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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慎徽朝他微微颔首,转向陈衡,向他亦是颔首道谢,迈步朝外走去。他走出经楼,行到那罗汉堂前,看见一片老柏虬枝之下,有道少年身影。

  他仿佛已在这里停留许久,低头徘徊,蓦然抬头,撞见了正从经楼里转出的自己。他抬步,朝着这边奔来,快到的时候,脚步又缓了下来,最后停在道旁。

  “三皇叔……”

  少年喃喃地叫了他一声,面上满是羞愧,张开口,仿佛有许多的话要说,然而对上他的目光,不敢相接,低头,又止住了。

  束慎徽立了片刻,从少年的面前经过,继续朝外走去,在他快要走出去的,那少年追了上来。

  “三皇叔!我错了——”

  他追了几步,冲着前方的那道背影高声喊道,双膝落地,跪在了地上。

  束慎徽慢慢停步,凝立了片刻,回头,望着身后那个遥遥跪在道中的少年。

  “掌好朝廷。大魏的边地,我去守。”

  他迈步,越走越快,身影消失在了晨雾的尽头。

  他在这个黎明时分离开了长安,往北而去。他走的时候,长安正夏,渐渐接近雁门,风烟日浓,秋露悄降。

  这一日,他抵达了雁门。

  北方战事已毕,部分军队回撤,首批从前线归来将士已抵达雁门。樊敬也奉姜含元的命,已从西关归来,暂时接掌军政。

  最近这些天,这座居民总共也不到万数的边城,热闹得如同节日,一派欢乐的祥和气氛。

  是的,多少年来,这里一直是中原皇廷和北方强敌对峙的最前线。战乱对于这里的人们而言,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一次次地重建被战火烧毁的家园,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生离和死别。能走的人,都已经走了,走不了的,只能忍受。

  从今往后,这里不再是边地,再也没有战乱,更不必担心劫掠。他们可以放心地搭建猪圈和羊棚,到更远的地方去开垦更多的田地,娶妻,生儿育女,过上安稳的日子,怎不叫人欣喜如狂?军士行在街上,也会被民众拉住,有的送上自家的吃食和新做的鞋,有的打听长宁将军何日归来。

  束慎徽戴笠,一身常服,行在路人之中,毫不起眼,没有人留意到他。

  他想去寻樊敬,问姜含元现在的具体位置,快到雁门令的驻所之时,经过街口,听到士兵正在和周围的人讲着长宁将军在战场之上如何足智多谋,如何身先士卒,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那士兵口才颇好,讲得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如同看到千军万马乱战,枪林箭雨不绝,长宁将军一骑当先,勇往直前。周围之人听得一惊一乍,时而为女将军捏一把汗,时而热血沸腾,当听到最后攻破阵地,夺取南都,无不高声欢呼喝彩雷动。

  束慎徽笠下微笑,深深与有荣焉。

  纵然他的内心始终有些惶恐,甚至,越是接近她,便越有一种不敢相见的情怯之感。知如今的自己,恐非她的所爱,更是不配。但想到足下之地已是离她不远,那种想要靠近她的渴望又陡然变得愈发急切。

  哪怕只是能够远远看到她,他也心满意足了。

  令所就在前方。

  他迈步,正要继续往前去,一骑快马从后而来,马上的士兵应是从前线远道赶来的,背着信筒,高声呼喝路人让道,疾驰到了令所大门之前,连马都来不及停稳,人便飞身而下,匆匆朝里奔去。

  束慎徽抬头,望向方才传令兵奔进去的那扇门,笑意渐渐消失。

  他有一种预感,或是出了意外之事。

  他没有犹豫,立刻迈步,匆匆跟了上去。

第116章

  传信兵送来了一个突发的消息。

  炽舒不甘失败,在北退的途中,和此前已回到领地的左昌王取得联系,以日后划域共治为条件借调兵马,要趁魏军不备,杀个回马枪。

  他的目标不是夺回南都,更非幽燕。这个北狄的皇帝虽因战败暴怒如狂,但狂怒过后,头脑并没有完全被愤怒的火焰冲昏。现在魏军兵力强于自己,更兼大战刚胜,锐气势不可挡,而自己兵败如山倒,即便借调兵马,短期内想与之争锋再夺回幽燕之地,无异于痴人做梦,而倘若幽燕不在掌控,即便南都能够让他夺回,也不是长久的稳固之地,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南都以北几百里外的地方,有条大泽之水,东西横贯,在几十年前北狄尚未南下建都之前,数百年来,这里一直被视为狄人和中原皇朝的界河,双方围绕界河进行了断断续续的反复争夺,最早中原皇朝沿着界河两岸修筑要塞,后来渐渐形成诸多军镇,其中以震冥、西柔两个军镇的规模最大,位置也最为关键。

