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再怎么说这里毕竟还是以他为名的“别墅”。

——蔡京敢在这个时候来这地方坐镇指挥剿灭武林各路好汉豪杰的大军,必然有他可无一失的理由。

王小石担心这“理由”就是:詹别野还在这儿,而且仍为蔡京效力。

而今,他瞥见蔡京身后有这样“一团黑光”似的人物,他担心自己的担心很可能会成为事实。

所以他死死的盯住蔡京,万一有什么异动,他就先第一个钉死了他!

蔡京好像看出来:王小石似乎有一点儿的慌乱,至少不如初时镇定,所以他笑得越发自然。

“就算你救了他们,你又怎么撤走?”

王小石没有作响。

“不如你先放下箭,人,就让他们放了吧,你加入我麾下,我重用你,以你一个别说换两人,就算全京的好汉,也是值得。”

王小石没有回答。

“你别怕,虽然你今天用箭对准了我,我可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我知人善任,以德报怨,而且识英雄重英雄,我不会对你今天所作所为报复的。”

王小石笑了。

“你不信?我身边、背后、这里的全部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顿时,厅内的人都七口八舌为蔡京作证,有人指天作誓,相爷为人确光明磊落;有的言之咄咄,胪举蔡京德行无亏、尽列义薄云天之种种事迹,王小石听得只是笑。这时,其他舞娘全走避一空,蔡璇等退避入房。

“你年少气盛,不辨忠奸,不信事实,枉了好身手,不肯弃暗投明,确令老夫抱憾。”

蔡京叹息的说。

王小石笑道:“你要我相信你?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凭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今天在你得势时为你说话,他日若你失势了呢?还会不会为你说话?”

他这几句话下去,堂里的人都噤了声。不一会,又阿谀奉承、詈言詈语此起彼落。

蔡京的手一挥,大家才真正的住了口。

“这些人今天在这里,才会为你说话,你真的要问,到外边问去,跟老百姓打探打探去,看谁相信你?哪个维护你?还有什么人会说你的好话?”

王小石又一笑,露出珍珠一般洁白的贝齿,“你现在怀奸植党,布列朝廷,威福在手,舞智御人,把兵权、宗室、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等政事,全抓在手,交亲信揽权,你正是大权在握,他们当然都会为你说话,有朝一日,你失权失势,这些人就一定会用你对付人的方法来对付你!”

“我对付人?”蔡京一晒道,“我问心无愧,作事不悔。”

“不愧是你没有廉耻之心,不悔是你无反省之力。不愧不悔有何了不起?只要厚颜凶谲的人,都说自己不悔无愧!”王小石斥道:“你没对付人?嘿!方轸向有风骨,不肯为你所用,向皇上指责你的过失,弹劾你气焰嚣张、颠倒纪纲,你就把他削籍流放岭南,并派人将他刺杀在那儿。你这叫……以德报怨!?”

蔡京冷哼一声:“我原要重用方轸。那是他太不识抬举。”

“好,我就当他和你是个人恩怨。可是,刘逵呢?他只不过不想与你同流合污,你加害于他,借苏州一起盗铸钱案,强把刘逵乃至他亲戚章延入罪,派开封府尹李孝寿审讯,迫着他株连千余人,而当中刑求强抑致死者三倍于此数。你却还嫌处理太宽,特派御史萧服、沈畸去换了李孝寿。”王小石仇然道,“萧、沈二位御史,却很有良知,曾感叹的说:当天子耳目,怎可附会权要,以杀人求富贵!他们当天就释放七百多名受冤的人。”

蔡京哼道,“这不就好了吗?我换了人就是要开释受冤的人。”

王小石道:“你说的倒好听。这一放,萧服御史就给你调去羁管处州,沈畸御史则贬到信州,都有去无回。章延更给流放海岛,尸骨全无!还有章宰?”

“章宰?”蔡京倒一时想不起是谁:“……什么章宰?”

