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大殿,那人追了过来,一个长躬说道:“小姐留步,在下姓岑,家住秋华巷,敢问小姐芳名?”翩翩羞红了脸不作答,岑生大了胆子走近,轻扯她腰间塞着的一方帕儿,笑道:“这权作小姐信物,在下告辞。”

翩翩刚想阻止,岑生把香帕在鼻尖一放,暧昧地嗅了嗅,潇洒转身离去。她怅然若失,摸了空荡荡的腰,回想他一举一动,不由痴醉。

最怕少女怀春。翩翩自有了这一桩事,心思活络,对出嫁意兴阑珊。时常浮现出庙里那一幕,分明是轻薄浪荡的公子哥儿,无礼到极点,可眼前兜兜转转尽是柔情蜜意。

沈家的花轿终究上门了。铺天盖地的大红色,恣意亮在大门内外。炮仗的响声中,翩翩走向下半生的富贵荣华。

在花轿里,她想到比自己大二十岁的沈长园,五味杂陈。三十六岁的他并不是半百老头,世代经商也不影响他饱读诗书,既有财又有才,称得上好夫婿。可惜沈长园早有妻室,指腹为婚的沈夫人出自另一大户之家,只因长年未育才许他再纳小妾。

翩翩是好人家的儿女,竟只有作妾的命,她不甘心。再度想起庙中偶遇那少年,若能早一步,或者她的命运就该重新书写。

过门三日,翩翩回门,婶母曲意逢迎,她也笑吟吟和亲戚闲话家常。沈长园出人意料的体贴,令她遗忘了所有顾虑和委曲。她是沈家的二夫人了,手上是金煌煌的镯子,髻上是明晃晃的珠钗,塞给婶母银锭子沉甸甸极有分量。

晚间进沈家,大夫人特意叫了翩翩去。

“老爷很想抱儿子。”大夫人呷了一口碧螺春,吐字生春,“你明日去圆觉寺求个子罢。”

她盈盈拜谢。都说主母难缠,她却如鱼得水。圆觉寺,这名字隐隐牵她的心,翩翩低下头,退出了厢房。

次日进香,沈长园叫人给翩翩备了马车并披风。秋风寒了,她裹在暖融的棉披风里,仿佛看到一条香软甜郁的康庄大道,直向远处延伸去。

车在寺外停了,她走过圆觉寺山门,那身影不期然出现。岑生面色憔悴,望见她方有一丝喜色。

“小姐!”他不避嫌疑地冲来,翩翩疾走几步,躲开车夫视线,听他欢喜地说:“在下苦等了一个多月,终于把你盼来。”

等了这许久么。翩翩凝视他,下巴长出刺刺的胡须,整个人失魂落魄。竟有人会为她相思如此。她一惊,摇手道:“你认错人。”

“不,我等的就是小姐。”他一把拉住她的皓腕,“我对小姐一见钟情,请成全我一片痴心。”

她心里有种喜悦,混杂了得意与释然,慢慢蔓延开来。但她不得不甩开他的手,淡淡地道:“妾身已是沈家二夫人,请公子自重。”

他惊愕且痛楚,翩翩不敢细看他失望的脸,叹息着想逃离。

“纵然你嫁了,”岑生一字一句意态坚决,“但求能时常见到小姐,我心愿已足。”

翩翩迎向他的眼,那眼底的深情可融化一切。她不由忘了来意,由得他把手探来,意乱情迷地痴缠在了一处。

烧香回府,翩翩巧笑嫣然,娇艳欲滴。沈长园料理完生意归来,带回一块翡翠玉佩,着她系在脖上。她却感受不到暖玉贴心,随意敷衍,岑生的笑靥在心中闪动。

过了一月,沈长园向边塞出发,商队浩浩荡荡载满数十车。翩翩尝试做个不哀怨的商人妇,挑了女红来做。偶尔,沈夫人着她去绸缎庄挑几匹色泽鲜艳的缎子,她便流连忘返,直到黄昏才回。

每回外出后,翩翩的脸色就特别好,饭也吃得香。大夫人见了,就说:“你是年轻人,多出去晒晒太阳也好。”她细若蚊蝇地应着,心里偷笑。

两个月后,沈长园自边塞给她带了一件名贵至极的白貂裘,惹得阖府艳羡。大夫人亦笑说:“翩翩,我都没你好福气。”看着老爷送的翠羽裘,兀自出神。

翩翩说:“夫人说笑呢,这颜色太素太静,倒是夫人的翠羽裘光彩艳丽,我瞧了心爱不已。”大夫人道:“你喜欢,就送你罢。”翩翩称谢不迭,把白貂裘塞到她手里,说:“多谢夫人。”

