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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戬没有立刻开口,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三皇叔的伤情如何了?”

  “有劳陛下记挂。他已无事。”姜含元淡淡道。

  束戬一顿:“凯旋之礼,你能亲自回来,我很高兴……多谢三皇婶……”

  他看着姜含元,脸上露出笑容。

  “陛下言重。此为臣下本分。”

  束戬面上笑意渐冻,最后陷入了沉默。

  “臣明日出京,今夜也不早了,陛下若无别事,容臣告退。”

  她行礼,待要离去,束戬开口:“三皇婶,我叫你失望了,是不是……”

  这声音若带几分虚弱,似用了极大的勇气,才终于自口中发出。

  树影遮挡月光,束戬的面容隐入昏暗,夜色掩了颓丧。

  “敢问陛下,今夜来此,是皇帝,还是束戬?”她问。

  束戬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我,是束戬!三皇婶,你若是有话,无论何话,你都可以说!”

  姜含元点头。

  “我不知你是何时到的,是否听到了方才我对王女说的话。我对她说,你的三皇叔,他不怪你。这,应该就是你今夜来此的目的,你想听到这样的话,是不是?”

  束戬的呼吸不稳:“真的吗,三皇叔他当真不怪我?”

  “真的。”她看着他,冷冷地应。

  他起先仿佛不敢相信,定了片刻,黯淡的目光似被注入了光,忽然急急迈步,朝她走来。

  然而,她接着道:“你回去后,从此便可获得内心的安宁了。”

  “你也是受害者。你曾经的猜疑、背弃,你做出过的种种伤害之举,并非出自你的本心。是你的父皇阴魂不散,他逼迫你。是你的大臣争权夺利,他们推促了你。你是身不由己的,你也从没有真正想要他死。瞧,就连你的三皇叔,他都不怪你,他理解你,知道你情有可原。”

  “对不对?”

  她看着束戬,目光变得如刀剑冷峻,眉间咄咄煞气。那是只有历过黄沙百战的饮血之人才能有的逼人锋芒。

  束戬脚步如被钉住。他无法和她的目光对望,讷讷,说不出话。

  “你的三皇叔他不怪你,那是因为他不但视你为君,他也将你当成他的学生,他的家人、后辈、子侄。你对你有舐犊之情,怀师长之心。你的父皇是个道貌岸然彻头彻尾的卑劣小人,论无心无肝,束戬,你确实是他的延续!”

  “你不必和我道什么谢。我和你的三皇叔不一样。我没他那般大度。他不怪你,我为他意不平。我这一趟回,不是为了你的凯旋大典。我是为了我的父亲,为和他一样为大魏牺牲的英灵,为归来的浴血奋战过的全部将士,见证这应当属于他们的荣耀!倘若非要说和你有关,那么也是因为他,他一心维护的这个朝廷和天下!”

  束戬早已经满面羞惭,垂头默立。

  姜含元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待方才那翻腾在胸臆间的怒气渐渐平复,再次睁眸,煞气敛尽。

  “这个世上,有人是天下之人不可负我,有人却是宁可天下之人负我,我不可负天下之人。”

  “束戬,你的那个位子,固然至高无上,然而,并非人人都想坐上去的。”

  她最后说完,转身而去,走到那道墙门前时,身后传来一道带着哭腔似的声音:“三皇婶……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姜含元停步,默立片刻,回头。

  “陛下,你要我的原谅做什么?我是大魏的将军,无论如何,我都会承先父之志,守好大魏的边地,这就够了。”

  她注视着束戬那双于夜色里泛着闪烁泪光的眼。

  “你的帝王之业方始。放心,好好做你的皇帝吧!若你真觉还有几分亏欠,那就谨记当年那位摄政王对你的教导,不要辜负他的期许。”