  炽舒的目标,是想保住界河,这也关乎他最后的尊严——幽燕和南都本不属于狄人所有,丢了也就丢了,但界河以北的地域,却是狄人先祖的栖息之地,倘若连这最后的方寸之地也保不住,即便他回到北庭,恐怕也无法服众。而左昌王的处境,现在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说此前是因他的一念之差直接导致幽燕之失也不为过。狄人崇尚勇武,瞧不起懦弱之人,这几十年来,南都的贵族和军队虽因享乐而有所废弛,但风尚依旧如此。逃回领地之后,他便遭到其余贵族的暗中耻笑,声誉大损,现在收到炽舒消息,权衡过后,为挽回名誉,也是为了将来考虑,同意借兵。

  就这样,在跨过界河又逃出去几百里后,炽舒重新组织起了兵马,掉头突袭,杀了回来。

  这道送至雁门的军讯便来自南都。

  攻下南都之后,姜含元扫荡边境,直到打到界河附近,知穷寇莫追,方停下追击。和炽舒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对这个敌手的性格也是有所了解,知他但凡只要有半点可能,便不会轻易认输,为防备,她亲自在界河一带继续留守,观望动静,当收到探子送到的紧急消息时,她带着一支兵马,正驻在界河北的西柔塞,派人送出急报,命立刻调来援军,又命周庆提防另一处位于界河南的关键要塞震冥,同时将消息送抵雁门,命樊敬做好准备,随时待命,以防万一。

  樊敬刚从西关归来不久,军政繁忙,每日忙于事务,今日也不例外,在令所里收到战事又起的消息,正待下令召齐高级军官传达上命,门外的值守士兵进来通报,说有人寻他,出来,看见一个身着常服的戴笠之人立在外,身影瞧着有些眼熟,待走近些,认出人,诧异不已:“殿下?”

  他急忙快步奔出相迎。

  当日,束慎徽便持雁门所发的通行路牌,继续朝北前行。

  从前八部之战发生之时,姜含元领轻骑绕道迂回,又昼伏夜出,需十来日才能抵达幽州。如今幽燕之地已完全归属大魏,从雁门到南都,有直道可走,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不过三四天便赶到了燕郡,未做任何的停歇,更换马匹过后,再过南都,先是抵达了位于下游南岸的震冥塞。

  他想继续赶去位于西柔塞。

  他到达的那日,沿着这段界河,战事已是开打。震冥塞作为下游的重要据点,争夺之战,更是进行得如火如荼。

  数日前,一支规模数万的狄骑便气势汹汹地杀到,趟过这段水深约到马腹的界河,朝震冥塞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这支狄骑主力来自于左昌王的麾下。和此前因屡吃败仗而有所怯战的军队不同,他们当日未曾迎战便往北撤去,总觉不服,如今得到机会,个个红眼,恨不能一口气杀回燕郡一雪前耻,好在别部面前夸耀军功。周庆知来犯狄骑不好对付,不敢掉以轻心,提早在震冥塞的北、西、东三面分别筑了工事,并部署兵力应战。他判断狄兵应会重点进攻北路,自己亲自坐镇,让手下的得力干将分别防范两面。这样的安排,原本并无纰漏,连日来,将震冥塞守得密不透风,狄军来一拨,吃一拨。

  谁知三天前,天气突变,夏雨如注,河水变得湍急,暴涨的河水漫过岸,冲毁了震冥塞西面的防御工事。当周庆收到消息知道不妙之时,为时已晚,狄军剩余主力全部投向塞西,发动猛攻,周庆领兵前去应援。平常半日便能往来,但如今道路泥泞,浅洼之地,更是积满雨水,马蹄和士兵的双脚陷泥,前行受到极大的阻碍,至少一天才能赶到了。

  塞西驻防人马要应对骤然袭来的倍数于自己的狄军,那副将知责任重大——倘叫狄军从自己这里撕开口子驱入,再从后包抄,则整个震冥军镇都将陷入险地——他的身上虽已多处负伤,却不敢退让半步,带着士兵奋勇守塞。正厮杀之时,坐骑被流箭射倒,不及防备,落下马来,一头栽倒在地,祸不单行,一条腿又被马蹄踩中,当场折了,一时无法起身,围攻着他的一名狄军和一个军官抓住机会,一前一后,一道恶狠狠朝他扑来。他仰倒在地,忍着剧痛,砍倒了身前的狄兵,与此同时,另一把刀也已从后当头落下,他再无力躲闪。近旁,他的士兵也是各自陷入了厮杀,境况艰难,主将落入险境,也无法脱身相救。

