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道:“你嘴里难道就长得出象牙来?这年头象牙可值钱得很呢,难怪有些小姑娘要将你当做个活宝了。”

楚留香也不理他,问道:“却不知贵友尊姓大名,是怎会认得我的?”

勾子长道:“他叫王二呆。”

楚留香皱眉道:“王二呆?”

勾子长笑道:“我也知道这一定是个假名,但朋友贵在知心,只要他是真心与我相交,我又何必计较他用的是真名,还是假姓?”

楚留香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别人不愿说的事,他就绝不多问。

他们边谈边走,已快走到江岸边了。

风中传来一阵阵烤鱼的鲜香。

胡铁花笑道:“张三这小子总算还是懂得好歹的,已先烤好了鱼,在等着慰劳我们了。”

“快网”张三的船并不大,而且已经很破旧。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都知道,这条船是张三自己花了无数心血造成的。船上每一根木头、每一根钉子都经过仔细的选择,看来虽是破旧,其实却坚固无比,只要坐在这条船上,无论遇着多么大的风浪,楚留香都绝不会担心。

他相信张三的本事,因为他自己那条船也是张三造成的。

船头上放着个红泥小火炉,炉子旁摆满了十来个小小的罐子,罐子里装着的是各式各样不同的佐料。

炉火并不旺,张三正用一把小铁叉叉着条鱼在火上烤,一面烤,一面用个小刷子在鱼上涂着佐料。

他似乎已将全副精神全都放在手里这条鱼上,别人简直无法想像“快网”张三也有如此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时候。

楚留香他们来了,张三也没有招呼。

他烤鱼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管的,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也要等鱼烤好了再说。

他常说:“鱼是人人都会烤的,但我却比别人都烤得好,就因为我比别人专心,‘专心’这两个字,就是我烤鱼最大的诀窍。”

楚留香认为无论做什么事的人,都应该学学他这诀窍。

香气越来越浓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我看你这条鱼大概已经烤好了吧?”

张三不理他。

胡铁花道:“再烤会不会烤焦?”

张三叹了口气,道:“被你一打岔,一分心,这条鱼的滋味一定不对了,就给你吃吧!”

他将鱼连着铁叉子送过去,喃喃道:“性急的人,怎么能吃得到好东西?”

胡铁花笑道:“但性急的人至少还有东西可吃,总比站在一边干流口水的好。”

他也真不客气,盘膝坐下,就大嚼起来。

张三这才站起来招呼,笑道:“这位朋友方才在澡堂里差点被我撞倒,我本该先烤条鱼敬他才是……你们为何不替我介绍介绍?”

勾子长道:“我叫勾子长,我不吃鱼,一看到鱼我就饱了。”

张三怔了怔,大笑道:“好,好,这位朋友说话真干脆,但不吃鱼的人也用不着罚站呀……来,请坐请坐,我这条船虽破,洗得倒很干净,绝没有鱼腥臭。”

他船上从来没椅子,无论什么人来,都只好坐在甲板上。

张三眼睛瞪着他的皮箱——这皮箱放下来的时候,整条船都似乎摇了摇,显见分量重得惊人。

勾子长笑道:“我不是嫌脏,只不过我的腿太长,盘着腿坐不舒服。”

张三似乎全未听到他在说什么。

勾子长笑道:“你一定在猜我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你永远也猜不着的。”

张三似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我知道箱子里装的至少不会是鱼。”

勾子长目光闪动,带着笑道:“我可以让你猜三次,若猜出了,我就将这箱子送给你。”

张三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出?”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猜着道:“分量最重的东西,好像就是金子。”

勾子长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堆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将这箱子换给他。”

张三眼睛亮了,道:“这箱子竟如此珍贵?”

勾子长道:“在别人眼中,也许一文不值,在我看来,却比性命还珍贵。”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承认猜不出了。”

他凝注着勾子长,试探着又道:“如此珍贵之物,你想必也不会轻易给别人看的。”

勾子长道:“但你迟早总有看得到的时候,也不必着急。”

他笑了笑,接着道:“性急的人,是看不到好东西的。”

鱼烤得虽慢,却不停的在烤,胡铁花早己三条下肚了,却还是睁大了眼睛,在盯着火上烤的那条。

勾子长笑道:“晚上‘三和楼’还有桌好菜在等着,胡兄为何不留着点肚子?”

胡铁花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世上哪有一样菜能比得上张三烤鱼的美味?”