  伴着穿过梅园的夜风,她出墙门,径自远去。

  束戬独自悄然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传来一道去而复返似的脚步之声。

  “三皇婶——”他飞快地抬起头。

  不是她。

  萧琳花提着灯笼,向他行来,步伐迟疑。

  束戬狼狈地转过脸,背对。

  “何事?”他的声音沉闷而低哑。

  萧琳花来到他身后,轻声道:“陛下,方才王妃给了我一物,说是祁王殿下和她送给我与陛下的……大婚之礼……”

  “既给了你,你收下便是。”束戬仍未回头。

  萧琳花迟疑了下:“但我不知这是什么,王妃她也没说……”

  束戬慢慢转身。

  她将灯笼挂在一旁的梅枝上,捧出一只掌心大小的锦袋。

  里头物件看起来并不如何起眼,但她知道,应当不是寻常之物。

  她小心翼翼取出,托到灯笼下,展给他看。

  “好像……是面腰牌,上面还有高祖年号?”

  束戬目光落到她的掌心之上,定住了。

  他的皇祖父武帝在时,有面高祖所赐的令牌,铸为鼎状,可调兵马任免官员,他去后,随他落葬,消失在了人间。

  然而现在……

  束戬死死盯着萧琳花手中所捧之物,眼皮微跳。他颤抖着手,慢慢接过此物,反复翻看,终于,确定无疑。

  他顿悟,再次定住了。

  那面鼎令,当年并未殉葬。

  它被留了下来。

  他的皇祖父不放心的,应当便是他的父皇,还有自己这样的人——便如三皇婶方才骂的那样,他天生是个坏种。

  现在,它却到了他的手上,以如此的方式。

  “放心,好好做你的皇帝吧。”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方才姜含元说的这一句话。

  当握着这面令牌之时,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这话中的所指。

  鼎令存世,与其说是调兵之器,不如说是来自皇祖父的许可。

  那个人,他曾经手操天下最大的利器,名正言顺。

  萧琳花见他握着这物,双目死死盯着,神色似哭似笑,在晃动的灯笼光下,显得极是诡异,心里不禁发毛,忍着掉头想跑的想法,壮着胆问:“陛下,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跪到了地上。起先,他一动不动,片刻后,肩膀微微抽动,抽得越来越厉害,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哽咽,传入她的耳中。

  他竟在哭泣,当着她面。

  萧琳花被这一幕惊呆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旁呆呆看着。

  他痛哭不止。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定下神,俯身下去,低声安慰:“陛下你怎的了……你莫哭了……”

  她递上自己的手帕。他忽然起身,面带纵横湿痕,迈步便朝外冲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墙之后。

  萧琳花反应过来,慌慌张张追了出去,然而哪里还有他的身影?正焦急地左右张望,看见永泰公主,上去,正要问,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追。

  “陛下走了。”

  “放心吧,无事。”

  她望了眼束戬去的方向,出神了片刻,慢慢说道。

  ……

  束戬追到祁王府,却被告知,王妃已经走了。

  她回来后,便走了,连夜离去。

  束戬又掉头,马不停蹄,一口气出城,追到了渭水之畔。

  附近巡夜的守桥士兵看到皇帝到来,急忙拜见。

  “王妃刚走,过桥去了。”

  束戬一言不发,纵马上桥,继续朝着前方追去。

  过了桥,便将离开长安。

  贾貅今夜一直随他同行,见状焦急,喊道:“陛下!请止!”

