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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

桑远远并不确定他睁眼时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干掉。

她果断倾身上前,吻住他的唇角。

事到如今,她其实也分不清自己心中有几分真意,几分是作戏。

喜欢幽无命吗?多少总是有一些的。

他长得实在是好看,身材绝佳,那股子邪气亦是魅力非凡。他还救过她,那一箭,恐怕正是为了回头帮她才挨上的。

但是,她第一次开口对他说‘喜欢’,便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这个错误的开头,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对着他说‘喜欢’,到了现在,也不知是在骗他,还是在骗自己。

又有眼泪滑落下来。

她侧了侧头,没让他尝到泪水的味道。

她正在汲取他那略带一丝苦涩的花香,她从来也没有想到,人的身上竟然会有这么特别的气味。

他一动不动。

辗转间歇,她断续低语:“你,难道不喜欢我这样吗?我死了,便再无人会这样亲吻你,这样对你说话。不喜欢我的味道吗?死了便再没有了。”

摁在她后颈上的大手渐渐卸去了劲力。

他的呼吸很沉,一滞之后,反客为主,霸道地夺走她的呼吸,将她摁到水里。

桑远远被杀了个猝不及防,鼻子呛到了水,在水下咳不出来,张口时,正好方便了他,将她吻得透透彻彻。

等到他满脸坏笑,把她从水里拎出来时,她已头昏脑涨,双目呆滞,也不知是憋的,是呛的,还是被他吻的。

“小桑果!”他的脸上又浮起了愉快至极的笑容,“记好你今日的话,从今往后,每日醒来,我都要你的‘喜欢’,还有你的‘味道’。”

她轻轻一咳,噗地喷出一朵热腾腾的小水花。

幽无命差点笑裂了胸口的伤。

浴室危机成功化解,桑远远心很累,换上干爽的衣裳,再替他重新包扎过伤口之后,便懒懒地躺上青玉床榻,一动也不想再动了。

黑暗中,她感觉到幽无命也没闭眼。

他抓着她一只手,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时不时,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一样,重重攥她一下,发现她的小手仍被他捏在掌心,便满意地叹一下,继续半睡不睡地眯着。

带着伤的凶兽,还时时不忘宣示主权。

桑远远不知什么时候沉入了梦乡。

一夜相安无事。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到眼前忽明忽暗,时不时还有一点冰冰凉凉的花香味道扑到脸上。

睫毛也有点痒。

她皱了下眉,睁眼。

便见一双漆黑的眼睛居高临下注视着她,他把胳膊撑在她身侧,宽袍懒敞,大半个胸膛就那么悬在她的上方,那张俊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好像正在寻找攻击角度的蛇。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双黑眼睛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弯起眉眼,轻声道:“今天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她仰起身体,啄了啄他的唇。

他挑了下长长的眉毛,眸中燃起两点雀跃的暗火,唇角勾着压不住的坏笑,故作无所谓地回道:“哦。知道。”

第27章 愿为夫人死

幽无命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翻身下榻,背影好似特别活泼。

“今日有祭祀。”他随手拽下那松垮的袍子,从玉架上取下一件稍正式一些的玄衣。

“小桑果,过来替我更衣。”

她坐起来,诧异道:“你重伤未愈,还要出门?”

“伤?什么伤?”他一本正经地回眸瞪她,“我像是会受伤的人么?”

桑远远假笑,下床,替他系衣带。

他的玉架上并没有适合她穿的衣裳。

将他打理清楚后,她打着呵欠,又想走回床榻。

“小桑果,”他叫住她,“你去哪里?”

“补觉啊。这里也没有我能穿出门的衣裳。”

他轻笑着,拍了拍手掌。

女侍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置着一套玄衣,材质纹理与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几乎没有差别。

只不过,他的镶边上是螭龙,她的则是乌凤。

虽是便装,但这俨然是正夫人的仪制。

女侍放下衣裳便躬身退下。幽无命走到桑远远面前,目光沉沉,极有压迫力。

“要我帮你更衣么?”

她赶紧抓起衣裳,逃到云雾山峦的屏风背后。

待她略带些羞涩地走出来时,见他双臂环在胸前,笑得怪模怪样。

“小桑果,那些云雾,是纱。透明的。”

桑远远的脸色刷一下变了。

幽无命满脸坏笑:“忽隐忽现,更觉曼妙。小桑果,你是在故意勾引我吧。”

她僵硬地转头望向屏风,盯了一会儿,发现根本看不见屏风背后的宫墙。

它一点也不透明!

“骗你的!”

