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太聪明了。”柳明秋说:“我结识的都是聪明人,如果他认为我比他还聪明,他怎么会喜欢我?”

——这是至理。

——一个聪明人,通常都不喜欢别人比他更聪明。

慕容也在笑。

“幸好这一点并不重要,别人喜不喜欢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柳明秋说:“因为我有用。”

慕容说:“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别人是不是喜欢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

“是的。”柳先生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子的。”

看着他带着那长腿细腰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脸上一直带着种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因为他相信柳明秋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且这一次他也把这个人用对了。

“我姓苏,别人都叫我小苏。”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许远比你想像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说。

月光如银,夜静也如银。银无语,也无声,只不过会发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苏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得并不快,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会暗下去,那时候才是最适于行动的时候。

他们默默的走过一段路之后,柳明秋忽然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让我看一看了?”

“看什么?”

“看你。”

柳先生说:“现在我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块蒙面的青布巾,和一件直统统的袍子而已。”

“你还想看什么?”

“看你的人。”

柳明秋说:“我知道你和你的表姐都是不能让慕容看见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对他来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已经是种要命的刺激了,何况两个。”

他忽然转身,面对小苏:“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现在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

——为什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对慕容是种要命的刺激?她们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蒙住她们的脸?掩饰住她们的身材?

这其中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苏静静的看着这个神秘而诡谲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蓝色面罩下的双眼,就好像是一对琥珀,澄明而冷静。

极冷、极媚、极净。

——豹的眼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除下她的面罩,却解开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诚心信奉某种神秘宗教的虔诚信女一样,她宁可让别人看到她赤裸的胴体,也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脸。

因为她的躯体是纯洁完美无瑕的。

她的确是。

她的颈和肩线条柔美,她的胸饱满结实,她的腰肢细而软,她的腿浑圆修长而充满弹性,她的足与踝却又如此脆弱柔美。她的皮肤在月下闪闪发光。

她赤裸裸的站在这个陌生的盲者前,一点也没有羞涩之意。

因为她的躯体真像是名匠用最纯净的黄金铸成的,无论展现在任何人面前,都足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几乎已接近绝对完美的躯体,——双黑少白多从来都极少有情的冷淡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了一些赞美之意,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样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东西?”他问小苏。

“我知道。”小苏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样。”

“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肤,我还有一种可以让男人心跳的魅力!”

“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问。

“我知道。”小苏说:“尤其是对付男人,这些武器远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

她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一个女人如果要用刀剑来对付男人,这个女人非但一定丑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苏说:“就好像一个总认为只要用钱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样蠢。”

“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尽力要让自己了解自己。”小苏说:“因为一个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当了。”

柳先生笑。带着非常有兴趣的笑容问她:“那么,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善用你的这些武器?”

“是的。”

小苏说:“我跟你去突袭时,我就这样子去,赤裸裸的去。”

——一个隐藏在密处多时的年轻强壮男人,忽然看到一个长腿细腰浑身都充满了诱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现,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别人有什么反应,我只知道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这么样一个女人,别人一刀砍在我颈子上,我都不会觉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难怪慕容说,我是个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说:“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高台下,突然在一夕间流离失所的人们,心情都比刚才愉快一点了,因为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而且还有锅粑和一块块比金条还厚三四倍的白面饼,汤还是用一整条全牛炖的汤。

他们都知道牛肉和饼都是高台上那个人送的,可是他们全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一次让他们在一夕间忽然流离失所的人。

所以他们都愉快得很。

——有时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那么“完全无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台上。

有些人好像永远是在高台上的,看起来永远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会问他:“你冷不冷?”

慕容不冷,至少现在不冷,因为现在正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按捏着他的筋骨肌肉和关节。

这双手是双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说这双手如春葱,这个人一定是个猪,因为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这么好看的葱,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葱都不会有如此纤长清秀白嫩。

这双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蓝袖。

——小苏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边是不能没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么温柔,手指却长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松弛了,血脉也畅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轻松。

慕容看起来轻松得几乎已接近软瘫,可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仿佛有一点痛苦。

他在柔软的指下呻吟。

“我错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听来也是:“这一次我一定做错了。我该死,袖袖,现在我只恨不得你能杀了我。”

他的声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却用一种非常温和冷静而又非常坚定的声音告诉他。

“你没有错,也没有看错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她告诉慕容,“我可以保证,这一次你的计划,一定可以成功。”

——慕容突然萎顿。只有这个女人,只有她。

——她是谁?

