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下,他衣白如雪,像画里人物。

然而梁阿牛却正风头火势,杀意未消,提一对牛角要去追杀那四人。

王小石劝道:“穷寇莫追。”

梁阿牛兀自气忿:“这几个狗日的已跟踪了咱们一大段时日,几次暗算不着,而今差点还害在他们手里,却让他们要走就走了!?”

三姑大师伸手拦住梁阿牛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们到底也没得手,我们何必杀人?”

梁阿牛犹自不甘,“难道要等他们得手杀了咱们的人才来还手?你是出家人,戒杀,我姓粱的向来一天杀七人八人不贬眼,杀七十八十不眼红,杀个七八百儿也不手软!”

三姑只劝道:“要是他们不怕、不改、不知悔,迟早还会再来偷袭的,那时再杀不迟,不必急在一时。救人宜急,不急就救不了人了;杀人宜缓,一缓或许能多饶一命。”

梁阿牛气犹未消,火仍在冒:“饶这种杂种干屁?又让他们宄子同子的害人去了么!”

三姑不禁皱了皱眉,只说:“阿弥陀佛,咱们总不能因为这样就名正言顺的先去害人命吧?”

梁阿牛手上那对牛角咔嚓一交,竟敲击出星火来:原来他在牛角边上都镶上锋刃,大概是嫌牛角不够利不够锐,生怕刺戳下去人没死得成吧?

王小石有意岔开他的话题:“你这兵器好别致,江湖上除了你谁也用不趁手,非但是奇门兵器,还是冷门武器呢!”

梁阿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牛角,居然大嘴巴开合了几下,一时竟说不出后来。

何小河哼声道:“那是他的宝贝!他家一头牛,养几十年了,养出感情来,一旦死了,他比死了老婆还伤心,从今也不吃牛肉了,把牛角切下来,当兵器用了,用它杀人,万一敌不过,直情就用它来自拔吧!”

梁阿牛感激的望了望何小河,道:“它是我家养的老牛,我叫它做‘阿忠’,咱梁家三代都看着他长大、变老、最后死了,他鞠躬尽瘁,已通人性。他比忠仆还忠。他死了,我留着它一对牛角,这辈子都随我生来死往。有了几十年的感情,那是割不断、舍不了的,人能有几个几十年,我另外还有一支角,那是遇上一头病毙犀牛的纪念。不到生死关头,我还真不用上它。奇怪,我叫阿牛,我属牛,伴我的,是头牛;小时住也住在‘牛角头’墩子上,遇上的是头有灵性的犀牛,兵器是牛角,脾气也牛犟得很!”

他居然说着拐了个弯,又回到忿忿未平的主题:“我的牛角既已拔出手,不沾血是不空回的。他已好久没饮敌人的血了!”

“那容易,”三姑一面趁着月色为大家引路,谈着聊着已轻松步出密林,再也不见暗算伏击,“让我给它喝点血吧!”

说着,竟捋高自己左壁袖子,右手纤指一挥,“嗤”地标出一道血结,三姑用指按住伤口,将血油射到牛角尖上,那牛角可真的会吸血似的。只听滋的一声,还冒了股绿烟,那牛角可真的会吸血似的,三姑犹温柔地道:“这样,它饮了血,你也不会想不开了吧?”

梁阿牛没想到三姑大师竟会用自己的血来让自己的兵器饮血,一时怔了怔,只道:

“这……它再渴也不饮自己人的血!大师这又何苦呢?”

三姑抬眸平和的反问:“自己人的血和敌人的血,不都是人,都是血吗?”

梁阿牛只说:“我只是心头气火,要杀人泄口气!”

三姑凝睬温声道:“那你此际心头的火浇熄未?”

何小河却蔑然道:“只是心头火起,却吹什么牛皮,说什么牛角一出,非沾血不回等话儿,那天在六龙寺莲池畔,你不也拔出牛角却滴血未沾的收了工、交了货吗!”