  眼看他就要命丧刀下,这时,一匹战马,如电如影,从斜旁里疾冲而至,马上之人一剑削来,剑气掠出风声,那只在他头顶的手被齐腕斩断,断手连同正抓着的刀,一道掉落在了地上。

  伴着身后那狄人军官发出的惨叫声和淋落下来的满头血雨,这副将死里逃生,茫然间抬起头,一个面容英俊的青年俯身而下,伸手朝着自己一把抓来。他被带上马背,那人又杀出阵地,将他放了下去。

  这副将不认得来人,但既救了自己,必定是友非敌,回过神便抬头,看向前方那片自己负责的战场,担心自己不在军心不稳,不顾断腿,挣扎着要起身回去,却被这人阻了,听到他说了句话,不禁眼睛一亮,狂喜,极力提起一口气,朝着前方大声喊道:“将士们听着!他是周将军派来送信的!将军很快领兵到来!都给我杀,顶住了——”喊完,人一松,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将士以寡敌众,遭到疯狂围攻,本正渐渐不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又看见方才那个救出了主将的青年再次纵马杀回阵地,当先朝着狄军迎去,大受鼓舞,精神更是大振,无不咬牙,红着眼跟着奋力搏杀。

  当周庆领兵终于赶到,局面逆转,狄兵后路又被洪水断掉,无数人跳入大泽,淹死者不计其数。战事结束,他获悉有个人自称是被自己派来的,不但救了他手下的得力副将,后来还射死这支狄军的主将,稳住局面,等到了自己,偏军中又好似无人认识,不禁好奇,便叫人领着去见,到了,看到那人满身染血,站在洪水泛滥的界河之畔,正眺望着上游那乌云密布下的泛滥大水,眉头微皱,神色似带隐忧。

  “你是何人?这回功劳不小!报上名来,本将军替你到长宁将军面前请功——”

  周庆哈哈大笑,朝着那人快步走去,突然,脚步定住,猛地睁大眼睛。

  “殿下!”

  “末将不知是摄政王殿下到来!殿下恕罪!”

  他慌忙改口,上前行拜见之礼。

  束慎徽转过身,走了过来,命周庆起身:“我今已非摄政王,不必多礼。”

  周围士兵方才见他气度不俗,方才一直在好奇地打量他,见到这一幕,无不惊呆。

  摄政王便是长宁将军之夫,此事在军中无人不知,待反应过来,急忙也都跟着下跪。

  束慎徽命众人也都起来。

  周庆惊喜不已:“殿下怎会来此?”

  束慎徽问姜含元,周庆忙道:“将军前些时日一直在西柔塞,炽舒领兵偷袭,不过问题不大,发出去的援军,此刻应也早已赶到,请殿下放心——”

  突然,他顿住了,目光落向身畔那条几天前开始便暴涨的涛涛水泽,脸色微变。

  西柔塞位于震冥塞几百里外的上游对岸,平常发兵过去,四五日便能到,但这回遭遇上游大水,两岸几无落脚之地,那支多日前就发出去的军队道路被阻,终于赶到原本的渡口,却发现浮桥已被大水冲毁,军队被阻在了南岸,无法渡河。

  当束慎徽赶到渡口之时,看着混浊的河水携裹着上游冲下来的断木和各种被淹死的动物尸体,涌流不绝,脸色极是难看。

  负责带领这支援军赶往西柔塞的是张密。

  这几天来,为了渡河,他已试过了所有能想得到的法子,然而都是徒劳。他看着僵立在岸边的束慎徽,下跪请罪:“末将无能!末将也曾多次试着命将士联排下水,但根本站不住脚,河水中央极深,水又大,若非预先在身上系了绳索,人也要被冲走——”

  束慎徽看着对岸,凝立,背影一动不动。

  远处天际阴暗,西柔塞的军镇位于北岸几十里外,这里无法望见,但是那里总共只有不到两千兵马,而炽舒却是有备而来,突袭军镇,那里现在情况如何,可想而知,被困是必然的,甚至,最坏的可能……

  张密不敢想象,一咬牙,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掉头大声呼唤敢死士兵,正要命再次组成人墙下水,忽见束慎徽命人抬来一根原本计划用来搭建浮桥的圆木,命推下水去。张密起初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只叫士兵照办。那浮木下水,立刻便被大水冲得翻滚不停,在汹涌的波涛里,上来浮沉,来回打旋。

  “殿下?”

