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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慎徽也默默望着她。

  姜含元没有立刻说话。一时静默。

  刘向见她目光落在那一匣药材上,神色冷淡,心中忐忑不安。

  这一匣的珍贵药材,实是少帝所备,却吩咐他假托贤王之名。为何如此,刘向自然明白。

  祁王重伤未愈,无法回去现身凯旋大礼,这一点人尽皆知。

  其实即便没有他没有受伤,刘向也知,他必定不会现身在大礼之上。

  当日,当大破南都的消息传回长安,就在人人以为摄政王即将登顶之时,他却请辞摄政之位,出了长安。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功成身退,致政少帝。

  所以这场凯旋大礼,意义非凡。于少帝而言,如同是向天下宣告他的亲政。

  从今往后,大魏再无那位戡乱扶危定太平的摄政之主了。

  有的,只是皇帝。

  这也是少帝第一次独自面对天下,面对他的朝臣和子民。

  他的身边,不该再有摄政王的身影,也不会再有摄政王的身影。

  现在,关键在姜含元的身上。

  虽然这些时日,朝廷一片升平,大臣俨然仿佛已彻底忘记此前种种,纷纷上表,将摄政王和少帝比作成周公辅政成王,到处都是赞誉之声。但私下,依然有小道消息,称摄政王意冷,待到战事结束,便与少帝彻底决裂。他的出走,实际是心灰所致。很多人便将目光落到了姜含元的身上。又恰好此前,朝廷收到的一份拟回朝参与大礼的将士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传言也就据此甚嚣尘上,有人断言,她可能也不会回来了。

  倘若她真的不回,理由也是充分的,并且,完全合情合理——她出于孝道,不愿夺情,要为壮烈沙场的父亲姜祖望守孝,所以,不宜参礼。

  但这样的话,毫无疑问,少帝的脸面,未免就有些挂不住了。

  贤王有些不放心,所以才派刘向做了这个前来传话的钦差。他看重的,就是刘向与他夫妇有旧,说话可以方便些。

  刘向隐晦地问出了自己此行最为重要的一件事,等了良久,不见姜含元回复,无奈,改而望向一旁的祁王,投去求助眼神。

  束慎徽迟疑了下,欲言又止。这时,只见姜含元抬眸,慢慢地道:“你告诉贤王殿下,就说我会奉命,如期班师回朝,向皇帝行献俘之礼。”

  刘向终于彻底地松了口气,十分欣喜,急忙道谢:“卑职这就叫人去传消息。”

  此前军中也有传言,姜含元可能不回长安了,回朝之事,改由老将军赵璞代替。现在消息确凿,她将亲自班师回朝参加典礼,将士无不欣喜,精神抖擞,整装待发。

  而祁王即将去往燕郡担任大都护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一些从前的当地官员和出身大族的本地之人,陆续赶来求见表忠。官员无一例外,是之前的降官,当中便有那个李仁玉。束慎徽自然听说过此人之名。

  这些人大多称不上有多大的实际才干,但熟悉民情,将来善加利用便可。

  他耐着性子见完面,安抚一番,等打发走全部的人,天已黑了。

  他出了城,来到西陉大营。

  明早就要随女将军踏上去往长安的路了。如同衣锦还乡,即将要在大魏的国都亲身参与这代表了无上荣耀的大典,将士期待万分。看到祁王来了,纷纷上来,争相行礼。

  她不在。张宝告诉他:“傍晚王妃独自骑马出营,也不叫奴婢跟,没说去哪里。”

  束慎徽朝他所指看去。

  那里是铁剑崖的方向。

  远处的天际,浓云翻滚。

  他转身出去。

  “殿下——”

  “别跟着我!”

