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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太后回过神,发出一道尖利的声音,冲了上来,抬脚用力顿火,将火踩灭后,不顾烫手,将东西从地上抢了起来,却见已被烧得只剩了一角,当场眼前发黑,跌坐在了地上。

  李太妃更是目呲欲裂,抬手要够,却如何够得到,只双目死死盯着那被烧得只剩了片残角的遗旨,张翕着嘴唇,突然,发出一道充满不甘和怨恨的含含糊糊的哀号之声:“苍天——”喊完这二字,人便直挺挺地从榻上滚了下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

  “戬儿,戬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在身后兰太后那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哭泣声中,束戬走出了敦懿宫。

  接二连三的消息,在朝臣当中再次引发震动。

  原来当初摄政王大婚之夜遇刺,兰荣也是主谋之一。不但如此,他与炽舒里外勾结,拱火高贺,阻挠战事;更叫人没有想到的是,还暗中庇护高王成王余党。他自知罪行败露,昨夜畏罪潜逃。少帝已下令追捕,并将刘向从皇陵调回,命接掌地门司。

  这些也就罢了,最叫百官震惊的,莫过于当日敦懿太皇太妃曾扬言宣布的那道所谓先帝遗旨。据说竟是矫诏。少帝昨夜已将伪诏烧毁,而一手炮制伪诏的敦懿太妃,恐怕也将不久于人世了。

  此前人人便就心知肚明,等到北方战事结束,少帝和摄政王之间,恐怕也不可能继续维持现状了。而今情状扑朔迷离,真假难辨,少帝又如此动作。到底是出于他的本心,意欲修好,还是一切都是摄政王的逼迫,少帝不得已而为之?

  今后的大魏朝堂,何去何从?

  还沉浸在昨日北方大捷带来的喜庆里的大臣们,心中又凭添了无限的隐忧。人人噤声,只将目光暗暗投向昨日起深闭门户的那座王府。

  天又一次地黑了下来。

  当贤王从侧门悄然进入王府之时,束慎徽还在安眠。

  他已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昨日,北方大捷的消息送到,他谁也没见,哪里也不去,合眼睡了下去。这一觉,睡得绵长而深沉。

  王府知事到来,叩门声起,他正梦见一个女子。她长纵战马,横越铁山。大风吹得她战裙狂舞,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了满天黄沙之中。正当他无限惆怅之时,她在马背之上蓦然回首,竟是笑靥盈盈。梦中的他只觉心下一阵狂跳,刹那热血沸腾,待纵马直追,梦境却因耳边传来的杂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睁开泛红的眼,发现自己还卧在寝堂之中。窗外天又转黑,恍惚之间,他有种不知何年何月又何地的茫然之感。唯一的真实,便是他那带自梦里的犹大作着的心跳。

  他在黑暗中坐了片刻,待心跳慢慢恢复,吁出一口气,燃烛,过去开了门。

  知事朝他行了一礼,道贤王来了。

  从那日斩杀高贺过后,他和贤王,便再无任何的私下往来。

  束慎徽命知事将贤王请到昭格堂。片刻后,当他更衣完毕,出现在贤王面前之时,他的面上含笑,精神奕奕,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贤王却是不同。他的面上也带着笑,然而那笑意,却显得有些勉强。落座后,他望着束慎徽,几度欲言又止,更显心事重重。

  “皇伯祖有事,尽管直言。”

  贤王顿了一顿,终于,开口说道:“殿下,我今夜此行,是受陛下之托而来。”

  “陛下有话,托我转达。”

第113章

  少帝对贤王说,他的皇位本就是侥幸所得,原非天命,虽勉强为之,但终究是天性冥顽,资质愚钝,力不能及,不但如此,德不配位,祸人殃己。

  天下当以能者居之,这个道理,他到如今才明白过来,亡羊补牢,但愿为时不晚。他已将遗旨烧掉,对天发誓,所有的人,都不会有事。

  贤王当年让位于圣武皇帝,缔造了一段棠棣生辉的佳话,珠玉在前,他理当效仿。

  贤王的语气本就凝涩,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束慎徽。

  烛火映出他静听的一张面容。

  贤王定了定神,从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取出带来的一道书简,躬身双手奉上。

  “此为退位诏书,陛下委我转呈殿下。陛下说,他的三皇叔,比他更适合做这个天下的皇帝。相关事宜,包括何时公布天下,一切都请殿下定夺,他无不遵从。”

