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事,天上的事。”

“我……你怎么了?”羿摸我的额,不烫。

我叹息,既然我能记起,他没道理忘怀,莫非他的命运终结于此。“羿,你想长生不老吗?”

“我宁可看你永远也不老。”

心中荡过甜蜜。“要是让你上天做神仙,你愿意吗?”

他一脸嬉笑,“做天上的王就成。若是普通神仙,我情愿在人间受万民景仰。”

是么,这就是宿命与归途。我笑了。

那夜,我吞下仙丹的另一半,身体飘飘然腾空而起。没有告别、没有遗憾。对我们夫妻而言,这是各自命定的归宿。我不知道的是,由我选择的这次分离,是不是一个错误。

当时羿正准备猎一只飞鸟,他拉弓时永远看不见其他的事。猎物惨叫落下,他兴冲冲回首叫我:“有好吃的啦!”等发觉我已飞在空中,他惊恐万状,“嫦娥,你怎么了!”

“我要上天!羿,我们来世再做夫妻!安心地做你的王吧!”

“可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羿嘶声叫着,响彻夜空的声音听来苍老许多。“你回来,回来!我不要做王,我只要你!嫦娥!”

太迟了。转眼羿成了一个小黑点,虽然他的喊声依旧清晰可闻。“嫦娥!你回来!我要和你在一起!”

羿,倘若王母可以在你死前度你,我们还会在一起。但原谅我,熬不过人间太漫长的岁月。

悠悠然向天,天庭的纷争还未结束,稍稍接近就看到硝烟滚滚。四处望去,只有亘古不变的月,静得不食天地烟火。先在那里寄居些时日,等风平浪静,再寻王母不迟。我朝月亮飞了过去。

好冷!

守青天 四 情天

月上到处是彻骨的风,让人心寒。

我飞到有阳光映照的地方,一个伟岸的男人正在砍一棵硕大的月桂树。斧落斧起,我站了很久,他丝毫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喂,你是谁?”他不回答,继续砍着,似乎这是他唯一懂得的事。问了几遍,我没了耐心,往别处飞。想飞就飞,感觉奇妙愉快。这就是神仙的自由,心想去的地方,身体也可以到达。

心念忽动,不,我可以知道他是谁。掐指一算,那男人的一生在我眼前清晰显现。他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而令他犯错的,是灵山上的一个仙子。

情爱,似乎总是失足的第一步。回望那个叫吴刚的男人疲倦的背影,我在想,他心中有没有后悔过?那树即断即合,永无砍断的一天,难道一生就要在这不尽的重复中度过吗?

飞着飞着感到寂寞,我捡了一把土飞洒开去,想象着华严庄丽的宫殿景象。顿时,尘土飞扬之处,如愿地建起一座冰雕玉砌般的宫殿。我欣喜不已,王母的这颗仙丹,还了我三千年修行不易的法力,我终于恢复了神仙之身。

“广寒宫”,随便捏个名字,这就是我暂居之地了。虽有广厦万间,不过庇我纤纤弱质,造完宫殿我方觉出自己的荒谬与贪心。然而我更怕见这月上无尽的枯败景象,弄些雕梁画栋,也甚过数那狂沙寒风。

正欲进宫,蓦地里跑来一只小兔,玉样的雪白通透,直直地奔到足边不动。我看看它,“你也有五百年修行了吧。”玉兔点头,乖乖地伏在我脚边。它本是灵山仙子所养,怎奈仙魔大战时仙子不幸兵解,它无依无靠,跑到月中避难。

爱怜地抱起它,觉出同病相怜的意味,“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想到仙子已去,吴刚伐树,是不是在解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痛苦?

