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们的调查职责,不应该问我。”

“你还不肯说吗?”

“江阳的死,你们应该去问问胡一浪和孙红运。”

赵铁民眼角收缩着:“放心,我们会问的。”

张超微微一笑:“这么说,你们并没有被这座十年的大楼外观吓住,有兴趣往里面看看。”

严良问:“那么里面是什么样的,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吗?”

“没问题,不过,”张超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不过我需要附加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请你们破例,这次对我的审讯,需要当着专案组所有成员的面。”

赵铁民皱眉问:“为什么?”

张超笑道:“这个条件如果能够满足,才能证明你们确实想进大楼里看个仔细。”

第五十七章

2012年4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检察院办公室吴主任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来到一条热闹的街上。

人流穿梭中,他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一爿小小的铺面,铺面只有三四个平方,是隔壁店面截出一小间出租的,外面挂着印刷板,写着“手机维修、贴膜、二手机回收出售、手机快充”。门口用一个玻璃柜台隔住,里面放着一些二手手机,柜台后面,一个男人正低头专心致志地修理手机。

吴主任驻足朝那人看了很久,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慢慢朝他走去。到柜台边,他停住脚步,就站在那儿,近距离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那个男人。

过了一会儿,男人留意到阳光将一道人影投射到他身上,人影长久没动,他这才抬起头,辨认了好一会儿,露出依然灿烂的笑容:“吴主任!”

“小江!”吴主任眼睛中有着太多的感情,面前这人,才三十多岁,但已经有白头发了,他在笑着,露出了深深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他已不再年轻,他再也不是那个帅气、干练、坚毅,整个人总是充满能量的江阳了。

江阳推开柜台,热情地招呼他进来。

吴主任靠着墙壁坐着,打量了一圈这间小小的店铺,随后又把目光投向了这个曾经共事过多年的检察官,迟疑了一阵子,缓缓问:“你出狱后这半年,过得还好吗?”

江阳挠挠头,不热不冷地笑着:“还行,服刑期间有就业培训,学了手机维修,好歹有门手艺。”

“你,一个浙大高材生…”吴主任喉头一紧,有些哽咽。

江阳不以为然地笑起来:“这和学历没关系,谁说浙大毕业的不能修手机啊,别人北大毕业的还杀猪呢,反正现在能养活自己,日子能过。”

“你入狱实在是…”吴主任捏着手指关节,“我听说你一直在向市检察院和省高检申诉。”

江阳突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我白白坐了三年冤狱,我是被人陷害的,还被人诱骗写下认罪书,这个公道,我一定要争取,哪怕一次次被驳回,我还是要争取。”

“这是公检法的一次联合判案,你想平反,太难了,太难了…”

江阳眼中微微透着防备,语气也变得很冷漠:“吴主任,你是来劝我放弃申诉吧?”

吴主任低着头没说话。

“怎么可能!”江阳冷笑着摇头,“绝对不可能,平反我自己的冤狱只是第一步,我根本不是为了我自己——”

吴主任手一摆,慢慢点头:“我知道,你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把孙红运他们绳之以法。”

江阳瞬时激动起来:“可是我没有证据啊,这些年查到的那些证据去哪儿了呢?”他忍不住眼眶红起来,“查到证人,杀了;查到凶手,死在公安局了;还有我和朱伟的遭遇呢?我能不争取吗?这样的事情如果不能有个公道,我还念法律干什么!”

吴主任站起身,双手抓住江阳的肩膀,重重捏了捏,过了好久,他似乎很艰难地说:“我这个月就退休了,这些年来,有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每每想起,我都在怀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江阳抬起头,发现他已经老泪纵横。

“侯贵平有几张照片在我这里。”

“侯贵平来检察院举报岳军性侵女童三次,都是我接待的。最后一次,他告诉我,他去公安局举报,公安局说早已调查过,自杀女孩体内留着的精液和岳军不符,不是岳军干的,不予立案。他不信,于是他拿了一个相机去跟踪,终于有一次,他跟踪到岳军开车把另一个女孩送到卡恩大酒店,在酒店门口,岳军把女孩交给了另外几个成年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带着女孩进了酒店。等另外几个人走后,侯贵平冲进酒店想解救那个女孩,却被保安赶了出来。当时岳军把女孩交给那几个人以及其中一人带着女孩进酒店的过程,都被他拍了下来,他说虽然不能直接证明胁迫女孩卖淫的事实,但这种线索足够公安展开调查了。可是他去公安局交了照片,公安局依旧不予立案。他只能再洗了几份照片,送到我们检察院。”

