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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袖的身子也有些发冷了,直往苏蓉蓉身上靠。

柳无眉道:“等我闻到泥土气和木头气的时候,我自己像是也已变成了一具死尸,已被放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她长叹着接道:“我本来以为一个人只会为了眼睛见到的事而害怕,为了耳朵听到的声音而害怕,到了那时,我才知道鼻子嗅到的气味,才是最令人害怕的。”

楚留香叹道:“这只怕是因为眼睛所见的,和耳朵所听的都比较实在些,而鼻子所嗅到的,却虚无缥缈,不可捉摸,你只有用幻想去猜测,越想就越可怕。”

“——我早已说过,人们所畏惧的,并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他对这件事物生出来的想像。”

柳无眉道:“所以在那地道中,我虽然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就已被折磨得连一丝力气都没有,连走都走不动了。”

宋甜儿整个人都缩在李红袖怀里,却还是要问道:“后……后来呢?”

女孩子大多有种毛病,越是害怕的事,越是要听。

柳无眉道:“就在那时,地道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听来虽然很柔美,但我那时却只觉她阴凄凄的,竟不像是人的声音。”

宋甜儿道:“她……她……她说什么?”

柳无眉道:“她说,她已看过我的病势,也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了,但我若想她出手来救我,就要……就要……”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要将我的头拿去给她,是不是?”

柳无眉垂下了头,道:“我虽然再三哀求她,问她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但她却再也不理我了,我说得声音都已嘶哑,她却像是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第二十回 前辈风范

楚留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你也并没有见到‘水母阴姬’了?”

柳无眉叹道:“我非但没有见到她,连她的门下都没有见到一个。”

胡铁花道:“你是怎么样回来的?”

柳无眉道:“我也不知哀求了多久,鼻子里忽又嗅到另一种气味,这次我嗅到的竟是香气,仿佛是晚上从窗外吹进来的春风,又仿佛是母亲怀中的乳香,我嗅到这香气,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胡铁花道:“等你醒来后,你已回到那菩提庵?”

柳无眉道:“不错。”

她叹息一声,接着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干了,那老尼姑正坐在我对面,手里还拿着我刚喝过的那只茶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再问她,再求她,她就连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宋甜儿只觉手脚冰凉,颤声道:“你……你就好像做了个梦?”

柳无眉黯然道:“不错,有时连我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真?还是梦?”

李红袖也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想到那神水宫去了。”

宋甜儿望着苏蓉蓉,道:“神水宫……神水宫?那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

她这话虽是问苏蓉蓉的,但不希望苏蓉蓉答复。

因为她知道苏蓉蓉也一定回答不出。

大家又沉默了下来,心里都有个问题。

神水宫真是像苏蓉蓉所说的那样,是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呢?还是像柳无眉所说的那样,是个充满了神秘和恐怖的人间地狱?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喃喃道:“也许你们两人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柳无眉道:“天下只有一个神水宫,绝没有第二个。”

苏蓉蓉道:“我去的那地方就是神水宫,绝不会错。”

她们的语气都是同样肯定。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若换了别人说绝不会弄错,我也许还不相信,但你们两位姑娘既然说绝不会弄错,那只怕就……”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柳无眉道:“你到了那地方,连一个人都没瞧见,怎知道那地方就是神水宫呢?”

李红袖也立刻接着说道:“是呀!你怎知菩提庵里那老尼姑,一定会将你送到神水宫去呢?”

苏蓉蓉眼睛里发出了光,也抢着道:“是谁告诉你,要到神水宫去,一定要先经过那菩提庵的?这件事说不定根本就是那人做出来的圈套。”

柳无眉道:“圈套?”

苏蓉蓉道:“不错,圈套。”

她接着道:“那人说不定和他……和楚留香有仇,所以故意设下这圈套来骗你,菩提庵那老尼姑自然也是和他串通的。”

胡铁花拍手道:“一点也不错,他们这样做,就为的是要你杀楚留香,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将你送到神水宫去。”

李红袖道:“你喝了那杯茶后,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她们随便将你送到哪里去,你反正都不会知道。”

柳无眉沉吟着,缓缓道:“姑娘们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

李红袖道:“这自然很有道理,你去的那地洞,说不定就在菩提庵的下面,你听到的声音,说不定就是那老尼姑在说话。”

柳无眉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件事既然有关我的生死,我又怎么会随便听信别人的话呢?指点我这条路径的人,我自然很能信任他。”

胡铁花嘿嘿笑道:“太信任别人的人,都是要倒楣的,这道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才是。”

柳无眉红着脸垂下了头,道:“可是这个人……这个人绝不会说假话。”

胡铁花道:“哦?已有很久未曾见到不说谎的人了,我倒想瞧瞧这人是谁?”

