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一幅,玉手翻转巧针线,画中人皓腕所对,正是一条孔雀妆花云锦裙。灿如云霞,深浅分明,素萱恍若亲见,不禁入画。想像身披彩裙,仰首微步,移入厅房,必赢得父母夸叹,观者惊羡。噫,怎生得这般妄念?

按下心事,她笑吟吟赞道:“好画。却不知画中何人?”

“临安府越冰柔。”他答得轻描淡写,神思全在她笑容上,一时迷醉。

听说这位织绣山庄当家小姐是临安府第一美女,一手好针绣。面对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他是否还是一个画者?素萱侧头遐想,那一边,丹泓不觉望得痴了。

她敏感一笑,矜持道:“此画工处极工,难得不失风流,又有放逸之笔。最妙者,当属佳人回眸一笑,虽是半面,娇媚尽出,当属上品。”

丹泓也不谦虚,点点头,安之若素。此幅画眼正在回首一瞥间,他却不知,她看中的,只那云霞而已。

他内心喜不自胜,忍不住趁起身绽出笑来,特意取了壶,往茶碗里倒去。

她随手又掀开一幅,半晌不言语,许久,轻叹一口气,方问道:

“此幅如仙子凌波,素袜绝尘,不知是哪家闺秀?”

“慧绣宫宫女。”他连名字都忘了。原本要画什么江贵妃,可沾了世俗的庸脂俗粉,入不了他的眼。那宫女自有一番灵秀,他不顾圣上反对,硬是舍下后宫佳丽,独绘一个婢女。

“原来是宫里人,难怪。”她又多看了两眼,细探画中技法。

他就此凝视她,不觉神形偕忘,仿佛远古洪荒时已如此凝望。坐忘成石,仍会痴痴望下去,朝她所在方向。

她止水心境有如风过,终究拨开一丝涟漪,心头如贝壳上的细小縠纹密密叠叠荡开。眼虽观画,心已不在。这炽热眼神,是迎是拒,是喜是忧,怕在这心慌意乱时无从推想。

他陷在美景中不能自拔。笔,有若千钧,此时提起,写下的只是个情字。说到底,能令他失去自控,也唯此字。

她忽地推画起身,径自走到门口,门外天光泻地,照得她周身如羽化登仙,耀眼无匹。一脚跨出门坎,她方回过头道:“先生累了,改日再画。”

一来二去,桓家上下,都猜出了丹泓对她的心意。桓员外不置可否,桓夫人张口丹先生,闭口丹先生,言语亲切有如家人。

一日清晨早起,素萱懒懒地取了正在绣的鸳鸯帕,发愣。绿屏瞧她的眼神,多了暧昧。素萱看出究竟,转头笑骂:“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绿屏嘻嘻一笑:“小姐以前读崔珏的诗,绿屏尚记得几句。”

素萱知她说那首鸳鸯诗,不由也忆起了当中的句子:“琴上只闻交颈语,窗前空展共飞诗。何如相见长相对,肯羡人间多所思。”诗是好诗,可长相对又是何人?她低头看那锦帕,易惹相思,难解风流,莫非心已动,人不知?

绿屏自顾自若有所思,掩嘴笑道:“别人都为丹公子相思,独独小姐,是丹公子为你相思!”言语中很替她得意。

素萱无动于衷,像在听街巷间的闲谈,眉眼间清清淡淡的。绿屏一直与小姐亲若姐妹,此时生出不以为然,以为她隐瞒心意。

“他真是好,我且把你嫁了去。”素萱淡淡地道。

绿屏方一窃喜,揣摩出小姐语带奚落,胸中添堵,又不能犟嘴,丢下一句话:“只怕奴婢没这福气!”兀自恨恨发呆。

素萱终发觉两人间有了罅隙,而这罅隙源自一个不请自来的男人。他的身影,浮现出来,却始终模糊。她坐不住,走至书案前,提笔写了首诗。绿屏也不去看。末了,她看看绿屏,哑了嗓子道:“出去走走罢。”

另一处,丹泓心念忽动,往素萱的香闺走去。早间露重,犹有花瓣沾露的清香随风飘来,荡入他鼻端。

门开。无人。他犹豫,也只一瞬,毅然进屋。

案上一纸,墨香犹存,却是一首《江南好》。他轻轻吟道:“读春影,淡柳丽花间。先谢东君绵绻意,暂存漠漠五分寒。相伴故梅残。”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句“先谢东君绵绻意”,一袭微笑侵上眼角。回屋时,心神大定,自觉已能将她入画。

可那日,素萱推说不适,没让丹泓过来。他担心,不安地在庭中乱走,直到无意瞥见她一人,穿出桓府后门。

他跟踪她。或者是被牵引。由一只命运的手,一根情欲的丝。无形中他成了扑蜜的蜂,追花的蝶。想舍,也舍不去了。

一路走至无想寺。

她去烧香拜佛?他怕人多眼杂,远远立在庙外等候。

不多时,她悄然出寺。越行越偏。眼见得来到一处野花烂漫之地,盛放的鲜花一如她娇艳年华,刺目诱人。他越看,越觉不可逼视,仍睁大了双眼凝望。

她站立花丛,影影绰绰,忽见一道霞光冲天,笼罩四周,宝相庄严。他心一紧,躲得愈发隐秘。

她脸上霞气氤氲,时明时暗,从袖中取出一道纸符,喃喃自语。似经非经,似咒非咒。他听得头痛欲裂,猛吸一气,拼命忍住。蓦地,见她咬破中指,一抹嫣红,他如被点死穴,怔怔望她戳破纸符。

符一沾血,顿时起火,金蛇乱舞。那火,烧到他心里去,看到火光下她的脸,妖异如鬼。

他的汗,涔涔流下,衣衫尽湿。

次日,丹泓走出房门,脚下虚浮,目光空落,仿佛身陷噩梦。临到要作画,他甚至不愿去碰那笔墨。

“先生教我学画罢。”素萱妙目如水,突然说道。他呆呆一愣,醒过神慌忙点头。他明白,这方寸大乱时,不执笔是绝佳的逃避。

她真是性灵,一学便会,如有神助。几日下来,素萱无论绘物描人,无不肖似,像是生来就执笔作画。连桓员外夫妇,亦觉惊奇,女儿有此异禀,先前却未得知。

丹泓自叹不如,又想起那不该看到的一幕。生生心痛。

素萱既已学画,桓员外夫妇更觉她与丹泓可配合无间,将那百美图完成。在丹泓停画半月后,他重新以一个画者的眼光审视素萱。一样难以下笔。

她素面朝天,并无铅红粉翠修饰,或站或倚,本就成一幅画。

“你是妖!”丹泓喃喃地道。

绿屏“噗嗤”一声笑出,这国手想是画傻了,天仙般的小姐怎会是妖。

画不成啊。最难描绘是精神,可九十九位女子都已形神俱备,怎就奈何不了这一张容颜?莫非,在心里放久了,反而难于落笔?那一幕又回到眼前。花间燃符的女子,她究竟是何身份?

“我来画先生如何?”素萱展颜一笑,又回首对绿屏道,“屏儿,可记得我收在屋里的鹤脂香?去取了来。”

绿屏侧头,不记得放在何处,心疑她是想与丹泓独处,借机遣开自己,颇为不悦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