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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尸船上的船夫朝老妪看了眼。

  老妪嘴边还带着抹淡笑。

  那双浑浊的眼里,不见哀伤,不见恐惧,只有平和。

  是人上了年纪,面对生死的平和。

  死,总是要到来的日子。

  这老妪看着已有八九十岁,是高寿了,大概早就做好了面临死亡的准备。

  她眼角眼纹很深,大概生前很爱笑。

  连死前的面容,也是如此慈祥。

  船夫放下船桨,走过去,弯下腰,伸手,将老妪的眼轻轻阖上。

  -

  就在吴惟安面临六人围攻之时,纪明焱迎来了十人围攻。

  暗处的人通过这几日的观察,也看出了纪明焱是所有人中身手最弱的。

  毕竟他擅毒,而洪水之中,他用不了毒。

  吴惟安、纪明皓、纪明双、圆管事、雪竹、晚香等人都悉数被破水而出的剑客牵制住。

  纪明焱看着这十名剑客,瞪大了双眼,受宠若惊:“你们这么看得起我嘛?”

  嘴上这么说,纪明焱压根没有要和这十名剑客对打的意思,一见不对,立马撒腿就往岸边跑。

  十名剑客轻功也不赖,稳稳跟着,甚至有五人超过纪明焱,欲要和后头五人一起,将纪明焱团团围住。

  纪明焱手从怀里一掏,就朝那五人洒过去:“是你们逼我用毒的!”

  剑客对纪明焱极为了解,见此立马空中一个后空翻,便远远避开了。

  但纪明焱什么都没撒出去,立马继续往岸上飞奔。

  只要离了洪水,到了岸上,他就能用毒了!

  到时候别说十人,来几个,他毒几个!

  十名剑客意识到被骗,迅速重整旗鼓追上。

  纪明焱离岸上还有点距离呢,就又被追上了。

  他又往空中撒了把空气,可这回,无一人上当。

  纪明焱叹了口气,当即张嘴大喊:“救命啊!!妹夫,雪竹救命啊!!六哥撑不住了啊!!”

  这两人武功最强,轻功最快。

  若他们两都赶不及,那他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呜呜呜。

  他忘记交代弟妹了,若是他死了,记得将他的尸骨埋在他后院的毒草毒花之下。

  他不想葬在凉州啊,这又不是他家!

  没有他亲手养大的花草,地里也没他挖来的毒蜈蚣给他坟前松土,爱喝茶的大哥也不在。

  那头吴惟安刚扔下老妪的尸体,闻言迅速飞奔而至。

  雪竹听到,连他的大铁剑都来不及擦拭,跟着过去。

  可纪明焱先头往岸边跑,离开众人有一大段距离。

  快如吴惟安也无法在一时之间赶至。

  运送灾民的船只来来回回路过。

  普通的士兵捕快,擅格斗,擅箭术,擅刀法,诸如此类,但唯独不擅轻功。

  轻功需从儿时体轻时学起,要岁月的打磨方能大成,而大家都是半道入伍练的身手。

  一时之间,大家扒拉着船边,只能看着半空中望洋兴叹。

  有些甚至忍不住下水,朝那处游去。

  可他们也只能浮在水面,仰着头巴巴看着,对纪明焱喊道:“六爷,你下水啊!”