他闭上眼睛,摇着头,道:“熊掌我所欲也,鱼亦我所欲也,若是张三烤的鱼,舍熊掌而食鱼矣!”

张三失笑道:“想不到这人倒还有些学问。”

胡铁花悠然道:“我别的学问没有,吃的学问却大得很,就算张三烤的鱼并不高明,我也先吃了再说,能吃到嘴的鱼骨头,也比飞着的鸭子好。”

他忽然又瞪起眼睛道:“你们以为今天晚上那桌菜是好吃的么?菜里若没有毒,那才真是怪事了。”

楚留香忽然道:“这罐醋里怎么有条蜈蚣?难道你也想毒死我?”

醋里哪有什么蜈蚣?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要说话了,楚留香却摆了摆手,叫他闭着嘴,然后就拿起那罐醋,走到船舷旁。

谁也猜不出他这是在做什么,只见他将整罐醋全都倒了下去。

“这人究竟有了什么毛病了?”

胡铁花这句话还未说出来,就发现平静的江水中忽然卷起了一阵浪花,似乎有条大鱼在水里翻跟斗。

接着,就有个三尺多长、小碗粗细的圆筒从水里浮了起来。

圆筒是用银子打成的,打得很薄,所以才会在水中浮起。

胡铁花立刻明白了,道:“有人躲在水里用这圆筒偷听?”

楚留香点了点头,笑道:“现在他只怕要有很久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水里听不见水上的声音,只有将这特制的银筒套在耳朵上伸出水面,水上的声音就会由银筒传下去。

但他却再也想不到上面会灌下一瓶醋。

胡铁花笑道:“耳朵里灌醋,滋味虽不好受,但还是太便宜了那小子。若换了是我,一定将这瓶辣椒油灌下去。”

张三叹了口气,喃喃道:“没有辣椒油倒还无妨,没有醋,鱼就烤不成了。”

勾子长早已动容,忍不住说道:“香帅既已发现水中有人窃听,为何不将他抓起来问问,是谁派他来的?”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问是绝对问不出什么的,但纵然不问,我也知道他是谁派来的了。”

勾子长道:“是谁?”

楚留香还未说话,突见两匹快马,沿着江岸急驰而来。

马上人骑术精绝,马也是千中选一的好马,只不过这时嘴角已带着白沫,显然是已经过长途急驰。

经过这条船的时候,马上人似乎说了两句话。

但马驰太急,一眨眼间就又已奔出数十丈外,谁也没有这么灵的耳朵。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胡铁花自然知道这人是谁,问道:“老臭虫,他们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那有胡子的人说:‘帮主真的在那条船上?’没胡子的人说:‘只希望……’。”

胡铁花道:“只希望什么?”

楚留香笑道:“抱歉得很,下面的话,我也听不清了。”

胡铁花摇了摇头,道:“原来你的耳朵也不见得有多灵光。”

但勾子长已怔住了。

他简直想不通楚留香是怎么能听到那两人说话的,非但听到了那两人说话,还看出了谁有胡子,谁没胡子,还能分辨话是谁说的。

勾子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楚留香忽然又道:“你可看出这两人是从哪里来的么?”

胡铁花和张三同时抢着道:“自然是‘十二连环坞’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胡铁花接着道:“奇怪的是,武老大怎会到江上来了?”

勾子长又怔住了,忍不住问道:“十二连环坞是什么地方?”

胡铁花道:“十二连环坞就是‘凤尾帮’的总舵所在地。”

勾子长道:“凤尾帮?”

胡铁花道:“凤尾帮乃是江淮间第一大帮,历史之悠久,几乎已经和丐帮差不多了,而且行事也和丐帮差不多,正派得很。”

勾子长道:“武老大又是谁呢?”

胡铁花道:“武老大就是武维扬,也就是风尾帮的总瓢把子。”

张三接着道:“此人不但武功极高,为人也极刚正,可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我若见到他,一定请他吃条烤鱼。”

胡铁花道:“你要知道,想吃张三的烤鱼,并不容易,“神龙帮”的云从龙已想了很多年,就硬是吃不到嘴。”

张三道:“其实云从龙也并不是什么坏东西,只不过他以为我既然在长江上混,就该听他的话,我就偏偏要叫他看到吃不到。”

勾子长道:“神龙帮就在长江上?”

张三道:“不错,神龙帮雄踞长江已有许多年了,谁也不敢来抢他们的地盘,武维扬就因为昔年和神龙帮有约,才发誓绝不到长江上来。”

胡铁花道:“但他今天却来了,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奇怪。”

勾子长道:“可是……你们又怎知道那两骑一定是从‘十二连环坞’来的呢?”

