今日,当整个长安城因大捷而沸腾,她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如丧考妣。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日在宫中和对方碰面的情景,虽过去多时,至今历历在目。

  这个姜家的女儿,她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迟早有一天,她必会对自己下手。

  大长公主对这一点极是肯定。从前她远在边塞,一个粗野女将,奈何不了自己。然而,从束慎徽娶她的那一天起,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和朝中的许多人一样,她从来就不信束慎徽不曾有过取侄儿之位代之的念头。从前他一直没有动作,只是时机未到罢了。不过谁做皇帝,和她也无大的干系,反正自己地位超然,不受影响——但,这些都是过去了。从姜家之女以摄政王妃的身份突然闯入长安,而明显,束慎徽将来必还要倚重她以图谋皇位,大长公主的立场便不得不改变。为自己将来之计,她开始和高贺、兰荣靠近,暗中往来。当日西关变乱,长安临危,舆论大作,对姜家四面围攻,而束慎徽却还坚持要让姜家之女接掌帅位,她便从城北郊外的麋园搬出,导致长安之人闻风跟从,秩序大乱。那是她琢磨少帝之意,想投其所好,便以这种方式造势,好给束慎徽施压。她却万万没有想到,接着便是高贺暴死,朝堂情势急转,万马齐喑,束慎徽真正乾纲独断,她不得不缩了回去,从此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不久之前,传来了那个名为无生的和尚在幽州复国的消息。

  那姜家之女从前在云落和这无生和尚有所往来,这消息,大长公主很早前便知道了。当初惊悉婚事之时,她才想起那桩她本早已经彻底淡忘的早年意外,出于不安,暗中派人去往雁门和云落去打听姜女的事,以便心里有数。当时收到这消息后,她也曾想过传出去,坏姜女之名,但在考虑过后,还是放弃。姜女名声本就可怖,这样的情况之下,束慎徽还要娶她,可见他目的不在娶人,而是娶了这个人之后的所得。这样的前提下,放出这个消息,非但无大用,倘若万一被束慎徽知道是知自己所为,反而惹来麻烦。但若无生不是一个普通和尚,他是故晋皇子,还在炽舒的扶持下复国,那意义便完全不一样了。所以这才有了当时的满城流言。

  然而,一切都被证明是徒劳。

  这场大战意味着什么,大长公主清楚得很。现在姜家之女赢了大战,束慎徽也因他一手缔造的前所未有的胜利,威望达到顶峰。他也不再掩饰野心,斩杀高贺,无异于和少帝的公然决裂。想来他很快就要对少帝下手。而姜家之女,她要对付自己,更是轻而易举。

  恐惧自心底蔓延到了全身。大长公主被这种恐惧彻底地支配,心砰砰地跳,在寝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仿佛一只被困在锅中的蚂蚁,而锅底之下,柴火已经开始架起。

  她知道兰荣这些年暗中培植了不少势力,除在长安之外,地方更是如此。她甚至怀疑,兰荣绝非只是想当一个外戚那么简单。此前高贺领人和束慎徽对抗之时,他极少公开发声,更不用说随他的那些人了。谨慎令他躲过了上次高贺倒台之后的清算。

  现在她最大的指望就是这个时候兰荣能有所作为,她更相信,少帝也不会坐以待毙。她预见很快,长安就会有一场新的风暴降临。

  她不能再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了。不如去自己的封地先躲一阵子,看情况。如果最后是少帝或者兰荣掌控局面,最好不过。而万一,若是束慎徽如人预料的那样顺势上位……

  她想到了一个人,陈衡。

  此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至今外面所有的人,也都还如此认定,然而除了一开始便有名无实之外,实情是,武帝去世前,便已对她下了道密旨,收回当年赐婚之命。至于当年他为何赐婚,后来又为何如此行事,个中原因,她慢慢早也已琢磨了出来。想来不过就是一个高傲帝王一怒之下对陈衡的惩戒,当时自己恰好又惹了那样的祸事,需尽快成婚,以维护皇家体面,于是便成武帝用来惩戒的工具。

  这种关系到圣武皇帝和另个极贵之人名声的宫闱旧事,她也知忌讳,从前充聋作哑,只当不知。但接下来,事倘若当真无可挽回了,还有最后一条路,那便是以此事为把柄,叫陈衡在束慎徽那里为自己换来一道护身符。料这二人,对此不可能完全无所顾忌。

  大长公主终于觉得稍稍定了些心神。

  高贺死后,她便惶惶不可终日,提早已将儿子送去封地,前些时日为尽量不引人注意,又悄悄出城,再次住在了城外的这处麋园里。现在只要备好马车,不用等到天亮,她便可以连夜离开长安。