  纪明焱往下看了眼,并没有这般做。

  这些士兵,根本不是这些剑客的对手。

  他下水之后,也许是能拖住一些时辰,但那是拿士兵的命来填的。

  纪明焱握紧了手中的剑,脸色认真,和十名剑客对上了。

  刀光剑影间,他身上便多了几道伤口。

  血滴落而下,染红了这处水面。

  钱宜宁泡在水里,如鲤鱼打挺般往上方跳跃。

  可怎么都跳不到纪明焱他们所在的高度。

  钱宜宁长相不赖,在军中也一向注重形象。

  他从未像这般滑稽狼狈过。

  没过几招,纪明焱便撑不住了。

  泡在钱宜宁一旁的,还有徐乾。

  他昨日到的时候,先去砍了树做船只,还见了娘亲。

  夜间救人也未遇见剑客。

  刚刚徐乾才亲眼看到剑客出手。

  看到的那瞬间,徐乾便变得分外沉默。

  他咬着唇,看着上方的纪明焱,转头看了眼。

  有两人一前一后飞在众人之前,朝这般赶来。

  已经快要接近这处天地了,可纪明焱已经撑不住了。

  他手里的剑一松,砸入滔滔洪水之中。

  一名剑客握着剑,就要朝往下坠落的纪明焱胸口刺进去。

  徐乾静静握住手中的刀,不再犹豫,破水而上,一刀劈开剑客的剑,将纪明焱往吴惟安来的方向推了一把。

  徐乾那一刀,赫然便是正宗的北山剑法。

  十名剑客,均是一愣。

第88章 宝福

  徐乾五岁那年,阳春三月,春光烂漫。

  他骑在他爹的脖子上,在无人的山间追逐翩翩起舞的蝴蝶。

  小小的徐乾道:“如果我也会飞就好了!”

  他爹用一种当时徐乾不懂的眼神看着他:“狗蛋也想和蝴蝶一样飞啊。”

  徐乾点头:“嗯!”

  那一日,徐父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他冒险和他五岁的儿子拉了钩钩,亲自教他儿子轻功。

  只是,徐父要求,让徐乾谁也不能说,连娘亲也不能说。

  徐乾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他重诺,说了不提就从未提过。

  也从未在外人前展示过他会轻功。

  徐乾八岁那年,七月酷暑,艳阳高照。

  徐父头发白了些,徐乾个头高了不少。

  徐父第一回,将北山剑教给了他儿子。

  北山剑派内门弟子的剑法,不允许对外传授,一发现必死无疑。

  可徐父还是教了。

  看着儿子兴奋地一剑一剑学着,徐父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眼里却是一片死寂。

  他被选中了。

  他每日都在害怕。

  如果可以,当年年少之时,他不会进北山的门。

  可世事没有早知道,他手里早沾满了鲜血,已经无法回头了。

  徐乾十岁那年,五月雨季,暴雨倾城。

  那段日子外祖母带着舅舅家的表弟来凉州游玩,事后徐乾跟着外祖母去了清河郡,表弟不肯离开比清河郡繁华的凉州,多留了几日。

  而后,凉州水患,徐父死。

  消息传来之时,十岁的徐乾想不明白。

  他爹每回都会提醒他,轻功和剑法不可示众,非生死关头绝不可用。

  可水患这样的生死关头,他爹为何不用?

  徐乾一年一年长大,他懂的人情世故越来越多,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恐惧也越来越深。

  徐乾不敢细想,不敢查,不敢说。

  只要忘记这一切,他的爹还是那个他最尊敬崇拜的爹。

  他把这一切都压在心底。

  但徐乾得知纪家军的纪将军,是那人的儿子后,他特地前去投靠。

  在纪家军里保家卫国,驻守边疆,偶尔还能有机会给纪将军打打下手,他晚上就能睡个好觉。

  可人世间,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哪怕当时逃避了,总有一天,同样的问题,始终要面对的。

  八年之后,清河郡水患。

  徐乾看见了熟悉的剑法,看见了这些人,拿着剑依旧对着纪家人。

  徐乾什么都懂了。

  他爹,在他心目中最崇拜的爹,令他,蒙羞啊。

  远处的隐蔽之处,苍老的声音响起:“那人是谁?”

  “回掌门,好像是徐大峰的儿子,徐乾。”

  “徐大峰?”苍老的声音冷笑,“没想到他还留着这一手,他这是防着我北山。我说了,北山不会动他媳妇儿子,就不会动。可他违戒了。”