  贤王托着书简,等待束慎徽接过。

  束慎徽纹丝不动:“请将此物交还陛下,转告陛下,勿妄自菲薄。我知他之能,可治世,可济民。”

  “另外,我也有东西,皇伯父既来了,劳烦代我一并呈给陛下——”

  他起身,取来一道奏折,“这是元旦大朝会那日我曾呈上的请辞折,皇伯父应还记得,当时陛下未准,收了回来。也是承蒙陛下之恩,容我摄政至今。国战已胜,我这摄政王之位,这回真的该卸下了。”

  他再取来一口匣,放下后,打开。贤王一眼认了出来,里面装的是当年明帝临终之前封他为摄政王时亲手系在他腰间的那根九环金玉腰带。当时贤王就在近旁,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兄弟情深,何等感人。

  “腰带为摄政之信。今日我既去衔,此物,理当归还。”

  他淡淡说道。

  然而贤王的心情,变得愈发惨淡了起来。

  这世上有一种人,如若日悬长空,天生耀目,什么也无法掩盖其光其华。但那光华落入人眼,便成了能割到自己的锋芒。

  他的这个侄儿,便是如此。

  他是高祖之孙,圣武皇帝之子,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有经纬之才、治世之能。

  今日虽然传出消息,少帝昨夜指敦懿太皇太妃假传伪诏,并当着她面烧毁。但实情如何,贤王心知肚明。

  那遗诏必定是真。至于明帝临终之前,何以一边亲赠腰带,一边又暗留遗旨,贤王也再清楚不过——明帝不信自己的这个皇弟无意于皇位。

  他都如此,何况别人。

  但是,从头至尾,贤王却始终相信,自己的这个侄儿,他对宣政殿里的那个位置,从无有过半点的占有之念。哪怕是他当着少帝和百官之面斩杀高贺之后,贤王也是如此认定。

  当日的那件事,在别人的眼中,是摄政王剪除拥护少帝的势力,独揽大权,和少帝彻底对立。

  但在贤王这里,他却仿佛感到了某种宿命般的通向不归路的决绝。

  他希望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的预知是个错误。

  贤王定立了片刻,蓦然回神,仿佛为了挽回什么似的,匆匆解释了起来:“殿下!陛下做了什么,你或还不知。他已下令将刘向调回,命他接掌地门司。所谓先帝遗诏,也是李太妃的矫诏,陛下已经烧掉了!还有兰荣!陛下赐死,虽被他侥幸逃脱,不过,伏诛是迟早的事。殿下,陛下他是真的知错了,他想弥补!何况,殿下既也认定陛下理当继续在位,那便不该这么快便卸担。如今国战虽胜,但朝堂空虚,陛下更需殿下辅佐——”

  贤王口里说着这些话,看到那道今夜由自己带来的退位诏书,心底忽然又一阵发冷,话声随之慢慢消了下去。

  今夜自己送来的,当真不是帝王心术,而是来自那少年的彻悟?