她叫袖袖,不是红袖,是蓝袖。

月光如银。

小苏依旧赤裸裸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即使是最细密的部位,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种想法,忽然使得她心里有了种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冲动。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紧缩,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每一寸皮肤都在紧缩。

她其实希望某一些事件会发生。

遗憾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个盲人。既没有看见她的赤裸裸的胴体,也没有看见她的激情的反应。

他甚至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不过冷冷淡淡的告诉她:“只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们这次行动,万无一失。”

“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转过身:“我们现在就去。”

他的冷淡无疑已经使得她有点生气了,所以已经决心要让这个瞎子受到一点教训。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下?”小苏也冷冷的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出手。”

“我们为什么要等?”

“因为有经验的人都应该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总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在紧张中守候的人们最疲倦的时候。”小苏故意问:“在这种时候去突袭,成功的机会是不是更大?”

“是的。”

“天亮前也是男人们情感最亢奋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们其中一定有很多人会在这段时间里自渎。”

小苏故意笑,笑容在暖昧中又充满讥诮。

“我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会接触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说:“我对他们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点。”

——你不了解他们,因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则你为什么会对我

全无反应?

这些话小苏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相信就算她不说,这个瞎子也应

该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他错了。

柳先生居然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说的有理。”他居然还在称赞她:“非常有理。”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再去?”

“我们不等。”

“为什么?”

“因为我们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会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柳先生已经完全转过身:“在行动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再消耗体力!”

小苏的脸忽然红了。好红好红,幸好柳先生没有看见。

他是背对着她的。

可是这一点却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只因为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咽喉里甚至也发出一阵阵野兽垂死前的呜咽,他的脸也忽然变得扭曲痉挛。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穿红衫着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刚刚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割下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不管怎么样,他都绝不是个正常健康的男人,因为他从来到去,也都没有看过小苏一眼。

这么样一个女人,如此饱满的乳房,如此修长结实的腿,就这么样赤裸裸的站在这里,可是在他眼中看来,好像还没有一个死人可爱。

小苏忽然觉得双眼间一阵潮湿,然后就很快的晕了过去。

这时候慕容正用一种非常愉快的声音对他身边的女人说:“我相信柳先生的行动现在一定已经开始了,而且一定成功。”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只可惜……

第五回决战之夜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人呢?

人已将流血。

月无血,人有。

从这个地方看,月光绝对没有灯光灿烂,各式各样的花灯排满在街道上每一个可以悬挂灯笼的地方,使得这个本来应该很安详平静的团圆佳节,看起来竟好像变得有点像是金吾不禁的上元狂欢夜。

这个本来已死寂无人的边陲小镇,看起来也变得好像有点像是灯火如昼的元夜花市。

遗憾的是,街道上只有灯,没有人。

人在楼头。

四海楼就在这条街道的中枢地段上,就好像是个小镇的心脏。控制着这个地方呼吸的节奏和血脉的流通,这里每个人都以它为荣。

铁大老板端坐高楼,目光如鹰鹫,样子看起来却如虎豹,正在渴望着痛饮仇敌的血。

有很多人正列队在他面前通报。

“兵刃检修清点完毕。”

“灯笼蜡烛油料补充完毕。”

“人员清点完毕,无缺漏、无病患、无醉酒、无走失、无脱岗。”

“街道清除完毕,无积水、无障碍!”

每一件事都安排妥当了,却没有一个人提过暗卡中的丝。

那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那二十九个随时都在准备殉死的丝士外,只有老板自己和丝路知道这个秘密,就算还有别人知道,那个人现在也没法子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没有嘴的人,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没有脑袋的人,怎么会有嘴?

铁大爷和丝路先生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可是也很镇静从容。

对于这一战,他们好像一直都很有把握。

名动天下的江南慕容,盲而不盲的柳明秋,在他们眼中看来,好像只不过是两只飞蛾而已。

他们早已燃起了灯,等着飞蛾来扑火。

远处有光芒一闪,仿佛有流星陨落,一个人身轻如燕,凌空一掠,自黑暗中掠入灯火辉煌处,再一掠,就穿窗入高楼。

他看起来像是个孩子,可是年纪已经有三十六七,他看起来像是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可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胡子。