  他还是没想明白推浮木下水的用意。想靠这根浮木就这么渡河,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话刚问出口,束慎徽已是纵身,猛地跃下了水,攀住了浮木,立刻,人就跟着那根木头在水面上打起了急转,朝着河中央荡去。

  “殿下!”

  张密和同行而来的周庆等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河面浪涛汹涌,但在水底,水流应当相对平缓。他这是想凭着一己之力,潜水渡河。

  这是何其危险的举动,河水混浊如同黄泥,水下根本无法视物,更不用说暗流和旋涡,稍有不慎,恐便不测。

  众人看见他刚下水,就立刻随着浮木的一头被浪压得沉了下去,瞬间没顶,无不惊恐,高声呼喊,片刻后,待浮出水面,已是数丈之外的河水中央了。

  “殿下!殿下!”

  张密周庆沿着河岸追了一段路,只见那根浮木在宽阔的水面中央几度沉浮,他也跟着几度沉浮。

  最后一次,当浮木再次出水,他却不见人了。

  “殿下——”

  张密周庆骇得魂飞魄散,当场跪在了泥地之中,睁大眼睛,望着前方那片浊水,但只见满目茫茫,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可寻?

  ……

  姜含元派人送出消息之后,便遭遇到了突袭而至的炽舒大队人马。她带着两千士兵,退守到一座早已荒废了的塞垒里,分班守住入口。

  照她的估算,只要守上四五天,军队便能抵达。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援军迟迟不到。她猜到应是连日大雨引发水汛,阻断交通。现在,她和手下的将士已在这里被困七天七夜,也血战了七天七夜。就在傍晚,又经过半天的艰难血战,终于再次打退外面的进攻,几个入口处,堆满了被杀死的狄兵的尸体。

  塞垒里的空气充满了腐尸和血腥混杂在一起的恶臭味。这种气味,足以叫人呕吐。但是对于姜含元和已战斗了多日的将士来说,早已没有感觉。他们即将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也不是接下来的血战,而是能喝的脏水都快没了,剩下的可以果腹的干粮,也是消耗殆尽。再这样被困两天,不用外面打,这里就将彻底失去战斗力。

  塞垒外,狄兵起火烤肉的香味飘了进来。士兵们没人说话,有的沉默地胡乱处置自己身上的伤,有的靠坐在墙边的角落里,闭目昏昏欲睡,有的低声嚼着自己仅剩的最后一块干粮,低声诅咒外面的敌人。

  姜含元忽然站了起来,问周围的士兵:“你们都是为什么来投军的?”

  士兵们一愣,望着她,起初相互对望,没有人开口。姜含元指着自己坐在不远之处的地上的张骏:“你先说。”

  张骏迟疑下,“我是家里人死光了,为求口饭吃,投身军伍。”

  姜含元点头,问他身旁的一个士兵:“你呢?”

  那士兵嘿嘿一笑:“我想攒钱,将来回家能娶个胖媳妇儿。”

  周围的人都嗤笑出声,那士兵摸了下头,不服气地道:“你们笑什么?你们谁敢说自己没想过?”

  笑声更大,原本低落沉闷的气氛也变得轻松了起来。很快,士兵开始抢着说话。有的说想建功立业,有的说想光宗耀祖,好在乡邻面前夸耀。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姜含元点头笑道:“不管你们投身军伍的目的是什么,个个全是好儿郎,战事原本就要结束了,你们很快就能回家,娶媳妇,生儿育女,盖房种地,多好的盼头啊!”

  她话音落下,士兵们无不悠然神往。但是很快,想到此刻的现状,气氛又低落了下去,再无人发声。

  姜含元语调一转:“今天晚上,会有一个可以突围的机会,虽然艰难,但比困死在这里好。你们现在抓紧时间吃东西,休息,等养好精神,到时候听命,准备突围!”

  士兵们怕的就是看不到希望,最后活活困死这里。只要有希望突围,再艰难,也无人惧怕。更何况,他们对面前的这位女将军极是信任。她都这么说了,那就一定会有机会。

  在黯淡的火杖光里,每一张脸,顿时都兴奋了起来,一扫先前的疲乏和颓废。

  姜含元环顾一圈,最后示意杨虎和崔久随自己来,停在一处无人的角落。

  “将军你方才何意?哪里来的突围机会?”杨虎迫不及待地问。

  姜含元道:“明日便将断粮断水,箭也快没了,援军恐怕一时无法赶到。炽舒恨我入骨,今夜你二人组织士兵,以箭阵为我开路,我夺马,冲杀出去,炽舒必会派重兵追我,到时你二人带领军士趁机突围。之前勘察地形,西北方向有片沼地,你们带着人往那里去。雨水这几日已停,只要再坚持个三五日,待大水稍平,援军必到。”

  她的神色平静,说出这段话的时候,语气也是不疾不缓,显是深思熟虑。

  她话音未落,杨虎和崔久便大吃一惊:“万万不可!”