  桥下渭水涌流,涛涛不绝。在风声和水声交杂的潺潺声里,束戬缓缓停马,抬起红肿的眼,望向前方。

  那里夜色笼罩,漆黑一片,已经看不到她离去的身影了。过去,再过去,一直向北,便是雁门,是燕州,是幽州,是刚刚得到安宁的大魏的辽阔北疆。

  贾貅带人终于追上,见他独坐马背,面北而望,背影凝涩。

  他迟疑了下,示意手下停步,等在桥头之下。

  良久,束戬下了马,整好衣冠,向北下跪,在身后之人投来的诧异疑惑目光之中,向着前方那片旷静的无边夜空郑重叩首。

  完毕,他上马,调转马头,穿桥而下,朝着出来的那座城池,归去。

  姜含元本计划明日出京。然而归去的心,突然之间变得急迫无比。

  出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他一定很想念她,她也是。

  她想念那个男子。想念的程度,前所未有。

  这里,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她完全无法再等待下去了。

  长夜太长。

  她渴盼立刻便见到他的面,恨不能插翅,飞到他的身边。

  她便是如此,被心底忽然烧起的这灼灼热切之感催促着,纵马出城,经过渭水的那座桥,沿她曾嫁入长安的这条旧道,连夜踏月北归。归途,风尘仆仆,霜满关山,但她的心里却带着热意。终于在半个月后,这一日,她赶回到了雁门。

  不巧的是,束慎徽不在。

  一个副将说他几天前和雁门令一道外出巡视去了,应当就是这两日能回。

  战事结束了,雁门城的附近,不但户口日渐增多,民众从四面八方迁徙而来,军中也有部分士兵将转屯田,从握刀变成握锄,在当地娶妻,往后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原来的地方已是容纳不下,如何安置开荒,便成为了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

  他和雁门令外出,便是去勘察一个合适的新的聚居之地。

  “路途劳顿,将军先去休息,我派人去送消息。”

  姜含元知道他去的那个地方,位于雁门之北,数十里路。

  她说不用,自己骑马而去。

  她出城,行了段路,在一条土路上,看见远处行来了一支几十人的队伍。那是刚刚抵达的又一批民众。

  队伍渐渐近了,有十来户人家,拖家带口,应该是从同一个地方迁徙而来的。他们衣衫破旧,家当简陋,脸上带着尘土,但每一个人的精神,看起来都很不错。

  到了雁门,就能分到可供开垦的土地了。听说朝廷很快也会下旨,十年之内,不征这些战后开垦出来的田地的赋税。日子从来不易,但已能见曙光。

  土路不宽,他们到了近前,姜含元便往路旁避让,等队伍先行通过。就在快要过去的时候,姜含元留意到了队伍之后的一户人家。

  那是一个三口之家,男人在前,拉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满家当,在包袱和一袋粮食的中间,坐了母女二人。女人勤快,行在路上也不忘纳鞋,低着头,飞针走线。她身旁的女娃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但洗得很是干净,怀里抱了一只小羊羔,乖乖坐着。忽然车轮跳了一下,陷入一个坑里,拉不出来。女人急忙放下针线,跳下车,在后面帮男人推车。很快,车轮出了坑。女人从茶壶里倒了碗水,递给男人。男人接过,几口喝完。女人替他擦了擦脸,爬回到了车上。男人拉起车,追着前面的队伍,继续前行。

  极是普通的一家人。但姜含元认了出来,这个妇人,似乎就是从前那位曾和她有过一面的失了丈夫的寡妇。

  她一直没有忘记当日的那对母女。后来虽无暇过去探望,但一直有所照应。先前,樊敬还曾告诉她,那女人带着女儿,如今已经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遇到。

  这个抱着羊羔的小女孩,应该就是当日那个曾爬向自己的女婴。

  仿佛一切还是昨日,她握住女婴小手的那种感觉,似还留在掌心。然而这是错觉。白云苍狗,朝暮变幻,当日的女婴,已长得如此大了。

  姜含元凝视着车中的小女孩,她也终于留意到了这个远远站在路边一直瞧着自己的人。她起初怯怯,躲在母亲身后,睁大眼睛,回头悄悄张望。

  姜含元朝她微笑。大约是受她笑容的感染,小女孩迟疑了下,终于,也朝她笑了起来,笑完,又仿佛有些羞涩,抱紧小羊羔,飞快地缩回到了母亲的身后。

  姜含元莞尔,目送那载着小女孩的独轮车随了队伍远去,继续前行。

  她在走出十几里后,遇到了归来的雁门令一行人。但是束慎徽没有同行。

  雁门令告诉他,祁王原本同路归来,但在前方的一个路口,他停了下来,说想去一处所在,今夜不回城了,于是分道,一行人先回来了。

  “殿下不知将军提早归来。天色不早了,将军不如回城,下官可代将军去寻殿下。”

  “他有无说他要去哪里?”姜含元望向四周。

  雁门令摇头:“殿下未曾告知。下官也不好问。”

  已是日暮黄昏。一匹马,一张弓,应是他的临时之念。他会去哪里?