  束慎徽纵马到了铁剑崖。

  姜含元站在崖顶之上,望着前方。

  她目光的所及之处,是个村庄,废弃多年。束慎徽前次来的时候,记得那个方向还是一片野草,荒无人烟。但是现在,雁门这曾经的边关战地变得日益安宁,人口也慢慢地聚集了回来,铲除荒草,重垒院墙,开垦土地,便又是一个新的家了。

  今夜此刻,从这里望去,那个方向,已能看到几点人家灯火。

  灯色昏黄而黯淡,但点缀在这片浓黑而寒凉的深秋夜色里,看起来却是如此的温暖,带着烟火的气息。

  束慎徽停在她的身后,默默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只见她转头,朝着自己一笑,解释道:“见你事忙,我便出来跑马。它识路,竟自己把我领这里来了。”

  束慎徽也笑了,仰面,看了眼头顶的夜空,脱下身上的外氅,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要下雨了,回吧。”

  她点头。

  但老天好似无意给他面子。还没回到大营,雨便落了下来,两人快要成了落汤鸡。幸好这个时候不早了,加上天气不好,人人入帐,进来的时候,倒也无人看到他二人的狼狈模样。

  张宝已在帐中烧好暖炉,还在等着。见他二人终于回了,外面掀开帘子进来,竟湿漉漉的,急忙来迎,待要侍奉,束慎徽又叫他自去歇息。

  夜雨落在帐顶之上,淅淅沥沥,更显耳畔宁静。他站在炉旁,仔细地替她擦着头脸上的雨水。

  “兕兕。”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看他。

  “……你若实在不想回,也是无妨。不必顾虑我,或因贤王开了口,便过于勉强你自己。”

  他顿了一顿,终于,如此说道。

  姜含元却笑:“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想都想不来的荣耀,我为何不回?”

  他迟疑了下:“当真?”

  姜含元伸臂搂住他,亲了一下他。

  “殿下,你还是如此啰嗦!我明早便走,今晚你就打算要我一直听你说话吗?”

  束慎徽一愣,随即也笑了。他闭口,看着她。炉火映照,她笑吟吟望着他。他的目光微动,抬手,指腹缓缓地抚过她的唇,脸向她压了下来。

  “记得早些回来。”

  “我会想你的。”

  这一夜,临睡之前,他用喑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

第121章

  玄冬,凯旋之军归朝。

  这是一支由三千人马组成的军队。他们当中,有多年前起便追随姜祖望戍守雁门的白发将卒,有来自像青木营那样的构成军队核心的中坚之士,也有许许多多曾经籍籍无名因此一战而崭露头角的年轻之人。他们代表着所有的参战将士,满载荣誉策马赴京。沿途每过一地,必受到当地民众的夹道欢迎,至长安,更是引发全城轰动,将士顶盔贯甲,队列严整。胜利之师的气势,浩荡威严,令观者震撼之余,更是热血沸腾。据说,许多家有女儿待字闺中之人竟连夜追至驻军之地,想方设法接近,好为自家女儿从中选择良婿,甚至为了一个恰好一同相中的俊才之士,竟还争夺起来。如此种种,虽是坊间笑谈,未必为实,但此番凯旋影响力之大,可见一斑。

  庆典的大礼,如期而至。

  随着炽舒葬身草沼,他所谋划的最后反扑也彻底破灭。狄军残余四分五裂,在摆脱追击勉强撤回之后,又发生一场内斗。右昌王目答最终凭借他往日的名望上位,名义上再次整合起了北狄,然而至此,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南下,这个一度曾兵压北境数十载并令中原皇朝日夜不宁的北方强邻,就此不复往昔之势,攻守互易。

  于大魏而言,这一仗过后,意味着从武帝一朝起便开始筹谋的未遂之志,至此得以完全实现。大魏威加四方,周围那些原本首鼠两端的小邦悉数内附,归入统理。

  帝国的光辉,从此以后,如日一般,照耀在从南至北的万里河山之上。

  盛世的序幕,已然缓启。

  那一场在渭水之畔举行的凯旋大礼,即便是多年之后,也依然成为无数人心中最为深刻的无法磨灭的记忆。据有幸能亲身参与的人说,那一日,大魏的女将军姜含元,身着明甲,率着威武而勇猛的三千将士,向高台之上的少帝行献俘之礼。旌旗蔽日,金戈映寒,少帝头顶帝冕,身着衮服,日月在肩,星山在后,他端坐其位,日光照在冠冕和袍服之上,金芒烁目,天子之威,尽显无遗。当他下令斩杀俘虏,飞溅的血染红了半片水面,而将士铁甲铿锵,朝拜之时,他们身上所佩的刀剑碰撞,发出雄鸣,和着激昂而沉浑的万岁呼声,亦震荡在渭水壮阔的河面之上。当时疾风劲吹,两岸草木倾伏,远远望去,深处若也吞藏了千军万马,只待召唤,破阵而出。