  束慎徽道:“陛下雷厉风行,我未错看,将来必成英主。”

  “殿下——”

  束慎徽朝着贤王含笑点了点头:“有劳皇伯父了。侄儿不送。”

  贤王去了,束慎徽坐了回去,片刻后,来到了他那间布着地图和沙盘的书房之中,将在墙上已悬了许久的舆图揭下,仔细地折叠整齐,放好,再将沙盘也蒙上一层防尘之衣,做好这一切,他最后环顾了一圈四周,走了出去,回往寝堂,行经途中池园,晚风徐徐,送来了一股芙蕖的淡淡暗香。

  他慢慢停了脚步,立在水边。

  他想起了和她的那个大婚之夜。

  记得那夜侄儿找来,她从洞房里出来,事毕,他伴她回,仿佛也是途径此处,他为缓解二人相处的尴尬,开口给她介绍此间池园,说,待到芙蕖花开,她可来此消夏。

  而今芙蕖开了,她早已不在,去了那方能让她策马奔腾、天生便属于她的天地之间。

  他站了片刻,继续前行,回到繁祉堂,将她留下的那几张他已不知看过多少遍的起了毛边的习字整理好,带回到他起初发现它们的那间书房里,放回字画缸中,让一切都恢复原本的模样。

  他走了出来,停步在庭院里,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这处他曾在此迎娶她的寝堂,掉头离去。

  这个晚上的最后,他叩开了永泰公主府的门。

  去年永泰有了身孕,不久前喜得一子,外人看来,最近陈伦将公事也交给了下手,自己极少外出,几乎都在家陪伴公主母子。夫妇忽见他夜访到来,欢喜不已,将他迎到夏日寝居的宝花榭里。

  束慎徽笑道:“阿姐你喜得麟儿,我一直没有来看望,今夜冒昧登门,但愿没有打扰你夫妇。”

  永泰公主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盼你都盼不来呢!方才正和驸马说起你和我长娘。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就是在这里,我替八部王女送行,长宁也来,你巴巴的自己跑来接她,来了又不进,就在一旁老老实实等着,我们一班人笑得不行,何曾见过你如此老实!一晃,竟已过去这么久了!快进来!”

  束慎徽入内,先去看那小儿,见生得极是可爱,刚吃饱乳,正酣然而眠。他送上自己的见面礼,出来后,转向公主:“阿姐,今夜我请子静饮酒。酒我都带来了,望你放人。”

  公主奇道:“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你竟主动来请他饮酒?”她自己说完,忽然拍了下额,“是了!大喜的日子!长宁大胜,即将凯旋,果然值得庆贺!你们尽管去!这回便是喝上一夜,我也绝不多说半个不好的字!”

  束慎徽哈哈大笑:“阿姐说得极是!是大喜的日子!当痛饮高歌,不醉不休!”

  公主立刻吩咐家奴在水榭旁设案摆酒,完毕,命家奴散去,笑着叫他二人随意,自己也退了出来。

  她停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束慎徽的身影,方才面上一直带着的笑容也消失了,眉头紧锁,亲手轻轻闭合了门。

  水榭之中,剩下束慎徽和陈伦对坐。夏夜,水边凉风习习,叫人通体舒畅。束慎徽亲手给陈伦倒酒,陈伦慌忙起身,待要阻拦,却听他笑道:“不必拘礼。你可还记得去年去往行宫狩猎,那夜露宿野外,你我对饮畅谈吗。记得当时你我约定下回再饮。今夜趁着北方大捷的喜事,我来践约。”

  陈伦一怔,没想到当日随口一言,他竟记到了今夜。

  “从前你我可算相平,如今你已为人父,比我厉害多了,我先敬你一杯!”

  许久未见他兴致如此之高,听他又这么说,陈伦笑着饮了,也回敬道:“此番北方大捷,王妃立下汗马功劳,殿下也是居功至伟,臣敬殿下和王妃!”

  束慎徽道:“领着将士打仗的长宁,杀敌的,也是长宁,我有何功可言。你说错话。”

  陈伦本欲辩,看他一眼,一顿,顺着他话道:“殿下说得是。那便为王妃之功,恭喜殿下!”

  束慎徽这才笑吟吟喝了。两人你来我往,谈笑间,不知不觉,已是略带醺意。陈伦本就满腹心事,只是之前不敢开口,今夜他既自己来了,终于忍不住发问:“战事已毕,殿下往后有何打算?”

