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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垒已经被围多时,虽然里面的魏国将士还是非常宁死不降,牢牢守住对他们有利的几处狭窄通道,每次组织的进攻都遭到了异常顽强的抵抗,非但拿不下,反而不断折损士兵,但是可以预计,里面的补给必定已是消耗殆尽。

  按照炽舒本来的计划,必须要在魏国援军赶到之前破垒,所以展开了猛烈的攻击,但得上天相助,后面来的援军竟被大水阻挡,看那水势,一时还是退不下去的。也就是说,里面的人支撑不了多久了。这种时候,没必要再组织强攻,只要继续围个一两天,等他们自己饥渴难耐,战斗力大减,到时再发动最后的进攻,势必事半功倍。

  炽舒的一名都尉奉命留下镇守。塞垒之外,狄兵有的横七竖八倒地睡觉,有的还聚在一起,议论着方才那个单枪匹马现身的魏国摄政王。负责盯着塞垒动静的一小队狄兵则在上风口的位置架起篝火,烧烤马肉,让风将烤肉的香气送进塞垒,以刺激里面的魏军。一名半醉的军官啃了几口马肉,丢到脚下,往上淋尿,随即命人投进塞垒,由那些通晓言语的狄兵大声喊话:“里面的人听着!快快投降!只要出来,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这动静吸引来附近更多的狄兵,纷纷效仿。

  夜风将狄兵的喧哗和笑声送入塞垒,清晰入耳。

  姜含元带着士兵,正静静埋伏在出口的后方。

  啪嗒一声,一块马肉从外被投了进来,在地上滚了几圈,落到脚前。

  外面那些狄兵的羞辱行为,士兵看得一清二楚,人人面带怒容,紧握刀枪。

  姜含元透过望口,扫视了一遍外面的松散之状,缓缓抬臂,低低地喝令:“杀出去!”

  他们都是青木营的人,有最早跟随姜含元一直到了现在的老人,也有后来新加入的军士,但无论是被视为中坚的元老,还是新鲜血液,所有的人,从入营的第一天起,就抱定了一个信念:青木营的人,便是死,也必须死在和敌人战斗的地方。

  没有人愿意接受被困死的命运,成为任人宰割的俘虏。他们当年因夺取青木原一战而成名,后来又在八部之战中,捍卫了他们独一无二的荣耀。

  杀出去!要么用生命去捍卫荣誉,在沙场流尽最后一滴血,要么杀出重围,换取生机,就像他们从前曾一次次创造过的奇迹一样。只要能过这个坎,往后,他们便真的可以像女将军说的那样安稳度日了,活着,有妻子儿女环绕,身后,有子孙香火供奉。

  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士兵们如出山之虎,如怒涛汹涌,跟着前方的姜含元和身边的同袍们,冲杀了出去。

  外面的狄兵越聚越多,见里面始终没有动静,愈发猖狂,开始和同伴比赛,看谁能投得更远,也更准,正得意忘形,对面的出口里忽然涌出来黑压压一片的魏兵,弓箭随之射来,毫无防备之下,站在最前的十几个人当场中箭,有的捂着被射中的脸,有的抱住胸腹,发出嚎叫之声。后面的狄兵这才反应了过来,大惊,有的连裤子都来不及系,扭头就朝营房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吼:“魏人出来了——”

  那都尉方才也听到了来自这个方向的杂声,得知是士兵在行挑衅羞辱之举,便自顾歇息去了,没片刻,听到那里又传来阵阵的喧嚷声,动静比片刻前更大了,起初不以为意,还以为是士兵醉酒相互之间起了冲突,这也是常有的事,见惯不怪,便命手下过去察看,片刻后,听那声音不对劲,起了疑心,自己也奔了出去,迎面撞见报讯的人,这才知道,魏军竟从塞垒西北方向的口子里突杀而出,这下大惊,下令反扑上去。那些片刻前还松松散散的狄兵起先也是懵住了,收到命令后,才彻底反应过来,慌忙抓起各自武器,包围而上。

  姜含元起初向杨虎等人交待作战计划,是集中所有的兵力,冲出来后,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列成锥形战队。由最勇猛的人员位列最前方的三角部位,两翼协同前方冲杀,并随时替补上位。

