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才真是个老狐狸,他先将老颜痛打一顿,来证明自己兄弟的确是不认得一点红的,再来请一点红恕罪。

  这就叫老江湖的手段,江湖豪杰讲究的就是这个调儿,他只道对方听了这话,也必定要有一番江湖礼数回敬过来。

  谁知一点红竟完全不吃这一套。

  无论你是多么老的江湖,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门道,用到他面前,简直是白费。

  一点红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还是冷冷道:“这茶喝不得,换一壶来。”

  那掌柜的怔了怔,还是赔笑道:“是是是,这茶喝不得,弟兄们去换一壶来。”

  等到一人换了壶茶来,他立刻双手奉上,谁知一点红接过茶壶,就当的摔在地上,冷冷道:“这壶茶也不好,再换一壶来。”

  大汉们面上都变了颜色,那掌柜的却还是声色不动,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赔着笑说道:“是是是,再换一壶来。”

  他竟真的又换了一壶,又双手奉上,心里想道:“就算你不讲理,这下子可也没有话说了吧!”

  谁知一点红连闻都没有闻,“当”的,又将茶壶摔得粉碎,冷冷道:“这壶茶还是喝不得。”

  那掌柜的也真忍得住气,竟还是不停地要人换壶茶来,心里暗道:“我倒要看你还摔不摔得下去?”

  谁知一点红一连摔了八壶,还是面不改色。

  这时人人都已瞧出他是故意要他们的好看了,一个个额角上,不禁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那掌柜的面上虽还带着笑,也忍不住道:“要怎样的茶,阁下才能入口呢?”

  一点红道:“不臭的茶,就可喝得。”

  掌柜的于笑道:“这茶难道是臭的?”

  一点红道:“哼!”

  掌柜的笑道:“兄台连一口也未喝过,怎知这茶是臭的?”

  一点红冷冷道:“只因这些人手是臭的。”

  掌柜的眼角瞟了他膝上长剑一眼,格格笑道:“这些人的手莫非真的很臭,在下倒要闻闻。”

  他缓缓走过来,拉起老颜的手,脚尖突然挑起地上的金刀,反手抄住,一刀砍了下去。

  老颜惨呼一声,晕厥在地。

  掌柜的拿着老颜那只血淋淋舶断手,竟真的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面上还是满带笑容,悠悠道:“这只手倒也未见得太臭,只是有些血腥气。”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有趣,话未说完,已纵声大笑起来,但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笑得出?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笑得出?

  他眼睛瞅着一点红,心里暗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你是来找麻烦的,这样也足够了吧?”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心里有气,气也该消了,一个人忍到如此地步,别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连那“麻子”和“驼子”,心里都不禁在暗暗叹气,又奇怪那约一点红在此相见的人,为何到现在还未现身?

  怎奈一点红的心肠却像是铁石铸成的,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他俱都不闻不见,神色不动。

  掌柜的终于也笑不出来了,干笑两声,走过去自己倒了壶茶,双手送到一点红面前,干笑道:“二十年来,在下都未曾亲手端茶奉客,这双手只怕还不臭,兄台若肯给在下个面子,在下感激不尽。”

  一点红也不望他,只是瞪着手里的茶壶,缓缓道:“原来你才是半天风。”

  掌柜的赔笑道:“区区匪号,贻笑大方了。”

  一点红冷冷道:“难怪你能活到现在,你这样的人会是半天风,倒真看不出。”

  半天风干笑道:“在好朋友面前,在下实在不能算是半天风,只能算是一条虫……哈哈!只不过是条小虫而已,兄台又何必与小虫一般见识?”