胡铁花问道:“你可看到,他们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勾子长道:“好像是墨绿色的衣服,但穿墨绿色衣服的人也很多呀。”

胡铁花道:“他们的腰带却是用七根不同颜色的丝绦编成的,那正是‘凤尾帮’独一无二的标布。”

勾子长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的眼睛好快……”

张三淡淡地说道:“要在江湖中混,非但要眼睛快,还要耳朵长,单凭武功高强是绝对不够的……”

突听蹄声响动,两匹马自上流沿岸奔来。

马上却没有人。

这两匹马一花一白,连勾子长都已看出正是方才从这里经过的,现在又原路退回,但马上的骑土怎会不见了呢?

勾子长忽然从船头跃起,横空一掠,已轻轻的落在白马的马鞍上,手里居然还提着那黑色的皮箱。

只听耳边一人赞道:“好轻功!”

他转头一瞧,就发现胡铁花也已坐到花马的马鞍上,笑嘻嘻的瞧着他。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勒住了马。

这时楚留香才慢慢的走了过来,笑道:“两位的轻功都高得很,只不过勾兄更高一筹。”

胡铁花笑道:“一点也不错,他手里提着个几十斤重的箱子,自然比我吃亏多了。”

勾子长居然并没有现出得意之色,翻身下马道:“香帅深藏不露,功夫想必更深不可测,几时能让我开开眼界才好。”

胡铁花笑道:“你以为他真是深藏不露?告诉你,他只不过是个天生的懒骨头而已,能躺下的时候,他绝不坐着,能走的时候,他绝不会跑。”

楚留香笑道:“能闭着嘴的时候,我也绝不乱说话的。”

勾子长目光闪动,忽然道:“香帅可知道这两匹马为何去而复返?马上的骑士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道:“勾兄想必也已看出,他们只怕已遭了别人毒手!”

胡铁花动容道:“你们已看出了什么?怎知他们已遭了毒手?”

勾子长指了指白马的马鞍,道:“你看,这里的血渍还未干透,马上人想必已有不测。”

马鞍上果然是血渍斑斑,犹带殷红。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学得倒真不慢,简直已像是个老江湖了。”

勾子长苦笑道:“我只不过是恰巧站在这里,才发现的,谁知香帅谈笑之间就已看到了。”

楚留香沉声道:“武维扬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两人骑术既精,武功想必也不弱,两骑来去之间,还未及片刻,他们就已遭了毒手……”

胡铁花抢着道:“去瞧瞧他们的尸体是不是还找得到……”

一句话未说完,已打马去远。

勾子长道:“纵能找得到他们的尸体,又有什么用?”

楚留香道:“能找到他们的尸体,就能查出他们致命之伤在哪里?是被什么兵刃所伤的?也许就能猜出杀他们的人是谁了。”

勾子长默然半晌,长叹道:“看来我要学的事,实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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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推测

江岸风急,暮色渐浓。

胡铁花放马而奔,沿岸非但没有死人的尸首,连个活人都瞧不见。

江上的船只也少得很。

“还不到一顿饭的时候,那两匹马就已去而复返,显然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已被人截击,他们的尸首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胡铁花终于还是想通这道理了,立刻勒转马头,打马而回。

走了还没有多久,他就发现楚留香、勾子长、张三都围在岸边,那两个骑士的尸首,赫然就在他们的脚下。

胡铁花觉得奇怪极了,来不及翻身下马,已大呼道:“好小子,原来你们找到了,也不招呼我一声,害我跑了那么多冤枉路。”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好久没有马骑了,我还以为你想乘此机会骑骑马又兜兜风哩,怎么敢打断你的雅兴!”

胡铁花只好装做听不懂,一掠下马,道:“你们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张三道:“就在这里。”

胡铁花道:“就在这里?我怎么会没有瞧见?”

张三笑道:“你杀了人后,难道会将尸体留在路上让人家看么?”

他摇了摇头,喃喃道:“想不到这人活了三十多岁,还是这种火烧屁股的脾气。”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呀,连你这小于也来臭我了,你是什么东西?下次你偷了别人的珍珠,看我还会不会替你去顶缸?”