王小石怒道:“你害人太多,早已忘了给你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姓名了。章宰是狱吏,他对你私自更改‘盐钞法’,高兴废钞便废钞,喜欢发行新钞就印新钞,危害至大,所以上奏除情。你一气之下,不但怒夺其官,还让他黥脸刺字,全家为奴,发配边疆。”

蔡京倒是有点迷糊的样子:“有这样的事吗?我倒记不起了。你记心倒好,一一为我记住,难为你了。”

“你少给我装糊涂!章宰的事,你记不得,长溪瑶人因受不了你苛政暴怔,起事生事,你下令把瑶人全抓起来杀头。荆南郡守马城马大人只不过告诉你:瑶人分有多族,生事的仅是一族,不必滥杀无辜,激起民愤。你非但下令照杀不误,还要赐绢赏银,按级升迁,以致官兵以杀人为乐,跟瑶族结下深仇。这事你总记得吧?”王小石不齿的道,“马城大人只不过说了几句正义的话,你罢了他的官,还害了他全家,他的儿女全变成你家奴、妾侍,你可会惜英雄、重英雄啊!”

蔡京道:“这些都是我们朝政大事,你们这些草野莽民怎么懂!我若不得殿堂大臣支持,我若非待朝中同僚恩深德厚,我这个位子,怎可能十年如一日,风大雨大,都丝毫不受动摇?”

王小石道:“屹立不动,树大根深,那确是你的本领。他们不是不反你,只是反不了你。你把稍有良知的群臣不是杀头就是贬谪,不是驱逐就是流放,朝廷才会良将忠臣尽为汝所空!你还把反对变法的全当作奸党处理,刻石立碑,立‘奸党碑’,却为自己建数以千计的‘长生祠’!如此造孽,天理何在!你能容人?你的变法只不过全为了自己。你还要赶尽杀绝,明令禁止宗室与奸党子孙成婚,以致酿成多少悲剧!刚才出手分你们的心之女子,她之所以会予人卖落青楼,她父母异离沦落,就是你的‘德政’一手促成的!你这是现眼报,只要有对付你的事,她一向不遗余力。”

蔡京强笑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什么好了……最重要的是敬请你挽好你的弓、把稳你的箭……别别一个失手,大家都……”

“不是大家,只是你!”王小石冷晒道:“我来得了这儿,早已豁出去了。我们生下来,就是以有限的生命跟无尽的时空搏斗——而我却选定了你!”

蔡京生恐王小石毁诺、变卦,忙道:“王大侠可事先约好,我布在菜市口、破板门的人一旦住了手,只要把犯人放了,你就不会……杀我的,王大侠可是大侠,说过的后可算数吧?”

王小石笑道,“你少来用话挤兑我。你奸我也一样可以用诈,你不要让我有藉口就是了。——就算我不杀你,我可没保证过不伤你。”

蔡京悚然:“你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敢伤我……!?”

王小石哈哈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四年前我就要杀了你,结果只杀了你的狐群狗党傅宗书。我只要重伤了你,让你自己伤重而死,我就既不算亲手杀你,也不算违诺了,是不?”

“你你你这样……可是……?蔡京可变了脸色,再也无法镇定从容了:“……你这是耍赖……”

“我本就是无赖!我是无奈才跟你耍泼赖!”王小石道:“现在言归正传,你要我不伤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蔡京忙道:“别说一件事,纵十件、百件,我全都答允。”

王小石道:“我也不要你答允千件百件,你只要应承我:今天劫法场的人,绝不敢去追究查办。”

蔡京忙不迭的道:“这个当然没问题……”可是他马上生了警惕:他本来就想先敷衍着,答应了再说,只要一旦脱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但他又随即想到,要是允诺得太过轻易,王小石必然不信,所以故意显示为难的说:“……不过,这件事闹开了,只怕人也伤亡了不少,完全不……那个……在皇上那儿不好交待,刑部那头……也没了面子。”

王小石说:“你可以追究,但只追究主事的人。”

他昂然道:“——我就是主事人。”

蔡京当然明白王小石的用心和用意:——王小石一定是个自命英雄的人,什么事都要揽到身上去。

——这样正好。只要能把他从这儿诓走,看诸葛老儿还能不能维护他!

——再说,他这头不妨答允下来,只要王小石一旦放下弓和箭,他马上就下令追缉王小石:既然是他自己认的账,大家都听实了,他要铲除王小石就更名正言顺了。

——就算未必一定能把王小石正法,至少,也能把他迫出京城;王小石一旦离京,就似龙游浅水,鱼跃旱地,他手上那一群“金风细雨楼”的子弟,迟早都变成他手里的雄兵、蚁民了!

