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

忽地,瞥见熟悉的一张脸。不,是两张。不由得全身血脉贲张。

红嫣。小叔。

她俏脸霜寒,他眉眼含笑。看我的目光,却都是庆幸。

手起,刀落!

我的惊呼淹没在人群的欢呼中。

撕心的痛在颈上划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热辣辣的血急急喷涌而出。流过,流过,我眼睁睁看血汇成河,在地上扭曲地颤抖汩动。

柳郎,你的魂,也会饮我的血吗?

我恨哪——

幽幽荡荡,一缕魂魄郁在尸体上空,久而成形,化作厉鬼,在空寞的街道徘徊。

穿过重重楼阁,我进到小叔的门内。金钩玉帐,他宽大的臂膀,紧搂着另一份妖娆。长发下,红嫣的笑勾魂摄魄。这样一个女子,难怪两个男人,都为她弃我而去。

可如了你的意?小叔修长的指绕过她柔滑的青丝。

只怕你心疼纤纤吧。红嫣朱唇轻启,送出的都是“媚”字。

她怎比得上你?小叔轻慢的笑撞在墙上,发出古怪的鸣声,震得鬼影飘摇。

这冤魂愤怒狂躁,冲啊,撞啊,迎击圈套的主人。可每分力气,都飘在空中,无着落的。

怎能忍下这口气!

你道行太浅了。蓦地里,一个鬼悠悠地对我笑,晃在我前方的半空。就凭你,杀不了人,白费力气。

我要报仇!这念头鲜明得像刚破壳流出的血。亮得刺目。

你的心还不够狠。去吧,去收集人间的怨恨嫉妒,自私残忍。等炼就了“恨”与“狠”,你的三魂七魄才真正有力量伤人。

我恨恨而去。

本以为复仇很难,修炼的日子会很长。可一个月后,我的爪已尖利,我的舌可勾魂,我的发能缠人。这世间可供我杀人的锐器,原来很多。便择一良辰吉日,来到熟悉的庭院。

吃吃的笑从小叔房中传来。

一下、一下、一下。每一梳,都极尽恩爱,渐渐盘起芙蓉髻。我森然立在小叔身边,看他指间流淌过的爱意。

好看么?比我大哥梳得如何?小叔问得像个负气的孩子。

红嫣像是料不到这一问。默了半晌。他没给我梳过。

刚想出手的我,在半空停了停。然而席卷来的恨与狠,终让我无形的爪透过仇人的胸。小叔看到胸口赫然破出的大洞,笑容顿凝成僵硬的石。红嫣还没来得及尖叫,玉颈已被我的长发死死勒紧。

该死的,都死了。一时间眼前空洞。我漠然看两个魂灵冉冉在面前升起,它们弱小无力,不及我轻轻一击,只能带怨离去。

那个臭皮囊,原本也该丢弃。只是,我竟舍不得她的容颜。

完整地剥下那层人皮,晶莹剔透,映在烛光下,有诱人一吻的冲动。忍不住,拭净所有血迹,我以黛画眉,胭脂晕染,活脱脱一副好模样。

提起这人皮端视。争得头破血流,只为你。我去得不明不白,也只为你。

然,这倾城的貌,不曾让你活得更长久。更不曾,让爱你的人活到白头。

如花笑靥,终是祸水红颜。

我捧着这画好的人皮,呜呜哭了起来……

气若游丝,这个男人阳气已尽。

记不清他的名字。张生?王生?李生?太多过眼烟云。世间男子,既愿多情,便莫怨我无情。

魂魄脱壳而出,又到画皮的一刻。人的躯体,终是要用旧的。纵是这千娇百媚身,亦禁不住岁月风刀霜剑。一笔、一笔,惑人如此容易。如宿命也可一笔画出,我定要看它个究竟。

久了,爱上这般模样,虽也曾视作仇敌。我明白,冤鬼,做不长。始终有天,要去投胎,或者魂飞魄散。是否我该忘了恨,不再做个恶鬼?

“红颜愿不老,红像牡丹吐,天天也在等未到,独个勾划我眉毛。红颜未敢老,仍像牡丹吐,即使有日天地老,未老的是我未来,未老心未老。”后人如斯唱道。

怎知那万千对镜描摹的女子,不是我等爱的化身……

蝶变 蝶变

他不知道,彼岸,原来是没有花的。

船过拱桥,视线一下幽暗逼仄起来。木桨规律地击打在水上,泛出和谐的声响,一下,两下,与桥墩下不断起伏荡漾的河水呼应。一朵娇艳的杜鹃花,孤零零地在水中打转,他顺手捞起。端详,紫红色花瓣上有清晰如丝的脉络,诉说花开一季的无奈。他不由起了怜惜的心,细心地拭去花上的水珠,将它藏于袖中。

无想寺到了。

这是一处清净地,没有骚扰,即便是来来往往的香客,也于缭绕的佛烟中静谧。他很满意,借居在寺中寮房,正可免去世间繁嚣,安心苦读。赴京前,算命的相士居然说他及第无望。他不信。刚刚拜访过京中的两位大名士,都对他的文章赞赏有加,答应他递给主考官一阅。说不上年少气盛,凭他十五岁的一篇《东海赋》,他早已名扬江南,如今,不过是补上朝廷的承认罢了。

每天,在无想寺看日出日落,闻钟磬梵唱,他自觉,这就是世外桃源了。他原也不必如此刻苦,但听说岭南居然也有个少年天才,是他折桂的最大对手,只能再忍一忍,过一阵无聊而专心的日子。

但他毕竟不是僧人。大姑娘小媳妇穿梭在佛殿,她们祷告,她们祈愿,为的是家宅平安,还有,求美满姻缘。正和他求功名一样,人世间的欲望,总来得简单直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人,有几个内心盼的不是这些?读书,不过是跳板而已。

眼见,意动,心乱。四书五经里,终读出镜花水月,正襟危坐中,撇不下儿女情长。自打开的窗中眺望,红粉佳人,纤腰细颈……他替寺中的僧人担心,如何抵抗这世俗的诱惑。唇边却溜出一抹笑,幻想殿试及第后携美回乡的妙景。想那清晨早起,凭栏而坐,为心上人画眉点唇,俏语粉颜,该是怎样的乐趣。执笔的手开始飞扬,洒落的墨汁无意勾画着旖旎心事。

可是,此处只是寺院啊。读遍前人笔记,他只能幻想有狐仙或是花神,化作佳人,带着一袭香气,踏月而来。他将与她,聆听黑暗中的木鱼歌唱,在这禁锢的空间舞蹈,为人间再添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