梁阿牛本因三姑滴血,已气消七八,听何小河这一轮抢白,又脸上青阵白阵,憋气言语不出。

方恨少却在此时更正道:“这你就不该深究了。俗语有谓:‘文人多大话,武夫吹大气’,有时为自壮行色,自重身价,多讲几句豪话放语,什么:‘本人不杀无名之辈’、‘刀一出手,例不虚发’、‘老夫纵横江湖四十年,未逢敌手’、‘我教你后悔你娘为何把你给生出来’之类的话,难免出口成章,说了也不觉夸张,不说还真若有所失呢!“何小河狠狠的盯了方恨少一眼:“我没说你,你却来当架梁!”

方恨少舌头一伸,霍地开了折扇把颜一遮,道:“对对对,我多说了,多话了,多事了,明儿剪发的时候一齐把舌头剪了。大师,你还在淌血,也不拿金创药去止一止血!”

何小河却仍盯着方恨少:“你又好得哪儿去?文人老爱吟诗作对,舞文弄墨,有个屁用?为杀敌,定几个字就能教胡马渡不了阴山?为民除害,拿支笔可以教训强梁匪寇?赢利尚且可进民生,劳作亦可促进收益,你这种文人除了酸溜溜、阴恻恻、计这谋那的而又不敢明刀明枪明目张胆的去争名夺利,算什么人物?却来批评我、踩我脚眼上来了。”

方恨少这下捅着了火山口,只在吐舌:“不敢,不敢。”

又嚷声直叫:“大师,大师,快裹伤吧!三百顿米饭,才贮四滴血,千万真要折损了、白流了!”

何小河兀自气虎虎的道:“小兔崽子!坏鬼书生!既找上了我老天爷的碴,却不敢嗑下去,算那门子的种!”

方恨少陡地翻跳了起来,却又忍了下去,只向班师之咕哝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班师之见这场面唇枪舌剑,哪敢作声,还退了小半步。

但方恨少的话还是给何小河听人耳里了,又冲着方恨少道:“什么小人与女子难养,养你个头!你们男人就好养了,管着吃饭,还要理他喝的,喝着吃饱了撑着,又想别的。你们男人跟狗呀牛的有啥不同,难道好养了!?给草不吃,晚上还没学会吠呢!”

梁阿牛忽叱也一声:“别骂牛!你骂别的我不管,就别骂牛!”

何小河唬地一句:“我就知道牛是你的禁忌,但我可不忌讳这个,你不给说,我偏说,你奈我何就奈,不奈我何我还是何小河!”

她一个女子,连开两处火头,却仍是风势不减,见阵骂阵,处处针锋。

方恨少只巴不得找到别的水源头好浇火,他习惯跟唐宝牛唱和,抓住他就说:“咱们不管阿牛,就问你句宝牛的:刚才温柔就在你身边失陷,你怎么不出手搭救搭救,你这袖手不理,就不当侠士吧,也总不成连人不当了!”

唐宝牛仍是神情木然,但却很快有了反应,作了回答:“我救人!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只会害人。我不想连温柔也害了。我救哪个就害那个。”

他纵在答话,神色依旧木笃。要说有表情,也只不过在木然之色中带点讥诮,看了更使人心寒。

方恨少只是跟唐宝牛多年来胡闹成了习性,一旦应敌时也不觉要与他拌嘴呼应,但这些天来唐宝牛都不瞅不睬、十问九不答,已成常事,方恨少这下见何小河红火烈焰的,惹不过,便随意向唐宝牛这么一问,没料唐宝牛还真的答了。

答得还这般无情:——这岂不是见死不救么!?

这还算是唐宝牛吗?

这下方恨少可呆住了。

何小河跟梁阿牛听了这回答,忽也骂不下去了:人都变得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骂的!

却听三姑大师说:“入了黑再见光,浪子回头金不换,真金不怕洪炉火,今儿大家都不免火躁了些,可别真的伤了和气了。灭却心头火自凉,路还长远着呢。”

他自深蓝然的褡裢里掏出一口炉子。

红泥小炉。

那小炉子才一见风,就溢出浓浓的药香味,又有点像牛吐出来反刍时的味儿。

罗白乃见了,忍不住问:“你褡裢里可真是什么都齐全哇!刀有剑有药有的,总不成棺材也有一副?”

