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花中忽然飞来一只蝴蝶,钻进他的书香中,打破他的绮思。妖艳的紫色,硕大的翅膀,扑扇出一屋春色。双目迷离,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那紫蝶认得他一般,悄然停在他指尖。

心中一阵惊喜。这小生命亦有灵性,莫非是吉兆?然而他冒出的话却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若是女人变的,便不要走了吧。”

唉,真是痴了,庄生梦蝶情有可原,可他分明清醒。那紫蝶扇了一下翅膀,仿佛回应,让他的心被一拎而起。它翅膀上如有一根丝,牵动,使他恍惚。定睛再看,它一身紫衣,勾勒出流畅华美的线条,滴溜溜在他指尖旋转两圈,像是舞出了一句暗语。

他倏地浑身冰凉。是的,仿佛有件记不起来的往事,紧紧系着他。遗忘令他不安,但探索谜底更让他惶恐。他有种冲动,想挥手赶开紫蝶,就在这时,它轻盈地飞上他的额头,张开两翼,小心地触碰他的发丝。

蝶恋花。它把他当作花了么。或者,它前生真是个女子?

他有点怕这样的相遇,愣了半晌,终究慌然逃出屋去。紫蝶没有跟来,幽幽地在他的书页上静立。

它只是一只蝴蝶。不是吗?跑到大雄宝殿前的香炉下,他才立稳脚跟。目光碰上虔诚求签的女子,是啊,他为什么不求一支签,压压惊呢。

犹疑不定地,倒出一支竹签。

尚未捡起,已看到“下下”两字。果真……如此么,他的手停在半空。

一个僧人替他拾起,瞥了眼道:“施主想问什么?”

问什么?不,问什么都是空,都是错。明知是悬崖,还要跳下去吗?他摇头,意兴阑珊往外走。

那僧人却在他背后自顾自道:“施主的前世,太惨哪……”

他煞住脚步,好奇地问:“此话何解?”

那僧人莫测高深地道:“从这签文和施主面相看,前世为人妻,曾遭抛弃。可惜那人今世回来赎罪,施主却不给他丝毫机会,反而一味报复……施主三月之内,怕有血光之灾。”

他不以为然:“既是他对不起我,因果循环,他欠我的该还,我又怕什么。”三月内?又是个不吉利的预言,这僧人想贪什么好处罢。

那僧人神秘一笑:“不可说,不可说。”将签负在身后,也不管他,径自去了。

前世?这冥冥中的事,他该信,还是不信?子不语怪力乱神,且由它去吧。他摇头,尽力甩开苦恼。自幼清贫,好容易挣得如今的名声在,又有锦绣前程等着,干什么要胡思乱想。

烧了柱香,插在炉内厚厚的烟灰中,便如埋下一个愿望。他舒心许多,折返自己的屋中,想继续温习。

一进门,紫蝶冉冉飞来,迎宾似的,欢喜地绕他头顶一圈。他的脸倏地阴沉。扬手去赶,它不识相追逐他的手掌,仿佛嬉戏。他没由来的一阵怒火,求得的安宁心境一扫而光,扯起桌上的书卷,“啪”得拍过去。

没有打着。他动了杀机。

它尚在震惊中,那书又黑着脸逼来——

它逃,疑惑且委屈,飞到远处。停,居高临下,与他对峙。这凝望,电光石火间,他似乎看到无数过往……

火,红黄相交的火,烧得整座院子劈劈啪啪作响,甚至可以闻到煮焦的人肉味道。他绝望地嘶喊,叫着她的名字。没有回音。连青石板砖也着火般滚热,那一刻他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

可,居然她没有死。奄奄一息的管家把她从火堆里带了出来,他欣喜之余,竟看到了半张脸。

她只剩下半张脸,依然完美,另外一边,扭曲到不如一个恶鬼。

他由喜转惧的那声凄厉的尖叫,把她的生机,都给毁了。

家园重建,她没有重生。为了腹中即将诞生的孩子,带着那张丑恶的脸,她含辛茹苦熬着。那孩子,仍将继承她劫前的灵秀与美貌,不该遭他的白眼。可她错了。

他休妻。

她忍了,等待孩子降生的一刻。

孩子很英俊,眉眼间甚至有和父亲一样桀骜不凡的眼神。这是属于他的笑容。她抱着孩子去,以为他会心软。

他拒绝认子。

她这才了悟他的绝情。他连一眼也舍不得留给她们娘儿俩,只顾自己新婚的佳人。那些相亲相爱时的蜜语甜言,在她找不到昔日的美丽后,一起遗忘在风中。

她狠下心,把儿子丢在了邻居的家门口,然后,带着一腔悲愤绝望,自溺在玄武湖中。

来世,绝不再与你相逢。她唯一的诅咒,无力地沉下去,沉下去……

那年,金陵的雪,落在七月。

他猛然清醒,觉出手背上沾了清冷的水花,四处张望,难道,是紫蝶的泪?那些梦魇般的故事从何而来?他不知道。却因为故事的残酷,对眼前这小生灵生出一丝不忍。

长叹一记,他丢下书卷,放弃了追杀。

如果那僧人说得不假,他的前世莫非就是那个怨妇?他又如何看得到从前?难道这神秘庄严的佛寺,给了他通灵的一瞬?

越来越惶恐,不,不过是他的臆想而已,被那僧人诡异的预言引出的幻觉,当不得真。

接下来一连数日,他睡不安寝,食不知味,人一下瘦脱了层皮。紫蝶一直守在他身边,亲吻他额头的冷汗,跳舞给他解闷,可他越看越心寒。

它来还债?他又该拿它怎么办呢?

它似乎爱上了他。可相恋?绝不可能。它即便真变作一个美人,他亦不敢亲近。

它始终是个异类。

想到这点,他惊出一身汗,前世那个狠心的丈夫,是不是也把烧伤后的爱妻,当成了异类?

许仙得知白娘子的真实身份,还是会晕倒。那么他的拒绝,也是自然吧。这样一面安慰自己,一面看紫蝶幽灵飘荡,他无可奈何。

直到那个女子的出现,让他暂时摆脱了痛苦。

她是个官家小姐吧,举止合度,温柔娴静。他在一次偶遇时惊艳,从此长了偷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