  此情此景,在场之人,莫不震撼。

  风带着血的气味,吹过了渭河,向着远方飘散而去。

  王庭之中,目答站在一处高地之上,遥望南方。

  这过去的一年,于他而言,仿佛比一生还要漫长煎熬。他看起来苍老了十年。

  如今的这个位子,他从前也不是不曾想过,而今也可算是得偿所愿。但他却未曾想过,最后会是如此情状。

  曾经叱咤风云雄心勃勃,如今一切如朝露消散。

  不管他和炽舒,或是别的什么人,他们之间曾经如何的相互防备,乃至势不两立,然而有一点,从不曾改变:南面那座当世最为繁华的壮丽之城,是他们世代以来的共同目标。为了这个目标,至少在他,已是做了力所能及的最大努力,所以最后,他才会和炽舒再次妥协,助力反攻。

  然而现在,仿佛虚梦一场,一切以这样的结局而收场了。

  纵然万分不甘,他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们已是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战争。失去幽燕,能够支撑大战的补给几乎断绝了。因为起初的轻敌和后来的战场失误,大量的青壮年死在了战场之上,再也没能归来。那些人,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女人和孩子的绝望哭声,日夜回荡在王庭之外。

  曾经他们离梦想是如此之近,仿佛只差一步。

  他们的天命,仍旧未绝。他只能和自己如此说道。只要蛰伏,隐忍下去,待到将来,他们还是能卷土重来,实现梦想。

  然而,面对着那个正如日中天的帝国,他们的天命,当真还在?

  他怅然的目光,转向了雁门的方向。

  他知道,他们最大的敌人,那个曾高坐长安朝堂并一手谋定了这场国运之战的人,或许此刻,正也站在那里的某个自己所不知的地方。

  他不知对方所想为何,但是自己,此生此世,怕是再也不能踏足其上了。

  风呼号着吹过,他的惆怅叹息之声,如满地的荒败野草,随风翻卷,散在了茫茫的荒野之中。

  ……

  凯旋大礼结束,宫中赐宴,少帝将亲自接见有功之将。这是莫大的荣耀。萧礼先、赵璞、周庆、张密、杨虎等人,悉数入宫参宴。

  姜含元没有去。她以父孝在身冲撞盛宴为由辞谢。当夜,独自留在王府。在书房里,她无意发现当初自己所留的习字,想起往事,不禁失笑,便又翻出他的碑帖,挑亮灯火,坐在灯下,平心静气重新习字。正低着头临帖,王府知事叩门,说是来了拜客。

  来人竟是温婠。

  知事说,她是在丈夫的陪伴下乘坐马车来的,没有入内,只带来一匣福糕,说是亲手做的,知她回了,送来给她尝味。

  姜含元这才想起,长安老派之家,有入冬做糕的习俗,以祈来年福兆,步步登高。

  据说,温家当初和周家定亲之后,周家受到压力,父母惶恐,意欲退婚,但周家儿子却心仪温婠,极力反对,顺利成亲之后,夫妇志趣相投,生活平静,但却十分美满。

  没有想到,今夜,她竟会给自己送糕。

  她看了眼知事呈上的食盒,颇感意外,急忙出来,疾步来到门口,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正朝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走去。马车之畔,站着一位年轻男子。那男子眉目周正,文质彬彬,正举着一盏灯笼,等着女子。

  “婠娘!”

  姜含元朝着前方女子的背影唤了一声。

  女子停步,回头。

  正是温婠。

  已是许久不见,温婠模样秀丽如旧,但细看,却又和从前有些不同。她的面容比从前圆润,添了几分少妇的丰腴之感。她的身上罩着一件披风,虽厚,却遮不住小腹的微隆之态,看起来,应当是有孕在身了。

  显然,那个正在马车旁等她的男子,应当就是她的丈夫周家公子。

  “多谢你的福糕!”姜含元道谢。

  “我没想到你会来……但很高兴。倘若你也无事,何妨进来坐坐。”