  这是突围战中能将战斗力发挥到极致并将伤亡减少到最低的一种战斗方法。难的,是如何顶住周围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始终保持阵型,直到突围而出。

  这不但考验排在最前方的“尖刀“部位的战士的武力和勇气,需要他们不断前行,为后面的人员在重围中开辟出一条突围之路,更需要全部人员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敢于去堵缺口,保证始终维持住阵型。

  在姜含元原本的计划里,用自己吸引走炽舒和一部分的人马,将突围交给杨虎他们。现在束慎徽为她做了她本要做的事,她担当尖峰,杨虎和崔久在她左右两翼,出塞垒后,趁其不备,这支由数千人组成的锥形战队便如一把锋利的匕首,撕破狄营。她和紧紧追随在旁的军士一道,劈斩前行,与和迎面而来的狄兵搏杀着,血肉翻飞,耳中充斥着混战里发出的嘶吼、咆哮和此起彼伏的惨烈的痛苦呼声,杀到最后,那些撞上的狄兵甚至不敢直面,纷纷退避。她带着将士,杀出血路,冲入马营夺了马匹,随即上马,冲出了包围圈。

  身后,火杖点点,狄兵也纷纷上马,紧追不舍。

  杨虎冲着姜含元大声吼道:“将军,这里交给我和崔久!我们可以脱身的!你快去接应摄政王!不用管我们了!”

  姜含元扭头,望向北向夜空之下的那片茫茫荒野,猛地调转马头,带着一队人马,在夜色的掩护之下,疾驰而去。

  她一口气追出去几十里外,循着此前人马经过之后留下的蹄印,再转往西北方向,继续前行。渐渐地,地面转为泥泞,马匹行走艰难,仿佛到了草沼之地,再沿可落脚的硬地继续前行,不过片刻之后,地面便全部被草丛遮掩,再也寻不到任何人马行经过后留下的踪迹了。

  直觉告诉她,束慎徽应当就在这片草沼的某个地方。她红着双眼,焦急地眺望四周,只见幽阒一片,犹如置身在了一个死寂的世界。

  只是,这里如此之大,天地茫茫,漫无目的,此时此刻,他到底身在何方?

  他只孤身一人,炽舒却带着大队人马……

  她的手心里不停地出着冷汗,和污血混在一起,又黏又滑,几乎就连拳头都要握不住了。

  她定了定神,正要命同行之人四散分开,到各个方向继续搜索,忽然听到身后士兵道:“将军快看!有人来了!”

  她转头,看见远处一片火杖光动,来了大队的人马。

  来者应当就是炽舒所带的那支人马,看起来,他们像是刚从那个方向折返归来!

  她的心砰砰地跳,立刻下令,命手下人全部就地隐身。众人照办,迅速驱散马匹,人也四下散开,借着夜色,藏匿在了周围的昏暗之处。

  姜含元伏在附近的一簇草丛之后,看着那大队人马由远及近,从她的前方骑马而过。

  正是先前跟随炽舒离开的狄兵。但是全部的人马都过去了,不见炽舒,也没有看到束慎徽。

  到底出了什么事?束慎徽人在哪里?

  姜含元惊疑之时,不料方才被驱走的一匹马竟自己从远处转了回来,正向这边而来,动静引起了狄人的注意。姜含元看见一名贵族装扮的头领停了下来,坐在马背上,扭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夜风吹过,野草窸窣。那头领面露狐疑之色,迟疑了下,派人手回来察看。

  来不及再多想了。对方人数众多,而自己只有一小队人,倘若等到被发现了再出手,恐怕为时过晚。

  这样的情况之下,只能擒王。

  她立刻转头,朝着隐在自己身后左右两翼的手下之人打了个手势,命为自己打掩护。众人都是随她多年的亲信,悉数会意,暗中做着准备。那队来察看的狄兵举着火杖,照出两边的草丛,距离越来越近,待到只剩十来步的时候,她的手下快速开弓,箭离弦而射,射倒了几人,立刻起身,转向,一边继续射箭,一边朝着不同方向奔散而去。

