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微笑道:“不知这两位兄台可有同感么?”

楚留香笑道:“只要有酒喝,我纵然不去,我这朋友也一定会拉我去的。”

胡铁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有酒喝,就算喝完了要捱几刀,我也非去不可。”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突听一人说道:“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知道请不请我?”

这人站在人丛里,比别人都高着半个头,只因他的腿比别人都长得多,正是方才在水槽旁洗澡的那个人。

他此刻当然也穿上了衣服,衣着之华丽绝不在那紫袍大汉之下,手上还提着个三尺见方的黑色皮箱,看来分量极重,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紫袍大汉目光闪动,大笑道:“兄台若肯赏光,在下欢迎还来不及,怎有不请之理?”

那长腿的人笑道:“既然如此,我先谢了,却不知席设哪里?”

紫袍大汉道:“就在对面的‘三和楼’如何?”

长腿的人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他含笑瞟了楚留香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既然已没什么热闹好看了,大家也就一哄而散。金灵芝是和丁枫一起走的,她似乎并不想和丁枫一起走,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未拒绝。

直到大家全走光了,那佩刀的人才恨恨道:“大哥,我真不懂你方才怎么能忍得下来的?就算那丫头是金老太婆的孙女,我兄弟难道就是怕事的人么?”

紫袍大汉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不知道,我所忌惮的并不是姓金的。”

佩刀的人道:“不是姓金的,难道会是那满脸假笑的小子么?他毁了大哥的玉带,我早就想给他一刀尝尝了。”

紫袍大汉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没有那么样做……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佩刀的人冷笑道:“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难道还会是楚留香不成?”

紫袍大汉沉着脸,一字字道:“一点也不错,他正是楚留香!”

佩刀的人怔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袍大汉也怔了半晌,嘴角泛起一丝狞笑,喃喃道:“楚留香,楚留香,我们虽对付不了你,但总有人能对付你的,你若还能活三天,我就算你本事!”

楚留香和胡铁花一转过街,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张三那小子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叫他溜了。”

胡铁花笑道:“我真想不出你是用什么法子叫他将那颗珍珠吐出来的,这小子也奇怪,什么人都不服就服你。”

楚留香微笑不语。

胡铁花道:“但你那手也未免做得太绝了。”

楚留香道:“你不认得那人?”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认得你,所以虽然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出声,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倒觉得他怪可怜的。”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可怜他了。”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你可听说过,东南海面上有一伙海盗,杀人劫货,无恶不作?”

胡铁花道:“紫鲸帮?”

楚留香道:“不错,那人就是紫鲸帮主海阔天!他一向很少在陆上活动,所以你才没有见过他。”

胡铁花动容道:“但这厮的名字我却早已听说过了,你方才为何不说出来?我若知道他就是海阔天,那一拳不把他打扁才怪。”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以后你总还有机会的,何必着急。”

胡铁花忽又笑了道:“听说海阔天眼光最准,只要一出手,必定满载而归,可说是一等一的大强盗,今天却被你硬扣一顶‘小偷’的帽子,他晚上回去想想,能睡得着才怪!”

楚留香笑道:“他脱光时,我本未认出他,但一穿上衣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我早已想治治他了,今天正是个机会。”

胡铁花道:“但你为何又放他走了呢?”

楚留香道:“我不想打草惊蛇。”

胡铁花沉吟着,道:“海阔天若是草,蛇是谁?……丁枫?”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点点头道:“此人的确可疑,他本在枯梅大师船上,船沉了,他却在这里出现;他本是去接枯梅大师的,现在枯梅大师却不见了。”

楚留香道:“这也是我第一件觉得奇怪的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和华山派全无渊源,却学会了华山派的不传之秘‘清风十三式’,而且还死也不肯认账。”

楚留香道:“这是第二件怪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见了丁枫,却好像服气得很,她和丁枫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这是第三件。”

胡铁花道:“紫鲸帮一向只在海上活动,海阔天却忽然也在这里出现了丁枫既然肯为他解围,想必也和他有些关系。他们怎会有关系的?”