  一点红缓缓道:“不错,你的确是条小虫,你的手比他们更臭。”

  半天风蜡黄的脸色,立刻变为惨白,嗄声道:“兄台,你……你究竟要……”

  突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

  一人娇笑道:“原来半天风的手也是臭的,我倒要闻一闻看。”

  娇媚的笑声中,一个豆蔻年华,明眸善睐,头上梳着两条乌油油大辫子的红衣少女,已盈盈走了进来。

  外面风沙漫天,别人走进来时,一个个就像是用沙土塑成的,但这少女身上却是一尘不染。

  这屋子杀气腾腾,满地血泊中还躺着死人。

  但这少女却还是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她看来就像是刚从一个春光明媚,繁花如锦的花园走过来,走进她自己的闺房似的,屋里这许多条横眉竖眼的大汉,就好像全都是她使唤的小丫头。

  此时此地,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大家的眼睛不禁全都瞧直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只见这红衣少女盈盈走到半天风面前,向他嫣然一笑道:“你的手真的很臭吗?”

  这句话也问得令人哭笑不得,半天风虽然阴沉鸷狠,一时间也答不出话来,吃吃道:“姑娘……在下……”

  红衣少女娇笑道:“瞧你这双手白白胖胖,怎么会臭呢?我不信……”

  她竟轻轻捧起了半天风的一只手——如此美丽的少女,如此温柔的笑容,半天风又怎能拒绝?

  一点红虽仍声色不动,眼睛也不禁向驼子和麻子瞟了过去,像是在说:“你们看这少女是何来历?”

  驼子和麻子交换个眼色,心里已不约而同想起三个字:“石观音。

  这少女纵非石观音,也必定和石观音大有关系。

  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为着什么?

  突见银光一闪,一声惨叫!

  半天风踉跄后退三步,仰天晕倒在地。

  红衣少女手里已多了柄银光闪闪的小刀,刀尖上挑着只鲜血淋漓的断手,她银刀是如何出手的,竟连谁都没有看清。

  只听红衣少女格格笑道:“这只手倒也不太臭嘛!只不过有些血腥气而已。”

  大汉们狂吼一声,忍不住扑了上来。

  红衣少女眼波流动,用纤手划着面颊,吃吃笑道:“你们想干什么?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个小女孩子,也不害羞么?”

  她嘴里说着话,掌中银光闪动,当先扑来的两条大汉,已在惨呼声中,仰面倒了下去,咽喉处鲜血如涌泉般飞激而起。

  这又温柔,又漂亮的小女孩子,竟在谈笑间就取了两个大人的性命,别的人哪里还敢出手。  

  红衣少女瞧着那飞激的鲜血,却叹了口气,幽幽道:“难怪中原一点红名震天下,我如今却知道:‘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这句话说来虽简单,做来可真不容易。”

  她回眸向一点红一笑,又道:“你看,我手上只不过用了一点点力气而已,他们的血就流了这么多,教人瞧着怪恶心的,哪有你杀人那么文雅好看。”

  一点红冷冷瞧瞧她,冷冷道:“无论谁杀谁,都不会文雅好看的。”

  红衣少女格格笑道:“只有你,别人杀人就是杀人,你杀人却是艺术。”

  那小黄正悄悄往后退,悄悄向窗口打手势,要他们放箭,谁知红衣少女的眼波突又向他扫了过去,娇呼道:“哎哟,你们看这人坏不坏,他想要人用箭射死我。”

  小黄手脚都软了,再也移不动半步。

  红衣少女却叹了口气,柔声道:“只可惜这些箭是射不死人的,不信你看……”

  她走到窗口,用两只青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一夹,那根箭竟立刻被她夹了出来,一折两断。

  大汉们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红衣少女娇笑道:“你们奇怪么?其实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活人才能射箭,死人又怎么能射得出箭来呢?”

  小黄颤声道:“你……你杀了他们?”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想,若有活人用箭对着我,我会走进这屋子来么?我的胆子又小,又没有一点红那么大的本事。”

  小黄两条腿一软,倒了下去。

  一点红忍不住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红衣少女嫣然道:“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我心目中最佩服的人,何况,我现在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来接你。”

  一点红皱眉:“接我?”

  红衣少女道:“你不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么?”