  她环顾四周,斜阳浸野,金光漫天,当目光落到远处的一个方向时,忽然,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雁门令不知她为何忽然凝神,循她目光追望。

  尽头之处,群山渺远,晚霞如烟。

  “将军?”

  “你回城吧。傍晚又到了些迁户,叫人接应好他们。不必管我。”

  她道了一句,随即纵马,朝那方向疾驰而去。

  姜含元骑马,沿着记忆里的这条她十三岁后便再也没有来过的小道,曲曲折折,行了一夜,终于,质明到了故地。

  她行在荒草湮没的野径之上,在不断惊起的野狐走兔的陪伴下,一路向里。

  她停了脚步。

  不远之外的前方,一道身影,正立在昔日少年曾来过的那座土台之上。

  寒晨霜晓,野地微白,风过,簌簌寒凉。

  她望着那道背影,慢慢地,心里却漫涌出了温暖的感觉。

  他忽然仿佛有所觉察,迟疑了下,回过头,当看到立在野径另头的她时,他的目光定住了。

  姜含元映着头顶渐明的天光,粲然而笑,迈步,继续朝他走去。

  她走了后,他便开始等着她的归来。

  日子很是漫长,她不在,他颇有动如参商、日长似岁之感。

  昨日归来,行经那处当年和她偶遇的路口,想起了这个地方,也未多想,若发少年之气,行了一夜,转道而来。

  他没有想到,她竟会提早归来,若有灵犀,寻他到了此间。

  他迎了上去,到了近前,还没来得及张臂,她一下便扑到了他的怀里,环住他的腰身。

  就在这一刻,天地之间,满目萧瑟,瞬间消退,他的胸中,油然起了喜悦的充实之感。

  他抬臂,抱住了她,缓缓收拢,直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你回了……”

  他话音未落,姜含元抬头,双臂改而环住了他的脖颈,吻他。

  “我想你。提早回来了。”她说。

  许多年前,她曾为他引路,带他来到了这里。今日她踏着荒径,在晨曦之中,再次来到了他的身边。

  人生纵有遗憾,星移斗转,百代过客,这一刻,身边有她,足矣。

  姜含元在他的眸底看到自己的影。

  “你怎不说话……”

  她被他反吻住了。

  一个长长的亲吻过后,他慢慢地松开了她。

  “我也想你。极是想你。”

  他凝视着她,笑道。

第123章

  天和七年。

  这一日,一支不起眼的由十来人组成的马队,从长安那巍峨而深长的城门之下列队而出,朝着南方行去。

  这是护送官员去往任上的人马。那名官员和他的随从一样,身穿便于骑马上路的常服,在遍地紫金的长安城中,丝毫没有引人注目之处。但若留心,就会发现,此人目中若藏明光,面容仿佛岩石般沉着,给人以一种不敢轻视的威严之感。

  这个即将赴任之人,便是陈衡。

  距离那场北方之战,已经过去了四年,祁王夫妇坐镇幽州,北境安定。当年的那位少年皇帝,如今也满十八岁了。亲政这几年,他对内励精图治、省刑减赋、朝政修明,对外,在消除了北狄这个最大的外患之后,国威远播,四海来朝。年轻的帝王,威望渐长。谁知,就在四海升平之际,去年南方却出了乱子,蕃王贪得无厌,名义上朝贡大魏,实则用各种借口,向朝廷索要金银丝绸盐铁香料,稍微不予满足,便威胁作乱,反复无常。

