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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发现他的呼吸比她更不稳。

她的神智猛然回笼。

这个吻,分明只是单纯的惩罚,他的呼吸不该乱成这样。

旋即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哪怕在那铺天盖地的冥魔巨浪中七进七出,他也从未乱过半分的心跳,此刻竟跳得有一搭没一搭。

再加上时不时飘入鼻尖的血腥味道……

他受伤了。

桑远远睁大了眼睛,吃力地推开他。

幽无命正要发作,却见她的眼睛里满是关切,正抓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

“哪里伤了?”

他怔住。半晌,很不自在地皱眉道:“没事。”

桑远远正好绕到了他的背后。

便见一支泛着红光的铁箭直直钉在他的背上,几乎透体而过。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你……”

幽无命有些懊恼,反手出刀削断了身外的那截箭,暴躁地说道:“说了没事。”

她依旧泪汪汪地瞪着他,围着他转,一边察看还有没有其他的伤,一边颤着手想要去碰他的伤口附近。

“你是专程来救我的吗?为了救我而受伤的吗?箭,得赶快取出来才行……”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不耐烦,很粗鲁地抓住她:“别转了!”

“哦。”桑远远老实地站定在他的面前。

“救你?”他凉凉地笑了下,“若无姜谨鹏,那么此刻正在对你做那些事的人,便该是我了。”

她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视线落在他的喉结处。

“不过此刻我全无兴致。”他眯了眯眼,回身抓起姜谨鹏那半截身体和地上的断箭,轻飘飘地说道,“今夜你没有见过我。”

他跺了下脚,满地碎木屑顿时散成了肉眼看不见的粉尘。

他轻身一掠,掠到了殿门口,拉开门,正要踏出,忽然顿住。

他没有回身,声音低低地飘了过来:“……好。”

话音未落,黑色身影一闪,遁入那一片漆黑的迷阵密林中。

桑远远看到有个很奇怪的东西在给他引路,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隐约只见一个半人高的轮廓,让人感觉阴森诡异。

幽无命的身影刚刚隐没,桑远远便听到耳旁响起了清晰无比的破碎声。

就在幽无命消失的地方,桑州王那铁塔一样的身躯轰隆一下撞了进来。

桑世子紧随其后,父子二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熊熊怒焰。

“闺女!”“小妹!”

几名宫中高手掠进殿中,四散检查。

桑远远注意到,其中一人背上背着一张泛红的黑弓,箭筒中的箭明显少了几枝。

很快,这几个高阶侍卫便从宫殿四角挖出几只邪气四溢的摇铃。东南角也发现了一条黑漆漆的密道,不知通往何处。

桑氏父子一左一右搀住了她。

“是姜谨鹏。他听到动静便跑了。”桑远远镇定地告状,“他说他要杀了我,嫁祸给姜谨真,因为姜谨真曾在这里害死过很多人,查一查便能查到。”

背弓的那名侍卫浓眉紧皱:“我射中的刺客实力超绝,不像是姜氏小辈。寻常人,绝无可能生受我一箭之后还有余力逃脱。”

桑远远冷笑:“呵,我险些遇害,岂会连凶手是谁都能认错?莫不是大人想要息事宁人?若是这样不妨直说,我自当配合——大人们守卫的帝宫固若金汤,今夜无事发生,我谁也没有见过!”

话一出口,她不禁怔了下——自懂事起,从来也没有用这般尖酸刻薄的语气对人说过话。

她到底是在替幽无命打掩护,还是在气这个人伤了他?

背弓的侍卫怔了下,急急垂头告罪:“我等保护不力,稍后自会向帝君请罪。”

桑氏父子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们,满脸都是嫌弃。

“走,不住这个鬼地方!”一家三口大步踏出宫殿。

圆月当空,一座铁塔带着瘦瘦的两小只,站在宽敞的甬道上吹冷风。

方才父子二人听到外面有追拿刺客的动静,放心不下桑远远,到她的住地查看,这才发现她出了事。

帝君的贴身老侍很快便赶了过来,一连串赔罪,弄得桑州王都有些不好意思,在桑远远的劝说下,父子二人偃旗息鼓,随着老侍进入内廷,住进了新的寑殿。

这一回,桑州王父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桑远远的身边了。她坐在玉榻上修炼,那对父子便把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杵在她边上守着。

桑远远其实并没有入定。

幽无命离开前的模样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扰乱了她的心神。

他背上那支入骨的箭,还有他说……

‘……好。’

好什么?什么好?

该不会是……回应数日前,他没有回应的那句话吧?

那日,战争一触即发,她藏到车厢里,悬着心,捏碎玉简,对他说,等到她解契和离,他再上门提亲可好?

难道是这个?

“爹,”桑世子压着嗓门,鬼鬼祟祟地对桑州王说,“小妹不是木属么,怎么修炼时脸蛋发红?该不会是炼岔了吧?”

“嘶——”桑成荫登时急眼了,“那该如何是好!”

“回头我走一趟风州,问风白鸾讨那木灵固玉晶来给小妹用。”

“行,”桑成荫拍板,“他若不给,抢了便是,我将兵马囤在关外接应你。”

桑远远赶紧睁开了眼睛,无力叹息:“爹,哥哥……”

她这是,进了什么盗匪窝啊?