  一点红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现在他们因为有要紧的事,所以不能来了,叫我来接你去。”

  听到这里,大汉们心里几乎已淌出了苦水——原来这些人只不过是约在这里见面的,却害苦我们倒了穷楣。

  只听红衣少女接着笑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也该走了。”

  一点红沉吟道:“走……”

  红衣少女嫣然道:“你还不想走?难道想将这里的人都杀光不成?那可真好极了,我一向就喜欢看你杀人。”

  一点红再不说话,拉起缚人的绳子,就往外走,红衣少女朝那驼子和麻子瞟了一眼,忽又皱眉道:“你要捉两人来当狗牵着玩,为何不选两个漂亮的?像这种丑八怪,瞧着讨厌,牵着丢人,不如打发他们回老家吧!”

  她的手一扬,那柄小银刀就向驼子咽喉上划了过去,只听“铮”的一声,黑蛇般的剑鞘格住了银刀。

  红衣少女道:“唷!你还舍不得让他们死么?”

  一点红冷冷道:“我要杀的人,用不着别人动手。”

  红衣少女展颜一笑,道:“你以为我要和你抢着杀人?”

  一点红道:“杀人的事,没有人能和我抢的,也没有人敢。”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放心,这样的人,我杀了还怕脏了手哩!”

  红衣少女一说是来接一点红的,驼子就知道事情不对了——龟兹国的叛臣和那吴菊轩既说要在这沙漠客栈中等一点红,为何忽又改变了主意?他们又要叫这红衣少女将一点红带到哪里去?

  这红衣少女的行踪更是诡秘,显见得必定大有来历,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会受龟兹国叛臣的使唤?

  难道石观音已和他们勾结在一起?

  驼子和麻子心里已有些惊疑不定,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他们一走出门,却又怔住了。

  门外竟停泊着一艘船。

  在这又神秘,又可怕的沙漠上,无论发生什么惊人的事,他们都不会奇怪,他们实在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一艘船的。

  这里已是大沙漠的中心,船是哪里来的?

  只见这艘船长而狭,船头和船尾,都有雕刻得极为细致的装饰,华丽的船舱四面,还悬着珠帘。

  纵是烟雨西湖上最是逗人遐思的画舫,纵是月影笼纱,夜泊秦淮酒家旁的轻艇,看来也没有这艘船如此华丽。

  这红衣少女,原来就是从这艘船上走进屋里去的,难怪全身点尘不染,但这艘船却又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呢?

  这简直不可思议。

  却听红衣少女道:“还发仕么愣,上船呀!”

  一点红目光闪动,却没有说话。

  红衣少女亦笑道:“你以为这船没法子开航,是么?”

  一点红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你跟我上了船,就知道了。”

  别人都在留意船上时,“驼子”却在留意着船底。

  只见船底装着两条细长的板,看来就像是雪橇,却是用极坚韧、极光滑的巨竹削制而成的。

  上了船后,他又发现这艘船大半都是用竹子建成,船舱是竹编的,甲板也是,是以船身自然特别轻。

  在船下面虽看不到,但上了船后,便立刻可瞧见许多只矫健有力的兀鹰,蜷伏在甲板上。

  两个红衣童子,正用一大条一大条新鲜的肉,在喂它们,等人上了船,红衣童子从腰边解下条长鞭,“叭”的凌空一抖。

  鹰群立刻冲天飞起,无数银光闪闪的潮水也被带起,潮水带动船身,这艘船立刻像雪橇般在平滑的沙地上滑行起来,开始时还很慢,到后来却是滑行如飞,直如御风而行一般。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不禁都在暗暗佩服船主人构思之奇妙,要知鹰的力量最强,有时连整只羊都能被它们凌空提起来,数十只鹰要在乎沙上带动一艘竹制的轻舟,自然并非难事。

  而且鹰的耐性也最大,有时为了等一人死后去吃他的尸,不惜在这人上空盘旋几日几夜。

  是以由鹰来御船,绝不必怕它们半途而废。

  红衣少女笑道:“你说,要在沙漠行走,还有比坐这艘船更快,更舒服的么?”

  一点红道:“哼!”

  红衣少女道:“而且你若不想见人,坐在这艘船上,就绝不怕被人发现,永远没有人能查得出这艘船行踪的,有些人骤然看到这艘船在沙漠上如风驶过,还以为是海市蜃楼,还以为是自己见了鬼呢!”