因为他是个侏儒。天生就是个侏儒。只不过他这个侏儒和别的侏儒有几点不同而已。

他就姓朱,名字就叫做朱儒。

他娶了老婆。

他的妻子叫马佳佳,容貌佳,家世佳,风度佳,修饰佳,服装佳,是江湖中有名的佳人。

她的身材尤其是值得赞美的,长腿、耸胸、高腰,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绝对找不出一点缺点来。

马佳佳身高七尺一寸,比她的老公朱先生恰巧高了一倍。

就凭这一点,朱先生就已经可以自傲的。

更令他自傲的是,江湖中人羡慕他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轻功。

他自信他的轻功在江湖中至少也可以排名第八。

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落地时就落在铁大爷身侧。

他凌空飞掠,穿窗而入,他的脚尖落地时,他的嘴就在大爷的耳边。

铁大爷居然端坐不动,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而且一来就在他身侧耳边。

朱儒施展轻功时,“落点”之准,—一向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就算他跃起凌空翻了十八个斤斗后,他的落足点,还是会落在他刚刚跃起时那个地方,甚至连脚印都可以完全吻合。就像是相恋中情人的嘴一样,密密吻合,丝毫不差。

所以大老板只淡淡的问:“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好。”朱儒说:“就好像大老板预料中一样,该来的差不多全都来了。”

“差不多?”大老板说:“差不多是差多少?”

“只差一个。”

“谁?”

“柳明秋。”朱儒说:“这个不瞎的瞎子本来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可是最近却忽然投靠了江南慕容。”

“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朱儒说:“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今天居然没有来。”

铁大爷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太有兴趣,他觉得有兴趣的问题是:“不该来的人来了几个?”

“谁?”

“一个用白巾蒙着脸,穿着一件直统统的白布袍,看来仿佛很神秘的女人。”朱儒说:“慕容是坐着一顶小轿来的,这个女人一直都跟在小轿边。”

铁大老板皱起了眉,丝路先生也皱起了眉,忽然问朱儒:“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他问朱儒:“你非但看不见她的脸,连她的身材都看不见,你怎么能确定她一定是个女人?”

这个问题是非常尖锐的,而且非常确实,朱儒的回答也同样实际。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热了起来,全身上下忽然间就热起来了。”朱儒说:“她全身上下我全都看不见,可是我那时候的感觉,居然比看见七八十个赤裸裸的漂亮小姑娘还冲动。”

这种感觉是很难解释的。朱儒只能说:“她每走一步路,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尤其是她的眼神。”朱儒叹息:“她的眼睛里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随时都可以一下子就把你的魂抓走。”

他解释得不能算顶好,可是大爷和丝先生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天生的尤物就像是把锥子,不管你把她藏在个什么样的袋子里,它部—‘样可以把袋子穿透。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朱儒说:“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慕容的女人,她一直都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能够让这么样一个女人跟在身边寸步不离的男人,当然是非常突出的。

“这一代的慕容是个什么样的人?”铁大老板问朱儒,“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就很难说了。”朱儒在犹疑。

他的观察力一向很敏锐,而且很会说话,要形容一个非常突出的人,应该很容易。

“这个慕容,好像跟上几代慕容都不同。”朱儒说:“表面看来,他也跟别的慕容没什么两样,也是一副自命儒雅,高高在上的样子,脸上也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个死人。”

“不是死人,”铁大爷冷冷插口:“是贵族。”

“贵族?”

“他们常常说,只有最高贵的人,才会有这种脸色,不但要苍白得全无血色,而且更白得发蓝。”铁大爷冷笑:“因为他们这种人,通常都不需要在阳光下流血流汗的。”

他不是这种人,他是从汗血中崛起的,他的脸色如古铜,所以他在说起这种人的时候,口气中总是会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蔑和讥诮。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有多大的财势,也换不到这种脸色。因为他只有“现在”和“未来”,却没有“过去”。

——他的过去是不能提起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些温暖美好的回忆,在他逐渐老去时,怎么能度过寒冷寂寞的冬天?

朱儒终于明白大爷的意思。

“可是这一代的这一个慕容,却绝不是这种自我陶醉的人。”

“哦?”