幽无命笑得前仰后合。

不等她生起气来,他已抓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走出了宫殿。

短命正在阶下蹦跶,见到主人出来,高兴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今日出行,幽无命没有带刀。

终究身体还是虚了。

幽影卫分两列,随侍在他身后。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桑远远忍不住问道,“那些人诬陷你造反啊!”

幽无命满脸无所谓:“造反就造反咯。”

“可是……”她想起书中桑州的覆灭。

天都根本无需出手,发一纸檄文,自有狼群猛虎一拥而上,将一个小小的州国吞吃入腹。

幽无命用余光睨着她,见她脸上满是货真价实的忧心,他不知不觉勾起了一点唇角,难得正色地对她说道——

“一时半会,无人敢做这个出头的鸟。”

他的声音平淡冷漠,桑远远甚至听出了一点残忍的味道。

她偏头看他,见他黑眸中一派睥睨。

恰在此时,有一骑自前方来,急急上报。

“报主君,韩州王领兵十万,强攻玉门关!玉门关告急,至多再撑五日!”

桑远远:“……”

幽无命:“……”

玉门关便是幽州西线第一重镇,与韩州境相邻。幽州和别的州不一样,任何一座要塞,都囤着重兵。

桑远远着实也没料到,竟是韩少陵做了这个出头的鸟。此刻天都那边尚未传出任何消息,他这样做,已是明晃晃地举旗了。

幽无命笑了起来。

“好。”他说。

他扯了扯缰绳,继续向城北行去。

“小桑果,今日看完生人祭,明日我带你去斩首韩少陵。”

桑远远只觉空气里满满尽是血腥味。

前行一段,她发现这股血腥味道原来并不是错觉。前方正在祭祀,血气冲天。

她忽然想起了生人祭是怎么一回事。

每年惊蛰,云境十八州都要做生人祭,取毫无瑕疵的少女,灌入特殊药水,活活呕血至死,用那至纯的血来祭祀九处奇异的内陆深渊口。

很残忍野蛮的习俗,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

数千年来,这块大地上的人们都相信,在惊蛰这一日做好了祭祀,便能暂时满足渊下的冥魔,安抚那躁动的深渊。

书中,梦无忧在做了韩少陵的正夫人之后,曾破坏过一次祭祀,救下了一位少女。那一年,冥魔的‘涌潮’千年难逢地同时在十二个地方出现,只差一点,云境十八州就彻底沦为冥魔的盘中美餐。

谁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必然。

桑远远也不知道。

幽无命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紧张。

他躬身覆在她的耳畔,轻轻吐气:“早已死了,不给你机会同情那些祭品。”

她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祭祀是在一个大坑中完成的,站在巨坑边缘望下去,只见坑底好似纹了一个巨大的、美丽的赤色图案,血雾氤氲,一具苍白的身躯正被人抬上来,有人围上前去,又哭又笑。

幽无命道:“都是心甘情愿的。被选中的祭品,家人可以摆脱奴隶籍。对于这些人来说,其实是天大的好事。”

“你相信吗?”她问。

幽无命偏头看她。

“祭祀,可以安抚冥魔。你相信吗?”她回眸,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我若相信……”只见他的脸上浮起邪气满溢的笑容,“便不会做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呼吸变得极沉,覆在她耳畔,嗓音有些兴奋沙哑:“小桑果,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脏,我每日,都恨不得叫它灰飞烟灭!”

桑远远:“……”

这个变态,恐怕是没救了。

他忽地笑了,笑容至邪:“我会好好活着,亲手给它送葬。”

桑远远:“……”

妥妥的灭世反派,纯的。

这能掰得回来?

便在这时,围在那具少女躯体旁边的人群,忽然吵闹了起来。

幽无命轻扯缰绳,短命撒蹄跑了过去。

到了近处,得知少女的小臂上有一道指甲划破的伤口,几个白袍祭司惊得魂飞魄散,正在查验这道细伤究竟是祭祀前的旧伤,还是方才搬运尸身时弄出的新伤。

“有一点瑕疵都不行!”祭司惊恐万分,“为保万无一失,最好再做一次完美贡品!”

当即有人把另一名少女推到了前面:“大人,看看她,没有半点问题!”

像是在推销商品一样。

桑远远心脏微悬,望了过去。少女恰好抬起头来,一双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桑远远,眸中像是有奇异的星辰在转动。

桑远远看到少女的嘴巴动了动,好似在用口型说——‘帮帮我。’

她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幽无命的手。

幽无命动了动眼皮。

亲卫上前拨开人群,幽无命慢悠悠到了近处,斜眼一瞧尸体,道:“死后的伤。”

见到主君到来,人群顿时跪了一地。

“主君!”