  只听船舱中一人缓缓笑道:“所以,沙漠中人都叫这艘船做鬼船。”

  这语声缓慢而优雅,已有个人自船舱中掀帘而出,探出半个身子,却又缩了回去,笑道:“外面这么大的风沙,红兄为何还不进来?”

  这人一张蜡黄的三角脸上,五官却似要挤在一堆了,颔下几根鼠须,却似被火烧过,又黄又焦,长得当真是獐头鼠目,不敢恭维,谁也想不到那么优雅动人的语声,竟是这种人发出来的。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暗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位大名士吴菊轩,一点红说他满脸讨厌相,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船舱里另外两个人,长得就好看多了。

  两个人俱都锦衣华服,一人国子脸,浓眉大眼,不怒而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经常手握重权的人物。

  另一人却是未语先笑,满脸和气,人也长得富富泰泰的,看来就像是个生意做得很发财的大商人。

  这两人虽穿着汉人的装束,但发黄而微卷,目深而微碧,显然就是那两个龟兹国的叛臣了。

  他们既然来到这里,为何又说:“因为要事不能来了?”

  难道是想将一点红骗到这船上来么?

  两人一见到一点红,立刻抱拳笑道:“壮士辛苦了。”

 

  第二十一回 附骨之蛆

  那商人模样的接着笑道:“在下还怕壮士遭了什么意外,但敏将军却说以壮士的剑法,必可无虑,哈哈!看来还是敏将军有眼力。”

  吴菊轩菜须笑道:“洪相公久居轩阁,不近武事,自然不知道以红兄的剑法,要在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敏将军拍案大笑道:“只望红壮士莫取了本帅头上首级就是。”

  他汉语极流利,要知龟兹虽乃蕞尔小国,亦属汉家藩邦,这些人位居要津,怎能不通汉语?

  一点红冷冷瞧着他,忽然道:“你们既已来了,为何不入那客栈与我相见?”

  吴菊轩笑道:“那客栈中说话多有不便,何况,半天风和敏将军本有些香火之缘。”  

  敏将军大笑接口道:“不瞒你说,这半天风原是本帅属下的一员猛将,当了强盗后,还为本帅做了不少事,壮士既在找他的麻烦,本帅进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一点红道:“哼!”

  强盗原来是和将军勾结的,他还有什么话说。

  那红衣少女却吃吃笑道:“你可知道,敏将军举事的军饷,多半还是靠这半天风去借来的哩!”

  驼子暗暗忖道:“原来如此,你们现在大事已成,怕他也要来分一杯羹,所以就将他杀了灭口了。”

  只见一点红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这女人又是什么人?你们为何要她……”

  吴菊轩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截口道:“贱内莫非得罪了红兄弟么?”

  一点红也不禁怔了怔,道:“她……她是你的妻子?”

  红衣少女娇笑道:“你奇怪么?我嫁给他时,就有很多人奇怪了,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插在……”

  她终于没有说出“牛粪”两字,只是笑得弯下腰去。

  吴菊轩却神色不变,还是微笑道:“红兄大功想必已成,却不知那昏王的首级何在?”

  一点红道:“首级还在他的项上。”

  敏将军、洪相公相顾失色,道:“壮士怎会未曾得手?”

  一点红道:“哼!”

  吴菊轩沉吟道:“莫非那昏王已闻风先藏起来了?”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洪相公齐地长叹起来,吴菊轩却淡淡一笑,道:“那也无妨,反正他头颅迟早都是红兄的囊中物。”

  瞧了旁边的驼子一眼:“只不知这两位又是何许人也?”

  驼子抢着道:“咱们和那昏王本没关系,只不过是他花银子请来的,也不知道那昏王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吴菊轩微笑道:“红兄将他们俘来,莫非就是为了要追他们的口供?”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道:“壮士当时为何不逼问出来?”

  一点红冷冷道:“我只会杀人,不会问口供。”

  吴菊轩笑道:“在下人是不会杀的,口供也还可问出两句。”

  他缓缓走到两人面前,俯首笑道:“两位贵姓大名?”