  狄人头领吃了一惊,知附近是有埋伏,但天黑草高,一时也不知对方到底多少人。起先有些手忙脚乱,在左右之人的护卫下,俯身趴在马背之上,以避乱箭。片刻后,明白过来,对方应当只有寥寥十来人而已,不禁恼羞成怒,立刻下令,命士兵追杀。

  他没有想到,姜含元已经趁着这个乱子,悄悄绕行,潜到了他的近旁。

  “什么人——”

  首领身边的一个护卫突然看到草丛后飞身跃起一道黑影,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话音未落,姜含元已是纵身扑了上来。

  她的手里,紧紧握着月刀。作为圣武皇帝曾经的御用之刀,它的锋刃,说削铁如泥或过于夸张,但吹毛断发,削骨斩肢,却是绰绰有余。

  她扬起手臂,一挥之下,当场便接连破开了阻在前方的两个狄兵的胸膛,紧接着人贴地,迅速翻滚,中间一口气,又削断几个狄兵的腿脚,连伤了七八人,在此起彼伏的惨呼声中,人到了那头领的马前。

  这一切,几乎就是在眨眼间完成的。那头领这才看清来人,认出是姜含元,不禁大惊,露出一副犹如看到鬼似的表情:“是你!你怎会在这里!”慌忙拔刀,姜含元岂会给他机会,毫不犹豫,猛地刺了下去,这头领的大腿当场就被戳出了一个血窟窿。姜含元再伸手一拽,此人便被她从马背上拽下,短刀横在了他的脖颈之侧。

  “叫你的人退开!”

  这头领大腿吃了一刀,腿骨已断,痛得死去活来,却还不愿在手下人的面前露怯,人跌坐在地,白着脸,压住自己正在往外流血的伤腿,咬着牙,竟一声不吭。

  姜含元看了眼周围正围拢而上的无数狄兵,毫不犹豫,再次扬臂,手起刀落,在他另侧大腿之上,又接连刺下几刀。

  “啊——”

  酷刑之下,头领发出了痛苦的惨叫之声。

  姜含元眼都未眨一下,冷冷说:“如你所见,我已出来,援军也很快就会赶到。我知道你的身份不低,不过,你若真的不想活了,我成全你,大不了,一起死在这里。”

  这头领实在吃不住痛了,心里更是明白,眼前这个魏国的女将军,绝非惧死之人。

  她既突围出来了,炽舒又已葬身草泽,自己若真的死在她的手下,即便过后,她也被自己的人杀了,又有什么意义?

  心念电转之下,头领做了决定,咬牙道:“你放了我,我带人离开,再也不回来了!”说完朝周围的狄兵大声下令,命全部退开。

  炽舒既死,这里便以他的地位最高。众人奉命,慢慢散开。

  “我大魏摄政王呢?炽舒呢?“

  姜含元定了定神,立刻追问。

  “死了!他们死了!”

  姜含元惊呆,反应过来,嗓音已然变调,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她的手蓦然收紧,刀刃又割破了这头领的脖颈,血汩汩而出。

  “是真的!你的男人,他自己和炽舒同归于尽。”

  他将发生的事,一一讲了出来。

  姜含元如遭重击,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人晃了一下,缓回来后,一跃而起,命手下人看紧这头领,狂奔朝前,来到了前方的事发之地。

  她看见那里的地上倒着数十个狄兵,有的早已死透,有的尚在血泊里徒劳地挣扎着。满地都是血污,还有流出的肠子……不难想象,就在这个地方,片刻之前,曾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搏斗。

  她冲到了草沼之畔,朝着前方,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扩散开来,惊起了栖息在远处草沼深处的一群野鸟。群鸟扑腾着翅膀,逃窜而去。

  “束慎徽!束慎徽——”

  姜含元不停地呼喊,迈步朝前,才一脚踏入草沼,人便往下一沉。

  “危险!”