吴主任整理着思路,回忆着那一天侯贵平找他的情景,想起那个热血的年轻支教老师,他不禁热泪盈眶。

“后来呢?”江阳皱着眉,翻看着这些照片,照片都是在室外拍的,似乎并没有能实质性证明他们犯罪的信息。

“除了这些照片外,侯贵平还拿来一张写了几个女孩名字的名单,说这几个女孩都是被岳军带去给人性侵的女孩,名单不一定完全准确,是他从其他学生口中探出来的,但如果据此调查,必能找到受害人。”

江阳焦急地问:“那你有没有派人调查呢?”

吴主任抿嘴很久,最后低下头:“没有,我劝侯贵平不要管这事,对他不好,他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就这样走了。”

江阳痛苦地叫起来:“你为什么不调查,有照片有名单,这线索还不够吗!你如果当时就调查,还会有人死吗!还会有人坐牢吗!”

“我…”吴主任愧疚地深深叹口气,“我没有你的勇气,照片上的人,来头太大,我…我不敢…”他双手捂住脸,竟痛哭起来。

这是江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吴主任,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失声痛哭,他再也不忍心责怪了,拍着对方的肩膀,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虚脱感。

第五十八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已经半头白发的朱伟举起泛黄的照片哈哈大笑,最后笑得鼻子酸了、眼睛红了才停下来。

江阳迟疑地看着他:“照片有什么问题吗?很普通的照片,当不了证据,证明不了任何东西。可是你和吴主任好像都觉得这些照片很重要?”

朱伟连连点头:“重要,太重要了,你知道吗,侯贵平就是因为拍了这照片才死的!”

江阳依然不解。

“你能认出照片上都有谁吗?”

“岳军、李建国、胡一浪、孙红运,这些人都出现在照片里了,还有几个面熟,但不认识,带女孩进去的这个男人好像也见过,可完全想不起来。”

朱伟手指重重地戳在照片里带小女孩进去的那个男人头上:“那时的常务副X长,现在的省XX副X长夏立平!”

江阳倒吸口冷气。

朱伟继续道:“夏立平那时主持金市日常工作,权力极大,所以你们单位吴主任一看到夏立平就知道这案子他无能为力,才劝侯贵平放手。可是侯贵平没有,他还以为找到了关键证据,拿给公安局了,自然李建国就看到了这张照片。照片虽然不是实质证据,可是这照片曝光会怎么样?你让夏立平怎么解释带着女童进酒店这件事?孙红运他们以向夏立平这样的人提供性贿赂来获取非法利益,这案子一查就捅破天了,所以他们必须冒着谋杀侯贵平、犯下更大罪行的风险,不惜一切代价拿回照片!后来丁春妹和王海军的死,都是他们为了掩盖最初的罪行,一步步犯下的更大的罪,包括我和你的遭遇,全部拜这张照片所赐!”

江阳不愿相信地摇起头:“当时我们逼供岳军,他从来没交代过涉及高官。”

朱伟不屑地一声冷哼:“岳军顶多认识李建国,他能认识什么高官,他在这里面只扮演了最底层的物色猎物的角色,上面的交易哪能让他知道,所以他现在还活着,没被他们灭口。”

江阳仰身躺倒在椅子上,十年的回忆历历在目。

朱伟一只手顶着腮帮,另一只手无力地举着烟,目光迷离。

就这样过了很久,江阳挺直了身体,朱伟也挺直了身体。

江阳望着他,微微一笑:“阿雪,你说吧,我们怎么查?”

朱伟打了他一拳,笑起来:“我就料到你还是想查下去。”

“那能怎么办?我三年牢白坐了?你那几年课白上了?还各科都不及格,唉,我瞧你这么笨,当警察到底怎么破的案呢?”

