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要为红嫣去赎身。通风报信的人如是说。

我默默地听,有泪,暗暗划落。

纤娘,柳家绝对不能娶一个戏子进门。绝对不能。婆婆拍案而起。

再几日,婆婆忽然大病。她已够老,到了该生病的年纪。我端茶送水,其他几位夫人嘘寒问暖,莺莺燕燕坐满一屋芳菲。你垂手立在一旁,殷勤万分,婆婆却反复念叨,要你赌咒发誓。于是你沉默不语。

纤娘,替我看紧。你不能让她进柳家的门。不然,我死都不饶过你。

婆婆的手终于松了。你哭红的眼,冷冷地瞪我一下,绝迹而去。

一次酒后,你冲到我的房间,抱住我痛哭流涕。以为你回心转意,你却说,红嫣是你此生最爱,非娶不可。一时,我忘了身份,仿佛是你的娘,任爱儿胡闹。我说,既然如此,你娶她也罢。

喜新厌旧,莫非是世间男儿本性?低眉凝视,烛泪拖着疲倦的脚步,爬过漫漫黑夜的寂寞。

你不该是个怨妇。小叔的脸在摇晃的烛火下,添上一抹动情的暧昧。

小叔,你醉了。

他突然双臂合抱,死死箍紧我,身体的热流烧出我久别的红晕。整条背脊倏地窜上酥酥痒痒的醉意,细贴地熨平每分因怨而生的褶皱,仿佛一跤跌在棉花垛里,一寸寸,陷下去。

小叔,你不能。

啊,百骸俱散了呀。一条蛇在体内肆意游走,狂乱不安的心该责怪谁?一时灵魂出窍,忘了来路归途。

他有他的红嫣,你,就随我吧。

小叔的笑,年轻而有朝气,想到当初的柳郎,一时贪看,我竟痴了。

此后沉沦,不知今夕何夕。便也无动于衷地,看你抱得美人归。但每日,对镜,贴花黄。我为谁容?谁又悦己?

纤纤!你……你在干什么?

柳郎!我惊叫,猛力推开小叔的身躯。好冷。拉住绣花被角,遮掩难堪的心。

你奔至我面前,双眼的血丝纵横交错,充满怒火。一个耳光响了,逼出我两行清泪。我死死盯着床板,那雕花的故事,刻的莫不是杨贵妃惨死马嵬坡,潘金莲浴血灵位前?

静默。等待将至的暴风雨。然而你眼中的愤怒,是在意么?勾出我淡淡的喜悦。

“噗!”

血。为何有血?

我摸摸唇边,赫然发现指上一片猩红。再看去,小叔鬼一般立在你身后,匕首的光一闪即没。我惊得忘了喊叫。

你的眼像被冻住了似的失神,回转头,喉咙勉强发出含混的声音:“五弟……”

小叔冷笑,一脚踢去,一座青峰轰地塌了。

不顾一切扑上前去,我抚你脸,心痛这措手不及的悲剧。可你却仍是狠心,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甩开我的手。

你去了。眼睁得很大,合也合不上。

凝视你眉间眼梢,未知你最后那刻,心里想起的是谁?若是我,你心中定是写满恨字,正如我心。可,若不是我?

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想起别人。

木然地穿戴整齐,我跪下,抱起你身子,把你的头枕在腿上。细细瞧去,如我初嫁时那样俊秀。这一刻,你在我怀里,我已不恨你了。孽缘啊,前生是我欠你,抑或你欠我?来世又轮谁还情,谁还泪?

俯下头,我轻轻地吻上你的唇,碰触中闻到死的气息。轻轻地咬开你的颈。血是暖的,如酒,烧我的喉,燃我的心。我的泪,渗在血里,苦的血便有了涩的味。

早知如此……

盈满泪,我抬头。小叔已不见了踪影。由他去吧。他只是过客,而你是唯一。纵然我,不是你的唯一。

我所在乎的,竟要了你的命。莫非这亦前定?!

当捕快冲进房时,我仍埋首在一片血污中,心神失觉……

曾想就这样去了,也好。

死不过瞬间的痛,聊胜这生时漫漫而至的苦。但披头散发跪在刑场,我的心抖起来,惊恐望向身边被缚的囚犯。死灰死灰的脸,难道我亦如此?

坦胸的刽子手炫耀地陈列他的宝刀,刀光晃眼,白喇喇地反射人间仅有的温度。

我,是谁?为何在此?这一生,仅为情爱所困,去了,不甘心啊。

观者尽是不屑。细絮碎语,我这没有脸面的女子,顿成千夫所指。乱发里看去,人头涌动,那些个大好头颅,未来不知花落谁家。各安天命吧。曾经的我,亦是看戏的人。却终陷入命中的局。

死后,你愿作什么?

蝴蝶。你呢?

露水。

朝来夕去,何苦呢!

露水夜夜都来,我不觉短命。

可艳阳一出,便化了。

那便是它最美的一刻。

——柳郎,原来我临死时,记起的,是七岁时和你在关帝庙许愿的事。你已化作蝴蝶飞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