……

下半夜,侍奉的侍女引桑氏三人各自沐浴三道,用上厚重华贵的香熏,然后穿过一座座白玉桥,向着帝君的御殿行去。

此时,天边仍挂着几粒亮星。

广场上,红布装裹的仪鼓被金装武者擂响,踏着鼓声,桑氏王族走向大殿。

云境的局势与周天子分封诸侯有些相似,面对手握重兵的各州君王,帝君并不会用强权压制。情面礼仪上的事情,双方都会做得十分到位。

侍者引颈长声,宣桑州王觐见。

桑远远跟在父兄身后,缓步踱上五十级白玉阶,踏上宽阔露台。只见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只鎏金亭炉,炉中熏烟袅袅。

气氛凝重肃穆,红日恰恰好探头,将第一缕曙光洒向大地。

清烟泛起了淡淡紫红色,此情此景,更显神圣庄严。

正殿富丽堂皇,金光灿烂。

左右侍立着百官,桑氏三人目不斜视,踏着铺设在殿中的毯道,径直来到阶下。

施过王礼之后,便缓缓抬头。

只见殿顶垂下赤金鲛纱,隔着纱雾,女帝君的容颜只能模糊窥见,只见她身穿金红的华服,头挽高髻,戴着赤金重冠,红唇如烈焰一般。

“桑州王辛苦。”

女帝的嗓音与桑远远想象之中差不多。庄严稳重,威仪十足,带着厚重的尾音。

略有一点耳熟。

桑远远思忖半晌,想不起是哪个声优曾配出过这样有质感的声音。

桑州王收起了粗鲁狂放,正儿八经与女帝对答几句之后,便令侍者将几份文书奉上。

其实韩州西境发生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瞒得过手眼通天的帝君,这一来一回,不过是做足情面,定下个最终结果而已。

谁也没有提起昨夜之事。这种事通常不会放到明面上来处置,况且姜谨鹏也还未落网,帝君亦是在等待消息。

面见帝君之后,有侍者上前,将桑远远引出了正殿。

女子是没有资格旁听政事的。

桑远远本也没兴趣待在殿上听桑成荫别别扭扭地凹官话,她跟在侍者身后,穿过正殿东面的回廊,准备到偏殿等待。

身后忽然又鸣起了仪鼓。

年长侍者悠长的声音传遍殿前:“宣——韩州王觐见——”

桑远远驻足回身,遥遥望去。

韩少陵到了?!看来桑成明之事,已有结果了。

就在桑远远回眸之时,韩少陵心有所感,举目望向侧廊。

隔着殿前的大露台以及大半个回廊,彼此都无法看清对方的容颜。

视线若有似无地交汇,韩少陵忽然一震,竟是撇下了引路的侍者,大步向着侧廊追了过来。

桑远远:“……”

“桑王女?”侍者轻声唤她。

桑远远赶紧回转身,道:“快去偏殿。我累了。”

殿门刚合上,便听到脚步声飞速掠至,一只大手摁在了雕花木门上,殿门口的侍卫急急拦下。

“韩州王,休得无礼!”

韩少陵好声好气地告了罪,然后冲着紧闭的殿门,朗声道:“我知道是你!可否出来见我一面?”

这道身影,每日萦绕在他的梦中,他只消看见一个剪影便能将她认出。这样柔韧笔直的脊梁,除了她,再不可能有第二人。

当日在战场上他已是把自己的脸皮和自尊扔到了这个女子的脚下任她践踏,面对她,他早已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桑远远无奈地回道:“韩州王,你这样未免太过失礼。”

在战场上遇见他的时候,她用的是假音。

此刻也是。

只是今日恐怕瞒不过去了。他一问门外侍卫,便会知道躲在殿中不愿见他的女子,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韩少陵的声音带上几分低落:“我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的,今日,确实是唐突了。”

桑远远叹息着同他商量:“韩州王不如先把和离的事情办了?”

韩少陵的身影猛地一震。她这是在暗示什么?!

他的语气染上了几分轻快:“我此番入京,正是要处理此事。”

“那便速去。”桑远远催促。

“好!”韩少陵当真掉头便去了。

他一时热血冲头跑了过来,此刻心中已知大不妥。

又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居然牵挂着自己和离的事,他觉得脚下的路好似飘了起来。

即便被帝君怪罪,亦是值当。

这种心情他从未有过。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牵引,离他越来越近……

桑远远忐忑地等待着。

日上三竿时,帝君与二王的会面终于结束了。

桑州王父子在侍者的引领下来到偏殿,笑容都有些不自然,显然桑成明的事情还是害这对父子吃了挂落。

叛逆桑成明走投无路,竟带着心腹,全部跳下了冥渊,死无对证,这件事一时成了无头公案。

“小妹,走。”桑世子道,“那韩少陵正在后殿等你和离,这便去与他了断——小妹应该没有心软吧?咱可千万别在他面前示弱,他那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桑州王大手一挥:“没事,他韩少陵再好,也只一个而已。回头爹给你张罗选婿,挑他十个八个来,以量取胜,呵呵呵呵……”

桑远远:“……”

她叹息:“我怎会反悔,只担心他那边出什么夭蛾子……”

一提这个,桑世子顿时竖起了两道漂亮的眉毛,呸道:“小妹你当真是太过天真,你以为这韩少陵对你仍有余情么?非也,他那恨不得和你撇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真是气煞人也!”