  她被几个同行的部下从后一把拽住,拖了出来。

  这个漆黑的长夜,就快过去了。天色渐渐泛白。她继续呼唤,然而回应她的,只是风过芦苇丛时发出的一片窸窸窣窣之声。她的嗓音也渐渐转为嘶哑,最后,连站也站不稳了,慢慢地,软倒,跌坐在了地上。

  昨夜在她定下突围决策的那一刻,她便将自己置身在了死地,再无生还的打算了,纵然她对这个人世还极是留恋。

  是的,曾经弱小的她,一心只想变得强大,上阵杀敌,死生无忌。然而,当手中的刀枪上染血越来越多,当亲历的生离和死别也越来越多,她的心,反而慢慢变得柔软了。

  生而为人,若是能够好好地活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该当是如何幸运的一件事啊。

  她还有许许多多想做的事未曾去做:她想告慰父亲,她完成了他未竟的心愿,将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北地可以得到太平了;她也想将父亲送到母亲的身边,让他们在天上相聚,从此以后,朝朝暮暮,再不分离;她还想亲自送走那些曾和她并肩战斗而今厌倦了打杀的将士们,看他们解甲归田,放马南山,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还有……

  她想活着,当面,亲口再一次地告诉他,她便是当年的那个小卒,而他,就是她喜欢的那位少年。

  此刻,她的将士突围而出,搏得了生的机会。她也仍还活着。

  然而,代价,便是他替了她吗?

  眼前仿佛浮现出许多年前,那张笑意如若霜晓晨天的少年俊爽脸容,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潸然,沿着她染满污血的面颊滚落。

  前方数丈开外的一片芦苇从后,再次发出一阵窸窣之声。

  是风给她的回应吗?

  她流着眼泪,抬起头,望着那片随风轻晃的茂密的芦苇丛,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曾经鲜活的他,真便这样沉了下去,沉入了这片黑暗的泥底,再也无法呼吸,永远不见天日。

  “束慎徽!”

  她哽咽着,再次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你听见了吗?你在哪里!你应我一声!”

  就在这一刻,她听到前方仿佛起了动静。那声音含含糊糊,极是虚弱,混杂在芦苇枝叶摩擦的响动里,几乎微不可辨,但在入她耳鼓的那一刻,她立刻便辨了出来。

  有人叫她的名字。

  兕兕。

  是他的声音!

  她整个人随之战栗,睁大眼睛,从地上一跃而起,冲着前方,不停地高声喊着他的名。

  “束慎徽,你等着!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很快就来!”

第119章

  面前的铁爪,一寸寸地下陷,最后彻底消失,被吞没在了草沼之下。

  它的主人也算是枭狠之人,曾经万人之上,然而最终,不过也就如此,葬身在了天地之间。

  人之将死,何其渺小,宛如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而自己,也何尝不是如此?

  束慎徽也要支撑不下去了。

  失血令他乏力无比。他开始感到沼泥在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地上升。或者说,其实是他在不停地沉降。最后那能吞没一切的死亡,终于还是逼到了他的胸前,这个时候,他的呼吸也开始困难了。纵然他咬着自己的舌,想用疼痛之感来来保持清醒,但是原本紧紧攥着芦苇从的手指还是渐渐变得麻木了,直到失去控制,开始有了松脱的迹象。

  这一刻他其实并不恐惧,他只感到疲倦。足底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不停地拉扯着他,要将他吸下去。他无法抵挡,想要就此屈服,闭目睡去。就在他的眼皮缓缓耷拉下来的那一刻,耳中依稀仿佛传入了一阵呼唤之声。

  是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吗。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临死之前的的幻听。

  据说人在死前,往往会想起此生最为难忘的人,听到想听的声音。

  他慢慢地再次耷下眼皮。然而,耳边的呼唤之声却始终不断。

  “束慎徽——”

  当那一声充满了悲伤和绝望的声音再次随风灌入耳中的时候,他如被针给刺了一下,人打了个寒噤,蓦然彻底地清醒过来。

  真的是她。

  她脱险了!