  她向那女子点了点头,最后如此说道。

  温婠没有走来,只停在原地,望着她,立了片刻,慢慢地,面上露出笑容,随即衽敛,向她遥遥行了一个郑重的拜谢之礼,随即转身,继续朝着马车走去。

  她的丈夫忙将灯笼交给车夫,快步走到她的身畔,先向姜含元也恭敬地躬身,作揖完毕,扶住她的胳膊。

  姜含元站在门口,看着她被丈夫小心翼翼地扶着,登上了马车。车夫驱马,车辆缓缓前行,慢慢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没有立刻进去,在王府的门口,停在台阶之上,举目,望着前方。

  夜幕刚降临不久,城中已是万家灯火,密若繁星,路口行着正匆忙赶路的归家之人。自街市的方向,她仿佛听到了随风隐隐传来的夹杂着俚语和各种杂音的喧嚣之声。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长安之夜,普通而平淡。

  然而,就是这样的普通和平淡,或许才是白天那场凯旋之礼的最大意义。

  姜含元侧耳,静静听了片刻,转身朝里走去。她回到书房,坐下,打开匣盖,从里面拈了一块精心所制的撒了一层细细糖霜的糕点,吃了一口。

  清甜而松软,十分可口。

  这一夜,她早早入睡,心情平静。

  第二天,杨虎的母亲在儿子的护送下,前来拜望。和她同行的,还有杨虎那个名叫阿果的小侄女。

  杨虎已被封为御前四品侍卫,兼地门司左副领,位置仅在刘向之下。不但如此,他的兄长也复授郡公,最近门庭若市。前段时日,杨虎人还没回,家中门槛便险些被人踏破,全是前来给他说亲的。

  对于母亲定要前来拜望的固执,杨虎显得有些无奈,解释道:“我与母亲说了,将军你不喜被人打扰。”

  姜含元越过杨虎,快步来到杨母面前,亲手将她扶住,让她不必多礼。

  杨母十分欢喜,却坚持行礼,说道:“我家七郎能有今日,杨家能有今日,全靠将军提携。听说将军很快就要回去,老身若不亲自前来拜谢,怎能心安?原本七郎兄嫂也要来的,终究不敢过于打扰,老身便带着我全家之人的心意,仗着年老厚颜,领了阿果冒昧登门拜谢将军。”

  阿果今日穿着新衣,比两年前姜含元印象里的样子拔高许多,她站在祖母身旁,口齿清晰,举止也已有了几分小小少女的文秀模样,但在姜含元含笑望向她的时候,脸上露出些许如同从前那般的忸怩和欢喜之色。

  姜含元送她们出府,和杨母辞别后,杨虎服侍母亲上车。还等在车外的小女孩迟疑了下,低声道:“将军,上次你来我家,给我带了一包糖果子。你说是我七叔请你转给我的。可是这趟他回来,我问他,他说不知道……”

  她微微仰头,看着姜含元:“一定是将军你自己带给我的。”

  没想到阿果至今竟还对那包糖果子念念不忘。姜含元笑道:“我是在你家外面的那条街上买的,沿着街口下去,中间有间老号。你若喜欢,叫你七叔去买。他从前太过忙碌,所以忘记了。”

  阿果点头:“喜欢!”

  “他也已经买给我吃了。还说以后可以天天吃。”她又补了一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那时候将军你带给我的那一包,最是好吃。”小女孩的声音带了几分困惑。

  姜含元再次笑了起来:“等到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为何一样的果子,那时候的更好吃。”

  阿果目中又露困惑之色,但很快,她点了点头,望向前头马车旁的杨虎。

  “先前我天天盼着七叔回来,如今他真的回了,我爹娘还有祖母,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也高兴,但他好像不大开心。昨晚他从宫中回来,喝醉酒,睡过去了,我听见他的嘴里还在嘟囔,好像念叨着雁门。他是不是想回去呀?可是那里不是边地吗,大人都说长安好。将军你知道为何他回长安了,反而不高兴——”

  “阿果!”

  杨虎仿佛听到了什么,叫了一声。

  阿果闭了口。他走了过来,将侄女也送上马车。等阿果上去了,趴在车厢窗后,露出脸,依依不舍地和姜含元再次道别之后,他也恭声道别,请她留步。

  姜含元返身入内,片刻之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她转头,见是杨虎又回来了,便停步,含笑问道:“还有事?”

