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阴寒冰冷,沙哑深沉,内中含着沉重如山的杀气,又是突如其来,登时将二人惊得魂飞魄散。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女人手中紧握的一柄淬毒匕首落地。

赵姓男子则被一道大力吸得倒飞而起,几道乌光散过,四肢已与躯干分了家。他残躯在地上滚动,眼角余光忽然看见那女子面容和落在地上的匕首,立刻明白过来,高声叫道:“好你个毒妇!”

叫声未歇,断肢处传来的剧痛立刻令他惨叫出声。赵姓男子这才想起自己四肢俱断,于是叫得更加凄厉。

那女子却是骇然望着两名身高过丈,周身掩在深黑厚重铁甲之内,面带狰狞面具的怪物现身峰顶。其中一人手中巨斧大如桌面,斧刃上闪着森森寒光。正是这把巨斧,方才轻若蝴蝶般将赵姓男子分成了五段。她并不识得这两人乃是无尽海洪荒卫。

眼见两个凶厉面孔转向自己,那女子汗如出浆,尖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们丹心殿掌门可是青墟宫的好友,青墟是有谪仙的。你们杀了我就是与谪仙为敌!”

但两个凶人仍是一步一步走来,每下铠甲铿锵声都如同直接敲打在她心底,她双腿再不能支撑,软倒在地,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枚烟花,叫道:“不要过来!我放烟火了!殿主会立刻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接连拉了几次,才拉着火绳,烟火一飞冲天。

一名洪荒卫冷笑一声,斩马刀扬起,就欲将那烟火截下。只听当的一声,另一名洪荒卫巨斧一翻,压住了斩马刀。

那洪荒卫一怔,道:“四队长,难道还要放过他们不成?”

直到那烟火飞上高空,爆成一朵绚烂碧龙后,四方才冷笑道:“怎会放过他们?既然跟谪仙有关,又惹上了我们,当然是男女老幼皆杀!让她将烟火放完,告诉那什么丹心殿的人我等确切方位,这样他们才会自行送上门来!二十二,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二十二登时有所领悟,赞叹道:“主人不许我等离开无尽海周围,就想办法让这些修士自己送上门来。四队长果然高明!现在这个女人怎么办?”

四冷哼一声,道:“一样处理,斩断四肢,扔到外面去,别让这等人污了咱们无尽海的地界!”

二十二轰然应了,狞笑一声,提着斩马巨刃向那瘫软于地的女子行去。

此时两名洪荒卫身后忽然有人道:“你们两个这等掩耳盗铃的做法,也想瞒过主人去?”

这声音凭空而生,全无征兆,又渺渺然,在空中回荡,不辨来处,难分雌雄。两名洪荒卫登时大吃一惊。然而他们心下虽惊,知道来人神通深不可测,但洪荒卫秉性何等凶厉,当下各各先向前冲一步,再行转身,横刀持斧,冷眼望向身后。一道凛冽杀气,冲霄而起!

本该空无一人的所在,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肌肤如玉的青年男子。看清来人,两名洪荒卫倒有些惊慌,行礼道:“一大人!”

一负手而立,道:“你们两个如此办事,未免有些不妥。”

四上前一步,沉声道:“这个…难道为着一个谪仙,就要放过这些妄想亵渎公子遗体的贪婪之人不成?”

一淡然一笑,道:“谁说要放过他们?我说你们办事不妥,是指你们左右要掩耳盗铃,索性做得从容大气!四,你这就去山下寻显眼处立块牌子,上面就这样写:无尽海禁地,仙凡绕路。”

四与二十二先是愕然,然后钦服,于是提了那女子和三人尸身,杀气腾腾地办事去了。

两名落荒卫走后,一望着绝峰中央那静卧不起的青年道士,轻叹一声,不知自何处取来一把竹笤,将峰顶扫得干干净净。

无尽海寒冰狱,向是天下绝地,只是名声不显。

牢室四面是玄武岩的墙壁,方圆三十丈,从这边走到那边仿佛不过数步,但如果真有人以步丈量,会发现永远无法触摸到近在眼前的墙面。头顶是深不见底的幽蓝,穷尽目力也看不到界限,偶尔有微弱的波光流动,这是地牢里唯一的光源,于是四壁隐隐约约反射出一点光,可以看见墙面上镌刻着繁复的花纹和符咒,隐约有水珠不断沁出、凝结成冰、气化成雾。