  麻子道:“你不必问,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他身上绳子绑得虽紧,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以他们的功力,随时都可振臂而起。

  他们为了刺探虚实而来,这时再也瞧不出什么了,麻子早已跃跃欲试,只不过驼子未发动,他也只好等着。

  吴菊轩笑道:“这两位既与那昏王毫无渊源,又和我等素无冤仇,依在下之见,不如还是放了他们吧!”

  一点红道:“人已交给你了,随便你。”

  吴菊轩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先为两位宽去绳索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俯身来解绳子,麻子和驼子更不便出手,谁知吴菊轩突然出手如风,左右双手,在两人身上各点了七八处穴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名士,原来竟还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一点红变色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方待长身而起,只觉一柄尖刀,已抵住了他后面的颈子,刀尖冷得像冰,那红衣女子却柔声笑道:“人已交给了他,就随便他吧!是么?”

  一点红知道自己只要再动一动,刀尖便要穿喉而过。

  那驼子却沉得住气,冷笑道:“朋友好俊的手法,只不过用这样的功夫,来对付两个身上绑着绳子的无名小卒,岂非小题大做了么?”

  吴菊轩悠然道:“堂堂的楚香帅也是无名小卒么?”

  这句话说出来,一点红的心已沉了下去。

  那驼子却大笑起来,道:“楚香帅,我若是楚香帅,身上还会被人绑上绳子?”

  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实在可笑已极,连眼泪都笑出来,吴菊轩静静瞧着他,等他笑完了,才淡淡道:“这区区几条绳子,又怎能绑得住楚香帅?楚香帅将咱们的虚实探出来后,随时都可振臂而起的,是么?”

  那“驼子”终于笑不出来了,他实在也未想到这吴菊轩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吴菊轩缓缓接道:“楚香帅难道还不承认?难道还要在下动手为楚香帅洗洗脸么?”

  楚留香忍不住道:“朋友好眼力,却不知朋友是如何瞧破的?”

  吴菊轩微笑道:“楚香帅易窖之妙,天下无双,但一个人易容之术无论多么精妙,脸上也有个地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楚留香道:“噢?”

  吴菊轩道:“香帅自必也知道,一个人的面貌、肤色、声音都可以改变,甚至连身子的高矮都可以改变,但只有两眼之间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香帅的易容之术纵然妙绝天下,总也无法将两眼的位置改变吧?”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不想今日竟遇着大行家了。”

  吴菊轩道:“而且只要加以留意,便可发现,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两眼之间的距离是完全相同的,只不过相差极微而已。”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阁下早已算过我两眼之间的距离了?”

  吴菊轩拱手笑道:“失礼失礼。”

  楚留香道:“但我为何不记得曾见过阁下?”

  吴菊轩笑道:“像在下这样的无名小卒,香帅纵然见过,也早已忘怀了。”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一个人还是不要太有名的好。”

  他此时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点红和姬冰雁却已快急疯了,一点红身子突然向前一扑,右腿向后踹去。

  他下盘功夫当真已使得炉火纯青,身子这一扑,几乎已和地面平行,谁知刀尖还是抵在他颈子上,竟未能甩掉。

  那红衣少女身子已挂在船舱顶上,笑道:“我已成了你的附骨之蛆,你永远也甩不掉的了。”

  楚留香望着吴菊轩一笑道:“你娶着这样会缠人的老婆,那日子必也难过得很。”

  吴菊轩淡淡笑道:“只可惜阁下的日子只怕更要难过了。”

  这里是船舱下的暗舱,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船底擦着沙地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像是尖针在刺着人的耳朵。

  无论谁躺在这种地方,自然都不会觉得舒服的,最讲究舒适的姬冰雁和楚留香,偏偏被关在这里。

  也不知为了什么,吴菊轩并不想立刻杀死他们,也没有杀死一点红,仿佛觉得现在杀了他们还太可惜。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吴菊轩!吴菊轩!这究竟是什么人物?怎会一眼就认出了我?”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你扮得很好么?在你那条船上的镜室里,你也许可以扮得令人认不出你,但这一次,就连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楚留香道:“你自然能认得出我,但你莫忘了,你和我有多么熟,那吴菊轩又是什么人?怎会也对我如此熟悉?”