  束慎徽自斟自饮,笑道,“自是去我该去之地。”

  陈伦定了片刻,终于凭着酒意,咬牙压低声道:“殿下,只要殿下有需,陈伦万死不辞!不瞒殿下,最近我已有所准备。不止是我,朝廷上下,不少人如今都在等着殿下。只要殿下一句话,必定一呼百应!”

  束慎徽笑了笑:“子静,你我相交多年,我若想如此,还需等到今日?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了。”

  “殿下!”陈伦还待再开口,见他放下了酒杯笑容消失,起身慢慢跪了下去,低头道:“臣有罪,殿下恕罪。”

  束慎徽沉默了片刻,走到他的面前,将他从地上扶起道:“子静,仗打完了,你叔父陈衡过些时日应会入朝,请辞刺史之位。我这里有一封信,待他来了,你代我转交给他。”

  他取出早已写好的信,递了过去。

  陈衡是陈伦的远房族叔。他慢慢接过,低声道:“殿下放心,我定会转交。”

  束慎徽凝视他,含笑点头:“少年结交,肝胆相照,有友如你,幸甚。今夜你的儿子我见了,欠下的酒,也喝了,我心满意足,该走了。”

  他顿了一顿,“陛下答应过,所有的人都将没事,他会做到的。将来他定是个有所作为的君主,大魏盛世可期。往后你须效忠于他,襄助国是,共享荣光。”

  “告辞了,不必送。”

  他含笑点头,转身而去。

  “殿下!”

  “三弟!”

  永泰公主再也忍不住了,从刚才自己一直隐身在门外的暗处奔了出来,和陈伦追了上去,大声喊他,见他闻声停步,转头含笑朝着这边遥遥行了一个抱拳的拜谢之礼,示意二人止步,随即转身,大踏步离去,身影渐渐消失。

  他已了无牵挂,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的母亲,往后恐怕再不能尽孝膝下。

  他在留给陈衡的信里,拜请陈衡,照顾她的余生。

  犹记那年,他的那位皇兄死前封他为摄政,自己答应了下来。不久他收到消息,他的母亲那段时日经常彻夜难眠,常去寺庙拜佛许愿。

  她生于王室,后又入宫为妃,恐怕那个时候,她便就知道,自己踏上的这条路,想要善终,需极大的福缘——他的从前,已是占尽人间富贵,怕是早已挥霍尽了命定的馈赠,何来之幸,能再有如此之福缘。

  她还是王女之时,与陈衡原本两情相悦,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只因父皇无意撞见了当时的她,被她美貌打动,她的命运便就改变,入宫为妃。

  当年,她在父皇去世之后不久便出宫归乡,并非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是他的父皇临终前下令,命她回往她当年来的地方。

  他的用意,当时十七岁的束慎徽并不是很明白。因为早前曾不小心撞破过父皇和母亲曾有过的不快,他以为是父皇对母亲感情已是冷淡,所以将她贬驱出了皇宫,不许她和李太妃那样留在宫中高居尊位,以此作为对她的惩戒。

  也是后来,他才渐渐领悟。

  父皇固然离完人甚远,一生更是唯我独尊,但临终前如此安排,是何用意,不言而喻。

  这不仅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父皇圣武皇帝的心愿。

  但愿她能谅解自己,勿过度伤悲,往后有人陪伴,行遍天下,共度余生。

  公主府的寝堂之中,陈伦抱住默默流泪的永泰公主。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可以走吗?”她哽咽着问丈夫。

  是他自己不想走了。

  他功高盖主。从前少帝和他无猜,他自然可以功成身退。但是现在这样,他早已没了退路。他只有两条路,要么照着所有人的想法上位,要么成全少帝,那个由他一手扶持到了今日的少年。

  以陈伦对他的了解,只要他认定那少年能够成为大魏的合格君主,他是一定是成全的。

  至于公主说的走,他是可以,倘若他想。但他何许人,高傲如他,若叫他在猜忌里渡过一生,于他而言,怕是生不如死。

  他更不愿因他一人,累及从前和他有过交集的所有身畔之人。

  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公主解释这一切。

  “不行!就算谨美不愿,我也要入宫去!我要去见陛下!那个没良心的小王八——”

  永泰公主突然从陈伦怀中挣脱了出来,胡乱抹了下眼泪,披衣便要唤人。

  “公主!驸马!”