“这个慕容外表看起来虽然跟他们一样,可是……”朱儒经过一段思考后,才选择出他认为最恰当的形容:“可是在他这个躯壳下,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隐藏在里面。”

“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他外表完全相反的人。”朱儒说:“一个又卑鄙,又下流,又阴险,又恶毒,又粗俗,又刁钻,又无耻,又残暴的流氓和骗子。”

铁大爷的脸色变了。

一个人会有这样两种极端相反的性格,非但不可思议,而且也可怕已极。

谁都不愿有这么样一个仇人的。

“他的武功呢?”铁大老板突然急着要问:“他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朱儒说:“我看不出。”

“可是你一定能够看得出,他的动作间,有什么特别的,有一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应该看得出来。

一个受过极严格武功训练的人,一个在某一种功夫上有特别不平凡的造诣之人,在他的一举一动间,甚至在他的神态里,都可以看得出来。

何况朱儒又是个受过这方面严格训练的人。想不到他却偏偏说:“我看不出。”

“你怎么会看不出?”大老板已经在发怒:“难道你看不见他?”

“我看得见他。”朱儒说:“可是我只能看见他这个人,却看不见他的动作和神态。”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没有动过,连小指头都没有动过。”朱儒说:“而且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朱儒不等老板再问,就解释:“他的脸,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朱儒说:“他没有动,只因为他一直都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一动也没有动。”

椅子虽然有四条腿,可是椅子不会走。

那么慕容怎么来的?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真正的问题在另外一点。

铁大爷已经想到这一点,丝路先生已经在问朱儒:“你是不是说,他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被人抬来的?”

“是。”

“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朱儒说:“至少我看不出他像受了伤的样子。”

“他的腿当然也没有断!”

“他的腿好像还在。”朱儒说:“慕容世家好像也不会选一个断了腿的人来掌门户。”

江南慕容一向争强好胜,最要面子,每一代的继承人,都是文武双全,风采照人的浊世佳公子。

“那么这个慕容是怎么回事呢?”铁大爷皱着眉问:“他既没有受伤,也不是残废,他为什么不自己走路来?为什么不去弄匹马来骑骑?”

朱儒不开口。

这也不是个聪明的问题,而且根本不该问他的,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去问慕容自己。

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可是这一次丝路先生居然说:“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好极了。”他说:“一个人如果做出了一件他本来不该做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他太笨,就是因为他太聪明。而且其中一定有问题。”

“这个慕容看来好像并不是个笨蛋。”

“他绝对不是,”丝先生说:“他也许远比你我想像中还聪明。”

“哦?”

“他至少知道坐在椅子上被人抬来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坐在椅子上不但舒服,而且可能保留体力。”

朱儒淡淡的接着说:“我们在这里等他,本来是我们以逸待劳,先占了一点便宜,”朱儒说:“可是现在我们都在站着,他却坐着,反而变得是他在以逸待劳了。”

大老板大笑。

“好,说得好,”他问朱儒:“那么现在你为什么还不叫人去弄张椅子坐下来?”

这张椅子的椅面是用一种比深蓝更蓝的藏青色丝绒铺成的,光滑柔软如天鹅。

穿一身同色丝袍的慕容懒洋洋的坐在椅上,使得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双苍白的手看来更明显而突出。

抬椅子的两个人,身材极矮,肩极宽,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他们的两条腿奔跑如风,上半身却纹风不动,慕容端坐,就好像坐在他那个铺满波斯地毯的小厅里。

这不是一顶小轿,只不过是张缚着两根竹竿的椅子,却很容易被人误作一顶小轿。

轿不应该是静的,椅子应该是静的,它们本来是两样绝不相同的东西,可是在某一种情形下,却常常会被误认为同类。

——人岂非也一样,两个绝不相同的人,岂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同样,有时甚至会误认为同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袖袖紧随在慕容身侧,寸步不离。

另外还有四个人,年纪都已不小,气派也都不小,神态却很悠闲,从容而来,就好像是在散步一样。

可是他们紧跟在那两个脚步如风的抬椅人后面,连一步都没有落后。

别人飞快的跑出了七八步,他们悠悠闲闲的一步跨出,脚步落下时,恰巧就和别人第八步落下时在同一刹那间。

他们每个人身上,还带着一口无论谁都看得出非常沉重的箱子。

一种用紫檀木制成,上面还镶着铜条的箱子,就算是空的,分量也不轻。

箱子当然不会是空的,在生死决战时,谁也不会抬着四口空箱子来战场,只不过谁也不知道箱子里装着些什么东西。

跟在他们后面的八个人,脚步就没有他们这么悠闲从容了。

再后面是十六个人。

然后是三十二个。

这三十二个人跟随着他们,如果不想落后,已经要快步奔跑。

看看这一行人走上小镇的老街,铁大爷忽然问丝路:“你看他们来了多少人?”