  杨虎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定了片刻,慢慢道:“将军,这一趟,樊将军没有回。临行前我和他道别,问他为何拒了封赏回往云落。他说他本就是云落之人,家族世代便为守护家主而存在。他当初出来,是为伴随将军,如今仗打完了,将军也不再需要他了,封赏和官职,于他而言,不过是身外累赘。回去,继续守护云落,才是他余生要做的事。”

  他转回视线,落到姜含元的脸上。

  “我很羡慕他,无牵无挂,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就此别过。但请将军记住我杨虎。将来,无论何时,也无论我在何地,倘若将军有召,我必第一时刻返回,听命麾下,继续效力!”

  “跟过将军,做过青木营的一员,是我杨虎此生最大的荣誉!”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微微蕴泪。

  他已褪去战袍,今日一身常服,但却单膝下跪,朝着姜含元,行了一个旧日的军中之礼。完毕,他转身而去。

  姜含元望着他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当年他初入军营之时那一张青涩而莽勇的面孔,无数次的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胸中一阵热意翻涌,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道:“杨虎!七郎!”

  “能和你,还有许许多多和你一样的同袍并肩战斗,这也是我姜含元此生最大的荣誉!”

  杨虎闻言停步,慢慢转头,凝视她片刻,忽然冲她一笑,目光闪耀,神色飞扬,旋即大步离去。

  姜含元目送,唇角始终噙笑。

  明天就要走了。临行,她应邀去往贤王府邸,有场为她而设的饯宴。

  在这座城中,她不想见,谁人都可不见。即便是宫中那位少年。唯独贤王是个例外。

  其实即便贤王没有邀她,临走,她自己也会去拜望一番。

  凯旋之前,贤王便已上书,以年老力衰精力不济为由,辞去了他在朝中的一切职衔。

  他确实老了,这个年纪,本早该含饴弄孙,然而从前空有引退之心,繁务羁身,何来随心所欲。而今北境平定,皇帝雏凤清音,正式亲政,他自然去意坚决。

  少帝苦苦挽留,却是徒劳,无计,最后只能应许。当日,亲手将贤王扶入尊座,领着百官拜谢,场面令人动容。不过对此,有多虑者,或是被兰荣的下场震慑,大约是出于兔死狐悲之意,另有看法:朝中已去摄政,少帝摆脱束缚,如去压顶之山,岂会再能容忍掣肘。如兰荣之流,在摄政王去后,于少帝便无可用之处,有如此结局,顺理成章。如今还剩一位贤王,他自然也该退了。

  似这般的论断,属大不敬,从前群臣轻视少帝,或还敢私下议论几声,如今随他权柄在手,渐渐树威,谁人还敢说出口,最多也就是私心所想罢了。何况君主之心,又岂是臣下所能体会的到的。不过,纵观朝廷此前的数位中心人物:摄政王远离朝堂,如一轮曜日忽然当空消失,实情到底如何,人人讳莫如深,无人胆敢谈论半句。兰荣身败名裂,下场可悲,固然是罪有应得,但未免仍叫人唏嘘。对比之下,贤王历武帝、明帝、少帝三朝,享有极大尊荣之余,也非无为,却善始善终,真正可谓是福厚圆满,叫人羡慕。

  傍晚,姜含元来到贤王府,呈上准备的谢礼,贤王问束慎徽的伤情。

  “他已无大碍。皇伯父送去的药材收到了,功效不小,他很是感激。路途遥远,他不能亲自道谢,叮嘱我,务必代他转达谢意。”

  “多谢皇伯父的厚爱。”

  姜含元说完起身,走到贤王面前,深深拜谢。

  贤王叫她起来:“他伤情无碍,便是最大的好事。”

  姜含元含笑应:“正是如此。”

  贤王沉默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姜含元便静立等待。片刻后,听到他喃喃地道:“我记得他少年时的志向……如今再无羁绊,能做想做之事,于他而言,是件幸事……”

  他仿佛是在和她对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口中称幸,神色却似不经意间,露出几分淡淡的怅然。

  “皇伯父所言极是。”姜含元再次应道。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责备语声。

  姜含元转头,见是老王妃来了。她面上带笑,走了过来。

  “如今北境安宁,将士凯旋,君臣同心,你本最担心的谨美的伤情,也无碍了,件件都是好事。还有一件最大的喜事,你空忙了大半辈子,从前天天盼着能有今日,如今终于成真,往后一身轻了,不去庆贺,反而要含元听你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贤王被老王妃说得哑口无言,摇了摇头,忽然哈哈大笑,转向姜含元:“你皇伯母说得是!是我老糊涂了!庆贺都来不及!谨美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怪我,扫你的兴。你们快去!”