牢中四处弥散的雾气至阴至寒,若有寻常人置身雾中,会立刻觉得全身如被针刺,随后刺痛会变成微痒和温暖,再后来则是麻木。甚至不需一息时间,凡人即会在这寒雾中僵硬、干枯、粉碎。

只是清亮温柔的祝祷声在牢室中不住回荡,这寒冷得连冰都无法承受的地牢中,竟也有了些春的暖意。

青石地面上,一卷《轮回》逐渐翻到了终章。

祝祷声依旧回荡,但《轮回》静静地躺在青石地上,页面再也无法翻动。于是她轻轻一叹,停了祝祷。但那一声声的遥祝依旧不肯散去,在四壁徊荡百转千回后,仍隐约可闻。

一只素手伸下,想要拾起《轮回》。这只手肌如玉,指纤芊,已是完美,指尖掌缘处,似浮起淡淡光晕。可是她没能拾起《轮回》。

青衣已尽力俯下身子,但指尖依旧距离《轮回》仍有一尺距离。她恬静的小脸上浮起柔淡如水的微笑,都说咫尺天涯,现今可不是咫尺之距,已是不同轮回?相比之下,阴阳永隔,或也要好上许多了。

忽听一声长叹,一只宽大、粗糙、掌缘指节上可见片片茧子的大手伸过来,拾起《轮回》,塞进青衣手中。

青衣讶然,抬头望去,见牢室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生得高大,肤色黝黑,望上去四十余年纪,生得相貌堂堂,面颊眼角有细微皱纹,条条皆如刀刻斧凿,一望可知已是饱经风霜。他身上穿着件粗布道袍,脚踏一双草编芒鞋。道袍式样略显古意,不过质地粗糙做工低劣,应该是火工杂役道人的服色。

他双眼清澈如水,全无半点杂质,低微的衣着丝毫无法掩盖那种特别的风华意味。

青衣惊讶地咦了一声。在她眼中,这个人随意这么一站,整个人便自成天地,再不受世间万事万物影响。实际上,他此刻就只有半边身体在牢室中,另半边身子则没在石墙壁当中,就好似没有实体,只是个幻影一般。可是方才接过《轮回》时,青衣的手触到了那只大手。那只手坚定、温暖,便似天塌了下来,也可为她撑住。

于是青衣知道,这只手,这个人,绝非幻影。而无尽海的石牢,当然也不是幻影。既然两者都不是幻影,又怎能融成一体?

青衣本就冰雪聪明,再修过《轮回》,一颗心早已晶莹剔透。她隐约知道,若能将眼前所见想得明白了,或许就会顿悟,于大道上再迈一步。但她只是柔柔地一笑,便不再去想那人与墙如何能融为一处,又如何能越过这石牢没有边际的界限。这一刻她心中天空而云淡,亘古以来从未停止的时光,于她已然凝止。

那人双目一亮,既赞且叹道:“好,好!唉,可惜,可惜。”

青衣恬淡笑道:“你这人本来是很厉害的,怎么也看不开呢。我挺好的,哪里可惜呢?”

那人大笑道:“好一个看不开!我看不开,你放不下,又有何不同?”

青衣双眉微皱,想了想,便道:“我不明白了。”

那人也不解释,问道:“《轮回》已修完了,接下来你要怎样?”

青衣双手持着《轮回》,道:“将《轮回》还给叔叔,然后在这里一直待下去。”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道:“你不想再到外面去四处走走看看吗?”

