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笑道:“有理有理,但你们难道未想到,这些珠宝是要送给石观音的,她说不定立刻就要来了,她会让你们把珠宝拿走么?”

  那武士悠悠道:“胡爷以为这里真的就是和石观音的约会之地?”

  胡铁花一怔道:“难道不是?”

  那武士道:“西行五十里,才是和她约会之地,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那武士笑道:“但我们出发时虽是向西而行,走了十里后,方向就变了,在这大沙漠上,方向只要差错一些,就差得很多,这里离那约会之地,最少也有三五十里。”

  胡铁花笑道:“难怪你们走了十里后,就叫我歇下来,原来那时你们就想灌倒我了。”

  那武士道:“但那时胡爷不肯歇下来,我们只有故意将方向走错,胡爷以为我们是沙漠上的识途老马,所以放心跟着我们走,也没有留意方向。”

  他一笑,接道:“但胡爷也莫难受,在沙漠上很多人都会迷路的。”

  胡铁花笑道:“我一向不认得路,就算走在大路上,我也会迷路的。”

  那武士道:“胡爷下辈子投胎时,最好还是先认认路的好,莫要投错了胎,投进猪肚子里,那可就冤枉了。”

  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说得出如此幽默的话,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有趣,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胡铁花道:“现在,你们难道就要来宰我?”

  那武士笑道:“我们若不杀胡爷,胡爷药力消失后,一定会来找我们的……这是不得已的事,请胡爷原谅则个。”

  胡铁花笑眯眯道:“但你们谁敢来动手呢?”

  那武士道:“谁动手都一样。”

  胡铁花笑道:“你以为我真没有力气了么?莫要来杀我时,反被我杀了。”

  三个武士本已向他走了过来,听了这句话,突然一齐停下脚步,胡铁花的厉害,他们早已领教过了的。

  胡铁花笑道:“说不定这酒并不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厉害,说不定这酒对男人并不如对女人那么有用,是么?”

  三个武士对望一眼,暗道:“不错,说不定他真的还有些力气,否则他又怎能笑得如此开心呢?”

  胡铁花笑道:“好,现在你们谁敢来动手,就过来吧!”

  三个人面面相觑,竟真的没有人敢过来。

  胡铁花大笑道:“依我之见,你们还是带了这些珠宝快快逃走的好。”

  那武士眼珠子一转,忽然道:“这人若还有力气,怎会让我们将珠宝带走?”

  另一人大喜道:“不错,他一定是在吓唬人的。”

  第三人大笑道:“你要我动手,我就来动手吧!”

  他“刷”的自腰边抽出了刀,扬刀向胡铁花奔去,这柄刀精光耀眼,看来要砍人的脑袋,比切瓜还容易。

  胡铁花虽然还在笑,已笑得有些勉强,忽然道:“这些珠宝一个人花的确可以享受一辈子,但三个人分……嘿嘿!你们难道不觉得太少了些么?”

  他平生从未做过挑拨离间的事,此刻情急之下,用了这一计,只望这三人立刻自相残杀起来。

  谁知那武士却大笑道:“我们纵然想独吞财宝,也万万不会在你面前先打杀起来,让你有机会逃跑的,世上绝没有这样的呆子。”

  另一人格格笑道:“胡爷的传奇故事只怕听得太多了。”

  第三人已狂笑着挥刀直劈过来,道:“你笑吧,此刻你若还笑得出,我才真佩服你。”

  他笑声忽然停顿,一柄刀高高举起,却未砍下。

  那武士皱眉道:“你发什么惧,手软了么?”

  第三人吃吃道:“船……我看见了一只船。”

  那武士大笑道:“船,这地方哪会有船,你眼睛莫非……”

  他自己笑声也忽然顿住,眼也发起直来。

  另一人已颤声道:“船……那边真的有只船在往这里走。”

  三个人面上都现出惊惧之色,张口结舌,动弹不得。

  胡铁花又惊又喜,暗道:“这三人只怕是见了鬼,沙漠上若能行船,大海中岂非就可以跑马了么?”

  但等到他的眼睛转过去时,他也被吓得呆住了。  

  漫天风沙中,竟真的有艘船驶了过来。

  这艘船本是如风疾驶,此刻已渐行渐缓,满天鹰唳声中,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就停在他们面前。

  满天黄尘渐渐消失,船头上渐渐现出一条幽灵般的白衣人影,手足面目,都藏在白袍白巾里,连眼睛都瞧不见。

  三个武士对望一眼,脚步缓缓向后退,三个人面上俱已汗如雨下,拉起牵骆驼的绳子,就想溜之大吉。

  白衣人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已到了这里,你们还想逃么?”