  老王妃上来,笑着牵了姜含元,带她往外而去,一边走,一边拉着家常。

  “……永泰早早便带着我那外孙儿一起来了。沾你的光,我总算又抱了我那外孙儿。还有那位八部王女,她也来了。就方才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没看到你,一直在问。再不把你带去,我怕她要自己跑来寻你了……”

  家宴设在王府后院的一处清净之所,夜幕降临,华灯高照,参宴之人不多,总共十来人而已。除了萧琳花算是外人,其余都是出自王府的内眷,另外还有一人,刘向之女。她已和贤王的一个孙儿定亲,如今只待婚期,也算是半个王府之人了,今晚便将她也接来。这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性情温厚,颇受老王妃的喜爱,吃饭的时候,因她和萧琳花年纪相近,便安排同坐,两人一见如故。萧琳花今晚也显得格外兴奋,满堂几乎都是她的说笑之声,又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待宴至尾声,她已醉了,坐都坐不稳,险些滑落下桌。老王妃忙唤人来,将她扶去歇息,她却仍是不肯放下酒杯,嚷自己没醉,“我太高兴了!便是再喝一百杯,我也没事。”

  最近宫中传出一个消息,少帝将纳八部王女为妃。虽然婚期待定,但事情是板上钉钉,定了下来。事实上,这也是萧礼先此次来长安的目的之一,除了参加凯旋典礼,他也带着八部之人的期望,前来促成此事。如今心愿得以实现,萧琳花的心情想必很好,多喝几杯,本也没什么,但众人见她粉面生晕,说话口齿都有些含糊了,分明已是不胜酒力,却还要再喝,因她如今身份有些特殊,岂敢由她,知她向来听姜含元的,便都望了过来。

  姜含元正和永泰公主坐一块儿,从乳母那里接过她和陈伦的小儿,正在逗弄。那小儿身体娇软,姜含元怕自己弄疼了他,小心翼翼,轻轻抱着,永泰公主见她仿佛胆怯,笑着顺口道:“上次三弟来,他也是头一回,我见他抱得就极是顺手。”

  姜含元有些无法想象那一幕,笑了起来。永泰公主见萧琳花醉态可掬,便将儿子接了过来。姜含元走去,还没开口,萧琳花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口中抱怨:“她们为何不让我喝!难得这么高兴,我还能再喝——”话音未落,眼睛一闭,脑袋一歪,人扑在姜含元的身上,竟是睡了过去。一时众人暗笑,老王妃也笑着,摇了摇头,忙打发人去驿馆告知一声,今夜王女留宿自家。姜含元亲自送萧琳花去歇息醒酒,入了一间布置雅致的屋子,扶她躺了下去,安顿好后,见她闭目,似已沉沉睡去,便站了起来,正要蹑手蹑脚出去,衣袖被人拉住。

  她停步,见萧琳花依然闭目,却低低地道:“将军姐姐,你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再见,不知会是何日了。你再陪我一会儿可好?”

  原来她还醒着,并未真的完全醉睡过去。

  姜含元哑然失笑,听出她言语里似带几分恳求意味,怎忍拒绝,便和衣卧在了她的外侧。

  “晚上不用回驿馆了,你留这里,安心睡吧。”

  萧琳花嗯了一声,起先依然那样卧着,慢慢地,朝她贴了过来,最后将脸靠在她的肩上,一动不动。

  姜含元闭目假寐,但很快便觉察了出来,萧琳花似乎有些不对劲,迟疑了下,睁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怎么了?是醉得厉害,人难受吗?”