主君发了话,自然无人敢质疑。

既是死后的伤,那便不需要再祭祀另一名少女了。

死里逃生的少女跪在地上,一直盯着桑远远,直到被人拖了下去。

桑远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蓬血色的阴云坠在了她的心头,令她周身不自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让她十分头晕,呼吸像是陷入泥沼一般,粘腻沉重。

分明还是清晨,她却感觉到了午困,眼皮越来越沉。

她皱了下眉,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情——当初,梦无忧本是要做祭品的,若不是韩少陵把她从奴隶营中带出来的话,今日在韩州被放血祭祀惊蛰日的,便该是她。

可是,那一日梦无忧摔在幽无命的桌案之前,脚踝上赫然有一枚月牙胎记,正是这枚胎记让一名幽影卫认出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用自己的命换下了她的命。

“有胎记,也可以做祭品吗?”桑远远忍不住偏头问道。

“自然不行。”幽无命不用过脑,随口回道,“任何瑕疵都不可以。”

话音未落,他垂下头,盯住她,眸光逐渐深沉。

“啊,我记起来了。那个赝品,正是一个祭品。”幽无命缓声道,“一个祭品,怎能有胎记呢?呵,赝品还是个撒谎精。”

韩少陵是被骗了吗?

他确实是被一个快要赴死的女子流下的眼泪打动的。

桑远远轻轻摇了摇头。即便她一万个看不上梦无忧,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像梦无忧那种人,说不出这种谎。

她一定曾被选中为祭品。

所以胎记这种东西,也会后天长出来吗?在适合的时机……长出来……救她的命?

桑远远凝神思索的模样,落在幽无命眼中,渐渐点燃了暗火。

“你在想什么?”他轻飘飘地问道。

她想得入神,竟没听见。

幽无命躬身,覆在她的耳畔,像催眠诱骗一般说道:“发现韩少陵被人骗了,是不是很想去找他,告诉他真相,嗯?”

桑远远迷迷糊糊思绪就被他带歪了,她隐约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对她施了什么奇怪的迷惑心智的术法。她恰好很困,于是中招了。

“对啊。”她呆呆地说出了心里的话。

幽无命的眼神瞬间冷进了骨子里。

他抬起一只大手,缓缓抚过那一身象征着幽州女主人的玄服,落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扼住。

“然后呢?”他继续在她耳旁轻轻吐气,“让他厌弃那个女人,你好回到他的身边?嗯?”

“什么女人?”她依旧眼神呆滞,连呼吸受阻都毫无感觉,声音带上了倒气的喘意,道,“要告诉他,截杀父兄的人,不是你。”

幽无命神色一变,急急撒了手。

在她回神之前,他猛地点晕了她,将人搂在怀里,眼神颇有些心虚。

一扯缰绳,短命撒蹄奔出了王城,径直跑到了城郊一片长满青草的矮坡上。

他搂着她翻滚下来,把她放在草地上,蹲在一旁,瞪着她。

“短命。”他唤。

短命凑上前来,用鼻子拱了拱桑远远的胳膊。

“怎么办?”他嘀嘀咕咕道,“她若是醒过来,会不会发现我错怪了她,对她动了手。”

短命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颇为无语。

它记起一件事,上回它这位主子不知道哪里抽风,忽然想要在树上雕个什么花纹,结果不小心弄岔了一点,他没想着补救,倒是干脆利落地把那树给劈成了木柴。

还有一次,他好心帮它做了个小木屋,结果屋顶歪了一些,原本修修就完事了,他摆弄几下之后,突然不耐烦起来,又把它的窝给拆了。

就是这么个家伙啊……

“要不然杀了?”他果然说出了这句话。

他还蹲在地上轻轻地晃,好像跃跃欲试的样子。

短命打了个愤怒的喷嚏,侧过身,一个甩尾把幽无命掀得倒坐在草地上。

幽无命震惊得货真价实。

只见短命把毛茸茸的大屁屁往地上一落,整只巨兽端端正正坐在了桑远远的身前。

它其实是有点怂的,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瞟幽无命一下,又瞟幽无命一下。

一人一兽对上视线,它立刻摆出一副傲娇的姿态,把大脑袋拧到一边。身体却是寸步不让。

幽无命:“……”

僵持半晌,他慢悠悠站起来,道:“没带刀出门,连短命都反了天了。”

他歪着头,控诉:“你成精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