  束慎徽猛地睁开眼睛,人也清醒了过来,他张口,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道回应之声。

  他在叫她的名。然而声音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竟变得如此嘶哑而无力,仿佛被头顶的野风撕得粉碎,散入芦苇丛发出的沙沙之声,几乎弱不可闻。。

  “兕兕——”

  他用尽全力,再次回了她一声。紧接着,终于听到了她的回应。

  她叫他坚持住。

  他极力撑着精神,艰难地再次收紧了方才已经开始松动的的手,终于,再次攥住那丛芦苇茎,缓住了下沉之势。

  岸上,姜含元在起初的狂喜过后,很快便冷汗涔涔。

  看距离,这里到他的位置,应该不算很远,然而面前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她更是无法插翅越过。

  她的部下试着在附近寻路,然而和她方才一样,完全无法立足。而附近,一时也找不到能够支撑她抵达他身边的东西。

  中间芦苇遮蔽,她看不到他,但他受伤已是极重,这一点毫无疑问。再耽搁下去,恐怕他真要支撑不住了。

  姜含元一边继续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免得他陷入昏迷,一边焦躁万分,恨不得自己纵身,跃入面前的这片草沼里才好。

  “我们去砍芦苇和树,编成木排铺上去!”

  一个过去曾经有过经验的部下喊道,说完立刻带人行动。

  姜含元的齿都在微微发抖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片他发过声的地方。不过数丈之隔,竟是遥如天堑。

  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他们的救援。

  突然,“等等!”

  她大声喊人,命去将那些死了的狄人搬来,自己也飞奔而去。她的部下起初一愣,随即会意,很快搬来尸首,抬起,全部抛入了前方的那片草沼之中。犹如搭起一片浮桥,她跃上,脚下不过微微一沉。她便如此,踩着迅速入内,终于来到了那片遮天蔽日的芦苇从前,用短刀砍开,眼前霍然开朗。

  她看见了他!他已快要沉下去了。

  她脱下身上的战甲,垫在他的身前,用以帮助支撑,自己趴下,伸出手,一把攥住他冰冷而僵硬的一双手。

  “束慎徽,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能上去了!”她在他的耳畔喊着。他再次被她唤醒,慢慢抬起眼睛,涣散的目光转为清明,终于落到了她的脸上,最后一眨不眨,久久地凝视着她,忽然,朝她点了点头,咧嘴一笑,这一回,用虚弱,但却清晰的语调,再次叫出了她的名:

  “兕兕。”

  姜含元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又一次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仍记去年道别,和他分在了云落之外的古道岔口,她往雁门,他往长安。那个时候,怎会想到,当再次相见,会是如此一番景象。

  “是我。”

  她哽咽着,应道。

  人桥渐渐吃不住压力,缓缓开始下沉。她始终紧抓着他的双手,半分也不放松。就在快要彻底下陷之时,她的部下上来了。他们砍来附近的枝木,用芦苇编成绳索,再将枝木捆扎在了一起,铺了几张足以能够支撑四五人的浮台,推下草沼,合力,终于,一寸寸地将他从泥沼之中拉了出来。

  束慎徽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梦极是幽深,又极是安适。宛如真正的黑甜乡。他觉得似乎从未曾睡得如此宁静而安心,当他悠悠转醒之时,意识还飘荡在梦中似的,竟有些不舍得醒来。

  但是很快,他想起了一切。

  他出长安,循着她的脚步,追到北了地……一场意外的大水,她被困在塞垒之中……

  他猛地睁开眼睛,刚动了一下,就被身上传来的一阵疼痛给攫住了。他不由地蜷了身躯,片刻后,待痛感略消,转过脸,视线定住了。

  他在床榻之上,她就在他的身边,伏在近旁。

  床头点着一盏油灯,灯火昏暗,照着她的半张侧脸。她闭着眼睛,眼睫低垂,面容疲倦,就这样睡着了。

  他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曲臂,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坐了起来。她似是有所觉察,眼睫微微动了几下,睁开眼睛,直起身子,面上立刻露出欣喜之色。

  “你醒了?”

  她分明在笑,眼睛却开始泛红。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受伤过重,失血过多,已昏迷了数日,这些天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守在他的近旁陪护着他。炉上温着药,她端来喂他喝。药很苦,他几口便喝了下去。她又问他饿不饿,还想出去,被他握住手,阻止了她忙忙碌碌的脚步。

  “我好多了,也不想吃东西。你应当很累。你也躺下来吧。”他轻声说道。

  姜含元和他对望了片刻,和衣躺下,与他并头而卧。

  “这是哪里?”他环顾了一眼四周。一间陈旧而坚固的石屋。

  “西柔塞的军镇。”

  那天将他救上来后,他便完全陷入昏迷。她将他带到了最近的这个军镇,暂时落脚下来,为他治伤。

  战事也已结束了。

  那夜后来,周庆和张密决意冒险一搏。

  对面受困的,不是别人,是女将军,更不用说连摄政王也不顾危险强渡过河,生死未卜,他们怎能继续按兵不动?