他刚受了楚留香的奚落,正找不着出气的地方。

张三正是送上门来的出气筒。

勾子长还不知道他们的交情,也不知道他们没事就斗嘴,只不过是为了松弛紧张的神经,已抢着来解围了,道:“这两人的尸首,都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胡铁花道:“哦。”

其实他也早已看到这两具尸首身上都是湿淋淋的,又何尝不知道尸首必已被抛入江水中。

勾子长又道:“那凶手还在他们衣服里塞满了沙土,所以一沉下去,就不再浮起,若非香帅发现地上的血渍,谁也找不到的。”

胡铁花淡淡道:“如此说来,他的本事可真不小,是不是?”

勾子长叹了口气,道:“香帅目光之敏锐,的确非人能及。”

胡铁花道:“你对他一定佩服得很,是不是?”

勾子长道:“实在佩服已极。”

胡铁花道:“你想跟着他学?”

勾子长道:“但愿能如此。”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道:“你什么人不好学,为什么偏偏要学他呢?”

勾子长笑了笑,还没有说话。

突见一道淡青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在暮色中一闪而没。

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火光看来还不明显。

但勾子长的面色却似已有些变了,突然拱了拱手,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香帅、胡兄,晚上‘三和楼’再见了。”

话未说完,身形已展动。

只见他两条长腿迈出几步,人已远在二三十丈外,眨眼就不见踪影,胡铁花就算还想拉住他也已来不及了。

过了很久,张三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凭良心说,这人的轻功实在不错。”

楚留香道:“的确不错。”

张三道:“看他的轻功身法,似乎和中土各门各派的都不同。”

楚留香道:“是有些不同。”

张三道:“他这种轻功身法,你见过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没有见过的武功很多……”

胡铁花忽然道:“我看他非但轻功不弱,马屁功也高明得很。”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以为他真的很佩服你么?”

他冷笑着接道:“他故意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故意拍你的马屁,讨你的好,想必对你有所图谋,我看你还是小心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真的佩服我呢?你又何必吃醋?”

胡铁花哼了一声,摇头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可真是一点也不错。但‘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等你上了当时,莫怪我话未说在前头。”

楚留香道:“这只怪他没有拍你的马屁,所以你事事看他不顺眼了。”

张三也笑了,却又皱眉道:“但我看这人的行踪也有些可疑,那只箱子里面更不知有什么古怪,你至少也该问问他的来历才是。”

楚留香淡淡道:“这倒用不着我们费心,自然有别人会问他的。”

张三道:“谁?”

楚留香道:“丁枫!”

胡铁花道:“今晚他若不到‘三和楼’去呢?”

楚留香笑道:“他肚子里又没有美酒烤鱼,怎肯放过白吃一顿的机会?”

胡铁花看了看地上的尸首,问道:“你可找到了他们致命的伤痕?”

楚留香道:“就在左肋。”

胡铁花扳起尸体来一瞧,只见两人左肋上果然都有个铜钱般大小的伤口,血已流尽。

伤口已被江水冲得发白,看来深得很。

胡铁花道:“这是箭伤。”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这一带两岸水都很浅,至少要离岸十丈外,才能行船。”

张三道:“至少要二十丈外。”

胡铁花道:“那人一箭自二十丈外射来,就能穿透他们的肋骨,取了他们的性命,这手劲倒也少见得很。”

楚留香道:“的确少见得很。”

胡铁花又道:“看他们的伤口,那人用的显见是特大的箭镞,箭的分量沉重,射箭的弓,想必也是柄强弓。”

楚留香道:“他用的至少是五百石的强弓。”

胡铁花道:“江湖中,能用这种强弓大箭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道:“的确很少人有这种臂力,能挽得起五百石的强弓。”

胡铁花道:“就算有人能挽得起这种强弓,也没有这种准头,能在二十丈外取人的性命,而且令人闪避都无法闪避。”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岂非已很明显了?”

楚留香道:“很明显,我倒不觉得……”

胡铁花道:“你还想不出那人是谁?”

楚留香道:“想不出。”

胡铁花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道:“除了武维扬还有谁?”

楚留香皱眉道:“你是说武维扬杀了他们?”

胡铁花道:“不错,武维扬臂力之强,天下皆知,用的正是把五百石的强弓,壶中十三根‘凤尾箭’更是百发百中,昔年与“神龙帮”决斗,七阵中虽败了五阵,但武维扬十三箭射落了神龙帮十三条船的主篷,也吓得神龙帮心胆俱寒,否则云从龙挟大胜之余威,又怎肯和风尾帮订下互不侵犯的条约?”