楚留香道:“这是第四件。”

胡铁花想了想,道:“丁枫一出手就能夹住金灵芝的剑,显然对‘清风十三式’的剑路也很熟悉。他怎会熟悉华山派的剑法?”

楚留香道:“这是第五件。”

胡铁花道:“他明明知道那是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却硬要说它是峨嵋的‘柳絮剑法’,显然也在为金灵芝掩饰。他为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这是第六件。”

胡铁花道:“他的双掌夹剑,用的仿佛是自扶桑甲贺谷传来的‘大拍手’,轻功身法却仿佛和昔年的血影人路数相同,又对华山派的剑法那么熟悉;这少年年纪虽轻,却有这么高的武功,而且身兼好几家的不传之技,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楚留香道:“这是第七件。”

胡铁花揉着鼻子,鼻子都揉红了。

楚留香道:“还有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一天之内就遇着了七件令人想不通的怪事,难道还不够?”

楚留香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七件事之间的关系?”

胡铁花道:“我的头早就晕了。”

楚留香道:“这七件事其实只有一条线,枯梅大师想必就是为了追查这条线索而下山的。”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本是华山派的不传之秘,现在却至少已有两个不相干的人知道了,这秘密是怎么会走漏的?枯梅大师身为华山掌门,自然不能不管。”

胡铁花恍然道:“不错,枯梅大师下山,为的就是要追查‘清风十三式’的秘传心法是怎么会给外人知道的,她为了行动方便,自然不能以本来身份出现了。”

楚留香道:“知道“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只有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枯梅大师自己当然绝不会泄漏这秘密……”

胡铁花断然道:“高亚男也绝不是这种人!”

楚留香道:“她当然不是这种人,所以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的心法秘笈已失窃了。”

胡铁花长长吸了口气,道:“不错,除了这原因之外,枯梅大师怎肯轻易出山?”

楚留香沉吟道:“清风十三式既是华山派的不传之秘,它的心法秘笈收藏得必定极为严密……”

胡铁花抢着道:“能有法子将它偷出来的人,恐怕只有“盗帅”楚留香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

胡铁花也苦笑道:“这件事简直好像和‘天一神水’的失窃案差不多了。”

楚留香道:“骤然一看,两件事的确仿佛有些大同小异,其实却截然不同。”

胡铁花道:“有什么不同?”

楚留香道:“神水宫弟子极多,分子复杂,华山派却一向择徒最严,枯梅大师门下弟子一共也只不过有七个而已。”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神水宫的‘天一神水’本就是由‘水母’的门下弟子保管,‘清风十三式’的剑谱却一定是枯梅大师自己收藏的……”

胡铁花道:“不错,要偷清风十三式的剑谱,的确比偷‘天一神水’困难多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偷这剑谱的人,一定比偷‘天一神水’的无花还要厉害得多。”

胡铁花道:“你想这人会不会是……丁枫?”

楚留香沉吟道:“纵然不是丁枫,也必定和丁枫有关系。”

他接道:“枯梅大师想必已查出了些线索,所以才会冒那‘蓝太夫人’的名到这里来和丁枫相见。”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只要抓住了丁枫,岂非就可问个水落石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枯梅大师自然不会像你这么鲁莽,她当然知道丁枫最多也只不过是条小蛇而已,另外还有条大蛇……”

胡铁花道:“大蛇是谁?”

楚留香道:“到现在为止,那条大蛇还藏在草里,只有将这条大蛇捉住,才能查出这其中的秘密,捉小蛇是无用的。”

胡铁花沉思着点了点头,道:“枯梅大师现在的做法,想必就是为了要追出这条大蛇究竟藏在哪堆草里,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

楚留香笑道:“你终于明白了。”

胡铁花道:“但我们……”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也绝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这件事不但和枯梅大师有关,也和很多别的人有关。”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除了枯梅大师外,一定还有很多别人的秘密也落在这条大蛇的手里,和这件事有牵连的更都是极有身份的人物。”

胡铁花叹道:“不错,这件事的确比那‘天一神水’失窃案还要诡秘复杂得多。”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无花盗取‘天一神水’,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要用,这条大蛇盗取别人的秘密,却是为了出售!”

