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日午时必到,为染重疴的父亲祈福。他或躲在一旁佛柱后痴望,或混在拜佛的人群中聆听,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忘记心头的烦恼。

这是他今生想寻的人。有单纯的笑容,清白的家世。

他回屋,所做的一切便是写诗。那些情诗不日就在京城流传开来,世人纷纷猜度诗的作者和他所恋的佳人。而她,则寻到了他的寮房内。

她的聪慧,让他体会了心有灵犀的快乐。夫复何求!纵功名无望,有如此佳人,也足慰平生。

这弃绝情爱的佛寺,本不是私订终身之地,可他,把家传的佩玉,戴在了她的心口。她的玉镯,也暖在他的心房。

他以为不幸只是谣传,幸福就要来临。读书时,他学会歌唱,而那歌声,不是为了翩然相伴的紫蝶。紫蝶目睹这场爱情的发生。从头至尾,它没有出来打扰。

然后有一日,他看到它的尸体,安静地躺在书卷上。那一页,《邶风•日月》写道:“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他顿时呆了,木然地坐在它身旁,盯着它娇小的身躯,试图探询死亡的秘密。他并不曾复仇啊,前世与他何干?想起那僧人的批语,他的心颤抖起来。

殿试日期已近,他全无心思,只因紫蝶死后,她也没了消息。他找到她的府上,门房说,小姐早已许了人家,不日就要完婚。失魂落魄地,他想起功成名就,是的,这将是唯一能救他的稻草。男儿志在四方,他要用笔夺回属于他的所有。

心不在焉地,又见到那僧人,端详他良久,叹息说:“施主孽缘未了啊。”

他按捺不住心事,一五一十说给那僧人听,只听对方若有所思地解释:“那位小姐,怕与你也是前生有缘。”他的喜悦尚未展露,那僧人接着说道:“……莫非是你弃于邻宅的前世之子?”

一句话,把他心底里残留的爱恋全部席卷而去。她也是来索债的?

他黯然跌坐地上,再无言语。

回到房里,紫蝶干瘪的身体仍然栩栩如生,艳丽的双翼随风轻摇,仿佛跳一曲最后挽歌。谁负了谁,又有谁能说清?他默默地想,伸出手去,把它的娇媚揉碎在冰冷的手掌中。

就此了断吧。

于是,他就看见了蝴蝶,铺天盖地,汹涌挤进他的小屋。黄的、红的、白的、粉的、绿的、黑的……意想不到的极端的美丽,绚烂地在他房中盛开春天的千百种颜色。

他眼中却只能看见一团黑压压的阴影,朝他逼进。从呆滞、到震惊、到骇然,他很快醒悟过来,奔出了寮房。群蝶死命地跟随,在半空叠成一个硕大的黑影,宛如紫蝶的化身。

“走,你走!”他发疯地叫着,“别缠我!”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这世上无数的男子,为何单挑中他来折磨?他不要它还债,他也不欠它的。

躲不过去!他一路仓皇逃着,数不清的蝴蝶紧紧追来,密密麻麻,像一股黑烟激烈翻滚。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颗扫帚星,而身后,是不幸。

那僧人真的一语成谶。

他终于一跤跌倒,连大地也和他作对。那些蝴蝶疯狂地扑上去,吞噬他清俊的容颜。只一瞬间,那张脸模糊到可怖。手、胸、腹、腿……它们没有放过他一点,而他苦苦珍惜的生命,原来是这般脆弱。

没有人注意这个跌倒的人,即使他的诗文昨天还被争相传诵。漫天的蝴蝶飞呀,飞呀,飞过长长的烟花柳巷,飞过高高的紫禁城。京城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蝴蝶,孩子们乐得满街乱跑乱抓,歆享着上天赐予的乐趣。