他笑着接口道:“这件事非但是武维扬生平得意之作,也是当年轰动江湖上的大消息,你难道已忘了么?”

楚留香道:“倒也没有忘记。”

胡铁花大笑道:“既然没有忘记,你怎会没有想到这件事就是武维扬下的手?我看你的脑袋这两年来只怕已被酒色掏空了。”

张三听得眼睛发呆,脱口赞道:“这两年来,小胡果然变得聪明多了!”

胡铁花更得意了,又道:“还有,武维扬想必也知道自己用的‘凤尾箭’太引人注目,所以杀了他们后,还要将箭拔出来,再毁尸灭迹,为的就是要人想不到他是凶手。”

张三抚掌道:“有道理。”

胡铁花笑道:“这件事我只有一点想不通。”

张三道:“哪一点?”

胡铁花道:“这两人既是他的手下,他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张三沉吟着,眼睛瞧着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杀他们的人,绝不是武维扬!”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不是武维扬是谁?你这人的脑袋怎么忽然变成了块木头?”

楚留香道:“这两人一路急奔,为的就是要追上武维扬,是不是?”

胡铁花道:“不错,只可惜他们真的追上了,否则也不会遭了武维扬的毒手。”

楚留香又道:“他们既然是为了追武维扬的,追上之后,见着了武维扬,自然一定要停下来招呼,是不是?”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停下来招呼时,一定是面对着武维扬的,是不是?”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既然是面对着武维扬的,武维扬一箭射来,又怎会射入了他们的左肋?”

胡铁花怔住了,面上的得意之色立刻连半点都瞧不见了。

张三失笑道:“也许武维扬射出来的箭会半途转弯的。”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似乎想咬他一口。

楚留香道:“还有,武维扬纵横江湖已有二十多年,可算是一等一的老江湖了,他若真想毁尸灭迹,又怎会被我们发现?”

张三笑道:“他也许是喝醉了酒。”

胡铁花瞪眼道:“还有没有?”

楚留香道:“还有,这两匹马是向前急驰,这两人受伤堕马之后,两匹马本该是向前跑才对,又怎会忽然回头了呢?”

张三笑道:“也许这两匹马也是吃荤的,不吃草,也想吃吃我的烤鱼。”

胡铁花已跳了起来,大声道:“好,好,好!你们两个都比我聪明,你们就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楚留香道:“射箭的人,必定是藏在岸边的人。这两人一路急驰,什么也没有瞧见,骤出不意,是以才会被他一箭射入左肋。”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这人用的虽是大箭,却未必是强弓,因为他们之间相距根本就没有二十丈。”

张三道:“非但没有二十丈,也许连两丈都没有。在两丈之内,我射出去的箭也准得很!”

楚留香道:“他如此做,为的就是要让我们以为这是武维扬下的手,所以,他才故意在岸边留下些血渍,好让我们找到这两人的尸身。”

张三道:“他还怕我们不找到这里来,所以才故意将两匹空马放回,还故意在马鞍上也留下些血渍,是不是?”

楚留香道:“不错,否则这两人左肋中箭,血又怎会滴到马鞍上去?”

胡铁花不说话了。

张三道:“但这件事我也有一点还没有想通。”

楚留香道:“哪一点?”

张三道:“他杀了这两人,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为什么一定要我们知道?”

胡铁花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因为他知道我们已瞧见了这两人,怕我们追究。”

张三道:“这道理勉强也说得通,但这两人就算真是武维扬杀的,也是他们‘凤尾帮’的事,别人也无法插手,他嫁祸给武维扬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又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缓缓道:“他们这样做,既不是为了怕我们追究,也不是想嫁祸给武维扬。”

张三道:“那么,他们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道:“只为了要我们知道武维扬还活着。”

张三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显见都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楚留香接着道:“若是我猜的不错,武维扬想必已死了!”

张三动容道:“你说武老大也已遭了他们毒手?”

楚留香道:“不错,但他们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也许还另有图谋,所以才这样做,我们若相信这两人真是武维扬杀的,那么武维扬自己当然就还没有死了,以后若有人问起武维扬的死活,我们就一定会证明武维扬还在活着的!”

他叹了口气,接道:“这些人心计之深、手段之毒、计划之周密,固然都可怕得很,最可怕的还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们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张三伸了伸舌头,笑道:“幸好今天晚上他们没有看清我……”

船头上的炉火犹未熄。

张三拍着胡铁花的肩头,笑道:“现在时候还不算晚,再到我船上去吃两条鱼如何?”