胡铁花愕然道:“出售?”

楚留香道:“你想,金灵芝是怎么会得到‘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

胡铁花也不禁动容道:“你难道认为她是向丁枫买来的?”

楚留香道:“不错。”

他接着又道:“这种交易自然极秘密,丁枫想必早已警诫过她,不可将剑法轻易在人前炫露,但今天她情急之下,就使了出来。”

胡铁花恍然道:“所以她一见丁枫,就紧张得很,明明不能受气的人,居然也忍得住气了,为的就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楚留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丁枫才会故意替她掩饰。”

胡铁花笑了笑,道:“只可惜他无论怎样掩饰,纵能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我们的。”

楚留香道:“丁枫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和华山派的关系,也许他还以为将我们也一齐瞒过了。”

胡铁花道:“但他迟早总会知道的。”

楚留香缓缓道:“不错,他迟早总会知道,等到那时……”

胡铁花变色道:“等到那时,他就一定要将我们杀了灭口了,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你的确还不算太笨。”

胡铁花冷笑道:“想杀我们的人可不止他一个,现在那些人呢?”

楚留香道:“那些人是那些人,丁枫是丁枫!”

胡铁花道:“丁枫又怎样,难道能比石观音,比血衣人更厉害?”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丁枫也许不足惧,但那条大蛇……”

胡铁花大声道:“你怎么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起来了?……那条大蛇又怎样?难道能把我们吞下肚里去?”

楚留香沉声道:“甲贺谷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轻功心法,已都是武林中难见的绝技,‘清风十三式’更不必说了,他们能将这三种武功都学会,何况别的?一个人若能身兼数十家武功之长,这种人难道不比石观音他们可怕?”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何况,能学到这几种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本事?由此可见,那条大蛇的心机和手段,也必定非常人能及。”

胡铁花冷笑道:“阴险毒辣的人,我们也见得不少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不是真怕了他们,只不过能小心总是小心好些。”

胡铁花冷冷道:“你若再小心些,就快要变成老太婆了。”

楚留香笑道:“老太婆总是比别人活得长些,她若在三十三岁时就被人杀死,又怎会变成老太婆?”

胡铁花也笑了,道:“亏你倒还记得我的年纪,我这个人能够活到三十三岁,想来倒也真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好对付的,无论谁只要牵连进去了,再想要脱身,只怕就很难。”

楚留香道:“现在牵连到这件事里来的,据我所知,已有‘万福万寿园’、华山派、紫鲸帮,我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

胡铁花沉吟着,道:“就算只有这些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很了不得的人。”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这人现在就在我们身后。”

胡铁花吃了一惊,霍然转身,果然看到一个人早就跟在他们后面,他也看出,这人必定很有些来历。

这是条通向江岸的路,很是偏僻。

路旁杂草丛生,四下渺无人迹——只有一个人。

这人穿着件极讲究的软缎袍,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皮箱,衣服是崭新的,皮箱却已很破旧。

他的人很高,腿更长,皮肤是淡黄色的,黄得很奇怪,仿佛终年不见阳光,又仿佛常常都在生病。

但他的一双眸子却很亮,和他的脸完全不相称,就好像老天特地借了别人的一双眼睛,嵌在他脸上。

胡铁花笑了。

若是别人在后面盯他们的梢,他早就火了,但他对这人本来就没有恶感,此刻远远就含笑招呼着道:“同船共渡,已是有缘,我们能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更有缘了,为何不过来大家聊聊。”

这人也笑了。

他距离胡铁花他们本来还很远,看来走得也不太快,但一眨眼间,就已走近了三四丈,再一眨眼,就已到了他们面前。

楚留香脱口赞道:“好轻功!”

这人笑了笑,道:“轻功再好,又怎能比得上楚香帅?”

楚留香含笑道:“阁下认得我,我却不认得阁下,这岂非有点不公平?”