  她的意思二人怎不明白?又怎肯答应?

  姜含元看着杨虎和崔久:“我这法子若是不可,你们可有比这更好的法子?”

  两人沉默了下去。

  这里情形如何,他们再清楚不过。知道若用了女将军的法子,或还能带着人杀出一条血路,否则……

  “拖下去,全部是死。”她用冷漠的声音,说道。

  “运气不可能每次都在我这边。这回就是。天要绝我,我却不能认命!士兵们的心愿,你们方才也都听到了。他们信任我父亲,信任我,愿意跟着我姜氏父女血战到底,现在眼看就能实现心愿,归乡过上想过的日子了,明明还有机会可以杀出去的,凭什么,让他们跟我在这里一起死?”

  “我随将军一道!”杨虎毫不犹豫说道。

  姜含元淡淡道:“崔久一个人恐怕无法带队突围,你必须和他相互配合,各自领队!这是命令!我无须人同行,多一个人,多一份累赘。”

  “将军!”杨虎眼里闪烁着水光,颤声喊了一句。姜含元恍若未闻,转向沉默着的崔久。

  他慢慢地,朝着她跪了下去,重重叩首,沉声道:“末将定竭尽全力,不负将军所托!”

  她再看向杨虎,杨虎握紧了拳,咬着牙,终于,也缓缓地跪了下去。

  姜含元示意二人起身,在地上划出自己将要冲杀出去的线路,以及他二人突围的线路。完毕,命二人组织士兵进行安排。

  杨虎崔久来到士兵中间,交待了她的计划,却未提是她单枪匹马将要冲杀出去,士兵们以为是另有安排,无人起疑。

  这些士兵大多来自青木营,战术素养极高,令行禁止,很快便明白了接下来的行动,记下后,纷纷做着准备,无不跃跃欲试。

  姜含元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片刻后,睁眼。

  杨虎回来了,静静停在她的面前。

  “一切都照将军吩咐,安排好了。”他低声说道。

  姜含元颔首:“你也去休息吧,准备恶战。”

  杨虎低头,慢慢转身。

  “等一下。”

  姜含元忽然叫住了他,沉默了片刻,自腰间拔出那柄随身一直携的短刀,递了过去,微笑道:“劳烦你,日后若是能够见到摄政王,替我把这把刀还给他。就说——”

  她停住了。

  想说的话,仿佛很多很多,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心头。然而再想,却又不知该说哪一句。

  ——倘若还有来生,那个小卒,她愿意再次给他带路。

  她的心里忽然跳出了这一句,微微出神。

  这时,一个负责瞭望的士兵突然惊呼:“将军!外面来了一个人!”

  “是摄政王!我上回在八部枫叶城里见过他!就是摄政王!”

  “没错!就是他!”

  “他好像受了伤!额头在流血!”

  “怎的好似只他一个人!”

  能被选中成负责瞭望的士兵,眼神极好。伴着他连连的呼声,外面也传入杂乱的呼啸声,仿佛是狄兵在紧急结队,马匹嘶鸣,气氛紧张。

  姜含元的心猛地一跳,醒神,从地上一跃而起,奔了过去,接替士兵,探身到塞垒那个小小的四方的瞭望口,望了出去。

  外面,包围塞垒的狄军阵中火杖通明,她看见对面一座相距不足一箭之地的土坡顶上,停着一匹战马,马背之上,高高坐了一人,那人一手举着火杖,另手拽握马缰。夜风极大,吹得那火把的火束仿佛呼呼作响,光芒跳跃,映得他头发湿漉漉的,脸庞有些苍白。

  当真是束慎徽!

  瞭望兵说得也没错,他的一侧额角凝着血迹,看起来仿佛单枪匹马,甚至就连他的坐骑,从辔鞍来判断,仿佛也是狄人的战马。

  他是怎么来的?他闯到这里,距离狄军如此之近,想做什么?

  她惊呆了,心砰砰直跳,还没完全回过神,便听他放声大笑。

  “炽舒!可还记得本王?大魏摄政束慎徽!长安一别,今日复见!当日你落入本王之手,遭犬撕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丑态百出,最后如同壁虎自断一臂,方侥幸脱逃。听闻你后来断臂镶接铁爪,用作兵器,不知用得是否趁手?若是不便,本王可替你打造,算是赔罪!”