青衣向自己一指,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会很麻烦的。何况现在外面,我也没有什么想看的。”

此时青衣上半身仍是那个柔淡似水的青衣小妖,但从青色衣裙下伸出的,却是巨大的蛇身!方圆三十丈的牢室,大半都被盘踞的蛇身占满了。蛇身上是片片碗口大的鳞,鳞中央有棱突起,如山峦蜿蜒,鳞周隐现细密花纹,既似云雾涌动,又若隐着万千世界。

他目光如烛,看着青衣的蛇身,道:“若非这个身躯,哪里承载得住《轮回》转化你生生世世时所生出的因果大力?《轮回》所生因果之力也炼化了你的身躯,将你所有的潜质都引发出来。现在你这妖躯实已有半神之质。如若你能留下几世轮回,继续修炼,成就当不可限量。唉,可惜,可惜!”

青衣笑笑不答。

那人猛然哈哈一阵大笑,拍头道:“若留下了一世,那也就不是你了。好!好一个青衣小妖!”

长笑骤歇,那人猛然挺直身躯,刹那间气势汹涌,如已发身长大,与山岳等高。他道:“也罢!今日我就助你一助,让你恢复人身!”

那人一只大手伸向了青衣。

青衣柔柔一笑,一双素手便握住了那只手。那人的手遍生老茧,触手粗粝的感觉如同在触摸着经历过无数岁月风霜的山脉。握定那只手的刹那,青衣忽觉心中一声轰鸣,无数景物划空而过,沧海桑田、天人仙魔,融汇交织,水乳相容,瞬间而过。

再抬眼望时,青衣发现牢室陡然变得格外空旷,又觉足下生出寒意,低头望去,只见裙摆下露出一双赤足与雪白的小腿。这石牢中的寒气之重,就连精铁也要冻得酥了。青衣自妖躯甫一变回人身,也开始感觉到有些寒意。

那人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仔细将青衣看了一遍,又赞:“集天地灵气于一身,又是至情至性,实当浮一大白!不如这样,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青衣依然浮着恬淡的笑,道:“如与青衣饮酒,你得把不醉不归前的那个们字去了。”

那人怒道:“胡说八道!难道我喝酒还会怕了你这小妖不成?”

青衣也不与他争辩,只令守在牢外的洪荒卫将库藏最浓最烈、年份最久的仙酒取来。须臾功夫,石牢中央便出现一张小几,几上放两只海碗,一个青花瓷瓶。青衣赤足盘膝而坐,持着酒瓶,将两只海碗注满。那青花瓷瓶看上去小巧精致,甚至不若一只海碗的容量,里面酒浆却是无穷无尽,如何也不见干涸。

那人与青衣隔几对坐,拿起满满一大碗酒,与青衣当的一碰,大嘴张开,咕咚一声,满满一碗仙酒直接倒入肚中。

青衣双手捧碗,满碗仙酒化作一线,尽皆没入朱唇之内,喝得分毫也不比那人慢了。

仙酒自非凡品可比,片刻间两人已是酒酣耳热:不能使仙人醉倒,哪能号称仙酒?青衣此际修为自不必说,而那人能将她半神妖躯重行化为人身,这一手偷天转日、颠倒乾坤的神通,又该如何衡量?

这两个具大神通的,拼酒也是拼的风动云起。

青衣脸上浮起一层晕红,双眼却更见清亮,斟酒的手也未见丝毫颤抖。那人周身都是升腾酒气,喝到痛快时,将酒碗重重在几上一放,断喝道:“想吾当年开天辟地,于茫茫大道中自行开出一片天地,不言仙,不语魔!千年以下,天下英雄之辈多如过江之鲫,谁能入吾法眼?没想到今日终于遇到一个青衣小妖!”

青衣也有些酒意,微笑道:“你自然是厉害的,不然怎会被叔叔捉来关住?”

那人怒道:“胡说!我怎会被他捉住?”

“那你怎么待在这里?”

那人又尽一大碗酒,喝道:“你这无尽海寒冰狱纵是天下绝地,我不也是在其中行走自如?”