  正这时,寝堂外传来家奴的呼唤之声。

  陈伦开门,被告知,就在方才,一个自称是并州刺史陈衡的人到来,说是有急事求见。

  他和闻声而出的公主对望了一眼,急忙出去,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立在厅堂之中,正焦灼不安地来回走动。

  陈伦没有想到,今夜束慎徽才和自己提及,这么巧,他竟仿佛从天而降。

  “叔父!”他唤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别的,就见陈衡朝着自己快步走来。

  “我方入城,寻到摄政王府,府里下人道他来了你们这里。”

  “他人呢?我受王妃所托,有急事寻他!”

第114章

  陈伦很快收到手下回报,西门的夜值门吏称,摄政王约在两刻钟前,从这里出了城。

  西门外是大片的郊野,但在十几里外有一处所在,护国寺。

  直觉告诉他,他极有可能是去了那里。

  皇宫之中,贤王复命,将带来的腰带、奏折连同少帝的那道退位诏书全部奉上。

  他走在出宫的路上,脚步渐渐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少帝和摄政王裂痕渐深,高贺死后,朝堂平静,北方战事也稳步推进,胜利指日可待。他知等到捷报传来,少帝和摄政王之间的平静必会被打破,将有一场大变。他担心陈伦惹祸,趁永泰生子的机会,严令他告假在家,以免被卷进去。

  他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少帝今夜委自己去传那样的话,他是万分不愿的,然而,那少年是皇帝,能奈其何。

  他的眼前浮现出片刻前少帝收到回报时的样子。他看着呈上的物件,眼眸低垂,一句话也无,就算是自己,竟也看不出半分他当时的内心情绪。倘若说之前他还曾感到不确定的话,那么就在那一刻,他确定了。再想到一夜之间圈禁大长公主、逼杀兰荣,还有对那道遗诏的处置。种种举动,显然不是临时之举,那少年皇帝早有准备,只是此前隐忍不发而已。

  就在去年的差不多这个时候,他还曾做出过私逃的冒失出宫,短短不过一年的时间,变化如此之大,令贤王有些不寒而栗。

  皇位当真能把一个人,变成一把有着人形的刀。

  他一生明哲保身,不说半句不该说的话,不做一件不该做的事,得来了贤王的名号和尊崇的地位。

  贤王立了片刻,慢慢转身,调头而去。

  ……

  束戬立在太庙的神殿之中。

  他的对面,是高祖、武帝和明帝的神位。

  曾经这个地方令他感到阴森迫人,是皇宫里最为可怕的一处所在,此刻他却独自一人,在这间空旷的大殿里站立了良久。

  他早已知道,皇宫之中最可怕的,不是鬼神。

  记得他第一次看到明帝遗诏的时候,他恐惧于自己父皇的心机。但是现在,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座下的位置上了心,不愿旁落?

  是他去年外出,目睹种种,后来那场祭礼,军中万人高呼皇帝陛下,他为之热血沸腾,感受责任之余,也被唤醒了那想要站在万人之巅的强烈欲望?

  不,或许在他费尽心思逃出皇宫却又梦见自己被挡在宫门之外不得回归而从梦里惊醒之前,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就认定了,那是属于他的位置。就算他当时还不怎么想坐,但那位置,也不能被人取代。

  一直以来,他一边抗拒着这位置加在他身上的重压和责任,一边又在享受着这至高无上给他带来的快感和满足。

  他和他的父皇一样,天生便是如此之人,内心自私至极,也冷血至极。

  曾经他不止一次地想过,那样悉心教导过自己的三皇叔,他怎么可能另有所图。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又会冷冷告诉他,这个位置如此得好,世上怎可能真会有人不为之心动,倘若当年,贤王有能力和武帝相争,他会甘心让出吗?