  他居高发话,中气十足,莫说塞垒之外,便是塞垒之中,人人也是听得一清二楚,笑声更是随了夜风传遍四周,充满轻蔑之意。又笑声未歇,只见他将手中火把朝着对面随手掷了,旋即操起挂在马鞍上的弓箭,拉出满弓,射来一箭。

  羽箭如若挟裹千钧之力,向着炽舒咻咻而来。近旁几个亲卫扑了上去,将炽舒一把扑倒在地,他身后的一名军官躲避不及,还没反应过来,箭簇便插入了喉咙,登时透喉而出。那人被射倒在地,捂住喉咙,发出痛苦的嗬嗬之声。

  “大魏摄政王!”

  狄军士兵纷纷惊呼。炽舒为躲箭,未免狼狈,看见周围的人又纷纷扭头看向自己,目光盯着他的左臂,不禁愈发面红耳赤。

  似当日那样的事,他自然不会叫人知晓,却没想到竟被人这样当众讥笑,怒火中烧,恨恨地盯着对面山坡头上的那道身影,又回头看了眼身后这座即将攻破的塞垒,正犹豫不决,一个方才已悄悄靠近刺探的士兵飞奔而回,一边跑,一边大声吼:“他是一个人!他是一个人!后头没有兵马——”话音未落,束慎徽又发一箭,那狄兵扑倒在地。

  狄军里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以对方的身份,单枪匹马前来叫阵,他们一时怎敢轻举妄动,唯恐有诈。现在确定了,这个大魏的摄政王,竟真是独自前来,顿时恶向胆边生。

  倘若能将大魏的摄政王活捉——不说活捉,便是杀死了,不说功劳,从此名望之盛,可想而知。

  人人眼中,射出贪婪而兴奋的目光。

  当日被群犬撕咬之恨、利箭穿胸之辱、被迫断臂之痛,一件件浮上心头,炽舒双目血红,再不犹豫,留人继续围着此地,自己上了马,带了一队人马,朝着对面山坡疾追而去。

  束慎徽停马在坡顶,岿然不动,迎着夜风居高临下,始终冷眼望着前方,直到炽舒带着人马追到了坡下,乱箭向着坡顶齐射,方微微转脸,望了眼那座夜色笼罩下的塞垒,随即催马,低低喝了一声驾,掉头,纵马下坡。

  那道身影便如此从坡顶上倏然消失,再也不见。

  姜含元站在那小小的四方瞭望口后,双手握得紧紧,心跳得快要跃出喉咙,喉头更是堵得几乎就要哽咽了。

  这个距离,他是不可能看到自己的。但是她却又知,他那最后的转头一眼,望的,就是自己——他在看她。

  她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仿佛心有灵犀。

  他做了她原本想做的事。

  这个扑入脑海中的念头令她猛地清醒了过来。

  他留给她的这个机会,她不能错过!

  她必须尽快带着她的士兵们冲杀出去,然后,再去接应他。

  她迅速地逼退了眼中的热意,猛地转头,朝着士兵高声喝道:“全部准备!照方才的计划,杀出去!

第117章

  束慎徽纵马,向着和塞垒相反的北向疾驰,越去越远。

  这个白天,他随浮木在大水中沉浮打旋,起初人完全无法自控,数次被冲得撞在木上,险些脱手,直到漂出数里,才抓到机会,在已水面相较平缓之处下沉到了浊水之底,凫水上岸,随后又赶了几十里路,终于赶到此处。

  他的坐骑夺自一个在塞垒附近巡逻的狄兵,脚力本是寻常,但在他的驾驭下,起初,炽舒和带上的大队人马始终无法接近。是一口气全速狂奔出了几十里后,马匹渐渐脱力,再也无法保持速度了。

  距离越来越近,狄兵发出的兴奋的尖啸声也越来越清晰。

  炽舒呼喝士兵超越,射箭,迫他转向往西。渐渐地,地面变得湿软,马蹄陷入越来越深的泥泞,前行迟缓。

  这一带应是草沼地。炽舒熟悉地形,想要将他围困活捉。他弃了马,循着一片地势往上延伸的落脚坚硬的高地继续跋涉一段路,最后,停了下来。

  前方无路了。坡下漆黑一片,几株稀疏矮树,过去,是一望无际的草沼,芦苇茂盛,高过人顶,月光之下,水面泛着一层瘆人的幽幽墨色。

  大队的狄兵迅速追赶而至,炽舒骑马冲来,指挥士兵将他包围。

  火把燃起,周围腾地亮了起来。炽舒坐在马背上,盯着前方火光尽头那道身影,一字一字地道:“抓住他!”