朱伟哈哈笑起来:“是啊,太笨了破不了案,所以现在不干刑警,调到派出所每天给夫妻劝架,给人找钱包,和不三不四的人扯淡过日子。你呢,你这浙大高材生,这么聪明,也干不了检察官,去修手机啊,很有追求嘛。”

“你瞧不起修手机的?好歹我给你透露过手机盗窃团伙的线索,让你立功被表扬了。”

“是啊,拿了两百块奖金请你吃火锅花了三百块。”

“你还带着你派出所的兄弟一起吃的好吗,哪能都被我吃了。”

两人大笑起来,过了好久仿佛宣泄完了,朱伟郑重道:“这么多年过去,不管当初性侵案是怎么发生的,现在没有物证了,任何直接证据都没有了,但我们可以找到侯贵平名单里的女孩,找到她们说出当年的遭遇,再拿着这照片举报到纪委,省纪委还有国家纪委,国家纪委一定会管,只要他们派人查,这只是引子,孙红运、夏立平他们之间必有其他贪腐证据,一定要扳倒!”

江阳伸出手掌,与他击掌:“默契,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第五十九章

“有点信心好吗?名单上一共四个女孩,翁美香死了,我们这不才问了一个,还有两个嘛。”朱伟搭着江阳的肩膀走着。

“昨天那个从头到尾不承认小时候被岳军带走过,说得很肯定,不像说谎,该不会侯贵平的名单搞错了吧?”

“谁知道呢,吴主任不也说了嘛,侯贵平告诉他,名单是他私下从学生口中探出来的,不一定准确,但肯定有受害人在其中。看,第二个到了,但愿好运气吧。”

“是这里?你没搞错?”

“这可是我费了很大功夫,从名单里这个王雪梅的老乡那里重重打听才问到的。走吧,速战速决,晚上老陈摆了一桌酒欢迎我们到杭市莅临视察,哈哈!”

朱伟拉着他要往里走,江阳却停在了原地,抬头望着门上色彩斑斓的招牌“美人鱼丝足”,滚动的LED屏幕上滑过一行字:“丝足、油压、按摩、休闲”。

江阳转头郑重地看着他:“你肯定是这里?”

“当然了,11号,很好记,吃住都在店里,人准在里面。”朱伟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店里分上下两层,他们进门后,一名穿着粉红色超短制服的丰腴女人马上站起身,热情招呼:“两位是吗?请先上楼。”

女人离开前台,引导他们上楼,江阳没动,微红着脸问:“麻烦叫一下王雪梅,我们…我们要找她到外面聊下。”

女人马上皱起了眉:“这你们得私下和她商量,我们不能出店门的。”

“我们——我们是想——”

朱伟连忙打断:“没关系没关系,先上楼,点个钟,11号。”

江阳回头惊讶地望着朱伟,画外音是,你好懂哦。

“你们两位,11号,还要哪个,我可以吗?”

朱伟连忙推脱:“我还有事,把我这位朋友照顾好,啊,一定要好好照顾啊,等下我来埋单。”

他把还在惊讶中的江阳硬生生推上楼,幸灾乐祸地逃到门外。

完全懵了的江阳被带到了一间七八个平方、灯光幽暗的房间,女人指着角落的淋浴房,让他先洗一下,11号很快到。

江阳局促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动,就这么打量着四周,过了一会儿,一位同样制服打扮的年轻女子推门而入,五官长得不算漂亮,但也还清秀。

“第一次来吗?”女孩温柔地问,“您先洗一下,要做什么项目?”

“什么——什么项目?”江阳很紧张。

女孩妩媚一笑:“粉推228,胸推328,丝足全套598,全裸789。”

江阳咽了下口水,连忙端正身体,支吾着说:“我——我不是,我这些不要,我是想——”

女孩打断他:“我们这里没有一条龙服务的,现在都只有半条龙,你放心吧,一定会让你很开心的。”

说着,女孩走上前,就要拉开江阳的拉链。

江阳连忙向后退步,脱口而出:“你还记得侯贵平吗?”

女孩动作停滞住,过了几秒,突然严肃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我是侯贵平以前的同学。”

“你想干什么?”

“你…你小时候有没有被小板凳岳军——”

“住口!”女孩厉声喝道,“我不做你的生意了,你找其他人吧。”

她马上要转身而出。

江阳连忙叫住她:“侯贵平是你的老师,当年死得太冤枉了吧,死后还被说成奸污翁美香的凶手,你知道吗?”

女孩身体固定住几秒,随后转过身,很生气地瞪着他:“这关我什么事,这都哪年哪月的事了,你为什么现在跑过来问这个?”

“我…我希望当年的受害者能够站出来,你当年是班长,侯贵平对学生是很好的,你能不能——”

女孩眼中泛红,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哽咽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为什么现在要问起来,你到底是谁啊?”