  话音落下,一柄小剑破空而去,其势破不可挡,直直没入徐乾的心口。

  那头吴惟安接住了下坠的纪明焱。

  徐乾在半空中的身形一僵,而后急速坠落。

  钱宜宁忙游过去伸手接住。

  血奔涌而出,将这处水面染得更红,更是沾了钱宜宁满面。

  徐乾在兄弟的怀里咽了气。

  他怀里装了南瓜子的牛皮袋也掉了出来,牛皮袋被那一剑划破,一粒接着一粒的南瓜子落在江面上,沾了水变沉,而后一点点沉入滔滔洪水之下。

  死前,徐乾想。

  如果不长大该多好。

  如果一直都是五岁那年多好。

  他和爹在山间追逐蝴蝶,打一只野兔回去,一回家就能闻到家里的饭香。

  然后听娘亲唠叨他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

  幸好徐乾那关键时刻的一剑,挥开了刺向纪明焱心口的杀招。

  纪明焱身上那些剑伤,看着恐怖,但都不致命,就是疼。

  可纪明焱也未喊疼,他躺在角落,面朝着墙壁,沉默不语。

  毒娘子因为来了癸水,今日便未曾下去救人,而是留在了矿洞中照料伤患。

  刚刚纪明焱身上的伤,就是毒娘子亲自包扎的。

  她回头看了看朝外走去的吴惟安和纪云汐。

  是吴惟安将受伤的纪明焱送上来的,其他人,都还在下方救人。

  毒娘子蹲在纪明焱面前,伸手戳了戳他:“你还好罢?”

  纪明焱没回。

  毒娘子纳闷:“你是疼晕过去了?”

  纪明焱闷闷不乐道:“没有。”

  他艰难地偏过头,眼里红血丝格外的多:“阿毒姐。”

  毒娘子:“嗯,咋?”

  纪明焱:“你那还有南瓜子吗?”

  毒娘子顿了下:“还有一把。”

  纪明焱:“能给我一粒吗?”

  毒娘子没说什么,在兜里掏了掏,将最后一把南瓜子都塞进了纪明焱手里。

  纪云汐和吴惟安相伴着往外走去。

  听吴惟安讲完纪明焱受伤的始末,纪云汐一个字都未曾说过。

  两人停在矿洞口,看着外头依旧连绵不断的雨。

  雨里忽而有人急匆匆跑来。

  圆管事在两人面前停下,他一作揖,声音沙哑:“公子,夫人,老奴没赶得及,桂大婶死了。”

  吴惟安眉眼淡淡,看一旁的纪云汐一眼,想了想,问:“怎么死的?”

  圆管事言简意赅道:“有人在外大呼徐乾死了,桂大婶急忙跑了出来,没跑几步,就被暗箭所伤。”

  吴惟安:“知道了,退下罢。”

  圆管事又作了一揖,匆匆离开。

  纪云汐望着外头,眼里映衬着雨幕。

  吴惟安陪她站着:“还好吗?”

  纪云汐语气如常:“还好。”

  她偏头看他,忽而问道:“你的大局,布得如何了?”

  纪云汐问的没头没尾,但吴惟安懂她的意思,回道:“大势已成,只待时机。”

  纪云汐颔首,没再说什么。

  时至今日才明白,为什么当年,不管大哥怎么查,二哥怎么查,她怎么查,都查不出问题。

  因为活着的人,本来就没什么问题。

  桂大婶也好,徐乾也罢,他们是无辜的。

  而徐大峰,跟着她爹娘一起死了。

  现下,徐乾死了,桂大婶也死了。

  所有当年的当事人,都死了。

  一股无力感在心间蔓延,纪云汐现下只想着一件事。

  快些天晴罢。

  其他事都可以慢慢算账,但快些天晴罢。

  一时之间,两人都未动。

  风夹着雨丝灌进来,落在脸上,手上,微冷。

  过了一会儿,吴惟安先开的口:“我走了。”

  纪云汐看向他,视线带着探究。

  吴惟安轻轻挑眉:“怎么?”

  “没什么。”纪云汐收回视线,眼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她轻声道,“若是之前的你,这种时候,你会借机留下。”

  吴惟安从来都不是有情之人,他对这世间一切,都很漠然。

  纪云汐之前没少怀疑过吴惟安的真实身份。

  他会不会是皇帝流落在外的某位皇子。

  因为他的性子,和皇帝在某种层面来说,挺像的。

  这百姓,在皇帝眼里,不过是手中棋子罢了。

  而这世间,在吴惟安看来,怕也只是一盘棋。

  吴惟安轻笑道:“是么?”