  也是受到了摄政王的启发,他们派熟悉水性的敢死士兵在腰间缚上牢固的绳索,选择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河面段,以同样的方法,试着强行渡河,一旦有人成功上岸,便将绳索固定在对岸,待形成多股,便铺设木板,继而渡河,最后和杨虎汇合。狄军还没从那场突围战里完全回过神,见援军又追赶上来,军心大乱,无心再战,逃窜而去。

  “已经无事。大水也退下了。你安心休息,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养好伤。”

  他静静地闭目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手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

  姜含元从自己的身上取出玉佩。

  “你是在找它吗?”

  为他更衣之时,她发现了他贴身收着那面玉佩。

  他是在找它。那日从他收到之后,他便带着,未再离身。那是很久以前,他送给她的。那个时候,他还是少年,她是他以为的小兵。

  束慎徽接过,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道:“兕兕,我配不上你对我的好。”

  姜含元摇头。

  “不,你很好,极好。当初成婚,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唯一对你的不满之处,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望着她。

  “我们分开之后,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不但如此,你还瞒我。”

  “我知道你是不想累及我。但从你为了这个朝廷,为了这场收复北地之战,派贤王去往雁门向我求亲的第一天开始,我便已经被你连累到了。说你始乱终弃或不至于,但你亏欠了我,这应当不过。你怎么可能彻底和我撇得清干系?”

  他沉默了良久,低声说道:“我知道。”

  “我这前半生,自问无愧大魏,无愧朝廷,无愧宗庙。对不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的母妃。对你,我是不配,对母妃,我是大不孝。”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从前如何,我不和你计较。但今日起,你记着,除了你的天下、你的朝廷、你的皇帝,你还是我姜含元的男人。往后你若再敢那样行事,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我是绝不会再原谅你的。”

  她一字一字,如此说道。

  束慎徽一直看着她,当听到她说出这话,他低声地笑了起来,然而笑着,笑着,眼角红了。

  他无声地收臂,将她的身子缓缓地搂紧。

  此地条件简陋,医药短缺,几天后,等他伤情稳定了些,姜含元决定和他回往雁门,在那里,他能得到更好的照料。

  临走前,姜含元命将先前那名被她刺伤了腿的贵族头领带到面前。

  那头领双腿伤势未愈,被人抬来伏在地上,以为是要拿自己开刀了,面若土色之际,忽然听她吩咐近旁之人:“放他回去。”

  那头领惊呆,抬头,见女将军已是转眸,目光如剑,射向了自己。

  “你回去,告诉左昌王,我魏人不好战,却也绝不惧战。从今往后,尔等若是胆敢再次南犯,我大魏雄兵,必将踏破北都,到了那日,勿谓言之不预!”

  头领不敢直视,慌忙应是。

  姜含元陪伴束慎徽,回到了雁门。

  他们已经商议好了,等他伤情痊愈,战后的诸多事宜也全部完结,他便陪她,先去云落,安葬她的父亲,然后,她再陪他,走一趟江南,去见他的母亲。

  从年初开始,历时大半年,时至今日,终于收复幽燕,大破南都,俘虏众多,将狄人驱回到了界河之北。这场战事,获得了极大的圆满。此战有功之人的请封名录,早已送往朝廷。老将军赵璞、八部萧礼先等人,接下来也将陆续来到雁门,等待来自朝廷的消息。