“可是你出不去。”

那人登时语塞,一张大脸越来越红,闷声道:“你叔叔那种怪物,到这人间界干什么。哼,哼!”

他越想越是郁闷,又是一大碗酒倒下,没想到手一抖,倒有小半碗酒倒在了衣襟上。

青衣浅笑道:“你醉了。”

那人啊的一声,看看手中酒碗,又看看自己前襟,愕然片刻,方将酒碗放下,纵声长笑!他长身而起,道:“千年前遇到你那叔叔,现在拼酒又输给了你,呵呵,得遇你们叔侄一大一小两个怪物,这千年时光已是值了!罢了,我这便与你叔叔理论去,他可以坐视不顾,我却想插一插手!”

青衣幽幽一叹,道:“叔叔所思所为,皆是定数,谁也改变不了的。”

那人也不理会,径自离去。石牢坚不可摧的墙壁,无法触及的边界,果然于他如镜花水月一般,阻不得分毫。

翌日清晨,在四名洪荒卫拱卫之下,青衣乘一匹乌云踏雪,迎着第一线晨光,出了无尽海。马前一名洪荒卫向不远处一座插天孤峰指去,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公子就在那里,要不要过去看看?”

青衣停马,晨曦映照之下,她周身若有水雾升腾,幻丽无伦。她望着孤峰,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她已做了一切,是以心满意足,见与不见,有何分别。

四名洪荒卫此时已送到了地界,只得停步,目送那翩跹身影,乘马远去。

章六 生死路

在苍野中默默行军二十日后,他终于率领着万二冥甲大军来到了焢的领地。

苍野中魔物皆有自己的领地,如焢这等浮于青冥之上的魔神也不例外。焢平日于茫茫苍野游走觅食,历时一年方会回到自己领地。焢取食所经的广大地域,其实都可算是它的领地,但这片土地不同,这是焢的巢。

焢取食不分大小,方圆百里内但凡魔物阴气,都可算是它的食物,一吸之下,如犁庭扫穴,除了少数魔物仗强横实力和些许侥幸或能逃脱,其余魔物都会被那龙卷狂风卷入焢的巨口中。是以在焢这方圆千里的巢中,没有任何魔物敢于活动,也没有任何魔物能够生存。

纪若尘踏足之处,就是这样一片寂静的死地。

这片土地上到处弥漫着墨绿色的雾气,杂着浓浓酸臭味。这是焢取食一周后,回巢歇息时排出的秽气。此绿雾极毒,冥甲大军驻扎处只是死地边缘,绿雾并不如何浓郁,但是当阴风送过一团绿雾时,冥卒身上的铁甲就会锈蚀一片。

他立在死地之上,手中修罗放射出幽幽蓝色光华,那光华并不如何夺目,但丝毫不被眼前的混浊所掩盖,浓绿近墨色的雾气在光华面前仿佛透明一般。那些绿雾翻涌不定,似有灵性,悄然避开他身周三丈范围。

如一道无形的环形风暴炸开,以纪若尘立足处为中心,绿雾忽然急速退了下去,让出十里方圆一片天地。他的神识牢牢罩住这片空间,并将命令传至每一个冥兵。

一万二千冥兵忽然动了,方阵打散,各自奔向自己的方位,没有兵刃,就用自己的双手奋力在死地坚岩上挖掘起来。狂兽战骑们也纷纷下了骑兽,加入步卒的行列。

死地地面虽坚,但在万余冥兵奋力挖掘下,坑连成沟,沟扩成壑,线线相连。若自空中俯瞰,则可见一个巨大的复杂法阵正自成形。前后不过半日功夫,法阵已经完成,众冥卒早知自己安身所在,各守其位立定,向下挖出一个个半丈深的坑。

修罗一挥,冥卒又在法阵外砌起军栅,将携来的军帐铺开,再树起一杆高高石柱,将纪字大旗升起。这一切做好,众冥卒如退潮般散入各个军帐中,在先前挖下的坑中盘膝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