胡铁花笑道:“今天我还想留着肚子去吃那些孙子,等明天再来吃你这孙子吧!”

张三喃喃道:“今天你若错过机会,明天只怕就吃不到了……”

他摇着头,叹着气,慢慢的走上船,居然唱起歌来。仔细一听,他唱的竟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胡铁花笑骂道:“这小子才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就不信‘三和楼’上,真有人能够要了我们的命去。”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然笑道:“我倒想再吃他两条鱼,这机会也许真不多了……”

突听一声轻呼,张三刚走入船舱,又退了出来,面上虽有惊异之色,还是带着笑道:“我这船上连半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朋友若想来光顾,那可真是抱歉得很了。”

胡铁花瞟了楚留香一眼,失笑道:“想不到今天梁上君子也遇着了小偷。”

两人掠上船头,就发现果然有个人蜷伏在船舱的角落里。

船舱里还没有点灯,暗得很,他们也瞧不清这人的面貌和身形,只瞧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无论谁都很少能见到如此明亮、如此美丽的眼睛,只可惜现在这双眼睛却充满了惊慌和恐惧,看来自然远不及平时那么动人。

张三笑道:“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只破袜子,姑娘若不嫌臭,就请带走吧,赖在这里,可没有好处的。”

船舱里的人既不动,也不走,竟似赖定在这里了。

张三皱眉道:“你还不想走?”

船舱里的人很快的摇了摇头。

张三道:“你究竟想在这里干什么?非等着我轰你出去不可?”

他似乎真的要进去赶人了,胡铁花却一把拉住了他,瞪眼道:“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张三怔了怔,道:“毛病?什么毛病?”

胡铁花道:“若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肯赏光到我家去,我想尽法子留住她还来不及,怎么能板下脸来赶人家走呢?”

张三失笑道:“你听见没有,我虽然是个大好人,这小子却是个大色狼,我劝你还是快走吧,越快越好。”

除了鱼和珍珠外,张三对别的本都没兴趣。

谁知船舱里的人儿还是在摇着头。

胡铁花笑了,道:“姑娘千万莫听他的,我这人只不过是喜欢交朋友而已。只要姑娘高兴,随便在这里呆多久都没关系,我保证他绝不敢对你无礼。”

他以为船舱里的这人一定会对他很感激了,谁知这位姑娘竟似全不知好歹,反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一瞬间,胡铁花忽然发觉这双眼睛看来竟熟悉得很,仿佛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他还未说话,楚留香已问道:“是金姑娘?”

船舱里的人果然点了点头。

胡铁花也想起来了,失声说道:“对了,就是那个凶姑娘,她一凶起来,一瞪起眼睛,我就认出她是谁来了。张三……”

他再回过头去找张三,张三早已溜之大吉。

楚留香道:“金姑娘为何会到这里来了呢?”

金灵芝还是躲在那里,不肯说话。

胡铁花沉下了脸,冷哼道:“像金姑娘这么尊贵的人,居然会到这里来,倒真是怪事,莫非还是想来要我的命么?”

金灵芝眨了眨眼,眼圈竟似已有些红了。

她居然又忍住了没有发脾气。

这强横霸道的大姑娘,此刻看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

胡铁花的心立刻软了。

他的心本来就不太硬,尤其是见到女孩子时,软得更快,本来还想板着脸的,怎奈脸上的肉已不听指挥,展颜笑道:“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但烤鱼却还不错,金姑娘只要不发脾气,无论要什么都好商量。”

金灵芝又眨了眨眼,目中竟流下泪来。

一见到女人的眼泪,胡铁花非但心软,人也软了,柔声道:“金姑娘若还是在对我生气,就算打我几下出气也没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金姑娘只怕并不是来找你的。”

胡铁花瞪眼道:“不是找我的,难道是找你的?她找你干什么?”

楚留香也不理他,沉声道:“金姑娘莫非遇着了什么意外?”

金灵芝果然又点了点头。

胡铁花抢着道:“难道有人敢对金姑娘无礼?”

金灵芝垂下头,竟似已在轻轻啜泣。

胡铁花道:“难道金姑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所以才躲到这里来的?”

金灵芝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似乎在发抖。

胡铁花大声道:“是谁欺负金姑娘,是不是丁枫那小子?”

金灵芝既未点头,也未摇头,泣声却更悲哀。

胡铁花大怒道:“那小子胆子可真不小,金姑娘,有我们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

他越说火气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