  半晌之后,他叹了一声,自己回道:“是啊。”

  他回头,看了眼满矿洞的伤残,对纪云汐道:“你要小心。”

  他眼里眸光微闪,道:“有一人身手不错,我下去看看。”

  射向徐乾那一剑,有两把刷子。

  下方不管谁遇上那人,都是必死无疑。

  吴惟安没再多停留,脚尖一点,便消失在了雨帘之中。

  ‘你也小心’四个字,落在纪云汐喉间,没来得及说出口。

  *

  这已是吴惟安一行人到清河郡的第三日,营救到了后头,变得愈发难。

  明面上活着的人,已经救得差不多了。

  可暗处里,又还有多少生死不明的人?

  众人一起分块排查。

  清河郡算是个中上等县,县的面积不小。

  滔滔洪水而过,房屋被冲的东歪西倒。

  但有些洪水还未漫过的高处房间里,可能还有奄奄一息的百姓。

  众人分了区域,朝这些高处的建筑而去,一一查探。

  有些房间口,被各方冲来的断壁残垣卡住。

  官兵捕快们遇上这种情况,只会在口子大声喊个几句:“里头可还有人?”

  若没有回应,他们便走了。

  可纪家军不同。

  哪怕无人回应,他们还是会用尽力气把这些遮挡物掀开,看看里头有没有昏迷不醒的人。

  有时候,里头没有人。

  有时候,里头有人。

  有时候,里头的人可能已经死了。

  有时候,里头的人可能还有半口气在,灌下一口水,就能活过来。

  真正掀开之前,谁又能说清里头的情形。

  官兵捕快看着纪家军的所作所为,沉默地效仿。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防着里头是不是藏着剑客。

  若是剑客,便是死期。

  到了现下这个境地,剑客已经不管不顾了。

  他们杀红了眼,无论是谁,只要撞上他们的剑,杀无赦。

  吴惟安在抓朝徐乾射剑之人。

  这般身手,吴惟安猜测,那人怕是北山剑派的掌门。

  掌门都亲自出动,当今圣上果然很看得起他们。

  擒贼先擒王,掌门不除,危机时刻都在。

  北山掌门也不是吃素的,他狡猾得很,知道正面迎上,他不是吴惟安的对手,便凭着绝佳的轻功泳技,借着满地的断壁残垣和普通百姓,如鱼游水。

  他时而出现在纪明双周遭,一剑砍向纪明双。

  吴惟安飞奔而至,北山掌门也毫不恋战,立马就扎入水中逃离。

  而后下一次,他或出现在纪明皓周遭,或出现在圆管事周遭。

  北山掌门在这几人之间盘旋。

  吴惟安一直追着北山掌门,哪怕被耍得团团转,他也不曾焦躁过,始终冷静。

  -

  时至今日,剑客未曾在矿洞里出现过。

  但并不代表没有。

  山雨欲来,纪云汐感知到了危险。

  她不再和众人一起,在人群中替伤患包扎。

  纪云汐开始寻找避难所。

  她首先想到的是马车。

  她都能想到,身后之人会想不到吗?

  可马车依旧好好在外头,仿佛在引君入瓮。

  进去躲着,怕是会被射成刺猬罢?

  那桂大婶,便是被远处的暗箭所伤。

  而后,纪云汐想到了纪家军的军营。

  她先让人去探了一眼。

  可回来的人告诉她,纪家军根本没有军营。

  他们来的匆忙,而且背的都是给灾民用的物资粮草,扎营的用品,纪家军未带。

  这些日子,二哥骗她说睡在营地之中。

  可其实,纪家军睡在树下,以湿润的土为席,以雨为被。

  算来算去,矿洞反而是最佳的避难所。

  纪云汐当机立断,令人唤来太子,和受伤的纪明焱一起,待在矿洞的一角,远离人群。

  晚香已回,和纪云汐雇佣的武林高手们携手,护着后方的纪云汐几人。

  其他人不会是皇帝的目标,故而还如平常一般走动,继续给新上来的灾民们救治。

  太子虽不太想这般窝囊的被护着,但太子也不傻,分得清孰轻孰重。

  若说他父皇最想谁死,怕就是他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