没想到,这一住,我竟永远住下。

玉帝扫荡群妖,重建天庭,我亦位列仙班之末恭听教诲。轮到我面圣,王母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我将羿留恋人间,试图为王之事一一道来。王母听说羿仍在下界,脸有憾意,“可惜仙丹只余一粒,若不然……”此时地上风云变幻,多少年过去,她再寻不到羿了。

玉帝不以为然,“嫦娥归位,理所当然。羿恋权位,命中注定。若他心头灵光不灭,依然可以转世回来,此行不过是修炼。一切,就看他的造化罢。”王母遂不再多言。

我请求回到王母身边,玉帝却道:“你夫妻射日有功,就将月宫赐你居住。倘若羿来日归来,你们也有安身立命之所。”我不敢抬头看他,怕见他眼里镇定有神的目光。

谢恩回来,望着空荡荡的宫殿、玉兔和吴刚,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宿命。如果羿不归来,这也是我永生永世独守的地方。

心头忽然空了,冷了,冻了。虽然是神仙,我仍想有人赞美、有人疼爱,既然不再是王母座下卑微的侍女,我就不能只是这般寂寞地呆在天上。我明白了当时羿的心境,可他如今不知去处,我茫然地觉得,这世上竟没有一种十全的选择。

孤单单立在广寒宫外,亘古不变的罡风吹得我脸上发疼。隐约有鼓乐声传来,待近了,竟是玉帝谴数名宫女,赐我琼浆玉液,锦衣华服。等谢过赏赐,宫女亦全数留下,供我差遣。我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心头一阵糊涂,玉帝直直的眼神,仿佛就在跟前,看到我心底里去。

平魔之后,天庭亦日日笙歌,直与当年人间相似。我怕见玉帝,托口修行,从不过去。他却屡屡差人,将宴上珍果异酿,一一送来与我。于是我更足不出户,怕见群仙猜测的眼光。

流光飞逝,人间物换星移,一个朝代倒了,一个朝代又起。我时常俯瞰下界,猜测芸芸众生之中,哪一个是我那再世的羿?他若归来,我是否能如往日再爱他一场?

一日,轮到王母诞辰,接到云中请柬,群仙将聚于蟠桃盛会。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凡女子得道皆为王母之属,何况我本王母座下。安置好玉兔,我孤身前往。

没个相熟的人影,混迹于末座,神仙亦分三六九等。看人家觥筹交错,酒至酣处,鼻尖却是一酸。这天庭中,我渺小到微不足道,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蟠桃虽香,怎敌我思乡情浓?唉,我忘了,人间早已没有我的家乡。

归来,我坐在吴刚身边看了许久。他起码有人可以思念,而我,连思念亦有愧。闷闷返回广寒宫,周身环绕的仍是不变的冷。冰砖、玉瓦、石杆、云池,逼人的冷寂让人万念一空。我忽然笑起来,呵呵,羿,想不到我此生最好的回忆还是和你在一起。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恋这永生之乐。

就在我的心渐渐死去之时,一个男人突然闯进了广寒宫。他带着浑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扑进宫来,没头苍蝇般地乱走。宫女们试图拦他,敌不过他力大,纷纷被撞倒在地。我听见有人胡闹,终于走出寝宫。

没想到这一看,就躲不过千年相传的债。如果没有他,我还会这样一无所思,孤单地守着青天吗?我不知道。命运,也许真的早已注定,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

“你好美!”他冲到我面前突然停住,说话时酒气喷了我一脸。

好久没听到这样的赞语,原本该每日都享受的夸赞,如今却让我一愣。

“你是天蓬元帅?”我从他的衣冠认出他来,印象中他一直木讷寡言,刚正不阿。此时判若两人。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四周张望,又把视线锁在我身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美得摄人心魄!”

我的脸禁不住红了,微微一笑,“元帅说笑了。”和从前一样?

他看着我的笑容失神,竟忘了回答。我走近他,“元帅,此处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话未说完,已被他牢牢抱住。我大惊失色,方欲挣扎,他越抱越紧,将头埋入我颈间。“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什么?难道他……我没有再动,任他抱着,心里有股失去很久的暖意,僵死的心已活了几分。想到羿在回到家的那刻,也是这般死死地抱住我,仿佛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似的。

瞬间有多久?足够人的一生一世。平地里一声尖叫打破了这沉静。玉帝派来的宫女将果盘打翻在地。天蓬清醒过来,红着脸向我赔罪,匆匆离去。我镇静地收拾残局,不许那宫女把所见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