柳无眉道:“他老人家便是武林中人称‘君子剑’的黄鲁直黄老剑客,我想各位多多少少总该听说过一些他老人家的事迹。”

胡铁花立刻说不出话了,只因为他也知道,天下若有一个不说谎的人,那人必定就是这位“君子剑”黄鲁直。

李红袖忍不住道:“她说的不错,这位黄老剑客倒的确不愧为诚实的君子,生平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谎话,最难得的是,他不但对朋友以诚相待,就算对他的仇敌,也一向是实话实说,从来不肯说谎的。””

宋甜儿拍手笑道:“我们的李姑娘又想将她肚子里的学问卖弄卖弄了,她倒的确装了一肚子的掌故,说起来真能令人听出耳油。”

她说的虽是“官话”,但却半生不熟,简直比广东话还难懂,柳无眉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不过心里有些奇怪:“这位李姑娘年纪轻轻,‘君子剑’闯荡江湖的时候,她只怕还未出世哩,但听她的口气,对‘君子剑’的往事却像知道得很多。”

却不知李红袖非但对“君子剑”的往事知道得不少,江湖中成名人物的事迹,她也很少有不知道的。

胡铁花也忍不住问道:“你说黄老剑客对仇敌也不肯说谎,这我倒有些不懂了。”

李红袖道:“你和人动手时,对方若问:“你最拿手的是什么功夫?最厉害的是哪几招?出手时准备用什么招式?”你肯不肯告诉他?”

胡铁花大笑道:“兵不厌诈,和人交手时,讲究的就是虚虚实实,才能令对方无法招架,自己若先将自己的底细都抖露出来,还和人打什么架。”

李红袖道:“别人若问你这些话,你绝不肯告诉他吧!”

胡铁花道:“那人若是我的对头,我自然不肯告诉他,可是我的对头也绝不会问我这些话,因为他知道我没有发疯,我就算说了,也绝不会是真的。”

李红袖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肯说的,就算说了,对方既不会相信,也不敢相信,可是黄老剑客和人动手时,别人无论问他什么,他有一句就说一句,而且说出来绝不更改,他若说最后是准备以一招‘飞鸟投林’去削对方的头巾,就绝不会用一招‘玉女穿梭’去刺别人的胸膛。”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样和人交手,岂非必定要吃大亏么?”

李红袖道:“不错,黄老剑客就因为这缘故,平生也不知吃过多少次亏了,只因别人知道他这脾气后,要和他交手时,就一定要先问清楚。”

胡铁花道:“黄老剑客固然是功力深厚,别人就算知道他要用什么招式,也无法招架抵挡,但若遇到和他功力相若的人,岂非等于已不战而败?”

李红袖叹道:“正是如此,所以有几次战役,黄老剑客明明应该胜的,却反而败了,但也就因为他是位诚实君子,所以别人纵然胜了他,也不忍伤他。”

柳无眉接着道:“何况,黄老前辈以诚待人,所以好朋友极多,江湖中老一辈的英侠,差不多全是他老人家的知交,所以就算是他的对头,也不敢伤他。”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各位请想想,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我能不相信么?”

胡铁花苦笑道:“如此说来,你去的那地方也必定是神水宫,绝不会错了。”

苏蓉蓉默然半晌,叹道:“只可惜黄老剑客此刻不知在哪里,否则我倒真想向他请教几件事。”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听着,此刻忽然笑了笑,道:“你想请教什么事,不妨说出来,黄老剑客也许能听得到也未可知。”

苏蓉蓉瞪大眼睛,道:“他难道就在附近么?”

楚留香又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只听地道的石级上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接着,就有三个人缓缓走了下来。

这三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腰边都悬着剑,胡铁花立刻就认出他们正是方才和楚留香动手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们已将蒙面的丝巾取了下来,三个人气度虽同样的沉稳,但形貌却大不相同。

当先而行的,是位眉清目秀,面如银盆的老人,现在虽然已发福了,想当年却必定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他眉间犹带着怒色,似乎余怒未消,脾气又显然很刚烈,这人不问可知,就是名满天下的“玉剑”萧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