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笑迷迷的道:“我笑你。”

王小石不明:“你笑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傻。”

王小石指着自己鼻子,睁圆着牛大的双目,嘴巴张放“O”字:“我——傻——?”

温柔这回就说:“小石头呀,你觉不觉得你有点……有点儿那个……”

王小石问:“哪个?”

温柔惋惜的道:“想你有一身好本领,就是太没野心,太没志气了。你连当今宰相也杀过了,京城里第一大帮的第一把交椅也坐上去过了,就连世上第一有权大恶所蔡元长,也给你一再激怒、胁持,却奈不了你的何!可是,你却老爱混着活,不思长进,为了两个湖涂闹事的朋友,能在京城三分天下的风雨楼老大也不干了,却跑去威吓住蔡京放人,好吧,这又成了流浪汉子。瞧就算我们这逃亡,又和尚又尼姑又有个失心丧魂的,还有我这凑热闹的,可连逃亡也逃不出个大起大伏、大惊大险来,却只留在这客店好吃好穿看桃花开花落的还不知要等谁来!小石头,你说,你是不是可只欠缺了点志气!”

王小石认真的听。

眼里掠过了一阵黯然。

听完了就说:“谢谢。”

温柔讶道:“谢谢?”

王小石认真地道:“谢谢你的意见呀!”

温柔又杏目圆睁:“我这样诋毁你,你都不作辩解吗?”

王小石笑道:“这哪算诋毁!说的可都是实情。只不过,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也有大志,我的大志只是:要让我喜欢的人活得好一些,如此而已。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我自小想当游侠,不管而今当上了没有,我总有这个自许。是游侠,不是浪子。浪子与游侠都了无牵挂,但浪子不负责任,游侠却负责到底,我是个当惯游侠懒作官的人。若要牺牲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自由,才换回来一点权、一点名、一点利,我是决不肯干的。要是我自己是作一点点牺牲,便能换回来大多数人的幸福和快活,这我又极愿意去尽一分心、尽一分力,却也不怕不自量力、螳臂挡车。”

温柔微喟道:“但你这样到头来换得什么?我也是你这样儿的人,所以最知道这想法。

我天天玩玩儿,闲着没事管闲事。但我是女的,我可以这样没志气。你却不可以,你是男的,我也是为你好才劝你。”

王小石黯然道:“所以我才真的谢谢你。”

温柔温婉的说:“我知道你有才,人又好,才为你不值。论才,苏师兄、鬼见愁都不及你,但他们成就却比你大。你一向喜欢石头,可是,天下又有几块好石头让你争来着?你若连石头都保不住,却怎么安邦定国,祈求天下太平。”

王小石低下了头,只低声道:“这我有我的看法。”

他见温柔不了解他,心里未免难过,语音也就抑制不住的低落了。

温柔毕竟是女孩儿家,也觑出来了,就省觉自己可把话说重了,就催说:

“有话你说。”

“没有。”

“有话你就说嘛。”

“说了。”

——你要不说,就不拿我当朋友了?”

“你要听?”

王小石抬头,眼光清而亮。

温柔倒窒了一下,反问:“会不会很长?我最怕听长篇大论的劝世文的了。”

王小石忙道:“不长不长。我长话短说。我这就说了:你太瞧得起我了。说英雄、论英雄,我比不上苏师兄的雄才伟略、沉潜高深:我也比不上白二哥的志大才高,飞扬纵横。做大事的人一定要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也要达到目的的决心,这点志向我可天生就没有。我只王小石。我的宏愿一直只是要当个快乐的小老百姓,一个开开心心的平民。帮得了人我才出手,否则我宁可让一让、忍一忍。我喜欢石头,但不是特别喜欢那些特别珍贵的的,甚至也不是一定要特别的,只要是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一树一人,我都爱它,爱它的特色。我爱石头,就喜欢它就在原先那儿,我并不要去挖出来、搬回家,然后自人儿占有着它。因此我特别鄙薄当今圣上赵佶和蔡京这一群狐群狗党,为太湖水底一块石头,为泰山巅峰一棵松树,不惜翻江倒海、翻山越岭,把那块石、那株松生生掘出、挖剖,千里强运,道死无算,才运到皇宫,供他们几个人赏乐。这种事,我听了也觉得恶心,只觉得他们是不恤人,不恤物的家伙,根本不配看赏石爱美人拥江山。就像这株桃花,多漂亮啊,却要硬生生把它刨了根,砍了干,移植于宫中,就让他们一人独赏,三五人看,我就最是不能容忍这种自私不仁的人!”

