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当侍卫将我锁于你面前,你惊错于我的美。不,你惊错的是另一副容颜,你唯一萦绕于心挥之难忘的娇艳。你让所有人退下,目光喷血直直呆望,我木然不动,如那曾经死去的人。王后,她以不笑著称于焉耆国史,有人说她爱的人在中原,无论如何,她赢得了你的心。

你竟于我面前呜呜地哭,抱紧我颤抖的裙,我几乎想跪下来却硬了心忍住。听你诉说那些别后的思慕与神伤。我也想哭啊,我的王,为何这世上爱恋错乱如斯,你、我、他、她,都得不到真正想要那人。我们一一寻找替代,欺骗久旱的心,希冀一场温存犹如欲雨。

如今我是你的宝了么,王?凭这张俏似某人的面皮,你连弦缺的死也不多追究,竟收了我。从此,我一步登天。

三年后。

霞衣久不穿,我已是凤辇上端坐高不可攀的一国之后,母仪天下。邻国进贡的出色女子,都被我许给朝中重臣,世人皆称我普施恩泽德照大地。梵受厌了国事,对舞乐流连愈甚,我便隔几日编好曲子,差人修习演奏,博他一笑。他更亲自执乐,吹拉弹唱一一尝试,迷恋于器乐清鸣时的畅境,烦恼全消。

我拜了三年佛。女人一旦成为人妻就想永远留住他的心。以前靠欲,如今靠情。亲情。我求神佛赐我一子,而天遂了我愿。

手持青莲,你踏歌而来宛如神降。怀风。我唤着爱子的名。生时云蒸霞蔚,幽香馥郁,整个王宫为之震惊。惟独我脑中一阵混乱雷鸣。铮铮复鏦鏦,怀风,你哭得竟似五弦声动,勾心摄魄。

抱月如可明,怀风殊复清。这绕梁雷便是琵琶音,弦缺,我听到熟悉的声音,难道你不肯放过我?你闭了眼,贪婪地吮吸我的乳汁,曾经渴求不得的爱,如今我不得不施予你。我呆呆凝望怀中爱子,这一定是我的错觉。心眼所见,俱是弦缺口鼻流血的惨状,那婴儿一呼一吸都被我看错。

莫慌。你是神佛赐我的子,怀风,不过是因着你的新生使我想起些旧事。一条活泼泼的生命提醒我过去的不堪。我要好好养育你,借此遗忘所有前尘旧梦。我亦譬如今日生,怀风。

年仅九岁,你独奏已超越一般乐师,俨然有大家风范。梵受夸你继承他的帝王气象,我却从你的眉眼看到更多真相。我想禁你学乐,诱你去游猎骑射,你都不喜,兀自拿了乐器一坐通宵。

绕梁三日,余音不歇,你对乐的痴迷仿佛与情人之恋,而你仅是一个目光清澈如水的孩童。

阿母,听我弹一曲凤首箜篌,你看我抱而奏之,宛若天神临空,是不是让你似曾相识?

“风骖不驾缨,翼人立中庭。箫管且停吹,展我叙离情。”——你悠悠唱,悠悠弹,手如流波划青石。我不要看不要听,怀风,你是我的儿,我必须抹去那抑郁男人的身影。难道我心底里仍有思念,为着那久已不奏的五弦?

我的儿终于长成到十六岁。

体态修长如仙鹤,你有洁白光莹的颈,昂首阔步,优雅地走过王廷。你父老了,不再有当年气吞山河的豪气,沉溺于声色歌舞,把国事一一交付给你。说是交给你,毋宁说是给我,到底你是弱质少年,该享那不知愁滋味的福气。

一家三口乐融融欢聚,原是多么如意。可梵受,我的王,竟不觉染病在床,先是微恙,后成恶疾,眼看即将撒手西去。举国为之祈福祷祝,我也整晚添香告祝上苍。

你只是冷笑,怀风,你说时候到了。

我听出这话的不祥。那夜心思恍惚,按捺不住去寻你的踪迹,你不在寝宫。

再到你父王居处,不想竟见了那一幕。你举刀过头,狠狠刺向病榻上无力还手的垂死之人,鲜血溅满衣襟床脚。回过头,你看见我目瞪口呆,微微一笑,悠闲地拭去刃上的血。留了一抹红,你用舌舔去了,目光满足。

你杀了人!杀了你父王!我愕然倒退,不能释怀。

你不羁大笑,阿母,我做了早想做的事。他该死。

怀风,你怎能残忍如斯?他是你父王是你头顶上光辉无朋的太阳,他的光芒将指引你一生的路向,可你竟把他毁在自己的手掌。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父子相残,这王冠王土终究是你囊中物啊,我的儿,你如何面对焉耆上下众目睽睽?

他不是我父王,他是我的仇人。你恨恨地说。凤湘,你是我的。

怀风!

我不是怀风,你知道我是谁。

你……我刷白了脸惨然一笑,弦缺,你从怀风的心底里苏醒了,你要夺走我的儿子。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离去,执著地扎根在他心中,把仇恨撒满每一寸角落。你要生生地剐去我的心头肉,如此你便痛快了么?

他是你的棋子。如今,你也是下棋的人。

你想起来了,凤湘?你还记得么,这王廷是我带你而来,是我让你一步步走向这吃人的牢笼。我不恨你,我恨的是他。

不,不,是你求他把我许给你,弦缺,王没有错。

我没有向他求你!你知道,我不会违逆你的心愿。你既要去那至高至深的去处,我不会拦你。

你无力地跪下,把头埋在双手里,涕泪纵横。他只想杀我,借你的手。

不,弦缺,王一生纵情声乐,何况他爱的是王后,为什么要与你一个乐师为难。

你难道不知道么,那是王后的描金凸雕凤纹奁。

我的血液停留。原来她爱的,不是中原人。

她是我青梅竹马的表妹,你一字一句地说。

我一阵眩晕。梵受,弦缺,你们互拼心计,只有我一叶障目。可笑我曾多么自得终可飞凤在天,却不过,一场梦魇。

心灰意冷。这世间情爱竟似拂面的乐音,过了便散了,无必要念念不忘。

凤湘,你是我的。

你阴戾的目光被温情取代,我们同归于尽罢。你低低地说了声,一道红光迷糊了我的双眼。

再不用分开。

你曾经爱过我,你爱的,是那高山流水。

我也许爱过你,我爱的,是那相思成灰。

鸳鸯错 鸳鸯错

翩翩自幼生得好,眉似远山,眼如秋水,任谁见到她嫣然一笑,都会醉倒。可惜红颜薄命。七岁上母亲亡了,十五岁老父去了,虽被叔父收留,婶母却是个不好惹的主。没过一年,把她许给了城里的大富商沈长园,下月就要出阁。

婶母自从收了沈家的聘礼后,对她总算有了笑颜。原本大门不能出,如今破天荒应了,许她去庙里给亡父亡母烧一柱香。

那日斋戒完毕,翩翩一身素服赶往圆觉寺。到了山门,闻到桂花清香扑面而来,心中一畅,不觉贪看几眼。正碰着花树中闪出一个少年,朝她扬眉含笑,一双眼竟肆意打量不肯移开。

翩翩心中着慌,俏面一红,低着头碎步进了大殿。心猿意马取了香,直到磕完几个响头,心安定了,托菩萨捎话给爹娘的在天之灵。

想到爹娘不幸早逝,翩翩兀自伤心,跪在蒲团上祷告。恍惚间发觉有人在看她,抬眼四顾,先前那少年拿了三枝香,望了她脉脉无语。翩翩几曾被人这样看过,但觉血直往脸上涌,慌忙起身朝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