——话说回来,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力再大,也不想太正面的与武林各路人马为敌:能用是最好,要不然也不宜全部开罪。就算他这次设计歼灭这干绿林上的反对势力,也是借处斩唐、方两名钦犯之意才能堂而正之行事,而且主要还是藉“有桥集团”的主力,以及归附于他的武林势力来行事,这叫:“以夷制夷”。绿林黑道,有的是卖命、拼命、不要命的呆子,他可不想跟他们全招了怨。

——不过,王小石今儿到了这里,是决逃不出去的:难道他还能一个人战胜“黑光国师”、天下第七、神油爷爷、一爷这四大高手不成!?

——不可能!

既然王小石就要死了,所以他不妨什么都答应他——但答允太快,反令人不信,何况王小石绝顶聪明、善于机变!

所以蔡京故意沉吟道:“……这样也好,不过,光你一个,还是说不过去,除非……在这儿闹事或劫法场上,凡是露了面的,就公事公办;没亮相的,我们就只眼开、只眼合算了!”

王小石冷哼道:“这也难免。只望你说过的话是话!”

蔡京把胸一挺,嘿声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

王小石森然道:“那也不到你不算数。你下矫诏杀害忠良、伪称变法、乃至搜刮公款、营私牟利的种种情事,我辈搜集资料已久,你以假诏诛杀元桔旧党同僚,还不放过他们子孙,兴大狱,罗织罪名。你一向无耻变节,排挤忠彦,稍不附从,则诬以罪。奸臣作恶,古已有之,但大宋江山,就得断送你一人手里,你之怙恶不悛,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你别以为暗中造孽,天下不知——你至少有七道伪诏矫旨在我的手上!”

蔡京这次倒真的蓦然吃了一大惊——这一惊,只怕真的要比他的房子还大了。

“你……你们……你们这干逆贼——!”

“谁才是逆?谁才是贼?”王小石冷诮地道,“皇帝的诏书圣旨,你都胆敢作伪私代,只要你一不守信约,我会着人呈到圣上那儿去,就算你有通天本领,看皇上这次还烙了印一般信你不!”

蔡京这大半生人,做尽无耻无道、强取豪夺的事。当他拜官户部尚书的时候,监察御史常安已对他提出了弹劾:“蔡京奸足以惑众,辩足以怖非,巧足以移夺人主之视听,力足以颠倒天下之是非。内结中官,外连朝士,一不附已,则诬以党,于元桔非失帝法,必挤之而后己。今在朝之臣,京党过半,陛下不可不早觉悟而逐之,他日羽翼成就,悔无及矣。”

可是当时哲宗极信任章谆,章谆又重用蔡京,弹劾的结果,反而是常安民被贬到了滁州。

蔡京大权于是已定。

到了赵佶登位,蔡京之势,已无人可以动摇,他也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为了排斥政敌(其实只是稍有异议者),不管死的、活的、在朝的、在野的,他都绝不放过,连他的恩人、同僚、上司、都全一棍子打翻,踩死了还倒打一耙。

他还把当年栽培过他旧党的司马光,以及文彦博、吕公着、吕大防、刘挚、范纯仁、韩忠彦、韩维、李清臣、苏辙、苏轼、范祖要、刘安世、曾肇、天置、丰稷、程颐、晃补之、黄庭坚、常安民、郑侠、秦观、龚夫等一百二十人,称为“元佑”奸党,立“党人碑”于端礼门,且把敷衍不满于新党的人王硅、张商英等也列为“奸党”,连同一手提拔重任他的章谆也不例外,新旧二党成了全家福、大杂烩,只有一个共同的取向,那就是:——凡他所不喜的人,就是“奸党”!凡不附和于他的,立即加害!

于是“奸党”名额,扩大至三百九十人,由蔡京亲自书名,不只在京师立碑,还颁令各州郡县,命监司、长吏,分别刻石,传于后世,而且还毁坏司马光、吕大防、范纯仁、吕公着、刘挚等十人景露宫的画像,且把范祖要着的《唐鉴》,以及苏洵、黄庭坚、苏轼、秦观、苏辙等着的诗文集,劈板毁灭,不许流传。

他所打击的对象,是如此不分新旧,不计亲疏,只有效忠于他一人的走狗奴才,以及和他利害交攸的恶霸,他们才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一起做那惨无人道、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事。

是以,到了这时分,朝中忠直之士已尽力之空,惟武林、江湖间,仍未完全由他纵控,还有些打抱不平的人不甘雌伏;由于朝廷仍亟需肯效命之的杰出高手来保住大位,才不敢赶尽杀绝,是以也有些有本领又肯主持正义之士,勉强在这风雨危舟的场面下挣扎求存。