这人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两位也绝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阁下忒谦了。”

胡铁花已沉下了脸,道:“这倒也不是忒谦,只不过是不愿和我们交朋友而已。”

这人抢着道:“我绝非故意谦虚,更不是不愿和两位交朋友,只不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在下姓勾,名子长,两位可听过么?”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住了。

“勾子长。”

这名字实在奇怪得很,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他们非但没听过这名字,简直连这姓都很少听到。

勾子长笑道:“两位现在总该知道,我是不是故意作状了。”

他接着又道:“其实我这人从来也不知道‘谦虚’两字,以我的武功,在江湖中本该已很有名才是,只不过,我根本就未曾在江湖走动过,两位自然不会听过我的名字。”

这人果然一点也不谦虚,而且直爽得很。

胡铁花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人,大笑道:“好,我叫胡铁花,你既认得楚留香,想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勾子长道:“不知道。”

胡铁花笑不出了。

他忽觉得太直爽的人也有点不好。

幸好勾子长已接着道:“但我也看得出,以胡兄你的武功在江湖中的名气绝不会在楚香帅之下……”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这人还不算太小心眼……”

他瞪了楚留香一眼,板起了脸道:“但你也不必太得意,我就算不如你有名,那也只不过是因为我酒比你喝得多,醉的时候比你多,所以风头都被你抢去了。”

楚留香笑道:“是是是,你的酒比我喝得多,每次喝酒,我喝一杯,你至少已喝了七八十杯。”

胡铁花道:“虽然没有七八十杯,至少也有七八杯,每次我看见你举起杯子,以为你要喝了,谁知你说几句话后,就又放了下去。”

他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的毛病就是话说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楚留香道:“是是是,天下哪有人喝酒能比得上你?你喝八杯,我喝一杯,先醉倒的也一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倒一点也不假。”

勾子长忍不住笑了。

他觉得这两人斗起嘴来简直就像是个大孩子,却不知他们已发现路旁的杂树丛中有人影闪动,所以才故意斗嘴。

那人影藏在树后,勾子长竟全未觉察。

胡铁花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都已知道这勾子长武功虽高,江湖历练却太少,他说“根本未在江湖走动”,这话显然不假。

但他既然从未在江湖走动,又怎会认得楚留香呢?

那时那人影已一闪而没,轻功仿佛也极高。

胡铁花向楚留香打了个眼色,道:“你说他可曾听到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什么也没有听到。”

勾子长咳嗽了两声,抢着道:“我非但未曾听说过胡兄的大名,连当今天下七大门派的掌门,我都不知道是谁。”

胡铁花失笑道:“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勾子长道:“当今天下的英雄,我只知道一个人,就是楚香帅。”

胡铁花道:“他真的这么有名?”

勾子长笑道:“这只因我有个朋友,时常在我面前提起楚香帅的大名,还说我就算再练三十年,轻功也还是比不上楚香帅一半。”

胡铁花微笑道:“这只不过是你那位朋友在替他吹牛。”

勾子长道:“我那朋友常说楚香帅对他恩重如山,这次我出来,他再三叮咛,要我见到楚香帅,千万要替他致意,他还怕我不认得楚香帅,在我临行时,特地将楚香帅的风采描叙了一遍。”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我见到楚香帅时,还是未能立刻认出来,只因……”

胡铁花笑着接道:“只因那时他脱得赤条条的,就像是个刚出世的婴儿,你那朋友当然不会是女的,又怎知他脱光了时是何模样?”

勾子长笑道:“但我一见到楚香帅的行事,立刻就想起来了。只不过……我到现在为止,还想不通那颗珍珠是怎会跑到玉带中去的。”

胡铁花道:“那只不过是变把戏的障眼法,一点也不稀奇。他一定是从住在天桥变戏法的‘四只手’那里学来的。所以他还有个外号叫‘三只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勾子长道:“这……我倒未听敝友说起。”

楚留香笑道:“这人嘴里从来也未长出过象牙来,他的话你还是少听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