  姬冰雁沉默了半晌,道:“莫非他就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

  姬冰雁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如此自信?”

  楚留香道:“黑珍珠自然也可以易容改扮,但武功却是装不出来的,我一瞧这吴菊轩的点穴功夫,就知道他功夫比黑珍珠强胜多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这船舱上却有一阵阵谈笑声传了下来,这船既然大多是竹子做的,自然不能隔音。  

  楚留香他们既然已快死了,别人自然也不必再顾忌他们,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敏将军道:“你和那位石夫人,约的地方就是这里么?”

  别的话楚留香他们都没有留意听,船底摩擦的声音实在讨厌,他们几乎恨不得塞起耳朵来。

  但敏将军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三个人的耳朵立刻都直了,但听吴菊轩笑道:“就在这里,一定错不了。”

  洪相公哈哈笑道:“吴先生做事,自然万万错不了的,只不过……不知道这位石夫人,是否有和敝邦合作的诚意?”

  吴菊轩笑道:“她若没有这意思,你我想看她,只怕比登天还难。”

  敏将军道:“啊!她功夫难道比先生还强?”

  吴菊轩笑道:“在下这点功夫,若和石夫人一比,实如秋萤之与皓月,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敏将军笑道:“如此说来,敝邦有了这位石夫人相助,从此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吴菊轩道:“正是如此。”

  洪相公笑道:“说来这还是仰仗吴先生的大力,若非吴先生,石夫人又怎肯与我等这些凡夫俗子结纳?”

  敏将军笑道:“不错,不错,此次大功全部告成之后,上至国王大哥,下至本帅和洪相公,都不会忘了吴先生的好处的。”

  吴菊轩哈哈笑道:“在下一介草民,能为君王效力,已觉不胜荣宠之至。”

  那红衣女子却娇笑道:“你也别假客气了,此番事成之后,你还不是要求洪相公和敏将军给你一个一官半职,让我也可以舒舒服服享半辈子清福。”

  洪相公大笑道:“事成之后,大嫂少不了自然是位一品夫人。”

  四个人一齐大笑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碰杯声。

  听到这里,楚留香的心更往下沉。

  他们现在已知道,这吴菊轩竟然是和石观音有勾结的,而且还替石观音和龟兹国的叛臣接了线。

  这些人好不容易夺得了龟兹国的王位,这下子只怕就等于双手奉送给石观音和吴菊轩二人了。

  像吴菊轩这样的人,他的目的自然不只是“一官半职”了,就算将宰相让给他做,他也是不过瘾的。

  只不过在这种情形下,黑珍珠所占的又是什么地位呢?他久居大漠,难道也是石观音属下?

  现在,石观音就要来了,楚留香等人的命运,只怕也立刻就要被判定,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一向很有自信,这一次你想你还能活着走出去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有几次别人刀已架住了我的颈子,我还是活到现在了。”

  姬冰雁苦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绝望呢?”

  楚留香笑道:“别人还没有砍下我的脑袋时,我永远都没有绝望的。”

  突听一声鹰啸,接着,“沙沙”之声,动地而来。

  一点红耸然道:“来了!”

  姬冰雁道:“原来石观音乘的也是这种鬼船。”

  楚留香道:“我看这艘船八成也是石观音送的。”

  几句话的功夫,那艘船想必已到了,船舱上脚步之声响起,吴菊轩等人显然一齐迎接了出来。

  知道石观音就要上船,楚留香等人竟似被一种奇异的魔力所摄,心里跳个不停,口也不敢开了。

  只听红衣女子的语声缓缓传来,道:“弟子长孙红,叩见夫人。”

  楚留香猜得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是石观音门下,石观音竟然肯将自己的徒弟嫁给吴菊轩,吴菊轩这人想来更不简单了。

  过了半晌,脚步声又移入舱里。

  洪相公道:“晚生久慕夫人风仪,不想今日得见,实在……实在不胜光彩。”  