  语声娇柔,竟是个女子。

  她眼睛虽被白巾蒙住,但别人的一举一动竟都瞒不过她,三个武士手脚发抖,刚牵起的绳子又落了下去。

  那武士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白衣人也不理他,缓缓道:“我本在奇怪,你们为何没有如约而来,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你们三个在捣鬼。”

  她身子也未见动弹,人已飘飘跃下船头,厉声道:“但已属我之物,就凭你们也想染指么?”

  那武士已被她这惊人的轻功骇呆了,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小人倒并没有……没有歹意。”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观音菩萨自有千手千眼,你们还想瞒得过我?”

  胡铁花忍不住长叹道:“石观音,石观音,想不到我终于见到你了,只是我竟在这种情况下和你见面,实在是泄气得很。”

  白衣人道:“如此情况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和我一较高下不成?”

  胡铁花道:“不错,我的确很有这意思。”

  白衣人冷笑道:“你只怕还差得远哩……连这样的奴才都能令你上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真令我失望得很。”

  她面已转向胡铁花,后面那三个武士悄悄打了个眼色,反手间腰刀已出鞘,三柄刀一下泼风般向白衣人砍了过去。

  白衣人背负双手,头也未回,直似全未觉察,但等到三柄刀堪堪砍到时,她纤纤十指,突然自袖中弹出。

  只听“呛”的一声,刀光如匹练般冲天飞起。

  三个武士根本未瞧见对方出手,只觉手腕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刀已被震得脱手飞出。

  三个人骇得魂都飞了,哪里还顾得黄金珠宝,简直瞧也不敢瞧这白衣人一眼,扭过头就逃。

  他们脚下虽没有轻身功夫,但性命交关时,逃得也真不慢,直逃出十来丈,三柄刀才落下来。

  白衣人轻轻招手,将三柄刀全都接住,淡淡道:“刀是你们的,还你们。”

  她还是没有回头,反手一抛,三柄刀闪电般飞出,刀上竟也似长着眼睛似的,眨眼间便追上了它们的主人。

  只听接连三声惨呼,鲜血飞激而出,有如三道火花,三柄刀已穿心而过,钉子般将三个人钉在地上。 

 

  第二十四回 料事如神

  胡铁花惨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这……这又何苦?”

  白衣人悠然道:“你害怕了?”

  胡铁花瞪眼道:“我怕什么?”

  白衣人道:“自然是怕我杀你。”

  胡铁花大笑道:“你看我像个怕死的人么?”

  白衣人道:“我看你面上虽在充英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再也不听胡铁花回答,转过身拍了拍手,那“鬼船”上立刻跃下几条大汉,将骆驼上的珠宝都搬了上去。

  胡铁花大声道:“喂!你莫忘了,这些东西是拿来和你们交换那‘极乐之星’的。”

  白衣人转身道:“你想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胡铁花道:“自然想带回去。”

  白衣人冷笑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胡铁花大声道:“我死也得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白衣人冷冷道:“这倒怪了,一个死人又怎能将东西带得回去?”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在等死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楚留香和姬冰雁竟会在这附近瞧着他——楚留香和姬冰雁竟然就在十余丈外那艘鬼船上。

  他们是从另一艘船上被搬到这艘船上来的,只因为石观音要“好好地照顾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瞧见石观音。

  胡铁花以为这白衣人就是石观音,其实她只不过是石观音的一个门下弟子,石观音早已走了。

  她行踪真是十分诡秘,非但总是来去匆匆,而且永远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现在,楚留香和姬冰雁就在这船舱中,而且就坐在舱口,从帘子里瞧出去,就可以瞧见胡铁花。

  但他们自然不能动,也不敢大声呼唤,只因他们知道胡铁花没法子救他们,而且那白衣人也对他们说过:“你们若是大声呼唤,一点用也没有,只不过是胡铁花死得快些而已,所以你们还是闭着嘴的好。”

  其实这点她根本不必说,楚留香也很清楚的。

  但他们并没有闭着嘴。

  他们瞧见胡铁花这副样子,实在觉得有些泄气。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看情况,他只怕又是被酒害的。”

  姬冰雁道:“他若不死在酒上,那才是怪事。”

  一点红道:“但他很好,他不怕死。”

  姬冰雁冷笑道:“不怕死就很好么?呆子和白痴都是不怕死的。”

  一点红冷冷道:“不怕死的,总比怕死的好。”

  楚留香微笑道:“你两人争论什么,这次他一定死不了。”

  姬冰雁道:“你凭什么以为别人不敢杀他?”