  大长公主被这个念头催促着,一时急不可耐,匆匆套了衣裳,快步奔出寝间,呼来奴仆,命立刻收拾珍贝细软。下人被差得如打乱仗,这要带走,那也不能落下,动作稍慢,便遭厉声叱骂,寝间的地上掉着许多带不走的绢帛和华裳,一片狼藉。终于装满几大口的箱子,料马车也是填不下了,大长公主方作罢,叫上护卫,匆匆朝着大门而去,才跨出门槛,脚步蓦然停了下来。

  门外火杖光动,贾貅带着一队人马,不知何时到的,就横在外面,不但挡住了门,将她停在路边的马车也拦了下来。

  大长公主一愣。

  自刘向获罪去了皇陵之后,此人便成了少帝面前的红人。大长公主实是意外,他怎会这时突然来到麋园。这便罢了,看他这架势,仿佛来者不善。

  虽然在她眼中,这些人就是家奴,但如今不同往日。她压下心中恼意,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深更半夜,扰了大长公主,敢问这是要去哪里?”贾貅面上依然带笑。

  大长公主冷冷道:“我有事要出门。让开!”

  贾貅却不让,朝着身后之人拂了下手,那一队如狼似虎的禁卫军便上来,拔刀逼向大长公主。她被迫往后,退回到了门里,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横眉怒目,喝道:“你想干什么?胆敢如此对我?”

  贾貅道:“即刻起,请大长公主安心留在麋园,不得外出。外面之人,包括送粮担柴者,也不许入内半步,违者格杀勿论。园里剩下之人若要走的,此刻全部出来!晚了,待门落锁,休怪我不给机会。”

  他这话一出,那些脑子灵光的人,很快便明白了。这是要将大长公主困在麋园断粮绝炊,慢慢饿死?

  这大长公主向来跋扈,对家奴非打即骂,身边并无什么真正的死忠之人。园里下人回过味,个个惊惧,虽不明所以,但既有逃生之机,谁肯跟着一起被困在这里饿死?很快,全部下人,连同护卫,争相朝外奔逃而去。

  大长公主脸色大变,也朝外冲去,却被两名禁军架刀阻拦。她吼道:“贾貅你这刁奴!莫非你也是束慎徽的人?滚开!我要去见陛下!”

  贾貅面上此时也没了笑意,冷冷道:“好叫大长公主知道,此正是陛下送给长宁将军的凯旋之礼。”

  大长公主当场如若遭了雷击,双目圆睁:“我不信!陛下怎会如此行事?我乃高祖之女!圣武皇帝是我皇兄!此处麋园还是高祖为我所建!陛下他怎敢这般对我!”

  此时园中之人已是逃尽,偌大一个麋园,只剩下了大长公主一人。贾貅充耳未闻,带着人退出,“咣当”一声,园门闭合。大长公主不顾一切冲上去,奋力想要拉开门,然而外面紧跟着传来落锁声,门紧紧闭合,再也无法拉开。

  大长公主嚎叫一声,转身,朝着后门狂奔而去,终于奔到门后,然而那门也早已是从外落锁。她大喊大叫之时,听到墙外传来贾貅的声音,吩咐士兵留守,墙内之人若敢越墙,便射箭阻挡。

  大长公主彻底绝望,破口大骂:“束戬你这个黑了心的短命鬼!你小时我就看了出来,不是个好东西!阴险毒辣,卑鄙无耻!你以为你这样,束慎徽就会放过你,保住你的皇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贾貅在门内传出的阵阵充满怨毒的咒骂声里,转身离去。

第112章

  天明之时,束戬收到回报,他吩咐的三件事,前两件——派人将刘向从皇陵接回,秘囚大长公主——已是办妥。但第三件,关于兰荣,却出了意外。

  他应是提前得到消息,连夜逃走,以紧急要务在身为由,命打开城门,门吏信以为真,他出了城,旋即不知所踪。

  风自窗中无声无息暗暗涌入,在尚未熄的摇曳的残烛光中,束戬起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样东西,缓缓摊开在案上,低头盯了片刻,他抬起头,朝着侍立在侧的缎儿招了招手。宫女走到近旁。他指着案上之物道:“这是先帝留给朕的遗诏。知道朕要怎样处置它吗?”