  束慎徽从一个最先扑来的狄兵手中夺过刀,反手斫下。那狄兵的脑门被斫去半边的额,污血漫涌而出,瞬间覆盖住了额下那张满是贪婪和凶残的面孔。那人倒在了他的脚下。

  他不断重复,一刀又一刀。

  在飞溅的血和不绝于耳的呼喝和惨呼声中,一个接一个的狄兵倒下了。然而,人是杀不完的。一个倒下,更多的继续扑上,前赴后继,争先恐后。

  他曾是大魏最为高贵的那个人,声名显赫,高坐云顶,俾睨他脚下的长安。他就是狄兵梦寐以求的黄金万两,万户之侯。从同伴身体里喷溅出来的腥热的污血,非但没有吓退他们,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们的眼和鼻嗅,他们如同一群豺狈,群起围攻这被困在了中央的狮王,谁都想用自己的尖牙和利爪先撕扯下一块鲜活的血肉。

  “我中了他的背!”

  “是我!伤他的腿!”

  伴着不断倒下的同伴所发出的痛苦的呻吟,慢慢地,似这般杂乱的狂喜邀功之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

  炽舒看着火光尽头的这一幕,看着那个人,他身上的血越来越多,一层覆了一层,是他杀死的人的血,也是他自己身体的伤口里不断流出的血。他的身形越来越僵硬,挥刀的臂,也越来越凝滞——于是炽舒那张原本因恨意而扭曲起来的脸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了,最后甚至显出愉悦的表情。

  “留着他命!”

  他又下了一道令,接着,从马背的便袋里取了一壶酒,拔开塞子,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他的对手正在做着的困兽之斗——无望的,注定是徒劳的争斗。

  现在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令那个名叫姜含元的女子也看到这一幕,看到她的男人,这个魏国最有权力的男人,是如何在自己的手底下挣扎求生。

  不过无妨,等到天亮回去了,这一幕很快就将发生。他知道,那座塞垒即将就要被他攻破了。

  一记刀背又一次重重击在那男子的背上。他朝前趔趄了一下,吐了口血。

  “住手!都退开!”

  炽舒喝了一声。

  狄兵慢慢后退。

  野风呼啸,火光被风吹得狂舞。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来具尸首,还有七八个受伤的在挣扎。血,滴滴答答地顺着束慎徽的指缝不停地往下滴落,他却依然紧紧地攥着那把已卷了刃的刀,刀尖点地,支住自己,不肯倒下。不但如此,慢慢地,他甚至还挺直了身体,立在火光的尽头之处,两道染了血似的目光,笔直地射向了对面的炽舒。

  炽舒眯了眯眼,仰脖,喝完酒袋里的最后一口酒,一把扔开,随即拿起弓箭,瞄准,朝着那道身影射出一箭。

  伴着沉闷的“噗嗤”一声,闪烁着冷芒的利镞没入了那人的右胸——正如从前此人曾对自己做过的那样,直到现在,在炽舒胸膛的相同位置上,还留有疤痕。

  束慎徽再也支撑不住。

  山峰倾倒,他卧在了血泊之中,眼目半睁半合,血从他的口角里,缓缓地溢出。

  炽舒跃下马背,拔出腰刀,朝着地上的人走去,走到他面前。

  “知道接下来我会做什么吗?”

  “锵“的一下,他一脚踢开了刀,目光落到那只被血染透了的空了的手上,微笑道:“我要亲手砍下你的这只手,送到长安,让魏国的皇帝、百官还有你们的百姓都看见,再告诉我,你的一只手,到底价值几何!”

  炽舒盯着脚下这奄奄一息的重伤之人,眼中烁动着冷酷而兴奋的光,举刀,就在这一刻,血泊里的束慎徽睁开了一双血眼,眸底精光暴射,一脚扫来,重重横踢在了炽舒的腿上。

  炽舒毫无防备,当场摔在了地上——但他的反应也是极快,一惊之下,为防利刃被夺,迅速抛开,接着,挥臂,正要用铁爪予以反击,束慎徽毫不犹豫,血手从自己的胸前一把拔出了那支还勾连着模糊血肉的箭簇,朝着炽舒喉咙插去。

  炽舒大惊,铁爪收回横挡,以护咽喉,不料束慎徽顺势转臂。

  “噗”的一声,那枚镞头又狠又准,一下便扎入了他的耳道。

  一击得手,再不给对方任何的逃脱余地,束慎徽用尽全力,手臂猛地朝前继续一送,那箭簇登时横贯炽舒内脑,从他左耳扎入,右耳直接破出。

  炽舒只觉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在巨大的痛苦之下,身体痉挛,无法睁开双眼。他在狂乱之中,发出一道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后,下意识地胡乱挥舞铁爪。