  他这句话,几乎是和白衣人同时说出来的,两人非但所说的句子一样,而且语气也差不多。

  楚留香道:“她若将小胡杀了,又叫谁将那极乐之星带回去?”

  他听到外面白衣人说的话,又笑道:“你可听见了?死人是没法子将东西带回去的。”

  姬冰雁道:“你怎知她要小胡将东西带回去?”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没有人将极乐之星带回去,又怎能骗得那位糊涂王爷说出秘密呢?”

  姬冰雁纵然还有些不信楚留香的话,此刻也不得不信了,只因这时他已瞧见那白衣人走了回来。

  胡铁花还是活着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那位糊涂王爷莫要真糊涂得将秘密说出来,否则他非但自己要送命,小胡只怕也要陪他送命了。”

  姬冰雁忍不住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现在石观音只怕也知道自己没法子令龟兹王说出那秘密了,但她认为龟兹王说不定会对小胡说的,因为龟兹王说不定会要求小胡帮忙,她现在既然觉得小胡很有用,自然就舍不得杀死他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但心里也在默祷:“但愿那龟兹王莫要说出秘密才好。”

  白衣人走了,船也走了。

  胡铁花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来的。

  “石观音”实在没有理由不杀他。

  但石观音却偏偏没有杀他,非但没杀他,反而真的将极乐之星留了下来——石观音竟是如此守信的人么?

  胡铁花实在不信,又不能不信。

  夜更深,寒意更重,胡铁花冷得全身发抖。

  现在药力虽已渐渐消失,他已渐渐能走动了,但身子还是软软的,骆驼也早已被惊走。

  胡铁花知道自己万万无法穿越这五十里的沙漠走回去。

  在白天,在他有力气时,他能不能走回去还是个问题,何况此刻夜如此深,他功力又几乎完全消失。

  “极乐之星”就在他怀里,他不能冒险。

  到后来他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四下寻了些荆棘灌木,在岩石间寻了个隐秘的避风所在,生起了一堆火。

  沙漠里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生火非常容易,只因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必定是十分干燥的。

  胡铁花喃喃自语道:“这只怕也就是惟一的好处了……”

  他语声忽然顿住,缓缓站起来,又蹲下去,直着眼睛对面前的一个石块瞧着,就算他面对着赤裸的美人,也不会瞧得如此有趣。

  但这只不过是块已风化了的岩石而已。

  火光闪动,他眼睛里也发了光。

  原来这块石块上竟染着些黑色和黄色的颜料,还有几滴已凝固了的胶质,像是上好的牛皮胶。

  这些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但在这荒僻的沙漠中,最荒僻隐秘的角落里会发现这些东西,那就奇怪了。  

  何况,他终究也是个老江湖,他自己虽不会易容术,也瞧得出这些东西是为了易容而用的。

  是什么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易容呢?

  楚留香身上永远带着这些东西的。

  胡铁花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老臭虫到这里来过,却怎知他为何又要易容改扮?瞧他用的颜色又黄又黑,他莫非是被女人追怕了,所以改扮成个丑八怪?”

  想到这里,他自己不禁笑了出来。

  但事情却一点也不可笑,楚留香必然有了危险,否则他就用不着改扮,何况他改扮之后,就没了消息。

  胡铁花皱着眉,将这石头搬了家,这块石头是死的,他搬不动,但他并不死心,又去搬另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竟被他搬开了,下面的沙很松,他用手去挖,没多久就挖出一大包令他又惊又喜的东西来。

  包袱里有条丝巾,角上绣着个“曲”字,有个小木瓶,拔开瓶塞,就发出一股淡淡的郁金香的香气。

  “盗帅夜留香”,楚留香原来随时都带着这香气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粒黑色的珍珠,一对判官笔,一包金珠,一大串钥匙,一个翡翠鼻烟壶,一柄小银刀。

  最奇怪的是,这包东西里居然还有只鲜红的,绣着并蒂莲的女人睡鞋,一个粉红色的,绣着牡丹的女人肚兜。

  胡铁花微笑道:“小木瓶,黑珍珠和丝巾自然是老臭虫的,但巾上绣着的这“曲”字又是谁呢?莫非……莫非……是那位多情公主的闺名么?……哈!老臭虫真有一手,三下两下,就让人家女孩子将定情物都送给他了。”