  他便如此,在一次次的摇摆和犹疑之中,走到了今天。

  大军攻下南都,他和他的三皇叔,也该有个结果了。

  时至今日,他早知自己彻底地输了,他是不可能去和他的三皇叔抗衡的。

  他也知道,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有不少人暗中正在等着他的三皇叔有所动作,然后拥他上位。

  据说有些人,已经写好贺表。

  委派贤王之举,是他做的最后的赌博。

  现在他赢了。他本该庆幸无比,然而他却被心里再次涌出的那空前的迷茫和沮丧所笼罩。

  原来这个世上当真有人和他、还有他的父皇,是不一样人?

  他将那根腰带挂回在明帝的神位之上,未再多看一眼,从旁走过,停在了圣武皇帝的神位之前。

  他微微仰头,望着这庄严而沉默的神位,片刻后,喃喃地道:“皇祖父,真的是我错了吗?”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束戬慢慢回头,看见贤王去而复返,从神殿外的阴影里跨入殿槛,迈步向内走来。

  束戬见他走到近前,朝着高祖和武帝的神位各自恭恭敬敬地行礼过后,转向自己,开口道:“陛下,你错了!”

  “你的父皇当年还是太子之时,揣摩圣意,深恐被废,极力和你的三皇叔交好。在你三皇叔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借醉,称身体因割肉之伤,长年病弱,怕担当不起太子之位,要让给你的三皇叔,他对天发下毒誓,尽力效佐。”

  “倘若陛下觉得旧事太过久远,就在去年,陛下私自出宫,引发朝廷大乱,当时你的三皇叔还在南巡,闻讯赶回之后,他做了什么?夜见大臣,在宣政殿斥责那些质疑的人,替你压下局面,随后到处寻找。渭水里发现了一具浮尸,身高年纪与陛下无不符合。当时知情之人,无不认定就是陛下。是摄政王赶去,辨认过后,予以排除。后来也是他料到陛下或去了雁门,将朝事托给我,连夜离开长安,最后才将陛下寻了回来。”

  “陛下!我料敦懿宫的那位早前必会告诉陛下,摄政王之所以隐忍不动,是怕有损名声。三人成虎,恐怕陛下自己后来也会如此做想。你的三皇叔是摄政王,他但凡有半点想要对你不利的意图,当时那样一个天赐良机,他何不将错就错?只要将浮尸当做陛下认了,他当时便能名正言顺上位,何须大费周折,借这场北方战事积功夺位?”

  贤王说到这里,朝束戬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他曾对你寄予厚望,不愿和你相争,更不愿因陛下对他的猜忌,祸及他人。老臣忝居高位,本是无能之人,只是实在不能坐看陛下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倘若如他这般,也不得善终,天下的忠直之士岂不寒心?刚为我大魏浴血奋战收复门户的雁门将士,他们又将如何安心?”

  束戬定定望着贤王,呆住,突然,他想起当日,他的三皇叔在大殿杀了高贺之后,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他犯下了不赦之死罪,让自己再给他一些时日,等到长宁将军打完仗,收回幽燕,他代圣武皇帝完成遗愿,到了那日,臣必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待。

  束戬打了个寒噤,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转身,丢下贤王,大喊来人,疾奔而去。

  ……

  束慎徽于子夜时分,来到了护国寺,从后山门走了进去。

  山间幽阒,寺院笼罩在夜色之中,耳边万籁俱寂。

  此间塔林,因当中有高僧舍利,因为积聚了不少历代书法大家的石碑,少年时,在他痴迷书法之时,常去临摹。伴着身侧安眠的遗骨,有时甚至一待就是几日,是个极好的独处清净之所。只是后来事务日渐繁忙,便再也未曾踏足。

  先前她习字,他也曾想过,待何时得空,便将她也领来这里,教她揣摩前人碑书的精妙所在。此间虽是埋骨之地,但以她的性情,她应当也会喜欢的。

  如今他再来,却是如此情境。不过,若是眠于此地,倒也算是应了少年之时的心境。

  他经过当日绞杀了高王的罗汉殿。高王的诅咒之声,仿佛历历在耳。又经过藏经楼的附近,慢慢地,停了脚步。

  这里,也是他和她第一次遇见的地方。虽然当时只是她看到了他,而他浑然不觉。

  他在藏经楼的外面伫立了片刻。随他在后的寺僧也停住。

  “殿下可是要进去?”