大夫人等她走了,把白貂裘扔到箱底。

沈长园呆了半月,蜀中一笔大生意又引走了他。他就似一只被花香吸引的蜂蜜,哪里有铜钱的气息,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翩翩越来越习惯他不在家,习惯他每趟回来,有丰厚的礼物供她挥霍。

她去圆觉寺烧香的次数更多了,和大夫人一样,她不曾怀上孩子。虽然如此,沈长园依然宠爱她,给她买最好的首饰,最美的绸缎。他用数不清的礼物,补偿他不能陪伴的日子。

“翩翩,我们要白头到老。我要陪你走遍世上,见识世间离奇。”沈长园这样说,邀请她与他一起行走天下。

“妾身自幼易犯晕眩,坐不得车船。”翩翩婉言谢绝。

晚间与大夫人一席用膳,谈及这个话题,翩翩笑笑地对夫人道:“到了异地就怕水土不服,我还是在家里安生点。”

“这事你做得很对。女儿家就该安守妇道。”大夫人很满意。听见“妇道”两字,翩翩的脸一红,夹起一块红烧肉又放下了。

沈长园带了遗憾再度出门。临行,他用力地抱了一下翩翩。“这回我去得远,要有三五月不能陪你,你要照顾好自己。”翩翩娇笑着应了,见他嘱咐得镇重,略略有些感动。

这感动随即消失在岑生殷切的眼波中。他们把酒,走马,游湖,花前月下留下身影。她知道要避人,用清纱遮面,进出另雇轿子。幸福得不知东西南北。

直到某天,她有了身孕。

掐算日子,勉强可算是沈长园的骨血,但她清楚不是。终须摊牌,她旁若无事演一出戏,故作难受,等下人慌张请来大夫。

二夫人有喜了。这喜讯立即惊动了大夫人。确认了事实后,她欢喜地送走了大夫。阖府上下喜洋洋的。

翩翩心虚地得意着。她很想要那个孩子,与岑生骨肉相连,这令她满足欣慰。

然后,大夫人不动声色地潜走丫鬟仆佣,剩两人单独相对。翩翩从大夫人安详的眼神中,隐隐推断出什么。大夫人缓缓清清嗓子,对翩翩说:“老爷,他不能生。只是他不知道。”

翩翩立即知道她犯了多大的错,骇然跪倒。她浑身颤抖,沈家是留不住了,她要走。

“我知道错了,求夫人饶我!”她拼命在地上磕头,直到把头撞得通红。

“唉,人谁无错。”大夫人见她可怜,面露不忍之色,“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她顿了顿,“只是沈家的东西,你一件也不能带走。”

翩翩惊喜抬头,她不想大夫人竟能宽宏若此。顾不得想其他,她连声谢过,稍作收拾就走出了沈家。她就像脱笼而出的小鸟,要寻找她的自由。喜滋滋地去寻岑生,她要把他做父亲的喜讯告诉他。

可是,翩翩找不到岑生的踪迹。秋华巷里人去楼空,圆觉寺也未见人影,她不认得岑生的朋友,这时她才发觉他就像一个梦。

苦苦找了三日,翩翩放弃了希望。她害怕亲戚的白眼,她惊惧沈长园的反应,她已无路可去。

最终,她病倒在春暖花开的一座废园,满身污垢,行如乞婆。墙角数枝梅花开得正艳,冷冷的幽香弥散。翩翩嘶哑地叫唤岑生,念念不忘。

翩翩死时,肚子已稍微隆起。官府查出死者身份,竟是沈家失踪的二夫人。沈家领了尸首回去。又过了半月,沈长园匆匆赶回,哭天抢地。

“我受过她父亲大恩,原以为可照顾她一生一世。”他悲戚地对大夫人道,“谁知她竟和孩子一起没了,难道我命中无子?”

大夫人平静地说:“生死有命,请老爷节哀。”她喊过一个垂手恭立的少年,“老爷身心疲惫,翩翩的丧事就另让人料理罢。这是我表弟袁仪,来,见过我家老爷。”