  判官笔在闪着光,这对判官笔不但比武林中通常所见的沉重,而且打造得分外精致。

  胡铁花又道:“判官笔、鼻烟壶、钥匙、银刀和金珠却必定是那死公鸡的了,他这人真婆婆妈妈得和女人一样,连钥匙都带在身上,难道还怕别人等他走了后,就开他的房门,偷他的东西么——嘿嘿!看来他倒该改个名字,叫小气鬼了。”

  他自己从来没带过钥匙,所以见了别人带钥匙,就觉得可笑得很,想到楚留香终于找到姬冰雁,他更开心。

  他拍了拍手,笑道:“这两人既已聚在一起,天塌下来也能接得住,我还为他们担心什么?”

  但红睡鞋和绣花肚兜又是谁的呢?

  胡铁花皱眉道:“难道老臭虫又找到了新人?但纵然如此,他也不会要人家肚兜呀!老臭虫怎么会变得如此肉麻?”

  他拉起肚兜闻了闻,吐了吐舌头,失笑道:“好香。”  

  他忽然觉得这香气熟悉得很,立刻就想到那天晚上,从姬冰雁家里将两个艳姬骗出来的光景。

  原来姬冰雁竟将他爱姬的贴身物一直藏在自己身上,聊以慰情——胡铁花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原来我们这位道貌岸然的姬先生,还是位多情种子呢!”

  突听一人道:“多情总比无情的好,是么?”

  “多情总比无情的好”,这又是何等优美多情的话,这句话被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声音说出来,岂非更是令人销魂。

  但胡铁花此时此地听了这句话,却大吃了一惊,失声道:“谁?”

  方才那白衣人语声也娇媚得很,但杀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娇媚了,胡铁花只觉这样的语声,比破锣还难听可怕。

  那娇滴滴的语声笑道:“堂堂的胡大英雄,怎地也变得如此胆小了?”

  随着语声自岩后走出个人来,竟是琵琶公主。

  胡铁花松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你不在家弹琵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琵琶公主幽幽道:“琵琶若无知音欣赏,还是不弹的好。”

  胡铁花道:“不弹琵琶,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么?”

  琵琶公主瞪着他,道:“你莫以为我是没事做出来玩的,这种时候我难道不想在家睡觉?但王妃却对我说:‘那位胡壮士本事虽大,却可惜是个草包,说不定会上人当的,你还是跟着去照应照应吧!’所以我只好来了。”

  胡铁花若是没有上别人的当,也许还不会太生气,但他真上了当,听了这话简直好像被人揭了疮疤。

  琵琶公主话未说完,他脸已气红了,粗着脖子道:“我是草包,你又是什么?绣花枕头么?”

  琵琶公主淡淡道:“你用不着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若不服气,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算账么?”

  她一笑又道:“只怕你见着她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气得直喘气,真的连话也说不出了。

  琵琶公主又道:“但我向西面走,一直没找着你们,冒着夜寒兜了好多圈子,才瞧见这里有火光,我又怕是别的人,所以叫别人远远等着,一个人悄悄走过来。”

  胡铁花大声道:“你用不着再解释,反正我知道你有这毛病,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来见人。”

  琵琶公主也大声道:“你也用不着总是对我发威,难道我有什么地方惹着了你么?”

  胡铁花道:“嗯!”

  琵琶公主瞪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就算没有嫁给你,你也不必一见我面就生气呀!”

  胡铁花脸又红了,脖子又粗了。

  琵琶公主嫣然道:“你若总是对我这样,就证明你还是偷偷爱着我的,所以你才会因为我不嫁给你而生气,你才会吃那老臭虫的醋。”

  胡铁花瞪着她,忽也大笑起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若真嫁给我了,我不被活活气死才怪。”  

  琵琶公主撇了撇嘴,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没出息。”

  “酸葡萄”的故事,本是他们西域诸国的寓言,胡铁花根本不太懂,所以也不生气,只不过他本想将“极乐之星”换回的经过说出来的,此刻也不说了,本想立刻走的,此刻也不走了。

  琵琶公主也不问,也不走,却在岩石上坐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个银酒瓶,以瓶盖作酒杯,自斟自饮,喃喃道:“这么冷的天,若不喝杯酒挡挡寒气,只怕就要冻成死鱼了。”

  胡铁花嘴里也要叽叽咕咕,喃喃道:“若有人想以酒来气我,那才大错而特错,我刚刚上了喝酒的当,现在简直一看见酒就头疼。”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他的头一点也不疼,心反而痒得厉害,满肚子酒虫又爬了起来。

  但刚和人吵过架,又怎么好意思问人要酒喝呢?