  她翻身坐起,待要唤人取来些醒酒之物,却见她忽然睁眼,跟着坐了起来,手掌压了压脸,含含糊糊道:“太热了,我去屋外吹下风。将军姐姐你若有事,只管去吧,不必管我。”说着,冲姜含元歉然一笑,也不用人扶,自己爬下床榻,胡乱趿了鞋,朝外走去。

  她脚步不稳。姜含元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跟了出去。只见她低着头,只顾走路,漫无目的,最后穿过一扇墙门,入了梅园,停在一条小道上,定定立着,忽然,喃喃道:“好快啊,将军姐姐。我记得我第一次来长安,也曾在这里和你同宴,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你也刚做摄政王妃不久。一转眼,竟有两年了……”

  夜风掠过梅枝,簌簌声里,她沉默了下去。

  姜含元注视着她的背影,片刻后,走到她的身边,将带出来的衣物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你怎么了?是有心事?”她柔声问道。

  萧琳花继续定立了片刻,慢慢回头,望着姜含元,目露迷惘之色。

  “将军姐姐,你也觉得我不开心吗?可是不应该的。现在王兄很高兴,一起来的人,都很高兴。我也是……”

  她喃喃地说道。

  姜含元知她所言,指的应该是婚事。果然,她继续说道:“这回早在去雁门之前,我便知道了父王和王兄他们的打算。我是接受的,真的,我愿意为八部担起我当做的事。现在事情成真了,我应该高兴。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甚至有些害怕……”

  她顿住,望向皇宫的方向。

  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天空漆黑,圆月孤悬,照着下方的那处所在。

  “你怕什么?”

  “我怕那个皇帝——”

  萧琳花收回目光,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姜含元一怔。

  “我本来以为,我是认识他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是我当初以为的那个人……”

  萧琳花的眼前浮现出当日枫叶城外的树林里,那少年将她哄到树后,蒙了她眼,哄她不停唱歌,自己借机偷偷溜走的一幕。那个时候,当发现自己被他欺骗利用,她虽也十分生气,但过后气消,每每想起,懊恼之余,也似添了几分亲切之感。因那大魏的少年皇帝于她而言,不再是遥远的高不可攀的模糊形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之人。

  然而那种感觉,如今已是荡然无存了,想起当日,她甚至有种不真实的虚幻之感。

  从前她印象中的那个少年,和如今的这个大魏皇帝,他们真是同一个人吗?

  事情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当时她的兄长协同魏军已攻下燕郡,战局变得明朗,胜利指日可待,她却发现父王非但没有变得轻松,看起来反而仿佛比从前更加忧心忡忡,终日眉头紧锁。战事结束后,王兄归来,父王和他议事,屏退旁人,她猜到或是要商谈自己的婚事,悄悄潜去偷听,却没想到,竟听到了些关于大魏摄政王和那个少年皇帝之间的一些隐秘之事。虽然都是父王自己的猜测和推断,但因为一直没有放弃和亲打算的缘故,此前他一直关注着大魏的的朝堂变化,应当有他的消息来源,他说的那些事,极有可能是真。那时她才明白,为何父王此前心事重重,他应该是吃不准大魏的朝堂将是如何的走向。后来很快,父王的担忧消失了,一切都顺顺利利,什么变故也没发生,摄政王出了长安,少帝亲政。她的婚事也如父王所希望的那样,顺利达成了。她的兄长和此次一同前来的八部之人,无不兴高采烈,她表面上看起来也很平静,但心里的失望和惶恐,却是挥之不去。

  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姜含元的怀里,借着酒意,倾诉着心底压抑了多时的茫然和惶恐。

  “……他怎如此可怕,凉薄至此地步?我不聪明,可是在枫叶城的时候,我就看了出来,你和摄政王对他是真的好。你们怎么可能对他不利?他应该比我聪明很多,他怎么就看不出来?”