——苏梦枕、王小石等,就是属于前者。

——诸葛正我、舒无戏等人,便是属于后者。

由于蔡京对稍不附合他的人这般凶残绝毒,而他所实行的法制,无一不是让自己获利得益的,所以他除了出力讨好奉迎皇帝欢心,以巩固他的权势之外,还在军事上,全面抓紧不放,把军力的精英全往“中心”调拔,都成了他的私人卫队,还时常不择手段,假借上意、矫造圣旨,来残害他一切不喜欢的人——这么多年做了下来,再干净也总会留下些罪证。蔡京本恃着自己官大势大,加上皇帝对他千依百顺,信重有加,谅也无人能动摇得了自己分毫,所以从不畏忌。但而今经王小石这一说,看来真捏有自己矫诏伪旨的证据,这一来,皇帝亲眼看了,纵再信任只怕也得龙颜大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顷刻间,蔡京可是目瞪口呆,心知王小石这回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就算能把他格杀当堂,只怕对方也早有安排,始终是个心腹大患,一时也无应对之策。

“一个人是做不了英雄的,”这回似乎是轮到王小石觑出了蔡京的心乱神迷,冷峻地道:“今天我一个人用一张弓三支箭对着你,可是我背后却有千千万万的正义之士和无数的正义之士在支持我;”他语音肯定得像天神镌刻在铁板上的命书箴言一般:“你今天得势,可以嚣狂得一时,但到头来,你只是万人唾弃、人神共愤的垃圾渣滓,不会有好下场的!”

蔡京本就穷凶极恶,给这几句话迫出了真火,龇牙咧齿暗声吼道:“下场!?我才不管什么下场!”

话一说完,他只觉脑门晃了一晃,好像什么东西掠过、飞过,眼前只觉有一道光芒,待要看时却不是亮的,反而还黯了一黯,黑了一黑。

——还几乎没晕了过去。

二、猛步

米苍穹一棍在手,一拳朝天,摹地一声大喝:“不想死的就住手!”

他的大喝开始时原本元气十分充沛,但到了后面儿个字,却变成尖声刺耳。

厮斗中的群豪谁也没为他的喝止而不再战斗:一、有桥集团和蔡京手下不是不想停手,而是对方不肯罢手。

二、劫囚好汉既已来了,就豁出去了,才不管谁出手,谁不出手。

三、江湖上对“米公公”的武功颇多传闻,有的说他有绝世奇功,有的说他有魔法异术,有的说他通晓一种天下第一的棍法,而这种棍法听说还是达摩大师东渡之前所创的,少林一脉只得其三招,便成了当今少林七十二绝技中之一的:“疯魔杖法”(而米苍穹却似九九八十一招全都通晓!),但更有人说他根本不会武功,只尸位素餐、滥竿充数的在那儿唬唬人而已!是以,劫囚群雄有的基于好奇、有的原就不信:都要看看这传说里的人物到底能耍出个什么绝艺奇功!

四、这时际,大伙儿已形同杀到金銮殿上去了,实不能说收手就收手的;是以有进无退,拚死再说!

五、何况,米苍穹那一喝,中气显然不足,大家也就没什么放在心上。

但米苍穹接下来的动作,却吸住了全场的人:他朝天舞了九个棍花。

舞动的棍子发出了尖啸。

一下子,全城的雾仿佛都卷吸到他棍风里来。

他的棍子极长,越到棍头越尖细,像一根活着而不可驾御的事物,在他手里发出各种锐响:似狮吼、似虎啸、似狼嗥、似鹰咻,棍子同时也扭动、搐动、弹动不已,像一条龙,而这头龙却旋舞在米公公手里;似一条蛇,而这条蛇却纵控在米苍穹掌中。

米苍穹这一舞棍,犹如丈八巨人,众人尽皆为之失色。

失惊。

他一连几个猛步,众人衣裤为之惊起,视线全力之所吸引!

有人看见他白花花的胡子竟在此际苍黄了起来,像玉蜀黍的须茎。

有人乍见他的眼珠子竟是亮蓝色的,就像是瓷杯上的景泰蓝描花碎片打破了嵌入他眼里去了。

大家神为之夺。

只见他一掠而起,越众人头顶,上持一棍砸下,他要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