  胡铁花只有忍住,故意不去瞧她。

  琵琶公主非但喝得喷啧有声,而且嘴里还不住喃喃道:“这酒可当真不错,一喝下去全身都暖和了。”

  胡铁花忍不住大声道:“女孩子家喝酒居然喝得啧啧发响,真没规矩。”

  琵琶公主嫣然道:“我就是要没规矩,这样才能让有规矩的人气死。”

  胡铁花快气死了,眼珠子一转,忽然瞧见那丝巾,他眼睛立刻亮了,拾起丝巾,在火光前展开,喃喃道:“这块破布拿来擤鼻涕倒不错。”

  话未说完,琵琶公主已跳起来冲了过去,大喝道:“你……你这手巾是哪里来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捡来的。”

  琵琶公主颤声道:“快……快还给我。”

  胡铁花道:“还给你?为何要还给你?难道是你的么?”

  这次是琵琶公主的脸红了,道:“是……是我的又怎样?”

  胡铁花道:“这倒奇怪了。”

  琵琶公主道:“有什么奇怪?”

  胡铁花道:“我明明听见那老臭虫说:‘那母夜叉自作多情,还以为我会将这破布好好保存哩!’你难道就是那母夜叉不成?”  

  琵琶公主连眼圈都红了,跺脚道:“放屁!你……你简直不是人。”

  胡铁花悠然道:“你又何必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要是不服气,难道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么?”

  他哈哈笑道:“只怕你真的见着那人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琵琶公主忽然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反而怔住了,他本来只不过是想气气她的,见她竟真的如此伤心,胡铁花只有走过去,赔笑道:“你千万莫伤心,我只不过是骗你的。”

  琵琶公主只是捂面痛哭,也不理他。

  胡铁花道:“这是我不好,我该死,那老臭虫根本没有说你是‘母夜叉’,更没有说你自作多情,这全是我这大混蛋胡说八道。”

  琵琶公主痛哭道:“但他……他为何将我送他的东西随便乱抛?”

  胡铁花道:“这只因……”

  胡铁花几乎连舌头都快说断,才总算将这件事情说清。

  他叹了口气,又道:“现在,随便你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只求你莫要再哭了,好么?”

  琵琶公主揉着眼睛,道:“你若承认你是个特级混账,我就不哭了。”

  胡铁花苦笑道:“我岂非早已承认了……唉!”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既然承认,为何还叹气?难道不甘愿么?”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喃喃道:“我心甘情愿,承认我是个大混蛋,这样好了么……哈!错就错在我是个男人,男人骂女人就是混蛋,女人就算骂男人是大草包也没关系,因为女人会哭,这本事男人可不大容易学会的。”

  琵琶公主瞪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胡铁花苦笑道:“我……我说男人都是混蛋,女人都是好蛋……都是好人。”

  琵琶公主展颜一笑,道:“这话还差不多。”

  她笑着将酒瓶塞入胡铁花手里,但目光转到那一堆东西上时,笑容立刻又不见,脸色也沉重起来。

 

  第二十五回 花海迷魂

  胡铁花正在喃喃笑道:“若是承认混蛋就有酒喝,我每天承认一次也没关系。”

  他正想将酒往肚子灌,谁知琵琶公主一把又将酒瓶抢了过去,道:“我已改变主意,酒不能给你喝了。”

  胡铁花瞪眼道:“你……你主意不嫌改变得太快了么?”

  琵琶公主道:“这些东西全是老臭虫的,是不是?”

  胡铁花失笑道:“睡鞋和肚兜却是死公鸡的,你可千万别吃醋,你一吃醋,我就没得喝了。”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意思……你想,这些东西老臭虫始终都带在身上,但现在却将之深深埋在地下……”

  胡铁花截口道:“那只因他已易容改扮,若将这些东西藏在身上,怕泄漏了身份。”

  琵琶公主道:“但你再想想,这些东西藏在他身上,别人又怎会发觉呢?除非他明知此行有被别人抓住的危险。”

  胡铁花脸色立刻变了,道:“不错,我果然不能再喝酒了,若非他们明知此行十分凶险,死公鸡绝不会将这些见不得人的贴身之物拿出来的。”

  琵琶公主叹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打着自己的脑袋,道:“女人果然比男人细心,这么重要的问题,我竟会没有想到。”

  琵琶公主幽幽道:“这也不是女人比男人细心,只不过因为女人对她所喜欢的人,总是特别关心而已。”

  胡铁花跳了起来,取出那“极乐之星”塞入琵琶公主的手中,道:“这就是极乐之星,你快送回去吧!”