三姑笑笑望望天,看看地,“棺材早就备着,用不着身上背着。”

说着他又再捋上了袖于,将白生生如截藕的玉臂贴近小炉,然后用火苗子在炉里点了点,那药香味立即就更浓郁了,香得像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香菇熬汤一般。

只见他臂上未干的血渍,一挨近了红泥小炉口的烟儿,那血痕立即凝成了艳红色的珠儿。滑落下来,滴入炉口里,竟发出清脆地“叮”的一声,十分好听。

很快的,三姑臂上只剩一抹痕,连血口儿也不复见了。

众人十分错愕,惊疑的问:“你这是什么宝贝儿?遇血成珠还是见血封喉的!怎么药未到就病除了,不用妙手已回春了!”

又见滴落到沪口上的血珠,一下子又转成了白色,就跟珍珠真的没啥两样,罗白乃不禁又问:“那滴在小火炉上的血呢?怎么变成珍珠了!?”

三姑一笑,拈去那一颗白珠,揉成粉末,置入沪下的火坑里,只说:“那有什么?都化作雪了。谁留得住雪?水总是要流的、会干的。”

七 天行健

大家已出“黑森林”,都认为那儿虽然乌天暗地,凶险难防,不过看来敌人也并不算动了主力下了重手。

唐六昧只冷笑道:“这不过是其中一关吧?决生定死,还远着呢!”

这次到温柔忍不住问:“你说还有两三道‘黑森林’这样的关卡,可是真的?”

三姑平和地道:“当然不假。要到小石头指定之地,至少还要过:狂虎闸、夺命斜、摧命直这几个要寨。”

温柔是“见过鬼怕黑”,领教过“黑森林”这一团黑,她可胆怯了七八分,所以也顾不得人讪笑,只畏怖的问:“那又是什么地方?比这儿黑吗?”

三姑含笑道:“不黑,不黑。”

这时际,王小石忽凑近三姑,几乎就在他白生生的翼边耳畔,说了几句话。

三站脸色微微一变,也在王小石耳际颈边,轻轻的说了几个字。

然后一个点点头,一个摇摇头,似十分的有默契。

他们说什么,温柔可没听见。

听也听不见。

没听见的温柔,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毛躁起来,心忖:幸好两个都是男的,要不然,这般亲昵的说话,神神秘秘的,慌死让人听去,岂不……

——却又回心一想:这死三姑阴阳怪气的,谁知她(他)是男是女!?

这一思忖,可就更火滚火烧了,就是眼前再来几关黑森林、白森林、红森林的,她也不要人伴,孤身硬闯了——就在温柔火躁、王小石与三姑似在温馨密语之际,有两人也正在交头接耳、交换了些感想意见。

罗白乃低声先说:“师父,你有没发现:这位三姑倒蛮会变戏法的。”

班师之倒沉着声道:“戏法?别小觑了。”

罗白乃一向知道他这个师父许或许武功不算太高,但阅历和眼光却非同小可,当下便问:“师父有啥发现?”

班师之道:“他的杖法。”

罗白乃虚心问:“什么杖法?那是天下无敌、世间少有的杖法吗?”

班师之:“不是。”

罗白乃更虚心了:“请师父指教。”

班师之道:“他根本没用杖法。”

罗白乃道:“他刚才不是施杖法击退四名伏击者吗?”

班师之:“那是随手而出的杖,而不是杖法。”

白乃:“你是说:他刻意隐瞒了他的实力?他不施杖法就轻易击败了‘大四喜’吗?”

班:“至少,他隐满了他的杖法。”

罗:“为什么?”

师:“一,他不想暴露他的真正身份。二,他不想泄露他的杖法。”

徒:“他有什么好遮瞒的?我们不是一路人吗?”

师父:“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看他随意出手几杖几式,就使我想到……”

徒弟:“想到什么?”

班师之:“‘天行健’。”

白乃:“‘天行健’?”

班师之:“对,‘天行健’。”罗白乃:“天行健是什么东西。”

班师之叹道:“‘天行健’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古已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而已。”罗白乃仍不明所以:“——难道师父认为三姑不是个君子?”

“也许我想错了,也许是我过虑了;”班师之忽一笑道:“毕竟,三姑是位出家得道的大师而已。”

罗白乃百思不得其解,只嘀咕道:“她当然不是君子了。我看她是个女人。女人又怎会是君子?”

班师之知道这回他这个聪敏过人的徒弟,因限于学识、阅历,没把他的话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