  这样的情况,其实已经持续多年。只是从前大魏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北方,对于南面诸多蕃王,一直是以羁縻安抚为主,这也滋长了当中一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的骄狂,去年,当中最大的一名蕃王又借机生事,想以此来获取更高的地位和更丰厚的赏赐。

  皇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连北面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狄人,如今也不敢南下半步,何况是南方蕃王,岂能一忍再忍。况且,这里不打压下去,恐怕西南接着也会跟着造势,于是派人前去申斥。那蕃王心怀怨恨

  ,联合大小势力反叛。皇帝等的就是这个,当即发兵南下平叛。叛乱数月便定,但如何整顿,却成了一个难题。朝廷意欲派遣官员坐镇,然土人不服管教,语言不通,当地又湿热瘴疠,气候迥异,三天两头滋扰生事,官员走马灯般地换,局面一直无法令朝廷安心,于是有人想到了曾经的并州刺史陈衡。

  武帝之时,他便曾被派去南方都督军事,兼理政务,大小事务,处置井井有条,政绩斐然。应对如今这种局面,他应当得心应手,是最合适之人。

  就这样,在北方大战过后便辞官归隐的陈衡,被皇帝召了回去。皇帝下殿相请,陈衡应允,当即被委任为刺史,前去赴任。他出长安,路过江南,这日傍晚,行经钱塘,落脚驿馆,收到一则拜帖。

  拜帖来自当地官员高清源。

  这位高清源,便是几年前摄政王南巡之时崭露头角的那位永兴县令。他被升为东南河道特使后,始终心系水事。就是靠着他兴修的水利,去年江南度过旱灾。收成虽然不及往年,但比起别地欠收,成效卓著。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不久前下了一道圣旨,擢他入了工部,在全国各地推广水利,下月,他便将赴京就职。

  去年起,南方的蕃王闹得有点凶,他自然也很关注,最近得知陈衡被派去做官,知他身份,本就敬仰,加上听闻他和祁王有旧,而祁王正是自己的伯乐,他既到了,于情于理,都要拜望。陈衡一路南下,不知拒了多少想要刻意结交的官员,但这个高清源,他听说过,知道是个做实事的官员,又见他的拜帖言辞恳切,便未拒绝,驿馆相见。一番拜望过后,高清源请他多留几日,以便自己尽地主之谊。陈衡道:“我早年也在江南行走,如今路过,算是半个旧人,无须客气。何况赴任紧急,不容耽搁。”

  高清源不敢过多打扰,坐了片刻,便告辞,临走道:“下官能有今日一展抱负的机会,全是因了祁王提拔,当年一面,再无机会拜谢,耿耿在心。祁王母妃虽在钱塘,但一向神隐,不见外人,下官也不敢打扰。听闻刺史与祁王交情不浅,日后刺史若见祁王,还望代下官转达问候之意。”

  高清源意切辞尽,陈衡应下,高清源欣喜,深深拜谢。

  送走高清源,陈衡在驿馆屋中独坐,最后信步而出,不觉来到湖畔。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白天的踏青之人散去,周围渐渐恢复了宁静。

  这里是他年轻时来过的地方,而今再次踏足,已是旅人之身。山水依旧,鬓却星星。

  祁王当年曾经修书给他,请他代为照顾母亲。

  这个世上,放不下她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无上皇武帝。

  祁王对他的请托,也是武帝临终前的意愿,当年陈衡曾收到过一道秘令,允他在她出宫回往江南之后,带她归隐山林。

  然而,无论是祁王殿下,还是无上皇,他们都错想了。

  他还是当年的陈衡,但那个他们放不下的人,已不是当年的吴越王女了。

  武帝待她极好。甚至可以说,做到了一个帝王能给的最大的恩爱。

  人非草木,多年朝夕相对,在她心目之中,怎能毫无印痕。

  她出了宫,回到了出生长大的地方,然而,便如流水不可复返,断了的人生,不可能再续了。

  知她就在那个地方,一切安好,便就够了。

  该回了。

  天明,他将继续上路。

  陈衡从远处那座行宫的影上收回目光,悄然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辆从远处驶来的马车不知何故停了下来,待陈衡离去,方继续前行,来到了通往行宫的山道之下。车里下了一个样貌干练的妇人,带着几名仆妇和随从,快步上去,入了宫门。