  在他们到的那日,整个雁门为之沸腾。樊敬带人出三十里外迎接。除了将士,还有当地民众,夹道相迎。

  姜含元伴他住了下来,继续养伤。再过几日,萧琳花和张宝也到了。

  张宝当日见完姜含元后,她考虑还在作战,为安全起见,将他送去了八部。现在萧琳花随兄长萧礼先来到雁门,张宝自然也跟过来。

  他早就想回了,日盼夜盼,终于回到了姜含元和束慎徽二人的身边,激动之情,无以言表,自是专心侍奉旧主。萧琳花渐渐也不怕束慎徽了,她和张宝又熟得很了,每次她来,气氛便很是热闹。

  这一日的午后,束慎徽忽然兴起,说想松松筋骨,出去走走。

  这是一个深秋的午后,她陪他,出了城,两人各骑一马。她叮嘱他不能骑得太快,免得牵到身上的伤处。一开始他照她吩咐,缓行在西陉大营附近的野地里,渐渐地,他开始加速。他的坐骑是匹高头骏马,放开后,脚程极快,将姜含元抛在了身后,最后他纵马上了一道高岗,这才停了下来。

  姜含元追上他,有些不悦:“你伤还没好,再这样,下回不准出来了!”

  他侧过脸,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忽道:“你头发上有东西。”

  姜含元一怔,看着他坐在马背上,朝自己伸手过来,手落到了她的发上,拈下一片不知从哪里沾来的金黄色的小小落叶,朝她展了一展,表示自己没有骗她。紧跟着,她还没反应过来,腰间一紧,他的手臂已是落下,环在了她的腰上,一带,她便被他生生拖到了他的马背上,坐在了他的身前。

  “别动。”

  耳边响起他轻柔的低语之声,她顿了一下,感到他靠向自己,双臂完全地环抱住了她的腰,接着,他的脸也凑了上来,亲了亲她藏在衣领里的一片后颈,在她耳边低声抱怨了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真的好了。你若不信,晚上回了,尽管试试……”

  姜含元觉他暗有所指,心微微一跳,耳朵暗热,下一刻,却听到他大笑了起来,笑声愉悦,似在是拿自己在打趣,不禁暗恼,手肘一抬,往后顶了一下他的腹。

  他轻轻“哎呦”一声,从马背上直接摔了下去,剩下姜含元一个人坐在马背上。

  她并未用力,落肘处也无伤口。她知他和自己玩笑,瞧了一下,不为所动:“你再不起来,我走了!”说完自顾催马,下坡而去。

  她行出去了一段路,始终没见身后有动静,无奈回来,看见他已起来了,坐在一块野石之上,似正眺望远方。

  秋风鼓荡着他的衣袍。在他视线望去的远方,便是长安的所在。而他身影,犹如化入秋色,显得有些萧瑟。

  她不由自主地停了马,望着他的背影,正犹豫着是否继续上前,他仿佛有所察觉,转过头,看见她回了,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起身,上马朝她迎来。

  “兕兕你真的狠心,方才竟真抛下我走了。我是真的疼,便坐下来歇了一会儿,正想去找你。”

  到了近前,他摸了摸腹部,笑着解释。

  姜含元看着他的笑颜,正待开口,身后传来了一道呼唤之声:“殿下!王妃!”

  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张宝来了,他从马背上下来,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喘着气,喊道:“长安来的钦差到了!是刘向刘将军!”

第120章

  刘向此行,带来了朝廷的嘉奖令。军中那些有名有号的将领,如赵璞、周庆、杨虎、萧礼先等,一一得以升官进爵。其余之人依据功劳大小,也各得到不同等级的赏赐,无一遗漏。

  朝廷亦思怀英烈,制定抚恤之策。

  姜祖望追封烈侯,配享太庙。

  除了以上,军中此前一直在传的关于凯旋庆礼的消息,也得到确证:将士班师回朝,参与大礼。

  这些事情先前都已有消息在传,随着钦差的到来,传言落地,算是意料中事,引发众人格外关注的,是朝廷对于姜含元的封赏:

  晋大将军之位,封“天武“之号,全号天武长宁大将军,享彤墀赐宴之荣。

  不但如此,皇帝允她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这样的待遇,除了贤王和先前的摄政王之外,本朝绝无仅有。于外姓臣将而言,是立国以来的头一份,独尊无二。