  她闭目,含含糊糊地道:“我本以为他还算是不错的……没想到,他其实是那样一个人……我瞧不起他!我也有点害怕,待到我入了宫,我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他会如何对我……”

  姜含元惊讶。

  她早知道萧礼先这次来长安的目的。和亲是顺理成章的。这不但是八部的愿望,于大魏而言,除了能进一步维护战后边地的稳定,迎八部王女入宫为妃,也是对八部此前出兵协同作战之举的嘉奖,是一种荣誉的给予。萧琳花之前看起来毫无异样,姜含元以为她对这样的安排是满意的,无论如何,将来她在宫中的地位绝不会低,至于别的……就看将来她和束戬投缘与否了。

  没有想到,原来在她心里,竟还藏了这样的心事。

  姜含元想安慰她,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事情已经定下,失去了任何可转圜的余地。她只能搂住正扑在自己怀中的满怀心事的少女。萧琳花在她怀中默默伏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擦了下她那双发红的眼睛,冲着姜含元又露出一个笑容,随即懊恼地道:“都怪我,晚上真的喝多了,说了那些胡言乱语,坏了你的心情。将军姐姐你放心,我没事。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人,将来如何对我,我努力去做一个称职的皇妃,尽到我的本分就可以了。”

  姜含元望着面前这个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少女,想起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情景,倍感欣慰之余,也有几分淡淡的惆怅。

  天真烂漫的王女,终究也是逃不过长大的一天。而长大,便意味着责任和承担。

  她说:“琳花,你能这样想就好。不过,也不必过于悲观。我告诉你,殿下虽从未和我提起过,但我知道,他从未怪过陛下。”

  萧琳花面露讶色,望着她。

  “人无完人,也非永远一成不变,何况是那位置上的人。他们的所思,非你我能够感同身受。你从前在枫叶城见到的陛下,是他,今日令你感到不确定的陛下,也是他。他没有你曾经想象的那么好,但也没有你如今以为的那么可怕。”

  “我们都是凡人,他也是。”

  萧琳花出神了片刻,慢慢地道:“我明白了……我的心情忽然好像好了不少。对将来,不要期望过高,但也不能不抱半点希望,尽己所能,剩下的,交给上天吧!将军姐姐,你是这个意思吗?”

  姜含元笑了,颔首:“是。你很聪明,将来一定能过得很好。”

  萧琳花也笑了起来:“多谢将军姐姐——”

  一阵夜风,她打了个酒嗝。

  姜含元道:“这里风大,你晚上喝了不少酒,当心着凉,回吧。”

  萧琳花点头,待要跟她走,忽然又停了步,望向天上的满月:“等等!我听说满月之夜,天上会有月娘。我先向月娘许个愿!”

  她朝月站定,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闭目双掌合什,神色虔诚地默默祝祷了起来,完毕睁眸,欢喜地道:“将军姐姐,你猜我方才许了什么愿?我愿再无战事,家乡安宁;我愿你和殿下平平安安,仙眷永携;还有,虽然他不是好人,但我还是许愿,希望他能做个好皇帝,这样的话,就算将来我过得再不好,我也认了。”

  她睁开眼睛,转脸朝向姜含元,见她转头,正望着她们方才来时的方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将军姐姐,我一下许这么多愿,月娘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她一边笑,一边循着姜含元正在望的方向看去。

第122章

  就在那面墙门之后,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人。那人不知是何时来的,笼罩在墙影里,变成昏黑的影,自然也看不清楚脸容,但她还是认出了人,凭着身形里带着的少年所特有的瘦而直的轮廓。

  她的笑声断了,笑容也迅速消失。她不懂这个人怎会在出现。她睁大眼眸,怀疑是否看错。下一刻,那道身影动了一下,迈步,朝前慢慢走来,走出墙门的阴影,最后,停在月光之下,显出了脸。

  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张面容。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不安,还有几分尴尬。

  “叩见陛下。”声若蚊蚋。

  没有回应。她低头等了片刻,悄悄抬眼,发现他望着姜含元,似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存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这么等着,还是自管起身离开。

  正踌躇着,终于,耳边传来声音:“你去吧。”

  萧琳花暗暗松气,也明白他来此应是为寻姜含元。便起身,从那身影之畔经过,默默走了出去。

  姜含元似乎并无多大的意外。她的目光从对面那少年的脸上收回,行礼。

  “三皇婶,你不用——”束戬一个箭步抢上前,待要阻止,然而她已下拜,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臣姜含元,叩见陛下。”她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凝止的湖面。

  束戬已到她面前,伸出的双手落了空,停在半空,僵了片刻,慢慢地缩了回来。

  “三皇婶你起来吧……”他略带讪讪。

  “谢陛下。”姜含元起身。

  “敢问陛下,来此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