  这妇人便是庄氏。

  太妃已数年不曾来过这里了,明日却将归来。她是为了迎接一个她期待已久的人。为了那个人,行宫早早便里外收拾一新,上上下下,更是翘首期待,盼望她能早日到来。

  能叫太妃也如此紧张的,天下只有一人。那便是三岁的善儿,祁王和王妃的女儿。她出生之后,便被皇帝封为永乐公主,此前一直跟随祁王和王妃,人在幽州。年初,祁王夫妇打算带小公主回一趟江南,探望太妃。

  这是小公主出生后和太妃的首次见面,太妃闻讯,极是欢喜,日盼夜盼,没想到不巧,就在出发之前,幽州竟临时出事,两人无法归来,商议了下,决定让樊敬照原计划送女儿南归,以慰太妃的想念之情。

  算着日子,小公主大约还有七八天才能到,但太妃已是迫不及待,打算明天便来,在这里等她。庄氏今晚便提早过来,打点一番。

  第二天,太妃行舟从后山悄然抵达,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给善儿准备的屋。那屋在她寝堂隔壁,方便照顾,屋中器具精美,床榻柔软。

  太妃一边看,一边道:“善儿还小,第一次出远门,便是自己一人。谨美和兕兕怕是为了我,委屈善儿。我怕她想念,来了会不习惯。”

  庄氏笑道:“太妃放心。张宝捎来消息,说小公主是自己想来看太妃的,当时听说不能来,伤心得很,殿下和王妃这才安排樊敬送她来了。”

  太妃闻言欢喜,又道:“也不知道她口味如何,你多准备些东西。”

  庄氏呈上一份菜肴的单子:“小公主爱吃什么,我先前已问过来了,每天准备。另外时蔬果子,各色糕点,也都备上,看小公主的喜好。好在这个季节,春鲜繁多,要什么,有什么。”

  太妃点头笑道:“这就好。现在就盼着善儿到了。”低了头,仔细看着单子。

  庄氏将侍女都屏退,屋中只剩二人,欲言又止。

  太妃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了?”

  庄氏想起昨夜来时在湖边偶然瞥见的那道身影,顿了一顿,终于还是说道:“昨夜我来的时候,在附近见到了一人,很是眼熟,像是陈刺史……”

  庄太妃一怔,面上笑容慢慢消失,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湖色,沉默。

  “刺史在湖边立了片刻,便走了。我想着,看到了,不好隐瞒,便告知太妃。”

  庄太妃依然沉默着。庄氏迟疑了下,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太妃,恕我斗胆多言一句,无上皇允太妃出宫,本意便是希望太妃余生,有人能替他照顾……”

  庄氏回头,缓缓道:“太上皇和谨美不懂我,你也不懂我吗?”

  “倘若有心,我又何须等到现在?”

  庄氏一愣,忽然顿悟,惶然,急忙伏地请罪。

  太妃唇边露出淡淡笑意:“我并不寂寞。如今这样,一切很好。所余最大心愿,便是身边之人一切安好。陈刺史也是一样。”

  她沉吟了片刻,道:“他应是去往南蕃,路过了此地。南蕃多瘴疠毒虫,我这里有个从前父王那里传下的灵方,你派人送给他,就说,统理政务之余,勿忘保重身体。”

  庄氏恭敬领命,转身出去,叫来人吩咐了一番,正要回去复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女喊道:“太妃!太妃!小公主到了!小公主到了!”

  行宫山下的路口,停了几辆远道而来的马车,随行正忙着卸下行装。一个黄衫绿裙的小女娃从车厢里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想要自己下来。张宝阻止:“小公主当心摔了!奴婢抱你下来。”

  “不用你抱,我自己能行的!”

