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世上怎么会有不透风的墙,灵通如玉帝,不需要别人来告之。我揣测不安地等待,玉帝待我的隆遇并未消减,反而有所增加。可我心神不定,他送来的东西再也无法下咽。

直到一阵倦意袭来,伏在桌上,梦到天蓬向我告别,“从此以后,永不相见!”醒来,我怔怔地,他托梦给我有何用意呢?

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我奔到广寒宫的栏杆边,瞥见远处天边,一道金光下堕,去得那样疾迫。有天神被贬下界……

天哪!竟至于斯!又看到玉帝的眼,平静地没有一丝情感,似乎从天边极深处射来,令我深觉惊惧与抵触。这天庭,犹似那被火烧的人间,让我生厌。可我已无处可去,何处都非乐土。守着这广寒之地,我尚可有一份清净。

虽然,是太清净了呵。

守青天 五 守天

至此之后,我紧闭宫门,杜绝一切来往。本来,这里也不需要有所谓亲朋故旧。他们说,月宫的仙子就如“广寒宫”一般冰冷,是的,我的心在很久很久之前已经冷了。

天上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幸好有太阳,提醒我人间的昼夜变幻。我时常会忆起羿,也会想到天蓬。我的思念很淡很淡,偶尔,会有一滴泪,告诉我记忆的温度。但我知道在这天上,其实永远就只有我一个人,一个心底还是人的神仙。

寂寞,起先是一种心情,后来演变成一种状态。

一个寂寞了千年的人总是能想出种种解闷的法子,为自己扫去寂寞衍生的烦躁不快。我磨成了一面可以看清人间百态的“鉴凡镜”,从此成为月上观,偷听世人的絮语,观察人间的变迁,我找不到来世的羿,但又分明看见了许多的他。

人间无数变幻无常的爱情一如我们的婚姻,始于幸,终于不幸。无可指责谁是谁非,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想求什么,往往要在失去后才懂得后悔。这是人的命运,所以我才会独自守在这月上,守住千辛万苦争到手却已不想珍惜的东西。

后来,我听闻了天蓬悲惨的来世;再后来,我知道他跟着一个和尚去取经;再再后来,他得成正果重返天庭,但我避而不见;再再再后来,下凡的神仙泄露了我们的故事,人间有个文人把他写进了书里;最近这些日子,又有人以不同的方式为他写着传说,而我开始无动于衷。

我最终明白,没有谁离开了谁活不下去。

始终,我将一个人,敌住这万年寂寞。

我也曾经在广寒宫看到过人。一次是那风流倜傥的唐明皇,自以为靠着法师的力量上了天,在我的宫外听见仙乐飘飘。他不知道,那是个他做的一个梦,是我故意将他的元神度上天奏给他听,因我要他一生一世地爱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那一首《霓裳羽衣曲》,我写给凡间渴爱的女子,她们的一生若无灿烂之爱,来世还是会彷徨无依。

另一次是人真正到了我身边,金发碧眼,说着我不懂的言语,将一堆冷冰冰的银质家什搬到了月上。我隐去广寒宫至美的宫殿,看他们兴奋地弹跳起舞。他们不会相信这世间还有另一种存在,对他们而言,我早死在几千年前。

我也寻找到了自己喜欢的……怎么说来着,休闲方式,但我只读和神仙有关的文字。最爱李商隐的《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好个“应悔偷灵药”,我的确偷了羿的长生,因而我的今生漫长到没有极限。我看到希腊的西比尔,阿波罗之爱使她不会死去,死变成了她最大的愿望。都是这样的罢,求不到的就是好的,即使是死亡,也在不可能之后变成一种奢侈与诱惑。

“谁斗胆挽起弓与箭,射天空嚣张的火舌?谁不惜偷仙丹飞天,月宫孤单安守青天?”一边哼着达明一派的这首歌,一边抱着玉兔,我安然地欣赏天上地下的无边景色。

到底这人生太短,岁月太长!

红颜 红颜未老

血是什么滋味?要亲口尝过,才会明了。唇边诡艳的血一滴滴遗落,像极了泪,同样是一种不甘心的意味。

血是苦的,印在衣上、桌上、墙上、地上,化不开的离恨渗上新鲜浓烈的嫉妒,混合成腥黑的诅咒。柳郎,我饮尽你的血,方知我爱你之深。从此你便长伴我身,不离不弃。你想逃?再也逃不掉了。

二十六年前,当你娘指着我娘隆起的腹部笑说“生女便作我柳家的媳妇罢”,那一刻已圈定今生的纠缠。

十年前,鹅毛翻飞的冬日,八抬大轿装满两家人的喜悦和长辈们的情愿,把我迎进你的家门。透过大红的花轿幕帘,我看到了雪,白茫茫的,铺天盖地,厚厚地压住心头。白色使我眩晕,意外的,在这寒冷中手心竟有了汗。河边杨柳的枯枝上,有一只乌鸦,冷冷地盯着我看。那时我便有预感,这一去,就是不归路了。可二八年纪的我,眼里只有春天,何况于这良辰吉日,怕个什么?那不快一掠而过,如擦面的风,忘了。

春宵一刻,曾经沧海。齐眉举案,相敬如宾。郎有才女有貌,怎么也会恩爱一时。还记得,你亲手为我妆扮,梳成灵蛇髻,折枝花露浓,拂云横烟眉,唇染万金红。

只是有一天,你忽然看厌了我的容颜。闲话家常时,发现窗外春光明媚。

于是又一抬花轿喜洋洋荡进你柳家高高的门槛。插上房门的栓,我将所有喧嚣隔在一边,慢慢取出压箱底的嫁衣。摸上去依然如新。而它,只需艳丽那一日,夺目那一日而已。

对镜,画眉。

如新月,如垂珠,如柳叶,如远山。轻扫入鬓,青丝滑缎,只可惜容颜无人看。

你瘦了。我抚脸长叹。未老恩先断,又怎堪横眉冷眼对残年?

可怜,少夫人不会生。

窗外仆佣的叹息,一声声刺我的耳。为薄情赋上合情理的注解。

纤娘,你不要怪他,他是长子啊。

婆婆苦口婆心。她的鬓角微白,面容富态祥和,端茶的手由于整日浸润羊奶,显得光滑细腻。

这些都是最好的胭脂水粉。纤娘,你也该好好打扮,别让他的心野了。

太迟了。那红艳的丽彩,已不属于我。

虽生我倾国倾城无双貌,却不敌杀人岁月顷刻老。

便拖着多愁多病单薄身,来挡这无边日月慰寂寥。

时常看到一个老妪,白发苍苍,缩成丁点的身躯如仓鼠四窜,涎皮赖脸缠住人讨东西吃。据说,她是柳郎曾祖妻妾中活得最长的一位。我听闻他曾祖做过高官,名重一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老妪昔日妩媚丰姿。

十年弹指过——

你娶妻七房,始终无子嗣。但,罪永不在你。道士说,这宅院有股邪气,符咒遂贴满目之所及。婆婆念经,以为能够超脱,能够解救。

点灯时,你经过我的房间,总见我在镜前枯坐。又一道细纹,如敌人,嘲讽地向镜中的我撇嘴。我无言,追你远去的身影。夜色模糊了我的眼,那个背影寂寞而修长,茕茕独立。你低头锁眉,微躬着身,穿过长长的回廊。狰狞的假山与纠葛的藤蔓瞬即把你吞没。

少爷每日去逛牡丹楼。乱嚼舌根的人如是说。

少爷最爱听红嫣的戏。添油加醋的人如是说。

老夫人罚少爷跪东门。幸灾乐祸的人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