“我看不出有多少人。”丝先生说:“我只看得出他们有六组人。”

“一组多少人?”

“组别不同,人数也不同,”丝路先生说:“第一组只有两个人。”

“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跟在椅子旁。”

“是的。”

“第二组呢?”

“第二组就有四个人,三组八个,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

“第二组四个人我认得出三个,”铁大爷眯起眼:“三个都是好手!”

“是的。”

“可是我看,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大概还是我认不出的那一个。”

那个人又高又瘦,头却特别大,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把一个梨插在一根筷子上。

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会让人觉得很滑稽的,可是这个世界上,觉得他滑稽的人,大概不会太多。

如果有一百个人觉得他滑稽,其中最少有九十九个半已经死在他的钉下。

“你说的一定是丁先生。”

“我想大概就是他。”大爷道:“人长得又细又长,脑袋却又大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个钉子。”

“他的名字本来就叫做丁子灵。”

“丁子灵?”大爷的脸色居然也有一点变了。“丁子灵,灵钉子,一钉下去,就要人死。”

“是的,”丝路说:“我说的就是他。”

铁大爷的脸本来绷得很紧,却又在一瞬间放松。

“不错,这个钉子是有一点可怕,幸好我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墙壁,我怕他个鸟?”他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奇怪什么?”

“一组两人,二组四人,三组有八,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大爷问丝先生:“我算来算去,最多也只有五组,你为何却要说是六组?”

丝先生笑了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反问大爷:“那两个抬轿子的人是不是人?”

两个方形的人,几乎是正方的,不但宽度一样,连厚度都差不多,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馒头摆在两个方匣子上。

这个世界显然很不小,可是要看见这么样两个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忽然间,铁大爷的脸色又绷紧了。

然后他就用他惯有的那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发出了他的命令。

“我们第一次攻击的对象是他们的第二组和第三组,一共十二个人,一次歼灭。”铁大爷说:“我们约定好的讯号一发,行动就开始。”

他又说:“这一次行动,必需在击掌四次之间全部完成。”

丝路微笑。

他不但明白大爷的意思,而且很赞成。

第四组和第五组的人数虽多,人却太弱,不必先动。

第六组那两个方形的人却太强,不能先动。

所以他们一定要先击其中,断其首尾。

——一个人如果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爷,毕竟不是件容易事。

丝路先生微笑着,忽然高举起他那双纤秀如美女的手,很快的做了几个非常优美的手势。

这当然是一种秘密的手语,除了他门下的丝士之外,别人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一瞬间,这无疑已将大老板的命令转达出去。

然后他就带着微笑说:“人类其实是非常愚蠢。”他说:“每个人都不想死,用尽千方百计,也想活下去,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笨得像飞蛾一样,要去扑火。”

——有火焰在燃烧,才有光明。这种燃烧的过程,又是多么悲壮,多么美。

扑火的飞蛾,是不是真的像丝路想像中那么愚蠢?

这时候慕容一行人已走到“盛记食粮号”的门口。

在昆仑大山某一个最隐秘的山坳里,有一座用白色大石砌成的大屋,隐藏在一堆灰白色的山岩间,四面悬石高险,危如利剑。

大屋四周,有几乎是终年不溶的雪,四季不散的浓雾,日夜常在的云烟。

谁也不知道这座神秘的白石大屋是在什么时候建造的?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

事实上,真正亲眼看见过这栋大屋的人,并不太多。

大多数时候,它都好像已经消失在终年笼罩在四周的白云烟雾间。

建屋用的白石,每一块至少有九百五十块上好红砖那么重。最重的可能还倍于此数。

山势如此绝险,这些大石是怎么运上去的?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就算是在附近开采的,也是件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

大屋的规格宏伟,构造精确,纵然有山崩地震,也不会有颓危的现象。

大屋的外貌虽然是粗糙而未经琢磨的白石,看来虽壮观却拙朴,可是在它的内部,那种几乎已接近神话的奢侈华美与精致,任何人都无法想像。

大屋的内部有三层,两层在地面,一层在地下,一共有大小房厅居室三百六十间,最大的一间,据说可以容千人聚会。

这三百六十间房屋,当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里面陈设着各式各样你们所幻想到的奇巧珍玩,和一些你甚至在幻想中都没有想到过的名物异宝,甚至在一间卑微的仆人房里,都铺着手工精织的上好波斯地毯。

只有一间房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