  伴着一道娇软的稚嫩嗓音,那小女娃便出现在了车厢的门后。

  她天生胆大,活泼好动,虽然个子才豆丁那么高,但从前在幽州时,便喜欢自己下马车了。姜含元忙事不管,束慎徽则是对女儿宠爱无边,似这种事,无不随她自己意愿。

  张宝赶紧端来那只小公主专用的小方凳,放在马车下面。

  她胳膊抱住车把,身子在空中晃悠悠地荡了两下,两只小脚便踩在了方凳上,接着,稳稳落地。刚站定,轻车熟路地提起及踝的裙裾,立刻朝前奔去。

  “哎呦小公主!等一下!你的披肩!”张宝慌忙抓起她的小披肩,追了上来。

  “我不冷!不要穿!”永乐摇头。

  “出来前王妃怎么说的,小公主忘了吗?”张宝挡在她的面前,哄道。

  “好好穿衣,不许乱跑,不许调皮……”

  “等下就见面,要打扮得整整齐齐,不能失礼。”

  永乐只好站定。张宝替她穿上披肩,系好衣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趁还站着,又赶紧掏出怀里常备的小梳子,趁机再替她梳平被风吹得凌乱的刘海。

  她好奇地看着周围,忽然目光落到张宝身后。张宝扭头,远远地,庄太妃竟亲自出宫来此迎接,慌忙藏了梳子。

  那边樊敬已带人疾步而上,一番拜见。庄太妃问怎提早到来了。实情是小公主的精力太过旺盛,几乎天天天不亮便醒,催促上路,众人个个叫苦不迭。这个樊敬却不好直说,只说行路顺利,提前到达。

  庄太妃口里和樊敬说话,眼睛和心却早已飞到了那个正被张宝牵来的小女娃的身上。黄衫绿裙,披了件小披风,头发乌黑,垂髫齐肩,弯弯刘海,一双圆溜溜的眼,好似两颗晶莹黑葡萄,站在面前,微微仰头,看着自己。小小的一个人儿,灿烂明亮得好似一株太阳下的花。

  太妃上前便搂住了。

  “善儿见过皇祖母。”永乐在她怀中一动不动,显得很是乖巧。

  庄太妃凝视着她,心几乎都要化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疼爱才好,“小心肝,路上累不累?”

  永乐摇头:“善儿不累。”

  庄太妃连连点头,在庄氏等人的欢声笑语里,带着永乐入内。

  她本还担心永乐在这里不习惯,怕她想家,很快发现,是自己过虑了。她初来乍到,满目所见风物和从前大不相同,又日日外出游玩,乐不思蜀,庄太妃自是求之不得,恨不能将她长留在身边,直到两个月后,永乐渐渐不说出去玩了,庄氏也悄悄说,她睡梦里喊着父王和娘亲,怕是想回家了。

  庄太妃虽然很是不舍,但也知这一趟,相处不算短了,便召来樊敬,叫他准备上路。

  半个月后,收拾好了行装,永乐小公主结束了这趟探亲之旅。她和庄太妃依依不舍地告别,约定下次再来看她。如来时那样,没有惊动任何人,一行人踏上了回往幽州的路。

  出城后,周围渐渐空阔,路上车马开始稀落。

  樊敬骑马,行在最前,经过一个通往长安方向的岔道口,路边的树林旁,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几十人,个个彪悍孔武,作一色的大户人家随从打扮。

  官道太平,何况这种地方,非穷山恶水。看这些人的样子,更不像是拦路之辈。但直觉告诉樊敬,这群人并不寻常,似乎就在等着自己这一行人的到来。

  因为不想过于引人注目,上路之后,并未张起表示身份的旗帜。队伍里有足够的好手,但马车里的人是小公主,容不得半分疏忽。

  他立刻戒备,放缓速度,这时,当中一个男子骑马靠近,很快到了近前。

  “樊将军!”陈伦面带笑容,翻身下马,朝他大步走来。

  樊敬一怔,忙也下地,寒暄后,问他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