  除了皇帝对姜含元的格外厚恩,钦差刘向带来的另外一个消息,也引发了极大的轰动。

  北方战事虽然已经结束,但接下来,垦田拓地、安置流民、施展德政以及归附人心等等大事,依然迫在眉睫,亟待处置,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里位置特殊,除了北向依然存在的可能的威胁,周边还有八部等藩属,关系错综。

  为应对当下,更是为了长远之计,朝廷拟将幽燕等地合并管辖,设都护府,定府燕郡。

  显然,大都护的位置,举足轻重,非大贤大能之人,不能胜任。

  朝议当中,贤王推举祁王束慎徽。

  这场关乎大魏北方门户得失的战事,从一开始,便是由他主导,并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就在不久之前,他已请辞摄政之位,再赴北地,代朝廷慰军,并安抚边事,此事,人人皆知。

  在这道特诏里,皇帝回顾了祁王的诸多功绩,除了表达他能继续为朝廷分忧治理疆域的希望之外,感念他对自己的辅佐之功,加“仲父”之号,加九锡之尊,另赐节,持节,可便宜行事,乃至先斩后奏,不受节制。

  战事结束了,因为姜含元和当朝摄政王的特殊关系,对于她将来的去留,不可避免,最近也成为了她众多部下关注的一个焦点。

  少帝年岁渐长,摄政王辞位,是必然之事。

  但众人都以为,摄政王将来即便离开长安,也会被封在富庶之地。到了那时,女将军身为王妃,必然也会随同一道。

  对此,许多打算将来继续从军的将士难免感到不舍,乃至迷茫和顾虑。

  谁也没有想到,摄政王功成之后,将到幽州担任大都护。那么显然,她也不会走了。

  各种好消息接踵而至,当天军中又有犒赏,人人喜笑颜开,气氛极是热烈。

  束慎徽和姜含元也为刘向接风。宴毕,待陪坐之人退出,四下没了外人,刘向下拜:“殿下!卑职能有今日,全仰仗了殿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他如今已是少帝跟前的得力之人,深受器重。不但如此,女儿也与贤王之孙定了婚事,两家结为姻亲。长安之人争相结交,无不以和他有旧为荣,但他却仍以旧日的卑职自称。

  束慎徽大笑,将他扶起:“你有今日之位,因你忠勇,又立大功,与我何干?”

  当日兰荣出逃之后,自知再无退路,只能纠合那些同样高王成王余党,企图割据自保。刘向奉命前去平乱。他本就是武将,指挥有道,领的又是经制之师,叛乱很快便被平定,兰荣被俘。他将人押解回往长安,等待入城之时,少帝传话出来,不欲相见,赐他全尸。兰荣绝望之下,投水自裁。

  此事虽可称是功劳,但刘向心中却很清楚,当日只因高贺死得太过突然,党羽也被剪除大半,致令兰荣跟着元气大伤,难成气候,到了后来,人马已是形同乌合之众,朝廷当中,能打之人,绝非只有自己,当时便有不少人暗中都想得到这如同送功劳的机会,而最后,机会却降到了自己这个刚从皇陵被召回的失势之人的头上,到底为何,他心知肚明。

  方才那一跪,一声卑职,是发自内心。想到此前的波诡云谲,一时更是感慨,乃至激动眼热。但见面前之人意态豪爽,浑不在意的样子,他便也不敢太过表露,拭泪起身后,呈上一口药匣,内中各种珍贵药材,其中有支千年老参,形若纺锤,又如人貌,参须摊开,铺满手掌,极是罕见,说是贤王所备,让自己转交。

  束慎徽笑道:“劳烦回去之后,代我转达谢意。”

  他说着话,看了眼一旁沉默着的姜含元,接着道,“原本该回去一趟,亲自道谢,只是伤情尚未痊愈,恐怕难以成行,只能托大了。”

  刘向忙说无妨,贤王特意叮嘱,让他安心养伤,再次望向姜含元,迟疑了下,终于,小心翼翼地道:

  “凯旋之礼,天下瞩目,长安民众也在翘首期待,盼望将军亲率龙虎之师班师回朝,扬我大魏武威。此事贤王总办。卑职临行之前,贤王再三吩咐,命卑职见到将军后,代他问一声,将军计划如何?”

  他屏息看着姜含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