  这人口才本极灵便,此刻一句话却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那敏将军更是期期占占,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两人本是见过大场面的,见了这石观音,还不免如此紧张,可见石观音必定风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等他们的客套恭维话都说完了,一个优美动人,光滑得像缎子一般的声音,才带着笑缓缓道:“两位天皇贵胄,功高盖世,日后凌霄阁上,必有姓名,贱妾又是何许人,两位如此客气,倒教贱妾置身无地了。”

  这声音似乎就在楚留香头上。

  楚留香想到这仙子般美丽,恶魔般诡秘的人,此刻就坐在自己头上,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实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瞧一瞧这仙子中的恶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上面又说了几句话,敏将军忍不住道:“不知夫人可将那极乐之星带来了么?”

  石观音却反问道:“将军可知道这极乐之星的秘密?”

  敏将军道:“还……还不知道。”

  石观音道:“将军既不知道它的秘密,这‘极乐之星’最多也不过只是块宝石而已,贱妾就算奉送给将军,将军又有何用?”

  敏将军似乎怔住了。

  洪相公却赔笑道:“但晚生等却知道,这宝石若到了昏王手里,价值立刻大不相同,是以晚生万万不能让它落入那昏王手里。”

  石观音微笑道:“但贱妾已决定将它和那昏王交换了。”

  敏将军和洪相公显然都大吃一惊,失声道:“这……这万万使不得。”

  吴菊轩含笑接口道:“两位不必吃惊,夫人将这“极乐之星”还给那昏王,是另有用意的。”

  敏将军道:“有……有何用意?”

  吴菊轩道:“只因普天之下,只有那昏王知道它的秘密,他既宁死不肯说,就算想知道这秘密,就唯有等那昏王得回此物后……”

  洪相公恍然道:“他此刻已是山穷水尽,得回此物后,必定要立刻加以利用,那时我等在暗中查探,就可知道它的秘密了。”

  吴菊轩笑道:“究竟洪相公是聪明人。”

  敏将军也立刻大笑道:“那昏王此刻已没有硬手保镖了,咱们随时要将那极乐之星夺回,却容易得很,这叫欲擒故纵……哈哈!妙计呀妙计!”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停顿半晌,才接着道:“幸好咱们未能宰了他,否则这秘密岂非也要随他同入地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

 

  第二十二回 士为知己者死

  长孙红却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只当咱们真的宰不了他们?夫人若真想要那昏王的命,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全都不见了。”

  这句话说出来,船舱下的楚留香等人也不禁怔了一怔,敏将军和洪相公更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洪相公才吃吃道:“既是如此,先生又不惜重金,将那些刺客请来作甚?”

  吴菊轩微笑道:“在下找那些刺客来,只不过想将那昏王骇上一骇,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性命危险时,就会将平日不愿示人的秘密说出来了,只因这秘密若对他亲人大是有利,他怎会将之带入地下?”

  长孙红道:“谁知这昏王的嘴竟比瓶子还紧,无论到了多么危险的时候,还是不肯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甚至对他最亲近的人都不肯说出来。”

  听到这里,楚留香不禁苦笑道:“难怪龟兹王能在死里逃生,原来别人根本就不想要他的命,咱们跟着紧张了半天,也上了别人的当了。”

  突听石观音带笑道:“能令大名满天下的楚香帅上当,实在是不容易。”

  她的人虽还在船舱上,但这声音竟似对着楚留香的耳朵说出来的,她内力之强,竟已能将声音凝练。

  楚留香心里吃了一惊,嘴里却笑道:“夫人也未免将在下瞧得太重了,在下时常都会上当的。”

  石观音缓缓道:“香帅何必太谦,贱妾平生所遇的对手,高人虽有不少,但若论聪明机智,武功之高,实无一人能比得香帅。”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若真有夫人所说的这般高明,此刻又怎么会置身在夫人的裙脚之下。”

  石观音一笑道:“香帅可知道,像这样的处境,还有人求之不得哩!”

