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当头照落。

黑林遇月分外明。

可是要是一个人内心是抑郁、幽暗的,月再明,日再亮,也照不进他心头那无底深潭里的。

可不是吗?

“可不是么?”温柔发现林子里虽然一草一木都是黑的,但因为总有些月光自叶缝林间筛进来,走着走着,心里也安然多了,便说:“这也没什么嘛。”

方恨少故意问她:“什么没什么?”

温柔便索性把话说尽了:“一点也不可怕,我还以为是什么地府冥宫呢,原来只不过是一座暗一点的林子。”

她说话到这几,忽听夜枭还是什么的,呱呱呱呱的鸣叫了几声,还有什么事物大力拍打着翅膀还是胸膛,且嗖的一声自她身后几株林之间滑了过去,身前不远的一丛密草堆里,还发出了几声像濒死者哀唤一般的呻吟。

温柔听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打话,只听三姑大师在前面还是在说:“留意脚下,注意当前!”

温柔唬得心头卟卟跳如鹿撞,巴不得什么也不去留意好了;她初时觉得自己越走越快,但到林子稍有空蔽处一望才知,原来不是自己走得快,而是月亮走得快;再走一程,这又省觉也不是月光走得快,而是云朵随风游走舒卷飞快。

她这下才了解三姑大师选有月色普照之夜度此密林的深意:要真是初一到初五的月黑风高时,要度这片密林,只怕还真的过得更不易呢。

不过,现下这林子已度大半,眼看没凶没险,但自己身畔这干讨厌得简直厌绝人寰的猪朋狗友,老在平时说自己胆小,这回,总要威风威风给他们看看才算不枉了“温女侠”这名号!

——怎么个威风法?

得找个人吓破他胆子才行?

温柔想到这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非罗白乃莫属了!

——嘿嘿嘿嘿嘿,罗卜糕,看本姑娘这回还不把你吓死也得吓个尸滚尿流才好玩呢!

是以她踮着脚尖,摸黑脱队前行,蹑足到了罗白乃后头,用力一拍罗白乃后膊,尖叫一声:“呜哗!”

然后她就欢天喜地、一厢情愿的想像,想像罗白乃给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狗屎成了堆垃圾的样子。

真所谓“希望愈大,失望愈大”,情形便是这样。

罗白乃也不是没给唬着,而是他经温柔这大力一拍,大声一叫,他就立马转身,摆出个七情上面的惊吓表情,且定正腔圆的的说道:“哎,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我,真,的,给,你,吓,死,了!”

大家听见了,都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连夜行密林的紧张味儿也冲淡不少。

——这小崽子怎么一早就已提防我会来唬他?

太过分了。

——这回吓他不死,下回得要吓得他失心丧魂半疯半癫才得消这心头大恨!

温柔百思不得其解:她却忘了世上有影子这回事。

月光就有影子。

月光虽柔,却也是光。

月下当然也有影子,这影子还有个很美的名称:叫做“月影”。

温柔蹑近唬人之际,一向机伶反应高于武功实力的罗白乃,当然是早已发现了。

——温柔吓他。

怎么办?

——却不能避。

因这小妮子是变态的,一旦吓不着,以后就算咽了气,只怕她也准要把死尸开棺劈盖的揪出来吓个不死不休才甘心的!

——就只好让她吓了。

是以罗白乃便装出那个表情。

岂料温柔仍是不满意。

还十分不满足!

她以为罗白乃是故意调侃她,故而更不忿不平。

这时,三姑又在前边苦口婆心的叮嘱:“小心脚下,别脱行伍。留意当前,勿怠毋懈。”

王小石也在后头提省道:“这时分、这当儿,就别嬉闹了,还是提防——”温柔听了,心中更是老大不悦:——这么唠叨,可一点都不好玩的!

——这般产肃赶行,像什么?算什么?倒似江西的赶尸队伍哩!

想到“赶尸”,温柔心头有了个映像,便发了毛,赶行几步,忽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呼地软黏黏的什么都像给一张黑色大布袋蒙住了,啥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没了,黑了。

温柔想要挣动,但眼前尽黑,她又偏离了队伍,又苦于呼叫不出,只觉一团黑漆幽暗里直似有鬼魅妖魄的,尽缠住自己臂腿,往地底里拉扯。

她挣不动。

也挣不脱。

叫不出。

也呼不得。

就像是一场噩梦。

一个黑色的恶夜里的噩梦。

她慌透了,心头里一直在叫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次是撞鬼了,这回死定了……”

直至耳际那一声喊:“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同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打打打打打打打!”

这连声喝打,寸把她打得直似劈雳一声,醒了过来。

这才见到一点光。

月光。

还有另外一点光。

一柄精练打造的方便铲在月下飞舞时,铲口上映着月华所绽的:寒芒!

温柔这才算“醒”了过来。

也站了起来。

接着下来,她发现不是自己“立”起来的,而有让人给“扶”起来的。

扶她的是王小石。

眼前却有人在连声呼叱、交手、搏战。

出手的是三姑大师,他(还是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后,缠黏上了几个黑点黑影,像黑夜里的妖魅一般钉着这个挥舞方便铲的大师。温柔只看了一眼,便发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子正是刚才黏贴着自己的“事物”:虽然她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六 灭却心头火自凉

原来温柔真的是一脚就踩到陷阱里去。

这陷阱当然是白高兴、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等人所伏下的。

他们首要的目标当然是:王小石。

万一伏不着王小石,抓住了温柔也一样。

所以他们摸黑行动。

他们当然伏不着王小石。

所以就只好伏着了温柔。

温柔中伏之际,正好有乌云遮掩了月华,天地为之一暗。

在这密林里,可不止是一暗,而是全黑大暗了。

他们立即缠住了温柔,扣拿住惊慌中的她,要迅速藉地形遁逃。

可是走不了。

可惜走不了。

因为一人拦着了他们:是一名大师。

大师背着两口行囊,手里拿着支禅杖,禅杖上有力九个圈环,一抖一动,便豁琅琅的响。

大师第一招却不是用掸杖。

而是用手。

用手一揪。

这一揪,便从这“大四喜”手里抢走了温柔,四人还待追夺,便遇上了大师的禅杖。

四人各用最阴毒的招式和攻势,缠上了大师。

可是没有用。

这时云已被、月已出。

月照大地。

温柔已脱险。

王小石已站在她身边。

郝阴功攻三姑的头,三姑轻轻挥杖,挡过了攻势,反击郝阴功的头。白高兴抢攻三姑的背,三姑轻轻化解,让过了来势,反打白高兴的背。吴开心猛攻三姑的下盘,三姑一一跃避,踹足飞蹴吴开心。泰感动要封住三姑的禅杖,三姑手挥目送,杖影如山,把泰感动封死在他的杖法里。

四人虽如鬼似魅,但大师只扬声叱喊:“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人来人打,妖来妖打!神来神打,鬼来鬼打!不来不打,来了就打!

我凄!打打打打打打打!”

只见郝阴功动手,郝阴功挨打。泰感动出招,泰感动挨打。白高兴抢攻,白高兴挨打。

吴开心想攻,吴开心挨打。

四人尽皆挨了打。但谁都没死,更没伤,亦没流血。

显然是三姑大师饶了命、收了手。

打着打着,“大四喜”四人情知不妙,打下去也只是挨打的份儿,对方若要杀他们他们早死到黑森林白森林黑白森林去了,于是互打眼色,皆知势头不对,扯呼一声,各自滚的滚、遁的遁、退的退、溜的溜,全逃得影儿不见的去无踪了。

三姑也不追击,只拄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