“走吧,”桑远远轻叹,“路上,我再与哥哥细细说一说。”

兄妹二人在侍者引领下绕过后廊,来到帝君接见臣子、处理繁杂冗事的后殿。

还未踏进殿中,便听到了韩少陵坚定的声音:“帝君不必再劝,此事已无转圜余地。桑氏王女既安然无恙,那还请帝君速召她前来了断前缘,再拖,我亦不会改变心意。”

桑世子一马当先踏入殿中,行过王礼,便冷笑道:“韩州王这话,说得好似我桑氏要赖着你一般,今日在帝君面前,我桑不近就把话撂下了——谁要反悔,猪狗不如!”

桑远远:“……”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个哥哥的大名居然叫桑不近。

桑家老两口这个取名水准,实在是不敢恭维。

韩少陵被他一激,便也笑了起来:“桑世子也不必拿畜生来说事。此事本就是你桑州的意思,不管你们是欲擒故纵也好,以退为进也罢,总之,和离书我已签下了,断无反悔的道理。无论是我,还是你们。”

他轻笑着,语气疏离客套地继续说道:“桑氏王女容颜绝世,哪怕二婚,想必也有大把王孙贵子上门求娶,无需担心下半生无有着落。”

这话说出来,便已是自动把桑远远降了一个档次。本是国君之妻,再嫁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桑世子微微眯起了漂亮的眼睛:“那还真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韩少陵微笑:“桑王女怎地迟迟不……”

眼风向后一掠,恰好看到白衣女子盈盈施礼。

“见过帝君。”

女帝君端坐在黑金大书桌之后,金红华服迤至左右两侧,眼尾纹着赤色飞凤,朱红的唇,艳色迫人。

至美至艳,却不带半丝媚气,只见庄肃。

女帝君红唇微启,缓声道:“这么一个绝世佳人,韩州王,你也舍得。”

桑远远不禁再度一怔。

她一定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韩少陵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了桑远远的身上。

那一瞬间,桑远远亲眼见证了何谓五雷轰顶。

只见青年王者的腮帮子上密密麻麻地浮满了鸡皮,鬓角毛发根根倒竖,眼眶生生撑大了一圈,嘴角颤抖,上上下下地扫视她。

魂牵梦萦的身影,与眼前佳人,逐渐重叠。

桑远远很有礼貌地朝他笑了笑:“韩州王早已应了我,自然是不会反悔的。”

“好吧,”女帝君遗憾地说道,“既然双方意已决,那吾也不再多劝,便这般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只见侍者躬身上前,取了她点在金蔻长甲之下的婚契与同心契,奉到了韩少陵与桑远远的面前。

一把小小的火金剑放置在契书之间,只要用它割开两份文契,它们便会自动焚毁,了结一切。

“怎、怎会是你……”韩少陵摇摇欲坠。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不是幽无命的女人吗?怎么可能是桑远远?桑远远身上,可是有同心契啊!她怎么能是幽无命的女人?!幽无命没碰她?这怎么可能!

桑远远礼貌地微笑道:“韩州王是真英杰。哪怕已决意与我和离,在战场之上还是屡屡相护,这份友谊我心领了。桑州与韩州,结姻不成情义在,未来必守望相助,共护云境太平。”

韩少陵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桑远远微笑着走近,毫无芥蒂地牵起他的手,一起放在了那柄火金小剑上。

他在抗拒,满是厚茧的手不自觉地回缩。

但那只柔柔软软的小手,却坚定地覆住他半边手背,丝毫不容他后退。

他的心脏疯狂地抽搐,他瞪着她,根本不信。

在他的记忆中,桑远远和梦无忧一样,都是娇娇弱弱的女子,那种略带一些矫情的,时刻需要人好生呵护的娇花。

她,怎会有那样柔韧端直的脊梁?

她是桑州王女啊!怎会在那战场上,拎着刀,便这么混在一群大兵中间,砍翻一头头冥魔?!

不是见了一点血都得受惊不浅么?!

他实在没有办法把记忆中端庄柔弱的桑氏王女和那道坚韧笔直的身影联想到一处。

方才他甚至以为她是帝君派去行刺幽无命的女将军。

“我……”

那只小手已牵引着他,将火金小剑的剑尖抵在了婚契上。

女帝君呵呵笑了起来,道:“韩州王,心软了么?莫说是你,便连吾,亦是觉得这柄小剑重逾万钧哪。此刻反悔倒也算是悬崖勒马。”

韩少陵死死抿住了唇。

“嗤——”

婚契被金火点燃。

韩少陵反客为主,反手握住了桑远远的小手,宽大的手背上青筋乍现,他带着她,极重、极重地划过婚契,将之一分为二。

她不禁偏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