  姬冰雁冷冷道:“这女魔头用话在挑逗你,只怕已看上了你,咱们是否能活着出来,也就要看你这大情人的手段了。”

  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低而又低,楚留香还是生怕被石观音听见,赶紧用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道:“能置身在美人的石榴裙下,虽是死而无憾,只可惜在下虽想见夫人一面,却也是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最后说的这八个字,乃是诗经“关雎”中的两句,也正是古往今来,最早的,最有名的情歌,上面两句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短短八个字里含意之深,实在比别人千句百句话都要深得多。

  石观音显然已听出了他话中的挑逗之意,沉默了半晌,才悠然道:“你可是想见我一面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石观音微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见我一面。”

  楚留香道:“现在?”

  石观音道:“你为何如此没有耐心?”

  楚留香叹道:“不是在下没有耐心,而是在下生怕活不了那么长了。”

  石观音又默然半晌,淡淡道:“你会活到那时候的。”

  突听吴菊轩大声道:“他活不到那时候。”

  石观音冷冷道:“谁说的?”

  吴菊轩长长吸了口气,道:“夫人难道未听说过,养痈成患,若是……”

  右观音厉声道:“我难道还要你来教训?”

  吴菊轩不敢再说话了。

  洪相公却干咳了一声,赔笑道:“若是没有必要,倒是将此人除去的好。”

  石观音语声和缓了下来,徐徐道:“书画家完成了一件杰作,若是没有人欣赏,就会觉得如衣锦夜行,所有的心力都白花了,是么?”

  洪相公虽然是摸不透她话中深意,也答不上话来。

  石观音又道:“名伶在高歌时,若是无人聆听,也会觉得十分无趣,是么?”

  洪相公道:“嗯!”  

  石观音道:“我们做这件事,也正如画家挥毫,名伶高歌一般,也要人来欣赏的,因为我们做的这件事,也无疑是件杰作。”

  洪相公笑道:“不错,若论用力之深,结构之密,纵是王羲之兰亭帖,李太白长歌行,也万万比不上此事之万一。”

  石观音道:“所以我要他活着,活着看我们这件事完成,名画要法眼鉴赏,名曲要知音聆听,我们做的这件事,也只有楚留香这种人才懂得欣赏,是么?”

  洪相公击节道:“不错,夫人高见,当真非人能及。”

  吴菊轩道:“但,但这人……”

  石观音冷冷道:“用不着你来多话。”

  她对任何人都十分客气,只有对这吴菊轩,却从不假以颜色,吴菊轩居然也逆来顺受,恭声道:“是。”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下面的这三个人,我就要带回去,不知各位可有异议么?”

  洪相公赔笑道:“在下唯夫人之命是听。”

  石观音一笑道:“各位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闷了一天后,胡铁花简直快闷出病来了,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奇怪的是,竟好像越喝越清醒。

  眼见这一天又将过去,胡铁花忍不住唉声叹气,喃喃道:“楚留香,老臭虫,你为何还不回来,难道是碰见鬼了么?”

  他却不知楚留香竟真的碰见鬼了。

  门帘忽被掀起,琵琶公主已闯了进来,胡铁花一肚子闷气,这下可找着出气的人,大吼道:“我问你,你究竟懂不懂礼貌?”

  琵琶公主冷冷瞧了他一眼,道:“什么礼貌?”

  胡铁花大声道:“孟母曰:夫礼,将入门,问孰存,所以致敬也。将上堂,声必扬,所以戒人也。你要进来,难道不会先打声招呼么?”

  琵琶公主笑道:“哎哟!想不到你还念过几天书的。”

  胡铁花背负起手,仰头道:“好说好说。”

  琵琶公主的脸一板,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胡铁花瞪眼道:“我是什么身份?”

  琵琶公主道:“现在,你是我们的阶下之囚,我根本用不着对你客气。”

  胡铁花瞪眼瞧了她半晌,忽然一笑,道:“好男不和女斗,这话是你说的,也就罢了,若是别人说的,嘿嘿!我可就要他的好看了。”

  他往床上一倒,用毡子盖起头,索性给她个不理不睬。

  琵琶公主叱道:“你装什么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