那一年,岭南出了个状元郎,据说,他有个哥哥,在京城无想寺出家。

画妖 画妖

素手纤毫,轻描淡写,勾出松软云鬓似烟罗。

贴花钿,绘娥眉,修琼鼻,点绛唇。龙绡轻衣欲飞去,但见冰肌玉骨,佳人如坐云端,飘渺出尘。郁金仙裙十二破,裙边两朵并蒂莲,若隐若现。

他挥洒自如,行云流水泼墨而出。这遗世独立的画中人,慢慢有了颜色,骨肉均匀,仿佛要掀开素纸,化鹤飞去。

只余她一双秋水寒潭眼,望向空处,欲语还休,竟绘不出。那眼神背后,是怎样心事?如花自飘零,美到极处,总携了一丝哀伤迷茫。

触不到才艳绝。他心里狠狠一颤,笔失落于无尽遐思。如何才摹得了这星眸灿目?画过的女子,都是绝色,唯她无从下笔。自知超脱于外,方可绘这天姿国色。然,他放不下男人的眼。

初初见时,讶于她的美,遗魂丢魄,错把墨汁当茶,几近失态。哪知看得长了,如放久的酒,越发醇香,稍一对望,便醉了。

最后一笔,画龙点睛,迟迟动不了。记不清是第几回,总到这一步,前功尽弃。一阵颓丧,他揉烂了将成的惊世之作,瞥她一眼。似嗔似怨似诉似羞似怅似旷。似而又非。他恨手捏不住笔,纵着心意信马由缰,管不了心,又怎看穿她的心?

看不透便绘不成。“蜀中国手”的名头,不要也罢。

“先生歇歇吧!”桓员外抹了把汗。谁料得这丹青妙手,画了十日,仍不成呢?

一旁的侍女绿屏见状,端上新摘的雨前。丹泓啜了一口,舌尖微微的苦意,提醒他困境犹存。百美图上最后一位佳人,画毕便大功告成,岂料好事总是多磨。又或许,是他舍不得离此妖娆,宁愿被人看轻,亦想多留一刻罢。

那画中的美人,素萱,默然不语。

相对到晚已逾十日,言语亦不过十数。她敛了平素活泼泼的个性,独于他面前沉默。自然,她不过一幅风景,无须太多说话。唯家中人各个暗自揣测,莫非这妮子也像先前诸多闺秀,为他一改常性?

丹泓出道以来,朝野上下均捧为天人,有“丹墨如景”、“减笔出神”诸多赞语,连皇帝也青眼有加,千金求画。兼得他清俊出尘,作百美图时,被画过的绝色佳丽,无不为之颠倒。传言洛阳豪门某女求其一画不得,无颜面再留洛阳,羞愤出走。更有想入非非的王孙公子,以求画为名诸多痴缠,被丹泓扫地出门,传为笑柄。

倾倒众生,不外如是。

一时气氛僵持。丹泓皱眉深思症结所在,脸上微有一抹红。桓员外看出尴尬,寒暄了几句离去。绿屏伺候完了,呆呆立在两人间。素萱看她一眼,唇微一动,却又罢了。

“在下稍感腹饥,可否弄些小点?”丹泓终忍不住。

绿屏点头,秋波流转,檀口轻抿,神采飞扬地去了。

素萱顿感两人离了只余一寸,仿佛听见心跳。再看去,分明他踱到窗口,遥看天色。

他不敢奢望她开口,仙音缭绕岂是易得?虽然,云上,全是她身影。

“先生可否让素萱一睹过往真迹?”她开口,自己也是一惊。

丹泓猛然回头,动作大得惊人,她的心略略一跳,禁不住笑了,云散雾开,藏匿已久的娇憨之态令他失神。她又急忙侧过脸,垂下头,暗自在袖中扼腕。

他几乎是连跑带跳,喜悦地冲回厢房,归来时,抱了厚厚数十卷画轴,恨不得倾其所有。

展开,墨影生动,她眼前一亮,忍不住伸手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