  束慎徽的肩膀和后背被割得血肉模糊,白骨隐隐透出,却是丝毫也不松手。

  他的眼底若在滴血,紧咬牙关,在周围那些狄兵反应过来扑上之前,一把按下炽舒那只正攻击着自己铁腕,接着死死抱住他,奋力一带,一道向着坡下滚了过去。

  狄兵追到坡头,看见扭做一团的二人越滚越快,如同陀螺,很快滚到坡底,水声起,两人跌入草沼,因了惯性,又继续朝前滚去,靠岸的大片芦苇被碾倒,人过去后,慢慢又挺了回来。

  数丈之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那片芦苇丛后,有搏斗和挣扎的声音。但很快,这声音也停了下来,只随风传来一道模模糊糊的嘶声:“来人——拉我出去——”

  是炽舒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恐惧。

  狄兵从坡上纷纷涌下,然而还没靠近草泽,脚便纷纷陷入淤泥,再试着往前走几步,猛地下陷,顷刻便到膝盖部位。

  狄兵知道草泽厉害,慌忙拔腿后退,纷纷上岸。

  “来人——来人——”

  芦苇丛后,数丈之外,又传来了炽舒重复的含含糊糊的呼救声。

  一个同行的狄人贵族为试深浅,命人牵马过来,驱赶下去,那马才走入离岸不到一丈的地方,便深陷泥中,挣扎间,迅速下陷。很快,这匹高头大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部没入泥水,消失不见。

  狄兵看得心惊肉跳,这时,那片芦草之后,又传出炽舒绝望而痛苦的声音:“来——”话音未落,声音突然转为沉闷,似口中涌入了大量的堵塞之物,声音随之消失。

  “陛下!陛下!”

  狄兵站在岸边,朝前前方喊叫。

  一阵夜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风过,四下死寂,什么也听不到了。

  狄兵相互对望,人人心知肚明,此刻,皇帝必已和那魏国的摄政王一道陷入了草沼,没顶而亡。

  其实莫说落入草沼,便是没有,他被对方用箭簇那样暴插双耳,也是决计不可能存活了。唯一可惜,魏国的摄政王也和他一道葬身泥潭,丢了一个能够扬名和立功的大好机会。

  炽舒已死,他们和此刻还围着塞垒的左昌王的人马向来不和。再不回去,万一塞垒被他们所破,那便两头落空。

  这头目召来手下商议了片刻,很快做了决定,立刻掉头回去。

  岸上的狄兵离去了,杂音消失。

  束慎徽陷在草沼里,淤泥已没至他的腰,他是抓住了近旁的一大蓬芦苇,又尽量后仰着身体,才没有那么快便彻底下陷。然而那蓬芦苇也是支撑不住他的拉力了。他能感觉得到,他在继续缓缓地往下陷去。

  足下,有个无底的黑暗旋涡,张开巨口,等着将他吞没。

  就在片刻前,他用他染满了血的眼冷冷地看着他身旁的炽舒,挣扎得越厉害,便下陷得越快。在他的嘴和鼻被淤泥堵住,眼睛也即将陷入泥水下的那一刻,束慎徽在他那张因剧烈的痛楚而变得彻底扭曲了的脸上,看到了无比的绝望和不甘,在最后的一刻,他原本因为剧痛而变得狂乱的神志也清醒了过来,奋力地将他的双臂高高举起,举过头顶,所以最后的那一刻,当他整个人消失不见之后,他的双臂还依然保持着朝天向上的姿势和动作——仿佛只要如此,下一刻,上天便能降下拯救。

  然而上天没有拯救。在黯淡而惨白的月光下,束慎徽的目光从这双还露在外的渐渐停止抓握、显得无比诡异的手上挪开。

  他伤得极重,全身疼痛,痛得近乎麻木了。血更是流得他感到疲倦无比,此刻就想昏睡,就此睡着,再也不用醒来了。

  但他却又不肯就这样睡去。他用牙齿咬着舌尖,用这种清晰的痛楚之感来唤醒自己,极力撑着精神。淤泥的包裹,仿佛止了些他失血的速度。慢慢地,吃力地仰起头,望向了头顶的那片夜空。

  她是一定能够带着她的将士们冲杀出来,安全脱险的。

  很快,北地也将是又一个秋。而他,大约是没有机会能够再见到了。

  他的视线再次落到了他面前那只仍倔强朝天却在缓缓下沉的铁爪之上,在心里想道。

第118章

  炽舒带着追兵离开后,狄营里那因为片刻前的意外而引发出来的紧张气氛,慢慢缓解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