温柔笑望着他。

笑盈盈的。

看得十分欣赏。

笑得十分春风。

笑和看都很桃花。

王小石不禁给她看得有些儿不自在了起来,语音便有些乱了:

“所以,就连逃亡,我也有我的方式,我的看法。”

温柔趋过去,双手轻放在他腿上,幽幽的问:

“你说,怎么个不同法儿?我听。”

王小石心中一荡,道:“我曾在江湖上有个好友,人称‘九现神龙’,他为人侠义,却为亲信所害,万里逃亡,十分凄苦,久经遵战,终能翻身,他视逃亡为人生之历练。我则不然。我当逃亡是场游戏。没退哪有进?不走怎会来?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玩输了游戏,就该换一换手气,不防避上一避,待会几再来。谁也想胜完再胜,赢了又赢,可是世事岂加入意?凄凄苦苦的逃亡也是逃,高高兴兴地逃亡也是逃。逃亡只是一种游戏,失败得起才是英雄。谁说逃亡一定要抱头鼠窜,狼奔鹿散的?我当逃亡是你追我逐的玩意儿,我是边走边玩,边逃边游,且将无奈代为翼,天空海阔任我飞。逃亡自不必打锣敲鼓、吆喝唱道的,可也不必垂头丧气、栖栖惶惶。逃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进的背面,也是攻的变奏。我当逃是桃,是花开成熟了才掉地的桃子——没有桃实桃核、哪有今天这棵大桃花树?”

然后他问温柔:“你说是不?”

温柔发出鼾声。

大声的。

故意的。

四 桃花劫

王小石呵支弄“醒”了温柔。

温柔怕痒,一面笑一面避一面叫道,“吓死人了吓死人了,那么臭那么长,可听得我把前年五月五龙抬头时候的粽子都得连竹叶白泡的一股脑儿的吐出来了。”

王小石装生气了,虎虎地道:“你又要人讲,又不听人讲,你、不、守、信!”

温柔向他挤眉弄眼扮鬼脸,还刮脸羞他:“是你不守信用在先哩。说好不长篇大牍的,结果我听了八个半时辰你才讲到序文,哗呀我的天,有理的都给你说尽了,没理的也早听没气了,谁够你牙尖?论英雄,你是颗石头;要论舌头,你可长过松柏长青哩!”

王小石扬着拳头向温柔面前脸上直晃,“你好夸张呀你。给你口杯子你说有他塘大,我才讲三五句话你说七匹布长!你说大话可不必等流星、火星、天狼星的,反正就你说的没人说!?

然后他用鼻子发音生重重的“哼哼嘿”了两声,表示忿恨。

还转脸过去。不看她,看星。

温柔笑得吱吱格格的,乐不可支,拊掌笑说:“好呀,好呀,小石头终于给我温女侠一气气翻了壳,露出乌龟尾巴来了。”

王小石还鼓着脸。

温柔才收敛了些,凑过去,问:“怎么了?生气啦?小气鬼!嗯?”

她过去摇摇他,像摇晃一查摇钱树似的,“喂,喂,你真的生气啦?”

王小石心里却捂住笑捂得九艰十苦的,直乐得儿乎哗啦一声喷出火山熔浆来了。

他才不生气。

他几乎从不对温柔生气。

——便因此,温柔才注重起来,省觉自己确是失了言。

其实他根本没有生气。

他不在乎别人是否听他的话,他一向都认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话足以说服别人,除非是你说的话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能悟的道理和事情。

因此他才不会生气温柔。

他只是逗她。

——让她急一下也好。

她急了。

她真的急了。

她可可怜怜的说:“小石头,算我说错了话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说着,竟凑上了唇儿在王小石颊上亲了一下。

“哇哈——”

王小石大笑出声。

——才笑了一声。

他立即煞住,心情极其复杂:

——一方面,陶陶然,只知道一件事,她亲我了,她亲我了,她竟亲了我,天,她亲了我,她亲了我一口,噢,老天,她竟主动亲我,她主动亲我,她亲我了,她亲了我……

(可是,我该怎么回应呢?)

——失恋了十几次的他,对这种男女相悦的事不是少得更事、手足无措的。

在最乐陶陶、活融融的时际,却因为他原先正佯作气忿时苦苦憋住了一窝子笑,在这一泄气的当儿(温柔哀哀认错之时,她一吻他就“崩溃”了)喀啦的一声全“爆炸”了出来:

这可糟了!

——温柔一以为我是在笑她的了!

——她那么好,还香了我,我还笑她,我不是人来的么!?

王小石不禁痛恨自己!

他正想解释,却见温柔杀地变了脸色,戟指他道:

“你……你……你……”

她气得粉脸发白,却说不出话来。

王小石忙得七嘴嗑着了八舌,所有的口齿便给全都掉到澜沧江里去了!

“我我我……温柔温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我只是……这个意思,你的意思……意思我明白……意思我明白……但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意思……我是无意,不不不,我是说,我无意但有心,就是对你有那个心心心的……”

说实在的,他也不懂他现在在说什么。

温柔掩着脸,呜呜的抽泣起来。

王小石更慌了手脚。

——死了死了,这回唐突佳人了!

他急得几乎一头就跪了下去,认错叩头,但只晓得手足无措的在那儿,一味的说,断续的道:

“柔儿,柔儿,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了不好?……”

只听温柔伤心欲绝的说:

“你,你没诚意……”

“我有的,我有的,我真的有的……”

“你都没有心的。”温柔又抽抽搭搭的呜咽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