  他看到寺僧无晴闻讯匆匆赶来,为他开启了门。他迟疑了下,最后终于走了进去,举着烛火,沿着经架,慢慢入内,遥想当日她可能会在何处藏身,能令自己无知无觉。最后他来到西北角阁的暗处,看见角落里,挂着一张蛛网,那网的中间,蹲了一只硕大的蜘蛛。

  僧惜蝼蚁,从不扫除角落里的蛛网,这网也不知在这里布了多久了,层层叠叠,极大一张。

  一阵夜风从阁角的暗处涌入,吹得蛛网震颤不停,这虫子仿佛醒来,开始在上面游走。

  束慎徽立在角落中,借着昏茫烛火,看着这虫忙忙碌碌,吐丝固网,仿佛不知疲倦,渐渐恍神,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殿下可在?”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经楼外传了进来。

  他慢慢转过头。

  伴着一道“砰”的推门之上,陈伦疾奔而入,看见束慎徽手中举着烛火,正立在角落之中,松了口气,飞奔上前。

  “殿下,我叔父刚到!王妃有东西,让他转交殿下!”

  束慎徽微微茫然,抬目。

  陈衡解下随身的携袋,取出一匣,双手奉上。

  束慎徽彻底回神。

  他不必打开,看到此匣,便知里是何物。他略微惊讶,接过,却见陈衡又取出了另外一只小囊袋,再次奉上道:“殿下,王妃另外命我再传一句她的话。”

  他将那日姜含元的话复述了一遍。

  “……等到攻下南都之后,她会去她十三岁那年曾替一个少年引过路的目的之地,等那少年再来。”

  束慎徽一时惊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砰砰地跳,片刻后醒神,目光落到还在陈衡手里的那只小囊袋上。

  它极小,不到巴掌大,是用军中冬衣所用的那种耐磨的粗布缝的,灰扑扑,看起来很旧,应该有些年头了。

  他猛地一把夺了,飞快解开缚着袋口的绳索,一样东西从里面滑出,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这是一面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美,从镂刻的云龙纹来看,是皇室和王族男子才有资格用的饰物,仿佛似曾相识……

  陈伦见他盯着手中的这块玉,人一动不动,便也望了一眼,愣住,迟疑了下,脱口道:“殿下,这不是从前你在雁门赐给那个带路小卒的玉佩吗?臣也有一面,记得是宫中元宵所赐,怎会在王妃那里?”

  他突然想到陈衡方才的那句话,震惊万分:“莫非王妃便是当年领路的那个小卒?”

  束慎徽的眼眶微微发热,慢慢地捏紧手中的玉佩,定了定神,哑声道:“你们先都出去。”

第115章

  她就是当年那个曾经为他引过路的小卒。

  当束慎徽听到陈衡道出那句来自她的话时,他便顿悟了。然而他不敢相信如此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直到他看到玉佩。

  这面玉佩是他的,他一眼看到,便认了出来。它穗结紫黄,上镌安乐二字,独他所有。不过于他而言,并非什么特殊的珍贵之物,当年北巡之时随身带着,那日临时起意,摘下,掷给了一个偶遇的雁门小兵,以此作为带路的酬谢。

  这怎么可能?当日那个他后来再也没有想起来过的小卒,竟就是她。

  他又何德何能,当时随手掷出之物,竟能得她存藏多年,直到今日。

  他更是何来的幸运,原来那个她醉梦里的曾令他嫉妒了许久的“他”,那个她在去年云落古道分别之时说的十三岁时遇到的少年,竟就是他自己!