  缎儿一愣,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仗着平日受到的高人一等的殊待,大着胆子道:“婢子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朕要烧了它。”

  “你可再去向太后禀报了。”

  宫女反应过来,一张脸的颜色变得惨白,哆嗦着下跪叩首,口中求着饶,说是太后之命,当初送她回来,便要她伺机偷听这边的动静,她不敢不从。

  束戬看着地上这个因为恐惧整个人在瑟瑟发抖的宫女,眼里透出几分悲哀:“宫中果然尽是无心无情之人。连个能说话的,也找不到。”

  他环顾这间华丽殿室的四周。

  “不过,朕又何尝不是如此?”

  “论无心,论无情,朕当是第一。”

  他仿佛是在和宫女说话,又仿佛自言自语。

  宫女听不明白,只扑簌簌地不停流泪,面若梨花带雨,只顾哀告乞饶。束戬的神色却转为了冷漠和厌恶。

  “都是可怜人,身不由己。朕不杀你。”

  他淡淡说完,再不看这宫女一眼,命人拖出去。

  敦懿宫里,那李太妃半身不遂言语不利,性情也变得狂躁,有时甚至神志不清,整夜不眠,咒骂哀嚎,虽然听起来含含糊糊,但也能辨,满口不敬,深夜之时入耳,状若厉鬼,周遭之人无不恐惧。兰太后怕万一传到束慎徽耳中惹祸,战战兢兢,起先还亲自在旁守着,后来不耐烦了,命太医给她下重药,掺在她日常所服的药中。昨夜也是如此,李太妃已昏睡一夜,此刻兰太后急匆匆赶来,命人唤醒她。但那药下得过重,任凭如何呼唤,李太妃神志依然不清。兰太后便命太医用针扎醒人。

  太医赶到,见太后在李氏太皇太妃的榻前焦躁走动,脸孔惨白,双眼赤红,整个人似在微微哆嗦,模样瞧着很是骇人,不敢不从,急忙取了金针,认准穴位下针。刺激之下,李太妃果然醒了过来,喉咙里发出一道含含混混的声音,眼皮子翻动几下,然而最后,却又合了上去。试了几次,都是如此。太后不停催促,太医心慌意乱,擦汗解释,应是药性正重,请她稍安,等药性再过去些,便能醒来。

  “滚开!”兰太后红着眼扑了上来,猛地抓住李太妃的双肩,将她人的半个身子从枕上扳了起来,用尽全力,狠狠摇晃,一边摇,一边咬牙:“醒来!你给我醒来!”

  太妃被她摇得乱发蓬散,脖颈更是剧烈扭晃,头都似要要掉下来了。片刻后,伴着低沉而痛苦的呻吟之声,慢慢睁开耷拉着的眼皮,看清是兰太后,眼里露出怒气,吃力地抬起一只能动的胳膊,手指戳着她,口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你……”

  “仗打完了!陛下要赐死兰荣!陛下一定是害怕束慎徽加害他,不得已才这么做!他怎么可能杀他的亲舅父?一定是束慎徽这么逼他的!他是为了自保!“兰太后一边疯狂地晃着李太妃,一边嘶声咆哮,“你快说!除了高贺,先帝走之前,是不是还安排好了别的人,或是别的什么法子!我赶紧告诉陛下去!”

  李太妃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音,神色极是痛苦。

  “说!你快给我说!”兰太后却状若发狂,继续摇晃不停,仿佛这样,便能得到救命的法子。

  “母后这是在做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兰太后停下摇晃,气喘吁吁地转过头。束戬不知何时竟来了此地,正立在她的身后,周围的侍人都早已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她喘了几口气,一把撒开李太妃,转身朝束戬奔来。

  “戬儿你来得正好,我也正想去找你!你不能这么对你舅父!他是一心为了保你,这才得罪了那个人!现在北边打了胜仗,你知不知,朝中好些大臣早暗中写好贺表,就等着争第一位的拥戴之功了!高贺已经没了,你若再杀兰荣,往后你真的孤立无援,世上再无人能助力于你!母后知道这不是你的本心。你放过兰荣吧,母后求求你了……”

  束戬仿若不曾入耳,脱开兰太后抓住他衣袖的手,径自走到了李太妃的榻前,微微俯身,看着她。

  “当日,你假托先帝之名,以伪诏示朕,意欲何为?”他面无表情,缓缓说道。

  李太妃瞪大眼睛,盯着束戬,只见他说完,自袖中取出一物。

  正是那道她保管了多年的来自明帝的遗旨。然而此刻,束戬却将它凑到了榻前的一簇烛火之上。

  很快,绢帛的一角便被火苗点着了。火舌燃烧着,呼呼一路朝上迅速卷去,猛地蹿高。束戬松手,丢开,那道遗旨如若一文不值的弃物,被火裹卷,飘落在地。

  “戬儿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