“我…我过去是检察官,查过这个案子。”

“那你过去为什么不把人抓了呢,现在为什么又要来找我?你看到我现在这样了,我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对不起,我——”

“你走吧,你走啊!你觉得我会愿意提起吗?不管谁死了,谁活着,关我什么事呢?我绝对不会提这件事了!我只想忘掉,我不知道谁是小板凳,我谁都不知道,不管你想找我干什么,我都只有一句话,不可能,别找我,我要过我的生活。你走啊!”

女孩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指着江阳。

江阳和她对视了几秒后,默不作声地走过她身旁,打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第六十章

“来来来,别客气,我们陈老板现在生意做得这么大,别怕喝穷他。”朱伟哈哈笑着倒着酒,给三人都满上。

陈明章朝他们看了看,朱伟满脸笑容,江阳却始终皱着眉头,不解道:“你们俩下午的事情顺利吗?”

朱伟大笑起来:“下午找的那人在会所,那种会所,我本来想让小江谈完话,再换个其他技师放松一下,毕竟他这些年哪出去玩过呀。”

陈明章忍俊不禁:“小江肯定不敢。不过我说,你好歹过去是平康白雪,怎么现在很懂门道嘛。”

“我这几年在派出所干,能不和这些会所打交道嘛,”他大手一摆,“你们别搞错啊,我还是很洁身自好的。”

“然后呢,小江怎么样了?”

朱伟重重叹口气,道:“那女孩确实是受害人,但一句都不肯提以前的事了。”

陈明章点点头:“人之常情,过去十多年了,换你,你愿意提吗?”

江阳默不作声,一口把白酒喝下肚,拿起酒瓶,自顾自再倒了一杯。

朱伟安慰着:“没事没事,不还有最后一个嘛,说不定最后一个叫葛丽的女孩愿意站出来呢,别灰心嘛。好了,小江,我们今天不提这些事,我们这趟就是来杭市旅游的,老陈好吃好喝好玩招待,我们一分钱都不用掏,想起这事就爽快啊。别苦着脸了,来,举杯共享盛世!”

江阳不想驳了他兴致,换上一副轻松的笑脸,跟他们觥筹交错起来。

几盏过后,陈明章重又关心起这两位老朋友:“阿雪,你儿子也当警察了,我还没送红包呢。”

“这有什么好送的。”朱伟不屑摆手,“这小子太没我基因了,说干刑警太苦,报了…报了经侦队,哎呀,你知道经侦队干点什么?每天都是一堆上了年纪的大妈跑过来报案被人骗钱啦,遇到传销啦,跟她们态度好点呢,就上了脸,骂你知道她被骗钱了,怎么还不去查?你跟她们解释态度一不好呢,马上投诉你。我看这小子以后能干出什么花头来!”

“挺好的呢,孩子的事,你管他那么多干吗,跟你一样干刑警,最后升职到派出所去咯?过几年国家政策要延迟退休的话,八成你退休前升职当保安。”陈明章挖苦道。

三人都哈哈大笑。

陈明章又看着江阳:“小江,你儿子大班了吧,下半年该升小学了,我这里备了一份红包给你。”

他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江阳极力推脱,但他们俩强行要他收下,他红着眼睛拿住红包,眼泪都快出来了。

朱伟连忙拿起酒杯大声叫着干杯,把他眼泪逼了回去。

陈明章关切地看着他:“事情不管最后有没有成,过了这阶段,你和你那位复婚吧,听阿雪说,你那位可依然守着家门口小超市,没有嫁人,在等你。你出狱这大半年回去看过了吧?”

江阳吸了下鼻子:“看过几次,我申诉还没弄好,所以我——”

“听我说,不管申诉最后能不能成功,今年年底,就到今年年底,到此为止,好不好?明年复婚,我们都来参加。”陈明章很诚挚地望着他。

他默不作声,隔了半晌,慢慢点头。

他们哈哈大笑,忙举杯敬江阳。

江阳心头一阵暖意,他把红包拿下桌,塞进裤袋,过了几秒,他突然站起身,浑身上下摸了一遍。

“怎么回事?”朱伟问。

“钱包丢了,”江阳焦急地又摸了一遍,确认真的丢了,苦着脸,“大概下午逃出来时没留意,从口袋掉出来的。”

朱伟道:“带了多少钱?”

“多是不多,不到一千——”

朱伟连忙道:“老陈报销——老陈,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