  幽寂的经楼,四周黢黑,只一根烛火静静燃点,照出了一角的昏黄光晕,蛛虫在他身畔结着网,他攥着掌心中的玉佩,在西北角阁里的这团光晕中坐下,坐到了地上,头靠着墙,慢慢地闭上他发红的眼睛。

  很早以前,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们便就曾相遇过了。

  她心中的人,也不是别人,就是他。

  这念头如浪,不停地阵阵从他心里涌出,冲刷着他的胸膛,他的脑海里,也浮出了当年那小卒的模样,她十三岁时的模样。

  黑瘦、沉默,只和他的马背齐平高,但却有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带着几分秀气。

  此刻当他将记忆里的人和她联系起来之后,他无法想象,就算后来她长大了,个头拔高,气质大变,他一时没能将她和当年的那小卒联系起来,但在当日,他怎就将她错认是少年?

  犹记当时,呼来了自己从对面撞出的她,她沿着小道走到他的马前,微微仰头看他。

  对着那样一双掩不住清秀的眼眸,他竟也没有认出,他呼来的,是个女孩儿。

  他真是眼瞎得厉害!

  束慎徽唇角不自觉地又抬了几分,眼角却变得愈发红了。

  他又想起了仙泉宫之行,狩猎宿营的那个晚上,他和陈伦叙话,提及当年的灵丘之行,还有那个引路的小兵。当时她就在对面,和他隔着火堆而已。

  昔人近在眼前,他分毫不知,甚至还就此发了一通岁月催老的喟叹——此刻他只想起都颇觉羞耻,她当时听到了,也不知心中作如何想。记得那夜,他兴致极好,心情也是——或许他的好心情,也是因她就在身旁,因那个时候,他不知不觉,已是被她吸引了,他看着是在和陈伦喝酒谈笑,其实暗暗也在留意她,有几次,他和她的目光相遇,她总是很快便挪开了,他怎能想得到,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她的心里了——早在她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了他,从此以后,她便未曾忘记他。

  那蛛虫伴着他,在头顶沉默地忙碌着。当最初那如潮般的冲击之感过去,另一种微妙的无声幸福之感,也如角落里的这团静谧烛火,将他整个人笼罩。

  他就这样闭目,靠坐在蛛网下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经楼之外,又传来了一阵新的动静,似是少帝束戬也到了。

  他一动不动,微微上扬的唇角,慢慢地垂落了下去。

  她送来这面旧日的玉佩,还有约会——不是给他,而是发给那少年的约会,唤醒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这才记了起来,原来自己也曾有过那样意气飞扬的时光。

  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昔日的少年了,他更是找不回从前的心境。他满心疲乏,老气横秋,面目令他自己也生厌憎。

  山依旧好。昨日少年,今日却老。

  他束慎徽,还有机会做回昔日那十七岁的自己,马踏仇血,长纵千山,做回那个能叫她一见便再也不曾忘记的少年吗?

  经楼之外,陈伦看见少帝疾奔而入,神色张皇地询问摄政王,一时惊疑,不知他忽然来此意欲为何,便道他人在经楼之中。他看见少帝吁了口气,迈步往里冲去,砰地推开了门,待要继续朝里,应是望见那道正坐在角阁处的暗影,他顿住了,最后,慢慢地退了出来,关上了门。

  他在门外又立了良久,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

  天渐渐亮了,即将拂晓。远处传来了一道清越而悠扬的晨钟之声,钟声余音回荡,山中宿鸟仿佛一瞬间被唤醒,争相啁啾,经楼的轮廓在浮着薄雾的晨曦里变得渐渐清晰了起来。

  里面却始终没有动静,未见祁王现身。

  陈伦在外守了一夜,渐渐担忧,陈衡也是焦急了起来,眼见天也亮了,再也按捺不住,待要叩门,这时,伴着一道低沉的户枢吱呀之声,门开启,束慎徽现身在了门后。

  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眼底也泛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但他的目光看起来却极是明亮,陈伦已许久没见到他有过如此的眸光了。

  他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