  琵琶公主道:“你呢?”

  胡铁花道:“我一定得要先去找老臭虫。”

  琵琶公主道:“但你已答应过王妃将此物送回去。”

  胡铁花跺脚道:“不错,我还答应了她许多事,但我既已知道老臭虫和死公鸡有了危险,天大的事,都只好先放在一边。”

  琵琶公主眼波闪动,垂首道:“你我既已知道他有危险,我难道还能放心走开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也要跟我去?”

  琵琶公主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这极乐之星呢?”

  琵琶公主道:“你自己说过,天大的事都可先放在一边的,是么?”

  胡铁花想了想,刚想点头,忽又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带你去。”

  琵琶公主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此行既然十分凶险,你却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万一有什么……”  

  琵琶公主大声截口道:“你莫忘了,这里是沙漠,在这里我比你要有用得多,何况,就算你真不带我去,我还是要跟着你的。”

  胡铁花又揉起鼻子来,苦笑道:“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这话可真是一点也不错。”

  这里是一片岩石,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岩石,大的如石峰排云,高入云霄,直插入穹苍中,小的也高有数十丈,如太古洪荒时的恶龙怪兽,静静地蹲踞在那里,等着将全人类俱都吞噬。

  这里不但像是已到了沙漠的尽头,简直像是已到了天地的尽头,再往前走,便要跌入万劫不覆的深渊中。

  黎明时,“鬼船”已驶到这里。

  从船窗中望出去,只见前面俱是石峰,无边无际,再也难往前走,眼见着这艘船竟似要往石峰上撞了过去。

  楚留香纵然镇定,也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前面一座高插入云的怪石奇峰,已如洪荒恶兽般迎面扑了过来。

  谁知船行一折,竟缓缓滑入了石峰群中。

  楚留香叹了口气,暗道:“好险恶的所在,这里只怕就是石观音的根据地了。”

  一念至此,正是又惊又喜。

  只觉船已渐渐停下,停在一处石坳中。

  那白衣人冷冷道:“你们两条腿还能动么?”

  其实她明知楚留香等人的真气虽已被石观音的独门截穴手法封锁,但行动言语并没有什么妨碍。

  楚留香静静地瞧着她,也不说话。

  白衣人道:“你们两条腿若还能动,就下去吧!”

  楚留香仍是出神地瞧着她,还是不说话。

  白衣人怒道:“你可是想我挖出你的眼睛来么?”

  楚留香这才笑了笑,道:“姑娘方才是为了要让别人认为姑娘就是石夫人,所以才蒙起脸来,但在下等既已知道姑娘并非石夫人,姑娘为何还不……”

  白衣人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竟是说不出的凄厉,厉声道:“你可是想瞧瞧我的脸?”

  楚留香微笑道:“久闻石夫人门下俱是国色天香,姑娘若肯让在下一睹风采,在下虽死,也算对得住自己的这双眼睛了。”

  姬冰雁暗笑忖道:“原来他又想用‘美男计’了,但你无论怎么样花言巧语,她难道还会放了你不成?”

  只听白衣人厉声狂笑道:“国色天香……好,我就让你瞧瞧我的国色天香。”

  她的手抓起蒙面丝巾,楚留香的笑容立刻凝结住。

  这哪里是人的脸,这简直是魔鬼的容貌。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这体态如此轻盈,风姿如此绰约的少女,一张脸竟是如此狰狞,如此可怕。

  他忽又想起,那任夫人秋灵素的一张脸,也是这样子的,难道石观音也为了嫉妒这少女的颜色,是以也将她的容颜毁了?

  只听这少女厉声笑道:“现在你瞧见了么?你的眼福可真不浅,以后你也一定要记住,曲无容乃是世上最丑的女人,再没有别人比得上。”

  楚留香却微微一笑,道:“容貌美丑,只在人们一念之中,姑娘若非绝代风华,容貌又怎会被人所毁,姑娘既然本是风华绝代,形貌被毁又有何妨……只因别人纵能毁得姑娘的形貌,但姑娘的风骨自在,却是谁也毁不去的。”

  曲无容默然半晌,忽又厉声叱道:“下去,下去……这里不是你多话的地方。”

  楚留香一揖而行,一点红走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